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一手扣住轮椅一侧,往上一拉,居然徒手把半个轮椅抬了起来。

  “我……天,陆总长,你最近锻炼得不错啊。”

  陆必行敷衍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轻拿轻放地将轮椅从卡住的地方移了出来。

  这时,昏昏欲睡的老总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吃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好了,”陆必行从机器人手里接过轮椅,“都散了吧,放心,一会我派人把他送回来。”

  陆必行被正式任命为第八星系行政总长后,爱德华老总长就开始常住医院了,不过尽管老总长一天不如一天,心里依然装着第八星系,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大家开始上班的时候,到政府大楼和基地指挥中心分别转上一圈,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陆必行只好每天绕路到医院接他一趟,带着他在两个地方各自绕上一圈,再交给医护人员,送他回医院。

  老总长精力不济,靠在轮椅上,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陆必行也不吵他,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让轮椅自动循着轨迹缓缓地驶向启明星基地,短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眉目像是被整个第八星系压平的,透着一股波澜不惊。

  基地的卫兵们集体朝他们敬礼,不远处,一批新兵正在进行初级机甲地面演练,老总长拍了拍陆必行的手背,示意他停一下。他眯着眼望过去,见虚拟训练场上打得热火朝天,炮火乱飞,如果是实战,大概他驻足的这片刻光景,就能荡平半个第八星系了。

  刚跟着图兰晨练完的几个学生正好碰上他们,连忙迎上来,七手八脚地帮老总长盖毯子扶轮椅。

  这时,老总长突然吃力地开口说话:“训练场上的数据有几分真实度?”

  陆必行淡淡地回答:“所有参数是百分之百还原的,初级机甲能把新兵训练时间缩短一倍。”

  “我看了你新签署的十年计划,”爱德华总长沉默了一会,“必行啊……”

  “嗯?”

  “军备、军工产业,重工业,倾斜得太多了,你想把第八星系变成什么样……一个全民皆兵的超级要塞吗?”

  陆必行当着学生们的面,很巧妙地避重就轻:“机械文明下,一个社会刚稳定的时候,重工业和军工业最适合作为经济的基石,能安置大量受教育水平比较低的人口,这个时期,科学文教也一般是围着这些进行,直到进入一个相对平稳和富足的时期,这是历史规律,有什么不对吗?另外,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第八星系里,对外跃迁点迟早重新打通,我已经在重新规划地图,你不主动出去,敌人就会主动进来,我们需要很多的积累,很精锐的部队,只有保证安全,才能保证未来的一切发展。”

  爱德华总长不依不饶地问:“什么样的未来?”

  “当然是和平美好的未来,”陆必行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几个青少年,滴水不漏地说,“宇宙每一秒都在扩张,域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更不可思议的新元素,自从大航海时代之后,整个社会太耽于眼前的娱乐和舒适,忘记人类应有的好奇心了,我希望我们能脱离一个假的乌托邦,重新开启新的大航海纪元——这也是我当年想建立星海学院的初衷。”

  怀特听得眼睛一亮,在旁边插嘴说:“陆总,您在好几个卫星城上都建了军校和机甲设计学院,什么时候才能重建星海学院啊?我能再念一百年呢。”

  薄荷嫌他话太多,给了他一脚。

  陆必行白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脸说:“我星海学院是随便建的吗?那是要有六百万一个的穹庐顶的,钱呢?你说得倒轻松,赶紧去想办法赚钱,给我当赞助校董。”

  怀特吐了吐舌头。

  “等过一阵吧,”陆必行笑了笑,“现在百废待兴,什么都是捉襟见肘,没有条件建一个安静搞学问的场所,我们只能先将有限的资源倾注在基础教学上,星海学院迟早会有……”

  怀特欢呼了一声,踮起脚跟斗鸡拍了回手:“我们要六百万一克的礼堂苍穹顶,还要在苍穹顶上刻下校训。”

  “快滚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陆必行朝他们摆摆手,“太吵了你们几个,老总长精神不好,别在他耳边嚷嚷。”

  几个学生一哄而散,他们现在都各自有职责,有人在工程部实习,有人在给图兰做随军机甲师,怀特已经开始在军工厂参与机甲设计了,但依然习惯早晚凑在一起,互相交流自己最近在干什么,有什么新想法。

  经历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似乎已经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们走出老远,陆必行和老总长还能听见斗鸡那个大嗓门说:“我们哪来的校训?”

  “我们有校训,什么脑子!”黄静姝说,“‘从今往后谨记,比金钱更珍贵的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陆必行忽地一呆。

  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多么大言不惭。

  多么恍如隔世。

  陆必行回过神来,敛去表情,把毯子往老总长身上拉了拉:“走吧,我们去办公楼那边转一圈,你该回医院了。”

  爱德华总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年轻人的手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男人里的中等尺寸,不薄,也不算特别厚实,手指修长,手心很温暖,老总长低声说:“我这把轮椅净重接近一吨,你徒手能掀起来,我还听说,你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但是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必行随口敷衍:“我年轻嘛……”

  爱德华总长打断他:“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陆必行顿了顿,但可能是因为老总长是他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还能说得上话的长辈,且反正已经病入膏肓,也管不了他了,陆必行并没有隐瞒:“一点小实验,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现在不方便拿出来分享,如果能成功,说不定我能打造一支精神力极高的超级战队。”

  老总长尖锐地问:“那种半人不鬼的超级战队?”

  “当然不,”陆必行坦然地说,“如果AI能代替人类,现代战争早就变成机器人之战了,白银要塞的AI战队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攻破,失败的经验在前头呢。”

  “你知道我和你说的不是哪种兵好用的问题。”总长态度强硬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如果……”

  “如果我死了,我的义务也到此为止。”陆必行平静地说,“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能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会自己撕开这个孤岛通往外界的路,打碎他们粉饰的太平,让那些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总长:“你听听你自己的话,不觉得矛盾吗?你打算用这种想法去打开一个时代?一个大航海时代?”

  “不矛盾,”陆必行目光一垂,“什么新时代?那都是哄孩子玩的。”

  老总长半晌没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把心肺都要翻出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转动轮椅,替他挡住强风。

  老总长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必行啊,以后我要是也走了,你走错路,也没人能拉住你了。”

  陆必行的手背绷紧了,轮椅扶手不堪重负似的“嘎嘣”一声。

  “总长,”他轻声问,“您为什么不签安乐单,因为不放心我?”

  “安乐死结束痛苦,给人尊严和安宁,”老总长的声音像个破风箱,“我放弃尊严和安宁,留到最后一秒,跟这个星系一起挣扎到最后一秒。我……”

  他破了音,浑身抽搐起来,陆必行:“我给您一针止痛安眠药,送您回去睡一觉好吗?”

  总长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我……在八星系政府……七次辞职,第八次又回来……再最艰难的时候接任……接任行政总长……”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爱德华……”

  “我……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直到……直到等到你们……才看到一点希望……必行,你能不能也给自己七次化为灰烬,再……再死灰复燃的机会?你坚持哄孩子的话……才是……才是……”

  四十五天以后,老总长第八次化为灰烬,终于走到了终点。

  对于陆必行来说,一场长达十年,漫漫无期的反复磋磨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时间:第八星系视角用第八星系时间,一年四百多天的那种,其他星系视角依然用沃托时间,么么哒

第126章

  这是元年之后, 启明星的第十一个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远也不会像沃托一样, 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点泥,非得精准地控制阴晴雨雪不可——他们没那个钱, 也没有那个精致的生活态度, 除了对气候有特殊要求的农业基地外, 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随天,常常能看见忘了留意天气预报的傻帽在大雨中抱头鼠窜。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 能把湿度保持在一个比较舒适的范围, 可是透过窗外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还是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陆必行在他自己的书房, 桌面上摊满了个人终端里飞出来的文件和窗口, 乱七八糟的, 几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陆必行的目光没有离开文件,伸长了胳膊,把保温杯往旁边一推,桌角上一只机械手伸出来, 给他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奶茶。

  “陆校长, 您已经坐在那超过三个小时了, ”机械手发出湛卢的声音,“为了健康着想,应该站起来活动活动。”

  这只机械手比原来那只小一圈,只有简单的变形功能,并不能变成能以假乱真的人形。

  理论上说,他们通过解析湛卢数据库里自带的资料, 现在技术上差不多可以复原机甲核湛卢,只是出于成本考虑一直没动——工程部给出的预算实在太高,复原一个湛卢机甲,差不多够给图兰装配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了。

  再说绝代的神兵利器,没有绝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暂时搁置了。

  “不是我不想,”陆必行头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说,你能先把这位从我脚上弄走吗?”

  他桌子底下有一条一米来长的黄金蟒,正亲昵地缠着他一条腿,布满鳞片的大脑袋很惬意地搭在他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一点也没发现别人嫌弃它。

  “哦,原来跑到这来了。”机械手飞快地从桌面上溜下去,稳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腾空拎起,举起来拎回缸里,“该给‘爆米花’换个大一点的家了。”

  “爆米花”这个名字成功地陆必行露出了一点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书桌的一角还趴着只变色龙,正试图将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一脸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远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楼客厅里竖着个巨大的鱼缸,接近三米高,活像个小型的水族馆,养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里面精心摆了鱼缸景观,定期更新,水波随着鱼群来往轻轻荡漾,将湿漉漉的雨季天衬托得越发水汽弥漫。

  “行行好吧,湛卢,你要是个人,星际奇葩室友榜单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们就不能养只没有鳞片的哺乳动物吗?”陆必行活动着被蟒蛇压麻的腿,环顾周遭,感觉自己被低等脊椎动物包围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阴气。

  湛卢回答:“养宠物有助于身心健康,我十分赞同您领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言外之意——我养我喜欢的,你养你喜欢的,咱俩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领来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陆必行举着热茶杯,伸手在变色龙面前晃了晃,“压住我杯垫了,麻烦您老移个驾。”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动作把头一歪,充耳不闻。

  陆必行跨物种沟通失败,只好忍着不适,用手指尖把这位仁兄四脚腾空的拎起,将它请到了地上,解救了饱受压迫的陶瓷杯垫。

  在杯垫旁边,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齐,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为二,有些则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小枝叶”,深深浅浅的刻痕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古怪图腾。

  陆必行的目光无意中从那些刻痕上掠过,轻轻地一顿——

  已经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总长葬礼那天,也是个淅淅沥沥个不停的雨季。

  陆必行主持完整场仪式,独自回到“林将军与工程师001”的家,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而且不真实,头晕目眩,就快要从这个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里了。

  他很想大醉一场,可是当时,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新任的总长家里也没有储备这种非必需品,还不如在臭大姐基地里捡垃圾的时候过得自由。陆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后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见到那罐啤酒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幻觉,依稀看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静恒披着睡衣拉开冰箱,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扔回去,一脸忍耐地去喝他杯子里泡过三水的凉茶。

  陆必行试图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却陡然消失在他指尖,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溃来得像天外的陨石群。

  他大吼着让家用医疗舱去给他配致幻剂、禁药……什么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给他一场神志不清的醉生梦死,被电子管家湛卢警告了三次,于是单方面地和那人工智能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过后,湛卢再也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杀,他也只能递上准备好的激光枪。

  然而这个伟大的人造产物在被迫服从命令的同时,还自作了一个主张——

  他从自己的数据库里翻出了一段视频,打在惨白的墙上。

  十四岁的林静恒在参加乌兰军校的开学典礼,礼堂中播着联盟成立至今光辉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热血,少年坐在角落里,注意力时而被吸引,还要假装自己很酷,每每回过神来,就赶紧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飞在他旁边的小偷拍镜头,顿时露出了恼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来,把屏幕按黑了。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剂,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后、暗无天日的岁月。

  那天晚上,他把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破晓时,他在书桌上刻下了第一刀,并恢复了湛卢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