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大致一扫,判断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可以实话实说,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如果双方迟早有一战,不如趁我们现在有地利也有余力的时候打。”

  龙渊像个催命的闹铃,一分钟问一次,又说:“海盗自由军团匪……”

  “是,”泊松杨打断他,“林静姝所在指挥舰已被我方导弹击落,她的随行护卫大部分被歼灭,剩余少数人已被俘虏。”

  龙渊顿了顿,换了句台词,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可是第一星系地面上的芯片人仍在。”

  泊松杨一头雾水。

  “慢着,”陆必行说,“我觉得它们好像不是来打架的。”

  龙渊:“伍尔夫先生希望与林将军——或是第八星系的陆总长直接通话。”

  说完,龙渊机甲核隐匿,伍尔夫的声音响起。

  他说话太拟人,沃托上尸体开口的惊悚还没褪,联军众人一听这声音就起鸡皮疙瘩。

  “我是休伯特伍尔夫,在此,首先感谢诸位戮力同心,战胜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拜耳:“……我们三方不是互为另外两边共同的敌人么?”

  李弗兰连忙嘘了他一声。

  “盘踞沃托的光荣团刚投降不久,自由军团的海盗已经把根系深深地扎进了血迹未干土壤里,而我的制造者已经已经接近人类寿命的极限,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自然死亡就在不远的将来,所以创造了我。”那人工智能用伍尔夫的声音说,“我共享他的记忆,继承他的遗志,将最大限度地保卫和平,消灭海盗自由军团作为第一目标,至此,在诸位帮助下,已经完成了使命。”

  林静恒淡淡地说:“那你们‘保卫和平’的方式还挺有创意的。”

  幸好人工智能不在乎他的态度好不好:“你指轰炸沃托吗,静恒?沃托是匪首最有可能吃下的诱饵,本地人口在所有行星中最少,居民避难意识最强,在战乱中最有能力自我保护。”

  这话听起来,好像沃托炸得还挺高明。

  “个人权利与社会效率,道德、文明与利益取舍,每一个议题都能拿出来辩论到地老天荒,”伍尔夫说,“每一次抉择都会消耗你作为指挥官的决心和敏锐度,敌人知道这一点,事实上,她已经用各大星系首都星要挟过你们了,我想她也不会给你们留下开辩论会的时间。我按照目标权重和优先级,选取收益最大的方案,事实证明,我们成功了。”

  陆必行:“先不扯别的,那从沃托逃出来的难民怎么办?”

  “天使城要塞的基础设施保持完好,附近有多个人造空间站可供居住,物资储备充足,他们已经去过一次,不算陌生,大部分人在上次撤离的时候,在天使城要塞都有临时居所,仿照上一次的安排就可以,由幸存者中行政级别最高的人负责。”伍尔夫不紧不慢地说,“当然,选择自由,人工只能机甲在短期之内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恐慌,所以还请诸位帮忙在休整完毕后护送一程。”

  他想得还真挺周到的。

  伍尔夫又说:“下一步,我们将要清理地面芯片人,逮捕二代以上芯片人,依法审判,并将一代芯片强制取出,隔离消除生物芯片对人体的影响,由于缺少相关资料,希望陆总长能提供技术支援。”

  陆必行:“你们想要哈登博士的芯片干扰技术?”

  “是的。”人工智能伍尔夫彬彬有礼地说,“我保证不滥用生物芯片,以最大限度地消除芯片毒品流毒为首要任务,取得的技术永远不用于非法人体实验,以上将写入我的程序。”

  陆必行迟疑了一下。

  一样东西只要产生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消失。

  古地球人自从推开了成瘾性药物的大门,毒品滥用就在相当长的历史中屡禁不止。那么可想而知,芯片帝国虽然覆灭,但生物芯片那种类似伊甸园的成瘾性还在,未来这种新型的毒品将会成为社会的一块疮,以后各星系大概都要针对芯片,成立新的“缉毒部门”和研究所,那会是另一场长期的斗争了。

  因此,芯片干扰技术在各星系之间共享是肯定的,如果是哪位中央军统帅跟他要,他一定二话不说就给了。

  但此时面对的是诡异的人工智能军团,陆必行试探了一句:“如果我们拒绝合作,龙渊不会开火吧?”

  “不会,我以为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我的存在,永远是以最小的代价形成最优的方案,我不是战争机器。”伍尔夫平和地说,“芯片干扰技术并非无迹可寻,我有强大的人工智能,具备解析这种技术的能力,即使贵方不肯合作,我也只是多花点时间而已。但如果陆总长拒绝,以后芯片犯罪升级,我们也将拒绝技术共享,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陆必行头一次和人工智能谈判,忍不住想知道人工智能的底线,于是敲竹杠道:“这样吧,你拿十大名剑来换。”

  人有喜怒哀乐,但人工智能看来没有,性格复制得再像,也只是模仿而已。

  果然,他狮子大开口,人工智能的伍尔夫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理有据地说:“抱歉,这个交易并不公平。”

  陆必行立刻改口:“不都要,一半呢?”

  伍尔夫仍是说:“不公平。”

  “一架。”

  “不……”

  “那修复湛卢机甲核的可变形材料总行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人工智能伍尔夫沉默了一会,居然答应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人工智能军团释放了一个机甲运送补给用的小型补给舰,白银三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把这小型补给舰隔离处理,差点把每个零件都拖出来消一次毒,彻彻底底地来回过了六道安全检查,才把东西收下,又将几个芯片干扰器及简要说明放进补给舰送回去。

  伍尔夫十分大方地给了他们一吨可变形材料……以及一个破旧的纸箱。

  “白银三查过了,里面没有危险物品,”泊松杨亲自把纸箱送到了指挥舰上,“里面根本就没有电子物品,统帅,您看看吧。”

  纸箱里都是琐碎的旧物——有一打相框,里面夹着很多旧照片,年轻时的伍尔夫元帅、哈登博士、他祖父林格尔、童年的林蔚、少年的林蔚、穿着乌兰学院校服的少年陆信……有合影,也有单人的。

  还有几幅花花绿绿的儿童画,角落里的签名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林蔚”,以及一个相当有复古意味的笔记本,笔记本的主人是林格尔。据说在新旧星历交替的战争打到白热化时,为了安全,联盟的奠基人们曾有一段时间舍弃了电子产品,回归原始的纸笔,应该就是那个时期的笔记。

  “这是一些遗物,”人工智能伍尔夫说,“静恒,我想你应该会妥善保存。”

  说完,机甲龙渊收走了补给舰,就这么掉头准备回撤了。

  “等一下,”陆必行在通讯切断之前突然说,“最后一个问题,伍尔夫……元帅,解决了地面芯片人问题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把联盟变成一个人工智能掌控下运行的机械帝国吗?”

  “我会休眠。”人工智能伍尔夫留下这么一句让人浮想联翩的话,也不解释,切断了通讯,十大名剑好像是专程来给他老人家的摆排场站台的,造型摆完,就像来时一样迅疾无比地撤退了,转眼消失在玫瑰之心外围。

  寂静的玫瑰之心像个太空坟场,飘荡着无数机甲残骸,留下来的人类联军们面面相觑,仿如刚刚从一场噩梦里苏醒。

  不知是谁轻轻问了一句:“都结束了吗?”

  通讯频道里沉默片刻,突然有人失声痛哭,听不出来是谁,也许是失去了统帅的第二星系中央军,也许是在幻觉下失手伤害了战友的某位驾驶员。

  也许只是劫后余生,悲从中来。

  林静恒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叫来一个卫兵:“精神网接过去,你来当驾驶员。”

  在控制狂林帅的机甲上当驾驶员,卫兵吓了一跳,受宠若惊道:“我……我?”

  林静恒没多说,利索地把驾驶权限交了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往旁边的医疗室走去。

  他走了几步,突然像没电了一样,一头栽了下去。

第179章

  第八星系。

  启明星的银河城正值湿季与干季过渡, 气温骤降, 天空却澄澈了起来,土壤中丰沛的水汽没来得及散净, 靠近城市绿化带的时候, 能闻见浮在泥土上落花香。

  那是一种懒洋洋的味道, 开了一季,腻了、爱答不理了, 懒得再香成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会人们都在抱着个人终端刷新闻, 大量信息在城市上空来回涌动。私家车排队上轨道的时候、餐厅里等机器人端咖啡的时候,随时能跟周围的人聊起玫瑰之心那场大战和临时来到第八星系休整的客人们, 持有什么看法的都有。

  对时政的讨论热度过高, 多少有点人心惶惶的感觉。

  但惶惶归惶惶, 吃饱喝足聊过瘾,还是该工作的去工作、该上学的还是上学。在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看来,反而有种特殊的岁月静好。

  天然虫洞区和人类联军创造了一个奇迹,那一边打得星辰无光, 这一边, 半片灰都没有飘到银河城整洁的街道上。

  陆必行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向窗外看了一眼,觉得天光太亮,于是又重新掩上了,把手里端的咖啡放在床头的小柜上。

  湛卢虽然在战场上频繁掉链子,但在家政服务方面绝对是个劳模,煮咖啡的本领更是登峰造极, 陆必行以前不怎么爱喝这个,林静恒回来以后,每天都因为他在自己家餐厅闻见这股经久不散的香味,陆必行愣是被勾引得改了食谱。

  咖啡杯里的蒸汽朝床上飘过去,陆必行伸手扇了扇,好让香味弥漫得更快,期待气味能把床上那位唤醒。

  可惜那位先生不馋,无动于衷。

  林静恒在指挥舰上突然晕过去,差点把刚接过驾驶权限的卫兵吓掉线。

  医疗舱紧急诊断,认为他的身体没有病变,只是过度疲惫导致的。诱因主要还是舒缓剂一号,这种新的舒缓剂跟过去联盟用的那种不一样,林静恒以前没接触过,一照面就“自来熟”地当老朋友一样滥用,难以适应新药的身体反应比较大,也算正常。

  林静恒的一只手垂在被子外,个人终端一直亮着,连着家用医疗舱,上面实时显示他的各项指标。个人终端上记录,光是他回到家以后,昏睡时间就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了,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枕边摊开着林格尔那本手书的笔记本,厚厚一本,是陆必行清早打开的,才看了五分之一。

  遗传有其神奇之处,在一些细节上,林格尔的笔迹居然和林静恒有些像,字里行间看得出是个稳重又不失温情的人,文字冷静但不冷峻,中间有几页甚至很详细地描述了他求婚前的忐忑,里面有这家人一脉相承的闷骚气质,让人看完会心一笑。

  陆必行在床边坐下,收起笔记本,摩挲着林静恒的脸端详片刻。

  光线昏暗的地方,他脸上的线条更明显了些,鼻梁与下颌线十分陡峭,嘴角尖锐,眉心虽然没有皱起,却也不是完全放松的,有一种不明显的紧绷感。

  陆必行叹了口气,弯下腰在他眉心上吻了一下:“算了,难得多休息一会,你愿意睡就睡吧。”

  有一部非常古老的电影里说:“世界是虚无的,我们活在彼此的心中。”(注)

  所以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每一个对他来说刻骨铭心的人,都像是一处容身之所。

  有些温暖些,有些阴森些。

  林静姝就像穷孩子住的破棚子,四面漏风,不温馨,也不美好,但他也曾在其中感觉过沃托精制的风、伴着人为控制的雨声入眠,里面装着他的来路,他的童年,没了,他就回不去了。

  陆必行的掌心从他脸上滑下来,执起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胡思乱想:“幸好还有我这里收留你……可我要是对你不好可怎么办?”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刚一起,陆必行自己的心先揪了起来。好像陷在床褥间的这位不是堂堂白银十卫统帅,而是个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角色,谁都能欺负他,谁都能伤害他。

  陆必行自编自导,在脑子里编排了一出毫无现实依据的小剧场,把自己编排成了一个对他不好的反派,还没来得及细想怎么个“不好”法,“陆导”已经把自己心疼坏了,肋骨都酸胀起来。

  这时,林静恒被压在他胸口上的手指轻轻地蜷了一下。

  湛卢香味逼人的咖啡没有成功唤醒他,但陆导没事找事自行伤怀的心跳可能有点用。

  林静恒一睁眼就看见他一脸忧郁,凝固的造型好像在等着谁拍特写:“……你干什么?”

  “主要道具”穿帮,把正在神游的陆必行叫了回来,不过神智虽然归位,他心口那阵酸疼还没过去,陆必行抬起他的手,黏糊糊地十指交缠,凑到嘴边来回轻吻,低声回答:“嘘……忙着看你呢,别捣乱。”

  “……”林静恒进入不了他的小剧场,无端被他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又吃错什么了?”

  他倏地一抽手,就想坐起来,才刚一动,太阳穴像是被什么贯穿了,头晕得难以在脖子上安放,哼了一声,又摔了回去。

  陆必行忙问:“怎么了?”

  “晕。”林静恒含糊地说,有些焦躁地在枕头上辗转,“这是那破舒缓剂的后遗症还是躺的……我躺多久了?”

  陆必行小心地托起他的后背,缓缓抱着他坐起来,让他把下巴搭在自己肩上:“这样舒服一点吗?”

  他的衬衫上依然是湛卢热爱的尤加利香型,冰凉,有穿透力,很好地安抚了林静恒搅成一锅粥的脑浆,他“唔”了一声,觉出陆必行的体温从衣服里弥漫过来,熨帖地裹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浸染着他冰冷的皮肤。

  林静恒心里隐约知道有很多大事发生了,还有很多大事亟待处理,可就是提不起力气去想,脑子里空空如也,只留当下。

  然后就听见陆必行那货在他耳边嘀咕:“好多了吧?我觉得你刚才可能是被我帅的,看不见我就没那么头晕目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