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他知道了,像这样什么都不贪图的人,不一定是圣人,也可能是个疯子。

  四百多天以前的那场大战轰动了整个联盟,第八星系被隔离,第七星系几乎毁于一旦,两星系联军为了抵抗海盗全军覆没,这听起来像是一曲英雄悲歌,点燃了其他星系的血性——尤以第一星系为最,民间的反抗越来越激烈,战争带来的崩溃期过去,没有自杀的人们发现自己终于还是得活,于是渐渐学会了挥别摇篮,与痛苦共处。

  第一星系的文明人反抗起来很有一星系特色,他们一开始并没有选择诉诸暴力,而是秩序井然地上了街,或静坐或游行,客气地要求光荣军团这个“非法政府”滚出第一星系,据说最宽的街道都被抗议的人群挤满了,然而没有喧哗,没有踩踏,示威人群占领街道十数个小时之久,而被光荣军团的军警强行驱散时,地上居然没有垃圾。

  他们把一开始占领沃托、对着碑林撒尿的光荣军团衬托得像垃圾了。

  光荣军团逐渐坐不住了,有一天,大总统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时不下心被部下误解了命令,当晚,军警朝游行民众开了火。

  整洁的长街被血,血迹一下戳破了光荣军团的本质,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们那套“光荣帝国”的狗屁了。

  各地纷纷声援,联盟理所当然地扛起“大义”,召唤各地中央军,“与联盟一起,救民众于水火”。

  而第七星系那场大战里毁的不仅仅是两个星系,由于林静恒这块骨头异乎寻常的难啃,尽管有伍尔夫元帅遥控帮忙、料事如神,反乌会还是在其中损失惨重,组织内部矛盾被严重激化,随着“狂躁派”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先后被暗杀,反乌会明确地分裂成两派,事先开始接触组织上层,分化游说的哈瑞斯,则被伍尔夫一手推向前台。

  哈瑞斯是个坚决的反战分子,非必要绝不动刀兵,反乌会在元气大伤后,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从各个阵地中撤出,韬光养晦。

  重新结盟的联盟和中央军则腾出手来,集中力量收拾搅屎棍子自由军团和光荣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经指日可待,联盟正准备在灰烬里重生。

  反乌会在伍尔夫的控制下,卖鸦片的自由军团被迫暂避风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荣帝国”则在步步后退,现在正准备狗急跳墙,以整个第一星系做人质,双方还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会持续太久,大总统内忧外患,斗不过伍尔夫。

  谁能斗得过伍尔夫呢?

  没有人知道,那场伟大而悲壮、扭转了整个联盟战局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林静恒量身定制的暗杀。

  反乌会畏惧他,因为白银十卫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一茬一茬地来给林静恒送人头,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尔夫一开始不表态,甚至还有点不想动林静恒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来,林静恒成了那个非死不可的人。

  一开始,连反乌会的海盗都以为伍尔夫老糊涂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静恒?这听着好像都不沾边。林静恒防安克鲁像防贼一样,压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鲁,除了让他在旁边嗑瓜子看热闹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反乌会从来都是林静恒的手下败将,都快倾家荡产了也杀不动一个林静恒,实在没办法,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听了伍尔夫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后来才知道,白银十卫没有及时赶到第八星系,是因为被路上的战火绊住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出生,看着他长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灵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联盟上将本人都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这算什么呢?

  星舰缓缓自转,哈瑞斯抿了一口热茶,唇舌被烫得一片麻木,心里依然是冰冷的。

  林静恒非死不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他在混战之际,竟不立刻收拢筹码,而允许白银十卫以受蹂躏的联盟为先时,他的结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他必须要受伍尔夫的摆布、必须要替他当这个傀儡,因为白塔在上,不管未来人类往哪个方向发展,他不能看着新星历纪元以流血结束……哪怕他知道伍尔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静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上。

  哈瑞思让人把几桶自酿酒放进小生态舱里,从星舰舱门里推出去,让它们飘进了茫茫宇宙,继而最后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陆必行怎么样了。

  大概不会太好,他想,那些心里相信着什么,总想做点什么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原则和信念这种东西,像脆弱的花,美则美矣,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

  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曾经以为高尚无比、宝贵无比的东西都是桎梏,都是绳索,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都会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

  陆必行那句玩笑话说得对,人类就是毁于信仰。

  话说回来,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一切规则、道德与制度,不也都是人们自行捏造的吗?【注】

  那么信仰也是一样,来自虚无缥缈,终于会随着时过境迁,化为灰烬。

  遥远的星系之外,陆必行刚刚拿到总长的体检报告书。

  他透过医疗舱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总长一眼,总长正睡着,更瘦了,脱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体杀死。

  陆必行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回答:“经验上看,大概会在三到五个月之间,但后期病人会很痛苦,所以一般来说不会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会选择安乐死。”

  陆必行又问:“静养呢?”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您知道,波普反应严格来说与生活习惯没有关系。”

  他看见年轻的代理总长听完,默默地发了会呆,随即冲他点了个头,把病例存在个人终端里,走了。

  除了病例,总长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份正式的任命书。

  爱德华总长宣布退休,把这个星海里的孤岛托付到了他手上。

  陆必行独自顺着人行道,往中央广场走去。

  银河城很多人都认识他,陆必行向来人缘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几辆车停下来,讯问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谢绝,一路走到了中央广场上。

  暮色四合,晚间活动的人们已经散场了,只有个卖凉茶的小机器人还在来回兜售,店主则在一边睡着了。广场上原本有两个时钟,一个是沃托时间,一个是启明星时间——由于行星自转差异,启明星一天与沃托一天的长度并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们往往习惯于两套计时系统——好在,现在不用了,沃托时间已经被取了下来,他们再也不用和遥远的联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陆必行停下来,仰头看着陆信那高大的石像,这里的人们爱他,石像刻得十分精致,连发丝纹理都分毫毕现,此时,石像额前一撮迎风而起状的头发正好挂住了一个气球,十分有童趣。

  丢了气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撇起嘴,眼泪开始打晃,陆信作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卫兵守着,是十分神圣的,没人敢对它不敬,大人只好强行把孩子领走,丢了气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来。

  “哎,等等,别哭。”陆必行抬手拍了拍卫兵的肩膀,在卫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头对视了一眼,他把石像头上的气球摘下来还给了小孩。

  卫兵吓坏了:“陆……陆……”

  陆必行一摊手:“你觉得陆信将军会介意吗?”

  卫兵无言以对,下午,爱德华总长政府公开发了任命,陆必行从明天开始,就是新一任的总长,既然总长说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陆必行就顺着石像的石阶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晚风中点着了一根烟,卖饮料的小店主一觉睡醒,惊讶地看见他,连忙远远地冲他鞠躬,陆必行朝对方点头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必行以前并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觉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丢人,没什么不能向别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间,他心里好像起了万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接到总长突如其来的任命时,刚刚破译了湛卢数据库里“禁果”系统的加密,禁果当然早就停止运行了,只剩下一点数据记录,陆必行对照着联盟中央高层官员名单浏览了禁果,觉得如果他是白塔负责人,搞不好也得叛变。

  禁果最早的名单里几乎包含了管委会全体,还有那些明显与管委会关系良好,属于管委会一派的议员们。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计地凌驾于法律,布下监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脱监控。

  后半部分名单的成分则更为复杂,从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开始,禁果名单里开始掺入了反对力量——联盟元帅伍尔夫的名字最为显赫,看这份名单,在背后勾结域外海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林静恒,却没找到陆信——没有这个传闻中保存了禁果十几年的男人。

  禁果运行在湛卢上,林静恒都不知道这个“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陆信亲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没有看到过这份名单。

  陆必行转头看向陆信的石像,隔着很多年,石像和一无所有的男人静默地对视,石像底座上刻着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时候,还相信这玩意吗?”陆必行漠然地想,石像并不能回答,石像也没有想法,它只是每个人心里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将来会铲平了它,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别见怪啊陆将军。”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还需要这段垃圾维持社会秩序,脆弱多难的第八星系还需要这么一段精神鸦片。

  陆必行捻灭烟头,扔进垃圾箱里,转头对卫兵点头微笑:“辛苦了。”

  卫兵肃然立正敬礼:“自由宣言万岁。”

  陆必行在银河城的机甲车站台上了一辆机甲车,回了家。他家里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卢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连院里的花圃也重新排列过,显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实验室,他再也没有上过那个上锁的阁楼。

  “陆校长,晚上好。”房子说,“我看见了您个人终端上的病例单,真是个噩耗,希望您心情还好。”

  “陆校长”这三个字,以后大概除了湛卢,不会再有人叫了,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异想天开的星海学院了。

  “唔,还好。”陆必行漫不经心地说,“生老病死么。”

  湛卢说:“工作文件已经替您规整完毕,是否查阅呢?”

  “明天再说,”陆必行换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实验结果出来了吗?”

  湛卢:“分析报告已经完成,恕我直言,陆校长,科学家应该在适当管束自己危险的好奇心。”

  陆必行笑了一下,不和他争辩,径自走进实验室。

  湛卢啰啰嗦嗦地说:“如果威胁到主人的生命健康,我将……”

  “拒绝主人的命令?”陆必行语气很温柔地说,“你试过吗?”

  湛卢沉默了一会:“我无法拒绝您的命令,您在我恢复系统过程中,把我的自主保护功能禁用了,我强烈推荐您打开。”

  “谢谢,不了,”陆必行说,“我现在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阅读分析报告。”

  湛卢识别出这是一道命令,乖乖地闭了嘴。

  陆必行带上耳机,隔绝掉一切环境噪音,打开了分析报告——手边的培养基里有一枚生物芯片。

  禁果的数据库里,除了名单,还有一部分生物芯片实验报告,不全,但对于有湛卢在手的陆必行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是一枚当年从自由军团手里缴获的“鸦片”芯片,陆必行拆解后,对它进行了数次修改,现在,分析报告给出的结论是,芯片已经基本安全,具备了临床实验条件。

  陆必行在实验报告后面做了个标记,将那枚芯片装进注射器,注入了自己的上臂。

  同一时间,两个星系之外一个秘密小行星上,一台安静了将近两年的生态舱突然有了微弱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人类跃居食物链顶端的原因是因为合作,可以合作的原因是因为人类的语言,有“虚构”功能。人类的贸易网络就是建立在国家、货币这些虚拟概念上的——这个观点来自于《人类简史》

第123章

  小行星的地面面积可能还没有一个气派点的人造空间站大, 看起来非常袖珍, 上面最显眼的建筑是一座研究所,外观十分朴素, 看起来就像哪个穷乡僻壤的天文学家孤独的观测站, 不过实验楼、住宅、配套等一干设备倒是一应俱全。

  当晚值班的研究员本来正在集体打瞌睡, 其中一位手肘一倒,把自己晃醒,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茫然地扫过生态舱前的屏幕,猛地一顿, 又用力揉了揉眼, 随后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我的天……博士!博士!”

  片刻后,整个实验室沸腾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研究员全好似打了鸡血,一群人从外面涌了进来, 有扒着仪器记录数据的, 还有一帮医生, 在旁边飞快地交换意见,开了场短且激烈的讨论会。

  门口的卫兵队被惊动,小跑到实验室外站成一排,里面的医生看见,立刻对他们喊:“闲杂人等不要靠近,尤其‘二代’以上, 你们没带屏蔽器,会对生态舱的精神网造成干扰的!”

  领头的军官会意,一摆手,卫兵队在门口站成两排,背对实验室站起岗来。

  这些人的军装款式与联盟军很像,却是一种奇特的天蓝色,看着不怎么像正经军装,肩章上的图案也是联盟军的“自由之剑”,可是仔细看,那剑和联盟军肩章上的方向是反过来的,透着一股诡异感——

  这是流窜在八大星系间、最丧心病狂、最不可捉摸的一支武装力量,自由军团。

  自由军团这支卫兵队领头人隔着实验室透明的隔离门,注视着里面忙碌的白大褂们,这时,楼道尽头,一个轮椅缓缓地滚过来,上面坐着一个老人——白塔的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

  卫兵队军官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轮椅,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博士。”

  白塔这位死而复生的神秘老人,看起来比两年前又老了许多,岁月在他身上几乎有些残酷了,那弓起的后背将他的脖颈往前压,让他像个脖子伸得老长的乌龟。哈登博士催着自动轮椅上前,摸索着对墙面上的对讲机说:“他突然有反应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这次运气不好,博士,公转靠近恒星最近点时正好当头撞上粒子风暴,受到了强烈干扰,由于当时预警损坏,设备正在维护,防护罩撑起比预期慢了0.01秒,我猜是因为这个,刺激了生态舱的自主防护功能,导致了精神网波动。目前我们还无法判断他这是主动反应,还是被波动的精神网带的,也难说是不是好事,请您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