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唯有静观其变。

这日正是初一,夜下无月洒照,九霄上繁星漫溢,夜色渐深,星光愈盛。

慕容王府位在洛都城西,至今已逾百年,其间高斋曲池星罗布列,六重庭院重甍迭起。夜至浓时,脉脉星辉蕴罩着古朴楼阁,更透出几分世俗富贵难以媲美的雍华意味。

王府碧池台,风吹浪起,水流汩汩。

池边楼中,灯烛之光茕茕微弱。商之凭栏而坐,对着清华夜色默默喝酒。

有人从楼下上来,踩着木板吱呀轻晃。

走上楼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华衣银发,天生一对妖异的碧眸,盯着商之道:“又喝酒?”

“义父放心,这只是酒,未加其他。” 商之扬眉而笑,屈膝斜身的坐姿间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懒散。

男子正是北朝的大司马慕容虔,听闻商之的答话,不禁紧紧皱眉。他的容颜本是再柔美俊秀不过,可此刻却似是凝了冬夜的冰寒,神色清冷道:“这么晚还不休息,坐在此处喝酒,像什么话?”

“我是在等义父,有要事商量呢。”商之微微一笑,抬起双眸。

慕容虔这才和缓了面容,撩袍坐下来:“说罢,什么事?”

“石匠的事,”商之开门见山道,“石匠的行踪,是义父让人通知我老师的?”

“不错,”慕容虔颔首,承认不讳,“苻景略接办此事那是迟早的事,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你当初想的不也是这样?”

“我当初的确也是想让老师最后接手,但不是现在,”商之悠然摇晃酒壶,双眸望着慕容虔,慢慢道,“义父既已有了打算,为何不让人一并通知离歌?离歌今日受重伤险些丧命,义父可知?”

“若告诉了离歌,那有何人去引开裴行的幽剑使?石匠一家又怎能顺利转移?”慕容虔笑了笑,碧眸间锋芒冰凉,不以为意道,“你既说离歌是重伤,那就是没死。心疼什么?”

“义父!”商之倒吸一口凉气,酒劲上来,脸颊上涌起红潮,咬牙低声道,“离歌陪在我身边十六年,陪我生死,陪我荣辱,陪我历经磨难、共渡修罗道,他并不是可以让你随手利用的工具!”

慕容虔抿着唇,静静看着商之。灯火在风中闪烁,将他的碧眸耀出飞魄芒影,凌厉至极,威严至极。

他冷冷一笑,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你身上背负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论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你都必须学会心狠。莫说是今日的离歌,将来就是我,只要有人站在你复仇的道路上,无论敌友,你都该视若无生命的棋子!”

“义父……”商之忍不住闭上眼眸,声音微微颤抖,神情愈见孤寂。

慕容虔心中难免不忍,伸手过去想要抚摸他的肩,指尖却顿在半空,倏而轻轻收回,叹息道:“八年前的事,那些魑魅魍魉到现在仍横行霸道,你甘心,你情愿?不要浪费你的情感,你的命运注定你一生无情,非如此不能保护我们鲜卑一族,非如此才能不愧昆仑神子,非如此,你才当得骄傲英勇的独孤儿郎。”

商之面色平静得异样,在慕容虔的话语下轻轻睁开眼,夜色穿透那双狭长凤眸,映出深邃幽清的幻影,看不分明,瞧不分清,却仿佛又有什么在其中明明白白地流失,独剩一望无底的黑暗。

“是,义父。”他启唇,淡淡的声音竟是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

慕容虔望着他的面庞,面对他的顺从,只觉心中苍凉,一时再无法言语。

商之却似彻底清醒过来,将酒壶放在一旁,取过案上的一卷帛书,递给慕容虔:“塞北的来信,今夜飞鹰刚送到。柔然和匈奴开战在即,北疆即乱。因形势危急,柔然女王未再拖延时间,已放了贺兰柬。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和拓跋轩订了与我鲜卑暂时休战的协议。”

慕容虔思忖道:“北疆之乱来得有些诡异。”

“不诡异,”商之道,“飞虹桥断,令狐淳虽竭力遮掩,但朝中重臣遍布的眼线如何不知?我想老师之所以能抢在裴行之前动手,想必也是蓄势待发,正等着这个机会。四大辅臣之中三方都有了动作,却还有一方到现在都未露出一丝动静,义父不觉得奇怪?”

“你说姚融?”

“是,”商之道,“雍州环卫都城,刺史一位若能得手,对皇权的冲击影响可谓极大。陛下大婚之后虽有亲政之权,但几个辅臣多年经营下的壁垒又怎会瞬间倒塌?到时必然还是权臣佐政的局面。令狐淳久居雍州刺史之位,让裴氏在朝中为诸人忌惮。如今好不容易出了纰漏,谁会轻易置之不顾?老师再清明独处、洁身自好,毕竟也是与司马氏同宗的乌桓胡族,他这次肯淌这趟浑水,该是为了保护皇权,利益虽不同,目的倒与我们同出一撤。如果石匠此刻当真在老师手中,裴行这位忠心不二的令狐爱将怕是再无法保住了。如若令狐淳卸职,雍州刺史之位落空,朝中适合的人选能有几人?此官职凌驾诸州刺史之上,需得军政全才的人方可当得,眼下出此纰漏,权宜之计无非是先调用其余诸州的刺史先充其位。裴氏自食其亏,雍州刺史再无落入裴氏之手的道理,所以青、兖二州的刺史可以排除在外。而如今北疆一乱,义父所领的北方的幽、冀二州和老师所领的并州必然戒备森严,其三州刺史更是不能随意调动。如此一来,就唯剩下――”

慕容虔恍然大悟:“姚氏所领的西方凉、梁二州的刺史。”

“义父所言正是,姚氏也是出身乌桓胡族,何况久占西北要塞,自是素来和北胡异族交好,这次恰是时机地挑拨匈奴和柔然一战,他姚融应该有的是办法,”商之轻声笑道,“可惜我也是今晚才知道,这盘棋下到现在,所有人竟都是为太傅姚融统掌雍州铺陈道路。”

慕容虔紫眸间锋芒跃动,气得冷笑:“这个老奸巨猾的姚狐狸!”

“不过他想顺手接管雍州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商之微笑,“他自有他暗渡陈仓的方法,我们也自有我们偷梁换柱之计。”

慕容虔点头:“说得没错。”

此局到此已然明朗,两人未再继续深聊,商之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义父今晚见到萧少卿了?”

“嗯,”慕容虔不无感慨道,“想不到萧璋作孽甚多,竟有如此出色绝伦的儿子。”

商之意有所指道:“义父大概不知,萧少卿会慕容氏的武功。”

“什么?”慕容虔先是困惑,后神思一闪,惊道,“你的意思是――”

商之颔首,不慌不忙道:“半年前义父收到的那封说华伯父未死的神秘信,可能是真的。我在东朝寻访许久未有所获,本已死心,但今日却无意见到萧少卿使出慕容氏的掌法。慕容氏武功绝不外传,这很蹊跷。或许华伯父的下落可从他身上探知。”

慕容虔有些迷惘,忍不住念道:“萧、少、卿?”

“此人身上秘密极多,远远不止华伯父一事,”商之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出神道,“除了外貌外,他的性情还真是极像一个人……”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深思之际,不察一股冷风骤然自窗外吹入,烛火狠狠一晃,随即熄灭,唯剩下余烟袅袅,穿透黑暗,清晰落入他的眼底。

来到邙山行宫已逾两日,夭绍未出寝殿半步,日以继夜地伏案抄经,至这日傍晚,她的案边已堆上一摞厚厚可观的经书。

天色幽幽暗淡,侍女进来点亮灯烛,等一通烛火无声无息燃罢,侍女换灯的间隙,夭绍双目泛泪,这才知眼睛已酸累不堪,只得停下歇了歇。

白马寺的夜晚极是寂静,夭绍起身推开窗扇,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她本已昏沉的神台有了些许的清明。她抬眸,对着夜空中的弦月,怔怔发呆。两日来只顾埋头抄书,思绪是没有着落的空白,此刻对着寒凉遥远的夜色,诸多淡却的心事竟一下齐齐涌上,倒让她一时不知该凝神想些什么。

檐下的风铃忽然叮当作响,伴随着夜色深处缈缈传来的笛声,听得她微微一愣。

“尚?”

夭绍侧耳仔细聆听,却发现那缕轻细悠扬的笛音一反往日的幽冷,旖旎缠绵,温柔明润,叫人心旷神怡。夭绍在婉转的笛声下不由出神,垂首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掠身夺出窗外,直朝笛声飘来的方向寻去。

后山幽谷之侧的悬崖边,飘飘白衣正临渊而立。

夭绍到来时,他的笛声早已止歇,然而无尽余音却似依然回荡在夜空下,久久不消。

“是月出曲,”夭绍悄然靠近,微笑道,“时隔八年,我第一次听人用笛子吹奏它。”

如同他今夜温柔笛声的不可多得,商之此刻的容颜亦是难得地柔和,笑道:“难道八年前,也曾有人用笛子吹过?”

夭绍抿了唇不答,目光落在他身着的白袍上,奇道:“为什么穿僧袍?”

“我本就是半个佛门弟子,入寺随俗,”商之淡然一笑,转身坐在悬崖边的石上,“你经书抄得如何了?”

“抄了不少,不过还有许多。”夭绍长长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下意识地揉起酸疼的手腕。

商之将宋玉笛收入腰间,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揉捏着。

陌生而又温暖的温度自手腕上不断传来,原本酸疼的地方因他温柔灵活的动作而渐觉舒怡,夭绍望着商之近在眼前的面容,只觉心跳不受控制地忽顿忽急,脸颊隐隐发烧。

惶然无措之中,她努力寻找话题驱散心中的尴尬:“你、你今夜怎么会在这里?”

商之道:“师父近日旧病复发,我得时常陪在他身边。”他不经意抬眸,却见身旁的少女双颊绯红,明净似水的眼眸间波色盈盈,竟透着一抹异样的羞涩之意,他的心不由亦是重重一跳,这才想起男女之别,想要松手放开那纤细的手腕时,指尖却似系着万千的力道,贴在那柔滑的肌肤上,再也挪开不得。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彼此的呼吸清晰可察。夭绍轻轻咬住唇,愈发坐立难安。试图将手缩回时,紧张得冰凉的指尖滑过商之滚烫的掌心,两人心弦又俱是一颤,手倏地分离开。

夭绍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不安地紧紧握住。商之亦站起身来,夭绍心中一慌,脚下不易察觉地朝后挪了几步,勉强维持平静的声音,问道:“竺深大师何病?”

“心痛之症。”

“你医术那么好,不能治愈么?”

商之道:“心痛乃是心结,心结便是心魔所致,哪是医道可治的?”

夭绍不解:“竺深大师义理高深,竟也有不能解开的心结?”

商之轻轻一笑:“世人尊为得道的高僧,其实亦是凡人。七情六欲根深蒂固,他虽看得比寻常之人要开阔深远,却也无法完全舍弃。完全舍弃的,那只能是世人心中的神灵。”

夭绍领会着,默默颔首。

商之望着她,突然道:“你的心结呢?”

夭绍一惊:“什么?”抬眸迎上商之探究的目光,她心中的伤痕似乎被什么慢慢撕裂开来,锥心刺骨,让她再次手足无措,脚下不禁缓缓后移。她只顾逃避,却忘记身后是万丈悬崖,当发觉一脚踏空、身子危危欲坠时,这才失色。

然而恐慌不过瞬间,腰间陡然多出一双有力的手臂,安稳将她带回到他的怀中。

混杂着檀香的僧袍不复昔日那纯冽幽然的冷香,夭绍靠着商之的胸膛,想着方才那晕眩意外的一刻,惊魂余定之后,心中隐隐约约地流过一丝从未感受过的暖意。她在他怀里微微抬起头,额角温暖的肌肤触碰到商之冰凉的下颚。商之垂眸,望见夭绍温柔清浅的眼眸,不觉一怔。两人默然对视良久,清风明月拂过身畔,仿佛万物皆已成空。

夭绍的脸颊渐渐红透,商之终于醒悟过来,忙松了双臂将她放开,心中悔恨难当。于是半晌沉寂后他再开口时,声音因刻意的冷淡而疏远:“郡主出来久了,我送你回行宫。”

“好。”夭绍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被悬崖寒风吹得一阵懵然。

此时夜色已深,行宫灯火暗淡。主殿暖阁间窗扇半开,裴媛君倚着窗棂望着那渐渐隐没在夜色下的白衣身影,微微扬起唇角:“那是国卿大人么?”

茜虞道:“看身影似乎是,竺深大师近日身体抱恙,国卿大人常在寺中陪伴。”

裴媛君若有所思道:“看起来他和夭绍关系不错?这么晚竟以笛声诱引,还亲自送她回来。”

诱引?茜虞正关着窗扇,听闻此话,手下动作不禁微一僵滞,没有出声。

“那笛声你听出来了吗?”裴媛君坐在软榻上思了片刻,忽然轻笑。

茜虞迷惑:“听出什么?”

裴媛君道:“月出曲啊,当年谢攸谱给陵容姐姐的定情之曲,你忘了?”

“这么久远的事,怎么还记得呢?”茜虞心中叹息,嘴里却柔声道,“太后想必是听错了。”

裴媛君红唇微抿,冷笑:“我怎会听错?往昔但逢此曲必是那两人花前月下、情深似海之时。此曲于我而言无疑是魔音,刻骨铭心,怎会遗忘?想当年她母亲一听到谢攸的琴声常三更半夜跑出去私会,全然不顾公主的尊贵,生的女儿如今也是一样!”

“太后。”茜虞摇着头,无话可说。

“萦儿今日可是已经回洛都了?”

“是。”

“召她明日来行宫,”裴媛君笑意又复从容清雅,徐徐道,“我本不愿裴氏女儿与鲜卑族人有任何关系,如今看来,我却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咫尺青梅

这一夜夭绍又是通宵抄经,直到拂晓时分实在困极,忍不住伏案打了个盹,岂知一睡沉沉,醒时已是红日高照。夭绍茫然一会,不禁暗暗恼恨自己的消怠,偏生此刻全身乏力,手腕劲道也是虚软。于是索性扔下一切,起身提了剑在殿外挥舞,一套剑法淋漓施展,出了一身大汗。沐浴后她再度坐回书案后,却全然不同方才的疲惫,神清气爽,提笔疾书。

近午日光更盛,冬阳穿透窗纱洒照殿间,满室生辉。茜虞静悄悄入殿,站在夭绍身旁看了一会,微笑道:“郡主果然写得好字。”

“承姑姑赞。”夭绍一笑,放下笔舒展手指。

茜虞垂首,见她颊边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道墨迹,忍不住掩袖轻笑,摇了摇头,掏出丝帕仔细将夭绍的脸擦拭干净。夭绍望见她丝帕上沾染的墨色,这才恍悟,摸了摸脸,眨眼笑道:“多谢姑姑。”

“也别太辛劳了,”茜虞一边惊叹那一叠经书的厚度,一边不忘轻声叮嘱,“必要时还是得缓口气的。”

“是,”夭绍偷闲喝了口茶,问道,“姑姑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茜虞微微含笑道:“太后请你去说说话,顺便为你引见一人。”

夭绍方才沐浴长发披散,茜虞亲手为她绾起高髻,才领着她来到山后溪涧旁的亭中。

亭里裴媛君正抚着古琴,音色刚柔相济、明亮铮铮,悠然回荡空谷。夭绍驻足在阶下,听着她指下的曲子,不禁微有怔忡。

曲终时,裴媛君笑道:“郡主家学渊博,想必也精通音律。不过哀家却是个不晓道行的门外人,方才那首曲子,还请郡主指点一二。”

夭绍忙道:“不敢。太后所奏之曲,熟练成自然,已无瑕疵。”

裴媛君闻言怡然而笑,秀美的眼眸间微光闪烁,柔声道:“这曲子你之前听过没?”

夭绍沉默片刻,方道:“这是家父所谱之曲,年幼时夭绍曾学过。”

“是吗?”裴媛君唇角浅浅一扬,笑意格外地深长,叹道,“这曲子,当年也是别人手把手地教我的。几十年前的事了,哀家倒记得清晰。那时还是在东朝,当年为贺太后之寿所有士族未出阁的女子都要在殿前献奏一曲,哀家少年时贪玩任性,对琴技本是一窍不通,后来却遇到上天恩赐的好老师,多亏他耐心教导,哀家才不至于在殿上出丑。实话告诉郡主,哀家这一生,其实只会弹这一首曲子罢了。”

夭绍安静听着她讲述往事,偶一抬眸,见到裴媛君眉眼间透出一缕挥之不去的思念和情意,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那个人,会是父亲?夭绍怅然,隐隐约约地,似看清了几分旧日的遗影。

往昔的光阴重现脑海,裴媛君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远望着高山青云,许久不再言语。

亭中二人俱是静默,无人敢出声打扰。好一会儿,才听茜虞轻笑着打破沉寂,道:“太后你看,萦郡主来了。”

夭绍抬起头,顺着茜虞罗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方见山道蜿蜒曲长,几位侍女正引着一华裙飘飘的少女朝溪涧走来。

“裴萦拜见姑母。”少女在亭外盈盈行礼,身姿婀娜,恰如弱不禁风的拂柳,阳光照着她秀色晶莹的面庞,透出一脉近乎剔透的明艳动人。

“萦儿不必多礼,”裴媛君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看看,去了华清宫一年,病是不是真如御医说的大好了?”

裴萦轻步上前,依入裴媛君的怀中,本是照人双目的风采间,此刻尽是一抹惹人怜惜的羞怯之意。

裴媛君仔细看了看她,轻声道:“这一年委屈你了。”

裴萦摇头微笑,声音低柔婉转:“我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好。”

“乖丫头,”裴媛君拍拍她的肩,满目欣慰,“起来吧,莫撒娇了,叫外人笑话。”她指了指一旁的夭绍,笑道:“这是东朝送嫁来的明嘉郡主,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却守礼懂事多了。”

裴萦站起身,朝夭绍柔柔颔首:“明嘉郡主。”

夭绍一笑还礼:“见过萦郡主。”

两人各自打量着对方,裴萦眸波微动,暗自惊羡夭绍的风华气度,上前轻轻执住她的手,笑道:“你比我小两岁,便是妹妹了。虽然你我素未见面,不过郡主之名我却早就熟悉了。姑母常常提起你,说你是东朝沈太后最宠的郡主,向来是当作男儿调教的,因此文武无所不能,尤其是音律方面造诣极高,裴萦心中十分羡慕。”

夭绍被她夸得脸颊微红,不留痕迹地将手自她掌中缩回,说道:“郡主谬赞了,其实无论文事武事,亦或音律,我所学都尚浅。”

“不浅了,”裴媛君喝着茶,淡然一笑,“哀家听前往东朝迎亲的使臣说,夜宴上郡主弹琴奏曲,震惊在座千人,连国卿大人对你也是另眼相看,不是么?”

她言下似是另有所指,夭绍却不知她所指为何,于是只能一笑不答。

亭中一瞬莫名地清静下来,裴媛君抚摸茶盏,忽道:“萦儿既来了,那待会的午膳请国卿大人也来行宫凑个热闹罢。”

裴萦轻声嗫嚅:“他……在寺中?”

“是啊,”裴媛君看了眼夭绍,缓缓道,“明嘉郡主也一起用膳吧。”

夭绍想起昨夜那人忽如其来的冷淡,不由蹙眉,掩在袖间的手更是不自觉地颤了颤。正心神微乱时,却听耳畔传来轻声喟叹。夭绍转眸,只见身旁的裴萦垂首娇柔,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点点桃红,眉梢眼底更是欲说还休的喜悦和羞涩,夭绍望着她,突然有些恍惚。

午膳摆在行宫水榭,商之现身时,昨日的僧袍已经不见,又是一袭黑绫长袍,金冠束发,银面覆脸,行走间衣带当风,朗朗轩昂。

裴萦望着他,双目间满满漾起轻柔的笑意,颔首道:“商之君。”

商之揖手行礼,略有讶异道:“郡主何时回洛都的?”

“昨日刚回。”

“你们二人有什么悄悄话私下说罢,别误了我们的膳食,”裴媛君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夭绍,脸上笑意异常深刻,挥袖道,“国卿入座罢。”

商之应下,环顾四周,见席间唯有裴萦身旁有留有空座,只得行过去坐下。

“你近来可好?”裴萦低声道,“他们说你也是刚回洛都。”

“是,前段日子曾南下东朝,为陛下迎明妤公主北上,”商之看着她如同往昔的苍白面色,迟疑片刻,终是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了?药还够不够?”

裴萦眼睫轻轻下垂,腮边流霞,容色娇怯,微微点头道:“药还有,我身体也好多了。”

商之笑道:“那就好。”

夭绍坐在他们对面,目睹他们言笑熟敛,不觉静静发愣。裴萦一颦一笑间尽是温柔的情意,商之对着她眸光温和,眼底的关切虽是淡然一缕,却并无掩饰。

水榭外的青台下,池水凝碧,正缓缓流逝。阳光下水色粼粼,潋滟的光泽刺入夭绍的眼瞳,满是酸涩难当的痛楚。一时池间忽起碎石惊水的脆响,夭绍回过神,恰遇对面商之看过来的目光,对视一眼,她低了头,径自饮茶。

她的神色间竟是如此疏离的清冷,商之微怔,慢慢将指间杯盏放上席案。

这日的午膳对于夭绍而言是从未感受过的煎熬,好不容易用罢膳食,她以抄写经书为由匆匆辞别诸人,先行退下。疾步绕过长廊,但觉身后的娇声笑语微弱不可闻了,她才停下步伐,靠着栏杆不住喘息。阶下几株红梅绽放正好,阳光莹彩动人,正好似裴萦清秀绝伦的笑颜。

夭绍心中窒闷,猛然掉头转身,岂料步履太过匆忙,踩着自己的衣裙,身子趔趄前倾,竟直直撞入阶下一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