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憬不置可否,烛火下青衣淡柔,静如一泓秋水,见之其神,触之无形。

钟晔的心吊在半空,紧张至极。云憬忽而微笑,转目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

“我自不敢让少主做言而无信之人,”钟晔看出那目光下的质疑,有些没好气道,“少主当初既然与尚公子说好,此番他助殷桓胜了南蜀之战,便送这琴。钟晔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阻拦少主。不过少主可要想好了,若将来郡主得知这中间的内情,你该如何对她解释。”

会有要他解释的一天么?云憬的手指僵冷一刻,恋恋不舍的心意顷刻荡然无存,拂开木盒,转身入了内室。

飞鹰传信自是快过骏马加鞭,荆州战胜的加急捷报传入邺都时,已是两日后的深夜。

星月浮天之际,宫门夜开,捷报长喝一路高呼至前朝尚书省。值夜的丞相沈峥不敢怠慢,忙捧了捷报送至承庆宫。舜华自他手上接过捷报,待要转身时,沈峥唤住她:“有一事……”

“说罢。”舜华不耐道。自从那日出宫回府,为沈伊的放荡不羁小吵过后,夫妻二人纵是日日相见商讨朝事,私底下却依旧存着隔阂。

“太后说的任官一事,我对伊儿提过了。”

“那又如何?”

“他自是不愿。”

“是么?”舜华竟是颔首一笑,“我知道了。”

沈峥有些莫名其妙,琢磨着她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笑意,茫然半晌醒悟过来,不禁摇头苦笑。

舜华将捷报奉入里殿,沈太后却翻开看了一眼便放下,神色平静如常。舜华疑道:“荆南战胜,不是太后日夜期盼的好消息吗?”

沈太后换上入佛堂念经的素服,淡淡道:“凡是皆利弊相存,荆南战胜,也不例外。”

舜华道:“太后可是担心殷将军?”

“此是其一,他已经封将拜侯,扼守荆州要塞,权驭五州军事,此次战胜,南州势必强,朝廷要如何褒奖他,着实让人费难。”

舜华点点头:“太后既说其一,那么其二呢?”

沈太后的眸光在殿中鼎炉上飘忽了一瞬,悠然道:“捷报上说前锋大将萧少卿智勇无双,独率水军三万败十万南蜀军。少卿是皇族子嗣,这本是好事,可惜……”

可惜什么,她未再说,言下之意耐人深思。

不等舜华斟酌清晰,沈太后话锋已改道:“其实如此也好。既然荆州战胜,便让前方的人都回来吧。一来封赏,二来北朝迎嫁使臣将来邺都,朝廷挟新胜之威接待,声势必然不同。三来,明妤出嫁,少卿正好可以赶回来送她阿姐北上。”

“太后的意思是让小王爷做送嫁大臣?”

“皇族里还能找出更合适的人选麽?”沈太后尖锐反问道,“太子少陵十二,另一皇子少宣才六岁,如此稚子怎能代表东朝北上送嫁?”

舜华听到这里,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可惜”之后的余音。

沈太后转身步入佛堂,亲自焚上香,展了衣裙跪下,将念经前又问舜华:“文昭殿今日情况如何?”

“敬公公带了消息过来,说陛下已吃得下药食。我也去看过,这几日经阿憬那孩子的诊治,陛下虽未醒,气色已好了许多。”

沈太后不再言,闭上双目,对着庄严的佛像恭敬叩头:“求佛祖保佑我东朝永世昌盛。”

舜华合手行了佛礼,轻轻掩门退出。

捷报到朝的次日,邺都城却又出了件大事。垂垂老矣的尚书左仆射邱隆在此前一夜不知受了什么意外而来的惊吓,轰然病倒榻上。邱隆乃三朝元老,二十五年前,沈太后由玉妃晋封为后位有此人力鼎之劳,是以多年心腹,甚为看重。消息一传入宫中,沈太后当即命御医前去诊治。御医到达邱府,见病卧榻上的老者目光散乱,口中胡话不断,按其脉搏更是时有时无,于是黯然摇头,给出个“但看天意,及早准备后事”的诊断。

噩耗从天而降,邱府诸人自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哀恸,忙乱中,邱隆之子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一封未曾上书的折子,翻开一看,却是邱隆请辞的折书。

原来父亲早就有退隐的打算么?邱隆之子阅罢叹息,第二日便将折书递上朝廷。

左仆射之位从此空置,沈太后暗中勘察当朝大臣的才能,却迟迟没有人选的决断。诸臣观望猜测之际,自是不料在承庆宫偏殿,沈太后是如此对舜华道:“哀家看沈伊可当得此位。”

舜华吓了一跳:“伊儿?”

“正是,”沈太后望着她目光深刻,“你们夫妇是否也太过纵容他风流成性了?想我武康沈氏世代公卿,到伊儿这辈仅此一独苗。哀家以为,你们夫妇也适时可以考虑,若再放任他如此下去,今后到黄泉见到祖宗们该如何交代。”

“太后,”舜华很是为难,硬着头皮道,“沈伊从不碰触政事,何况又这么年轻,恐怕……难以担当左仆射重位。”

“年轻?”沈太后冷笑,“不见得吧。世人不是有赞语说,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北朝商之君与他年纪相差无二,不一样贵为一朝国卿?云憬将云阁经营得富可压国,手下能人辈出,风姿旷世。至于少卿,那更不必说,南蜀一战扬名天下。这三人哀家看都是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才,唯独这沈伊……他是不是也该出来济世为民,证明一下他江左名士领袖的荣光?”

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舜华在沈太后严厉的目光下哑口无言,只得道:“我会与他说此事。”

“甚好,”沈太后慢条斯理批奏折书,“但不要让哀家等太久。”

“是。”舜华暗自叹息。

深宫之中,未受朝局动荡影响的人并不多,夭绍却是其一。

这日午后,夭绍从文昭殿探望皇帝萧祯回来,便一直坐在承庆宫后梅林深处的凉亭里学着刺绣。宫中绣技最高超的女官在一旁耐心指点,教导两个时辰后,看到夭绍针下绣出的图案,女官起初的热情早被一盆盆冷水浇得不剩分毫。

黄昏之下,夭绍脸颊憋得发红,默默无语。女官亦不忍指责,更不忍再睹锦帕上的绣纹,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郡主学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奴婢先告退。”

“好吧,”夭绍抚摸伤痕累累的手指,羞惭道,“今日让姑姑费神了。”

女官道:“不会,刚学都是这样。明日奴婢再来陪郡主练习。”

夭绍微笑颔首,女官敛袖一礼,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暮,万碧成晖。秋霞恬静,柔光洒照梅林。夭绍独自坐于亭中,侧首望着西方天际,惘然有思。

“难得见你如此笨拙,你是故意的吧。”一人戏谑的声音蓦然随着凉风吹入夭绍耳中,瞬间打断了她瞻赏落霞的兴致。

“什么故意?”她不动声色地回头,望着从梅林里踱步而出的白衣公子,“你怎么还在宫中?待会宫门闭了出不去,小心舜华姑姑又骂你。”

“骂?”沈伊无奈,“方才已经被训过了。”

夭绍瞧着他落魄的模样有些好笑:“你又犯了什么错?”

“一言难尽,”沈伊走入亭中,打量她绣了一下午的成果,手指点着锦帕上的图案,“这一团彩色花哨的,是什么东西?”

夭绍面无表情,提了提针线,一本正经道:“凤凰。”

“凤凰?”沈伊笑得险些岔气,憋在胸间的抑懑被此话一下疏散,正想说这凤凰还不如野鸭子的气势呢,转眸却见夭绍目光犀利地望着他,手捏的银针在霞光下锋芒闪烁,不禁一个激灵,忙改口道,“你好好地,怎么想起刺绣来玩?”

“玩?”夭绍斜眸,“我有你那么无聊?是婆婆说明妤阿姐要出嫁,按规矩,我该亲手绣幅百鸟朝凰图作为贺礼。”

仅一只鸟就是如此了,还百鸟朝凰?想来太后是变着法子惩罚你呢。沈伊颇是同情道:“真难为你了。”

“谁说不是?”夭绍对着刺绣发愁,“我还是画一副百鸟朝凰图好了。”

“这个方法可行,”沈伊撩袍坐下,“我看你的事倒好解决,明妤公主那样疼你,你便是绣一副野鸡图过去,她也必定当作宝贝收着。而我的事,却是分外棘手难办。”

夭绍闻言稀奇,感慨:“原来沈伊郎也有棘手的事?”

沈伊皱眉,语气甚为不佳:“记得那个左仆射邱大人么?老头子病重向朝廷卸职,于是太后今日召我入宫,让母亲来劝我,说要封官。”

“你答应了?”

“自然没有,”沈伊长叹道,“不过,三日后便要给答复。”

夭绍知道他生性厌烦仕途,想了想道:“上次要封官时你不是逃出邺都一段日子,朝廷也没有追究,就此不了了之不是?”

沈伊揉额:“那时少卿在朝,有他帮着垫后周旋,我无后顾之忧。此刻他在荆州还未回来,远水如何救近火?”

夭绍道:“左仆射佐尚书事,此要职素来为你们武康沈氏左右,婆婆是不会轻易让别人任此职的。你若真不想做,不妨推荐一个与你才能相当、名望相当、也有意报效朝廷的人。最重要的是,出自沈家的门生。这事是急事,朝廷断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沈伊道:“办法谁人不知?可眼下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夭绍微笑:“憬哥哥不是来了邺都,你难道忘记剡郡名士云集?他常年在剡郡,自然与江左诸名士交好。更何况他府上门客过千,你若让他为你引荐,自然是没错的。”

沈伊闻言眼光一亮,抚掌道:“正是!”他端详着夭绍,不住叹息道:“好聪明的小夭,我怎么没想到?”

盛赞之下,夭绍无动于衷的淡然:“所谓当局者迷。”

一番话到此,沈伊豁然开朗,他起身拍拍长袍,笑道:“我这就去找澜辰。此番是我欠了你,可要我从宫外给你带什么回来?”

“不必,就先欠着吧,日后再向你讨还。”夭绍笑了笑,夕阳下的容色分外娇妍。

左仆射一事迫在眉睫,沈伊出了宫便直奔云府。临近府前正逢云憬的马车拐出偏门,沈伊也不着急追上,只策马悠哉跟随其后,直到马车出了城,秋月清冷,官道萧瑟,他才取下腰间的凤箫,吐气吹起。

夜色凉意无边,箫声凄婉断肠。过路行人闻之心怀悱恻,纷纷闭之不及。唯那马车缓慢驰行,不为所动。沈伊略停了停,轻扬的眉梢捉狭十足,突然鼓气出唇,官道两侧顿时箫声飘荡,回音不绝,连晚栖的飞禽也被惊醒,拍翅逃之夭夭。

“偃真见过沈公子,”跟随云憬车旁的偃真终于拍马回头,对沈伊揖手,“少主请你走近说话,不必吵了山鸟休憩。”

“人还不如鸟,野外之地吹个箫也要被约束,”沈伊不甘不愿收了凤箫,瞥着偃真道,“偃叔作证,这可是他求的我。”

“是。”偃真无力道。

沈伊一拢缰绳,大笑声中急驰而上,靠近马车之际翻身一跃,便推开车厢门掠了进去。偃真紧随其后,劈手拽住沈伊飞纵之际险些失控的坐骑。

这位公子,折腾人的法子可真是层出不穷。

偃真牵着马,与驾车的钟晔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车轮辚辚重新上路,车厢里,云憬坐于烛下看书,神色依然宁静。沈伊吹箫累及,迫不及待喝尽一盏茶汤,才拍着云憬的肩,笑道:“澜辰,你看方才那曲佳不佳?”

云憬笑而不答,车外的钟晔早就被他的箫声扰得忿忿难忍,此时哈哈一笑,说:“沈公子大才如斯,自是难得的好曲。”

沈伊只当听不出他的奚落之意,拉了车帘探出脑袋,施施然颔首:“只以为世人皆愚,却不料钟叔却是我沈伊的知音。”

此等厚颜之徒当真举世难得,钟晔忍无可忍,眼不见为净,怒冲冲甩出一鞭,“嗤啦”勾起帘幛。

沈伊啧啧摇头,捂着差点被鞭风抽及的脸,惋惜不已:“听闻当年钟叔素以冲淡著称,怎么每次见到我却都是这副急急燥燥的模样?”

云憬此刻终于放下书,扬眸看着他。

“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的,”想起此行来意,沈伊浮夸之色瞬间敛尽,直截了当道,“我要你帮我推荐一人,可胜任左仆射一职的。”

他说得甚是利索,云憬却皱起了眉。

剡郡云氏已多年不过问朝事,沈伊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于是不待云憬细想,沈伊又突然转了话头,左顾言它道:“澜辰,你这八年都未来邺都看夭绍,可知每逢雨落纷纷时,是谁替你守在她身边?”

未料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纵是见惯风浪、阅人无数的云憬,此刻也不由一怔。

“这个好人,自是我做的,”沈伊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语重心长道,“今日我来求你此事,其实亦是小夭出的主意。若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亏欠,便看在她的情面,应承我的请求吧。” 说完他又抚摸腰间凤箫,言词间颇是自许,“你看方才,只要你一开口,我可是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才是所谓的兄弟。”

车外两人闻言自是哭笑不得,云憬倒是习以为常,盯了他一眼,也未思索太久,执笔于一旁案上写道:“吴郡赵谐,如何?”

沈伊看到藤纸上赵谐的名字,怔了一瞬才记得讶异:“佐治才子,赵谐?”

云憬落笔道:“也是你祖父沈太尉当年的门生。”

“我正是知道此人,当年他本是中书侍郎,后来不知为何辞官归隐,任凭朝廷如何招揽也不肯再次为官。我父亲为丞相后,他倒是来过邺都几次,我也见过,只是他绝口不提为官一事,似已决心隐遁,”沈伊不无担心道,“你确信能请得动他?”

云憬书道:“若他真心隐遁,就不会来邺都见你父亲了。据我所知,他倒是给过沈伯父几次不错的政见。前些年赵谐住在剡郡时,我与他知心相交,可以帮你传信相邀试一试。”

沈伊点头道:“赵谐体气高烈,忠诚正直,既有王臣之节,又有社稷之能,请他出山自是再好不过,不仅父亲,连谢太傅也很是赏识他。”

“既如此,若让你父亲向朝廷推荐,应该事半功倍。”

“好!”沈伊拍掌认可。

心思落定,他抚着下颚眯眼而笑,突然起身打开车厢壁橱,自里面摸出一个白玉酒瓶,抱入怀中道:“醉眼横看惊天阙,我自吹箫梦骄阳。澜辰啊澜辰,你素知哪里美酒,哪里沈伊。今日藏了此等佳酿,却不拿出来与我共品,还有没有义气?”

见他闻着酒香一脸馋色,云憬笑笑,亦不多语,自捧起书再读。

“给我了?多谢。”沈伊自问自答,瓶塞一开,清冽干纯的酒香四处漫溢。他浅尝一口,便击案而赞,笑道:“澜辰,只有在你记得送我酒喝时我才觉得你是原来的阿憬。平常见你那般正经,倒像极了往日的阿彦。”

云憬愣了愣神,沈伊宛若不察,大笑转身撩开身旁车帘,望着道侧飞逝退后的树荫,喃喃道:“是去兰泽山的路。眼下太子正在兰泽山的慧方寺礼佛,你去那里做什么?”

云憬扬唇微笑,自衣袖间取出一卷密函给他。

沈伊阅罢不由惊喜,叹道:“真是大胆,他竟敢孤身来邺都!”

作者有话要说:

☆、月出曲流音

“吴郡赵谐?”两日后,沈太后捏着手里的荐书,在朝霞的光泽下含笑看着阶下二人,“你们夫妇为了儿子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啊,竟请动了这个犟驴回朝参政?”

她的弦外之音沈峥和舜华何尝不知,此刻却是装糊涂,垂首不答。

“哀家不准。”沈太后索然无味地合起荐书。

“太后,”沈峥谏道,“臣方才在前朝遇到了谢太傅,说起此事,他倒是竭力赞成。何况赵谐在十年前就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亦和臣一般,曾是陛下在太子学舍的伴读,对陛下和朝廷再忠心不过。臣记得父亲在世时也说,此人的佐治之才,世上无二。”

“丞相原来已与太傅大人达成了共识?”沈太后轻笑,静静望向沈峥的双眸迎着霞光,目色间瑰魄流动,光华之盛,绝非锋芒可以言语,“既然大臣们都通过气了,何必还要将此荐书摆到哀家面前,非做这个样子不可呢?”

“臣不敢,”沈峥垂首,虽则眼下形势如针芒刺背,他却是毫无退缩,“不过臣仔细想过,赵谐此人确实比沈伊更适合左仆射之位。”

“是么?”沈太后的笑意终于敛尽。

两人相峙,俱是武康沈氏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执拗。眼见气氛愈见僵冷,舜华忙跪地禀奏道:“太后,此事到现在已不同先前。若无人推举赵谐出世便罢了,可现在朝中大臣多数已得消息,也俱是诚服他的才干,在佐治才子的名头下再让沈伊顶上,怕是难以服众……”

“哀家自知道后果!”沈太后“啪”地甩袖掷出荐书,冷笑道,“如今既是丞相站出来推举的人,谢太傅又鼎立支持,天下谁可以说‘不’?”此刻她心中似乎是阵阵寒凉,又似乎有怒火熊燃,冰火交加间,却迫使自己用最平静深远的声音下令:“舜华拟旨,即日招赵谐入邺都,授他官职之前,哀家要亲自考察他的才德。”

“是。”舜华透出口气,轻轻拽了拽沈峥衣袖,两人跪拜退下。

殿中一霎寂静如世外空谷,沈太后独自坐在案后,两手紧紧相执掩在袖中,慢慢闭上了眼眸。

红日东出,纵是她在阖目深思,还是发觉眼前的光线愈见明媚照人,一时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皇延庆十五年的绚烂辉煌。

沈太后记得,那时的自己还是先皇的玉妃。

延庆十五年元月,玉妃之子萧祯被封储君,皇帝下令当时的尚书令谢昶为太傅,御史大夫沈弼为少傅,同授太子学业,又传旨自世家大族挑选聪慧少年侍读东宫学舍,赵谐、沈峥,都是当时被选中的贵胄少年之列。

不论是祖宗训诫,还是历朝规矩,即便身为太子生母,玉妃也无法干涉太子的学业。不过她与历朝的太子生母亦有不同,她的兄长,少傅沈弼,正是太子的老师之一。

“太子是极聪慧的,娘娘不必担心,”沈弼面对她的垂询时如此回答,“几个陪读的少年中,谢攸文思敏捷,云濛精明缜密,沈峥政见独到,裴行则最具谋智、不可小觑,那个年纪最小的、来自吴郡赵家的赵谐,年纪虽少,却如璞玉可雕,将来待以磨练,亦是天子身侧的佐治之才。还有湘东王萧璋,虽同为皇子,可叹其心昭朗,对太子殿下却是忠心不二。”

玉妃道:“哥哥说了这么多,为何不提郗丞相之子、郗峤之?”

“此子乃人中龙凤,才可堪国,”沈弼话语深长道,“但凡如此能人总是要旷古圣君才可驾驭得了。将来等此子长成、羽翼丰满,对东朝而言,若非大福,必酿大祸。而且……”

见他有意沉吟,玉妃道:“哥哥但说无妨。”

“是,”沈弼这才叹着气,不无忧虑道,“太子学舍诸人,俱以此人马首是瞻。”

“什么!”年轻的玉妃闻言气得手指发抖,“那太子威严何在?”

“麻烦的事正在此处,连太子对他亦是十分的信服,”沈弼苦笑无奈,“娘娘也该知道高平郗氏世代出绝色佳人,今年中秋夜宴时,郗丞相两位女儿入宫赴宴,容色冠盖群芳。太子少年情动,私下似乎已经对郗家幼女情有独钟。”

“郗家幼女?”玉妃思索道,“郗敏之?”

“娘娘记得不错。”

“那少女姿容确实娇美,连我看了都喜爱,”说到这里玉妃已经是笑意溶溶,瞥了一眼沈弼,嗔道,“哥哥先前的话险些吓唬了我,如今既是太子与敏之情投意合,将来等孩子们长大了,郗家自是逃不过此桩亲事。郗氏一门重手足情深名扬天下,若敏之为太子妃,郗峤之自是与太子同行同止。”

沈弼笑道:“但愿如此。”

兄长那时的笑容间别有忧虑,可惜当时的玉妃还是稚嫩了些,无法看到他所预见的深远。待之后祸事连连发生,郗氏一门问罪之际,当初太子学舍的旧人几乎人人挺身而出,连带已做了皇帝的萧祯,亦是没有顾忌、不分尊卑地闯入承庆宫,当母子两人因此事失和差不多到了兵戈相向之际,沈太后才知道,当年的自己犯下了多么天真的失误。

吴郡赵谐,可不正是那些旧人之一?说起来是沈弼生前的得意门生,沈太后却知道,武康沈氏与吴郡赵氏的关系,远远比不得赵氏与郗氏的亲厚。

想到此处,沈太后睁开眼眸望着秋阳照入窗纱的氤氲光色,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婆婆叹气,是有什么忧愁?”少女明澈的声音温柔含笑,自身后传来。沈太后转过头,这才见夭绍换下了宫装,只着一袭普通的明紫长裙,盈盈站在帷帐旁,望着她目光微有疑惑。

沈太后皱了皱眉:“你换了衣服要去哪里?”

“婆婆忘记了么?今日是十六,”夭绍扬起脸,笑着说,“婆婆在我十七岁生辰那日答应的,往后夭绍半月住在宫中,半月回谢府。如今阿公也老啦,膝下无人照顾,夭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