“夫人,那天使城那边呢?他们发现了您护卫的尸体和现场打斗痕迹,您本人又失踪,现在已经上了紧急头条。”

  林静姝眯起眼睛:“那我就继续‘失踪’好了。”

  这时,“小蜂鸟”要塞已经公转到了远日点的位置,叶里夫心事重重地从军事基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心里还在想这些日子沸沸扬扬的事。

  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声讨林静恒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当年他们是怎么说陆信的。

  那些人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最经典的一个证据,是陆信替八星系争取权利连连受挫时火气上头,曾经脱口说过一句:“你们看看第八星系那个鸟样子,还不如交给海盗去管!”

  陆信成名太早,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免有点狂,但他并不是一个公开场合管不住嘴的傻子。

  这话是他休假途中,乘坐私人星舰,在民用航道的一个补给站里和副官闲聊时说的,因为是私下场合,他又喝了点酒,口无遮拦了些,被一个过路的服务机器人维修员听见了。

  这位维修员是铁杆的自由宣言捍卫者,每一起正义的游行示威都参与过,像憎恨杀父仇人一样憎恨星际海盗——尽管他也没见过海盗长啥样。

  维修员听了这话,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偷偷溜回去,借由工作便利查看了陆信的顾客身份信息,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陆信”。震惊于这位手握重兵的“联盟脊梁”居然这么政治不正确,这位捍卫者又义愤又担心,回家以后痛哭了一宿,第二天咬紧牙关,在社会责任感的驱使下,拿着录音举报了。

  他们说陆信背叛联盟,背叛信仰。

  他们说他得意忘形,个人道德品格跟不上职位,野心膨胀,控制了军委不算,还妄图控制联盟议会,把联盟变成他自己家的。

  他们还说他作秀,天天给公众表演恩爱,其实和夫人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这么多年都是各玩各的——新星历时代的结婚率已经降到了15%,漫长的生命和青春让每一对冲动之下玩结婚过家家的二百五们都以分道扬镳收场。整天标榜自己专注家庭,是什么“百年伴侣”,这狗屁玩意讲出来自己信吗?

  还有什么,比揭穿神坛上人的真面目、将他拉下来再踩上一万只脚更伟大的胜利吗?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真理之威严与无畏呢?

  “给我倒一杯伏特加。”叶里夫含糊地对自己的卫兵说,“顺便去问问要塞的恒温器是不是坏了?真他娘的冷。”

  卫兵回答:“长官,实时温度显示24℃,没有异常变动,您需要医疗舱检查一下身体吗?”

  “不,”叶里夫脾气暴躁地说,“滚开,我要伏特加。”

  卫兵顺从地端来酒,给他倒了一杯,叶里夫含了一口,刺激的酒精味直冲脑门,他却忽然注意到眼前的卫兵是个不太熟悉的面孔,叶里夫把那一小口酒吐了出来,将杯子往前一推:“去给我加冰块……你以前不是亲卫团的吧?”

  “不是,”卫兵平静地说,“我以前在基地当门卫,最近您的亲卫团里有人请病假,我花钱疏通了关系才挤进来的。”

  他这么一说,叶里夫倒也有点印象,隐约想起了每天在基地门口站岗冲他敬礼的年轻卫兵,于是又放松了一些:“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往上爬,踏踏实实地赚点战功不好吗?”

  卫兵回答:“战功九死一生,不如给您当亲卫,安全,起点又高,还能在长官面前混个脸熟。”

  “我最烦你们这些家里有点臭钱的投机分子,”叶里夫虎着脸一摆手,“不走正路。”

  卫兵好脾气地笑了笑,在他酒里加了冰,没反驳。

  叶里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借着酒杯遮挡,他悄悄打开了个人终端,扫描了眼前这年轻卫兵的脸,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家是干什么的,这么多闲钱贿赂长官?”

  卫兵含糊地回答:“做生意的。”

  叶里夫垂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调出来的档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一道警报发了出去:“做什么生意?”

  卫兵抬起头,目光正好和叶里夫撞在一起,那卫兵的眼神冰冷,瞳孔不知哪里不对劲,看着不太自然,像冷血动物。

  “芯片,”他吐出两个字,“将军,您的酒,不喝吗?”

  叶里夫个人终端上调出的档案上,年轻卫兵的证件照旁边,赫然标注了“孤儿,出生日期不详”一行字。

  叶里夫猛地从腰间抽出枪,一枪打向卫兵的膝盖:“放屁!”

  叶里夫虽然不是东西,但征战多年,本领是有的,近距离这么一枪不可能打不中,本想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再继续逼问,谁知那卫兵膝盖挨了一枪,却只是原地晃了一下,纹丝不动!

  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破了个大洞的裤腿,拎起长裤轻轻一抖,行动毫不受限地朝叶里夫走过来。

  叶里夫悚然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卫兵笑而不语,扭曲的表情分外诡异,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叶里夫浑身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向对方连开数枪,同时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个人终端——按理说他的亲卫团接到警报之后,应该会在两秒之内赶到,可是……

  “别看了,将军,你的信号发不出去,监控镜头也不会拍到什么的。”

  叶里夫一直退到墙角:“你到底是谁的人?反乌会?天使城?还是光荣团那个总统?”

  卫兵的脸缓缓变形扭曲,变成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小蜂鸟基地无数人、无数监控镜头竟然都没有察觉到:“这问题,您可以问问地狱,别了。”

  暗杀,这是现代文明彻底崩裂的最后一条底线。

  三个小时后,换班的卫兵发现了叶里夫的尸体。

  尸体上的痕迹与监控显示,他死前曾经疯狂地向空无一物的办公室扫射,大喊大叫着什么,好像疯了,然后一枪打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从他的医疗记录里得知,叶里夫生前酗酒,同时大量服用情绪禁药,酒精和情绪药物之间的冲突是造成他疯狂的主要因素,而他的个人终端里还有大量通话记录,通话人是光荣军团的大总统。

  消息传出来,几乎同一时间,第七星系的安克鲁就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了。

  而此时,安克鲁几乎已经站在了林静恒面前——

  九月初,第八星系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突然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支超时空重甲团,咸鱼翻身一样,骤然将反乌会一路打出了第八星系,反乌会只能向总部求援,事已至此,除了增兵,没别的办法。

  与此同时,八星系出动大批军用机甲,开始将位于交战前线附近的居民整体撤走。

第109章

  “叶里夫自己承认他勾结了海盗, 负疚难当, 所以自杀谢罪?对,小蜂鸟要塞地理位置微妙, 光荣军团占领沃托后, 叶里夫打着‘保卫联盟’的旗号回头对付反乌会也很微妙, 所以呢?今天叶里夫微妙,明天伍尔夫元帅也要微妙, 后天大概我也要微妙了。”安克鲁吹开茶水上的细沫, 笑了一声,回头冲他的智囊团一点头, “别理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们继续说。”

  “将军, 反乌会今天调动了上百架重甲,马上要开进第八星系,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该行动了?”

  “不急,没那么容易, 你知道当年联盟中央逼迫林静恒解除武装的时候, 出动了多少重甲吗?”安克鲁低下头, 埋首于各项战场数据中,“再观望一阵,反乌会恐怕得再来一百架重甲才行,林静恒真那么好对付,我早出手了——话说回来,谁知道林静恒手上那批重甲武装到底哪来的, 之前难道都是扮猪吃老虎?”

  “目前我们还没能在第八星系安插好有用的间谍,但是据小道消息说,是战场缴获的。”

  “放屁,反乌会的重甲长什么样你们不知道啊?是这个型号吗?”安克鲁打断他,“林静恒这些年,偷偷在域外扎根扎得很深啊,怪不得他选择躲在第八星系。”

  “将军,”智囊团中的另一个人说,“还请您关注一下第八星系转移居民事情。”

  安克鲁正色了一点:“说说。”

  “林静恒突然把靠近前线的居民都撤离了,空间站也全部移位,我们分析,他可能是想建一道军事要塞链条,以……”

  “吃饱了撑的吗?”安克鲁彻底不耐烦了,再次粗鲁地打断这个名叫“智囊”的脑残,感觉从第七星系招来的这帮所谓“智囊”,就是为了衬托他自己英明神武的,“林静恒的优势是机动性强,特点是手里兵少,现在走的是‘以少胜多’、‘以进攻当防守’的路线,修什么‘万里长城’?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傻?”

  智囊团不敢吭声了。

  整个会议室安静了片刻,安克鲁没理会其他人,目光沉沉地落在会议桌上,片刻后,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都撤走了?”

  “是啊。”

  安克鲁陡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他妈不早说,整队!”

  方才他还说林静恒不好对付,要等反乌会“再来一百架机甲”,突然又变了口风,一帮跟不上节奏的手下面面相觑。

  亲卫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满头雾水:“将军,您不是说……”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安克鲁沉声说,“还没看出来吗?林静恒这是打算撑不住了就直接把跃迁点炸了,隔离第八星系!”

  林静恒亲自坐镇前线,同时盯前线战事和居民转移两边,由于反乌会这段时间疯狂从其他星系往第八星系调兵,死缠烂打,双方已经胶着了十多天。

  前线还好,反正只要导弹充足,图兰那货反正轻易死不了,主要居民撤离,让他心力交瘁。

  要想分散风险,就得把人分成很多批次,可是一来林静恒没有那么多人手,二来也不能把时间拖那么长。但如果想要速度,用大星舰和重甲满载运人,又照顾不过来,而且这样一来,一旦护送途中出事故,死伤人数肯定不止成千上万,林静恒也好,总长也好,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自以为了不起好几十年,才发现,原来守护真的比破坏难太多了,得有三头六臂才够用。

  十几天,林静恒几乎没有合过眼。

  陆必行刚刚把一帮撤离的居民安顿好,得知最后一批人已经在路上了,于是趁隙风尘仆仆地赶到前线指挥中心。

  一边走,还一边跟总长他们沟通星球规划。

  “不管最后我们封不封闭八星系,聚集人口都是有必要的,”陆必行说,“一来是节约星际交通成本,二来增加人口聚集效应,八星系大部分地方都地广人稀,至少百年内没有自然资源紧缺问题,等发展稳定了,人口数量上来了,再扩展居住区也可以。”

  “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爱德华总长叹了口气,“但……还是希望我们不要走到封闭八星系的地步。”

  说来讽刺,八星系的新政府成立,是基于对自由宣言的信仰,而如今,他们却要叛出联盟。

  理智上大家都承认这是对的,感情上却总是接受不了,像一帮和渣男分了一百次手还在藕断丝连的怨妇。

  其实就连林静恒也是抗拒的,只不过因为这是陆必行的提议,他没吭声而已。

  陆必行总觉得,林其实是爱联盟的,只是这种爱矛盾而深沉,压在层层的仇恨与冷漠之下,即使联盟伤透了他。

  他复杂灵魂最底层的基石,有些东西是来自于联盟、无法割舍的。

  陆必行同卫兵点了个头,刷开基因锁,直接走进指挥中心,脚步却倏地停在门口——林静恒左耳和右耳上分别挂着不同的通讯端,一边连图兰,一边连着撤民护卫队,此时难得两边都闭了嘴,他已经在短暂的间隙里睡着了。

  睡着的姿势也很正襟危坐,陆必行想象不出还有人能睡得这么端正,像某次眨眼,眼皮一合就没睁开,身上的肌肉没来得及放松,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人形的湛卢在他旁边,发现陆必行进来,转向他,正要说话。

  陆必行连忙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湛卢想了想,原地变成机械手形态,挂在了林静恒的椅子背上。

  陆必行无声地冲他比唇语:“你又没电啦?”

  机械手状的湛卢伸开掌心,掌心冒出两排小绿字:“我目前电量充足,但研究表明,情侣在一起的时候,人形或者类人形的物体在旁边旁听,会让双方都不自在。”

  “你变成什么都一样,”陆必行把字浮在手腕的个人终端上给湛卢看,也调成了环保的小绿字,“你存在感太高了,比宠物还爱参与主人生活。”

  湛卢绿油油地纠正道:“我没有‘参与’,我只是观察记录。”

  陆必行为了不踩出脚步声,在门口把鞋脱了下来,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林静恒面前,半跪在他脚下。

  林静恒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陆必行看得心里很痒,想摸一下,又不舍得打扰,于是把手悬空,隔着两毫米,虚虚地搭在林静恒的手背上。

  椅背上的机械手略微前倾了一点,湛卢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个让人工智能费解的动作:“请问这是某种特殊的磁场吗?抱歉,我没能检测出来。”

  “……我不是在发功。”陆必行讪讪地缩回手,“情侣不是应该每天有事没事黏在一起,往一杯饮料里插两根习惯一起喝,一起浪费无数时间干一些无聊的事吗?我这大半个月,总共就跟他说过三句话,一句是‘预计能按时完成’,一句是‘安全’,唯一一句有用的就是‘我想你了’,加起来没有十五个字。”

  机械手湛卢回答:“最后一句由于当时信号干扰,这边没能收到。”

  陆必行:“……”

  如果封闭第八星系,这小小的星系孤岛也许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炸掉的跃迁点即便可以按着旧地图重建,要把断层的空间重新连上,至少也要上百年,留一个地下航道的开口给白银十卫,剩下的可以全部舍弃,而只留一个开口的话,即便被敌人找到,也易守难攻。

  百年后,第八星系难道会比不上乱成一锅粥的联盟吗?

  陆必行想,如果他能过上每天一睁眼就有林静恒的日子,让他干点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