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这样,”商之亦是一笑,“不过他们既能容陛下为尊,就定然会有无所顾忌的退路。陛下如今不过刚刚前进了一步,前方迷雾重重,失一步万丈深渊。赵王虽是对陛下忠心,但外任藩王自古都难免羽翼渐丰后滋生祸心,而康王当时年幼,如今也已成人,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司马豫点头笑道:“不论兄弟之情,亦或君臣之义,朕心里都分明得很,你放心。”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蕴蕴洒照宫廷。

此刻的延嘉殿极是安寂,偏殿里,诸人环绕着坐于窗旁下棋的二人,摒息不语。

玉棋落盘的叮当声轻轻回荡在殿壁间,半日,围观的诸人发出一声整齐的感叹,纷纷道:“太后好棋!”

裴媛君却无动于衷,淡然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紫衣少女,眸中微现出一丝笑意――这孩子绞尽脑汁思着棋局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蹙着眉,抿着唇,微微红起的面颊透着一丝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认输的倔犟。

往事一幕幕似正重归眼前,她不觉怔怔,独自出神。

夭绍许久才落下白子,欠身道:“劳太后久等了。”

“无碍。”声音一出,言中的温柔之意令裴媛君也甚觉不自然。一时心神难定,黑子于沉浮不安的回忆中仓猝入盘。

夭绍讶异地看了看她,慢慢按下指间棋子。

纵使神不守舍,对裴媛君而言,一瞬便已是生命的奢侈。静下心后的棋路,招招紧迫,直逼得本就势弱的白子愈发溃不成军。

“顾姐姐,看来这丫头并不曾得你棋艺真传,”裴媛君望着站于明妤身侧的舜华,笑道,“当年你可是东朝数一数二的国手。”

舜华微微一笑:“何谈教郡主下棋?舜华已很久没有碰过棋子了。”

“我看明嘉郡主的棋艺倒是极好,无穷生变,虽然弱势,但到此刻也不见她输啊,”晋阳于一旁插嘴,又拉了拉裴萦的手,“萦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不甚懂棋。”裴萦小声道。

夭绍抬眸,望着她二人盈盈一笑。

过得片刻,殿外有内侍捧着一个锦盒进来,禀道:“宫中库府总管已将血苍玉送来了,太后可要过目?”

裴媛君颔首:“拿来吧。”

茜虞接过锦盒打开,奉到裴媛君面前。

锦盒中,一对血苍玉状如怒放芙蓉,色泽瑰丽,霞光下更是流彩万千,耀人双目。

裴媛君含笑点头:“极好。”

晋阳与裴萦各自盒中执起一枚血苍玉,来回把玩,不忍释手。

晋阳举佩对着霞光细细地看,喃喃道:“听说这血苍玉是上古神物,可治百病。”

“是么?还有这种传说?”裴萦好奇,“怎么治?”

刚刚落下棋子的夭绍闻言亦抬起头,看着那对玉佩,移不开眼。

“我不知道怎么治病,我只知道萦姐姐不必惊羡,”晋阳夺过裴萦手中的玉佩,嘻笑道,“这可是母后给你和国卿大人的成婚之礼。”

“死丫头!”裴萦苍白的面颊难得浮现一丝红晕,狠狠跺脚,捂住晋阳的口。

裴媛君任其胡闹,悠然落子盘中,对怔自恍神的夭绍笑道:“郡主,你这局可是输了。”

“是,太后好棋。”夭绍垂首,咬着唇,缓缓将棋子放入匣中。寒风不知从何处吹入殿间,冻得她双手倏然冰凉。

下完棋,宫中嫔妃们仍凑在一起热闹,裴媛君今日难得地好兴致,命茜虞取出青州刚送入宫中的新茶让诸人品识。

晋阳不耐这般风雅的事,拉着夭绍和裴萦辞别诸人,离殿朝液池走去。刚走出延嘉殿前的廊庑,迎面却见商之与慕容子野并肩行来。

“子野!”晋阳欢喜,“你怎么来了?”

慕容子野啧啧奇道:“公主殿下,不是你让人带信给我,说找我有事?”

“我没有!”晋阳一口否认,慕容子野盯了她一眼,转身便要走,晋阳忙松了夭绍和裴萦的手,上前狠狠拽住他的衣袖。

慕容子野懒洋洋回头,傲慢道:“怎么?”

晋阳红了脸,用力将他拉走,低声道:“去我殿里再说。”

晚霞下,剩下的三人默然站在假山之畔,一时相对无言。

“你怎么来了后宫?”终是裴萦先开了口,望着商之,眉梢眼底尽是欲语还休的温柔之色。

商之看了一眼夭绍,回道:“臣来找太后。”

裴萦知道他必然是听说了婚约之事,一时揪着指间丝帕,很是紧张不安,轻声道:“为了何事?”

商之无法言语,只静静望着夭绍,凤眸间微微流露出踌躇之意。

夭绍浅浅扬起唇角,暮风吹拂面庞,只觉眼眸间涩涩生疼。她对商之福了福身,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两位慢慢谈。”言罢,紫衣于霞光下流逝迅疾,恰如烟散,顷刻便消失眼帘。

商之微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瓶递给裴萦。

裴萦一怔,随即柔声道:“药我还有。”

商之道;“我近日将离开洛都,不知何时回来,你先留着吧。”

裴萦担心不已:“你要去哪里?”

“北疆。”

“那里战乱……”

“是,所以不一定能回来,更说不准何时回来,”商之望着她的双眸,缓缓道,“阿萦,婚事我已听说。我不能应。”

裴萦容色一变,咬唇盯着他许久,才轻声道:“我可以等。”

“何必呢?”商之微微笑道,“我身上承担许多,并不是你能面对的。而且我和你之间义大于情,这些年我为你治病,许让你对我有了依赖的错觉。”

“不,不是这样……”裴萦身子颤抖,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道,“商之君,我……”

商之忙扶着她坐在一旁石上,抬袖将一枚药丸喂入她嘴中,看了她半晌,直待她气息平稳,方道:“忘了我吧。”

“为什么?”裴萦终是忍不住泪眼朦胧,嗫嚅不甘。

“这是命,”商之言词无奈,回眸望了眼夭绍离去的方向,又淡淡一笑,“也是心。”

延嘉殿今日妃子齐聚,并非说婚事的时机,商之听了内侍的提醒,只得回避退下。出了紫辰宫,在通往景风门的汉玉甬道上,只见浓浓霞光包裹着一人纤柔的身影,高髻玉带,紫衣依旧,却非方才的宫裙,而是一袭男儿长袍。

商之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还换了男装?”

夭绍正低着头想心事,忽闻他的声音似被吓了一跳,看了他许久,好一会儿才轻轻淡淡出声道:“怎么是你先出来?我本来在这里等子野的。”

商之道:“等他做什么?”

夭绍侧过身,望着宫门:“当然是带我出宫。”

“去找阿彦?”

“嗯。”

商之只觉她今日沉默得异样,不禁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说道:“走吧,我带你出宫。”

他转身便行,暮光间飘行的黑衣如此孤寡淡漠,夭绍跟在他身后,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心头竟若有若无地飘出一丝酸苦之味。

“想什么?”商之终是忍不住放慢脚步,轻声问道。

夭绍抿唇不语,别过脸以衣袖拂过面庞,快步朝宫门走去。

商之却顿了脚步――方才那在霞光下一闪掉落的晶莹浮光闪烁,清晰落入了他的眼眸,也就此沉沉坠入了他的胸口。

夜色渐深,月光穿漏纱云,银晖漫溢将满城雕甍尽纳其中。采衣楼后的庄园此刻清幽安静,凉风拂过,馥郁梅香渐透深庭。

竹林之畔书房间灯烛高烧,郗彦坐于书案后看着书简,夭绍给他磨了满满一砚台的墨,静静伏在案边,双眸望着跳跃不止的烛光,心事重重的模样。

钟晔送点心进来,问道:“郡主晚膳不曾多吃,饿了没?”

“不饿,”夭绍坐直身,拿起一块点心送至郗彦唇边,“你未吃晚膳,该饿了。”

点心贴着唇边,郗彦抗拒不得,只得张嘴咬过,又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手上书

夭绍一块块喂过去,郗彦一块块吃完。

钟晔见此状老怀欣慰,恨不能一霎涕泪横流。如此一想,眸间湿润竟真的禁不住掉落,他忙抬起衣袖,侧首擦过眼眸。

“钟叔?”夭绍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钟晔是高兴,”昔日的沙场虎将如今满心细腻的伤感,叹道,“郡主与少主如今能在一起,终不负当年主公和谢公子的一番用心。”

夭绍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用心?”

“当年谢公子以月出琴――”

钟晔正欲说出往事,目光瞥过郗彦冰寒的容颜,心中一突,蓦然住口。

“月出琴如何?”夭绍却听得愈发疑心,紧紧盯着他。

钟晔叹息,欠了欠身,退后几步至门边,转身离开。

“方才钟叔要说什么?为何讲了一半便住了口?”夭绍回头看着郗彦,目光探究。

郗彦摇摇头,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书。

作者有话要说:

☆、长河风浪

豫征元年十月十三,晨间巳时,煦阳和风,碧霄无垠。

洛都城北,十里柳道枯木苍苍,骏马驰过,满目黄土飞沙。送别亭里,石进为令狐淳斟上最后一杯酒,端送到他面前。

“侯爷请用。”

“什么侯爷?”令狐淳击案而笑,举杯饮尽,“我已是庶人了!”

石进难忍心酸,眼帘低垂,沉默不语。

令狐淳起身,环望四周孤寂、冷风拂柳,感慨道:“这些年跟着我不曾让你有过片刻悠闲,也不曾让你享受什么富贵荣华,可到头来,却唯有你记得我令狐淳。”

石进道:“侯爷也莫要如此气馁,雍州子民绝不会忘记侯爷的功绩。”

在雍州的功绩?令狐淳难免又想起飞虹桥,自嘲自悲,一笑置之,举眸望向远处巍峨高耸的青石城墙,沉沉吸了口气――一朝成败,半生名禄功过本该化为烟云消散,可胸口间却依旧有涛浪起伏,豪情难泯。他叹道:“去塞北充军也好,我本就是一介武夫。什么雍州刺史、魏陵侯,高处庙堂的举步维艰生生折煞人,我原就不会应对自如。迟早还是要回到刀光剑影的烽烟里,杀敌卫国,不枉男儿。”

他回头看着石进:“你今后有何打算?若愿意,我可书信将你荐给裴相。你谨慎多智,自可独挡一方。”

石进捋须微笑:“多谢侯爷。属下不似侯爷壮志,愿归隐田间,聊慰此生。”

“世间看透名利荣辱的能有几人?”令狐淳由衷感慨道,“你做此决断,自有大智慧。”

两人在亭中未说几句,远处等候在柳道旁的四位差役已耐不住上前催促,令狐淳只得负上枷锁,坐回囚车中,辞别石进离去。

车轮滚动,一路风尘。路旁洛水静流,冬阳下的波面潋滟浩淼。令狐淳不堪光芒刺眼,双目微眯,仰望着那隐隐飞逸于青天边际的高殿金阙,默然思念着他在洛都宫廷里唯一的牵挂。

行过三十里,时已正午,囚车至济河之畔。

济河源起陇西天水,横流北朝,经凉州、雍州、翼州,于青州之东汇入大海。令狐淳要自洛都北上充军塞外,必要先渡此河。

差役招来小舟,几人换车登船,扬起白帆,引流北上。

济河水面极其辽阔,舟行至河中,但见茫茫白浪奔流向东,水天接壤,不分边际。小舟飘行在潮浪之尖,乘风颠簸,摇摇晃晃。四周涛声翻啸,冬日的江风更似利刃般割人面庞,四位差役却能苦中作乐,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言笑颇欢。

令狐淳独自盘膝坐于舟头,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身后的说笑声乍然而止,惊风掠飞耳畔,带着异样的锐利和杀气。令狐淳虽负枷锁,武功却还在,醒觉之际翻身而起,险险逃过迎面刺至的寒芒。

转过身,才见四名差役已横七竖八倒在甲板上,剑痕滑过胸口,流血暗黑,一招毙命。

一见那杀人手法,令狐淳脚下踉跄,浑身冰凉。

未及他回神,左右各荡起铮咛剑声,阳光下利锋沾滴血泽,妖诡难辩,破风而来。

“嘶”一声长剑刺入左臂,痛楚漫溢脑海,令狐淳双目灼红,愤怒、痛心、悔恨、不甘种种思绪勃然涌动,聚成一声惊天厉喝,肩上木枷砰然震碎,他劈手夺过入臂长剑,凌厉剑光刹那直没身旁黑衣人的头顶。

黑衣一闪,幽如鬼魅,纵是身后中剑,那人亦矫捷跃起,跳入河中。

江浪滔滔澎湃,将微微漾起的殷红瞬间冲散。

令狐淳横臂执剑,站于船舷处,山岳之稳。

舟上另一位黑衣人腰间系着根蓝色玉带,负手而立,姿态悠闲。

令狐淳冷笑道:“鄙人好大颜面,竟劳幽剑使首领亲自出马!”

“知道就好。”说话之人轻轻一笑,衣袂振飞,刺向令狐淳的长剑在丽阳下湛起凛凛雪色,旋绕而起漫天剑网,犀利绝伦,霹雳夺命。

令狐淳重哼,飞身飘起,剑法灵活如游蛇,破出密网重围,反攻上前。

“好功夫!”黑衣人笑赞。眼看令狐淳剑尖已刺至他面前的黑纱,黑衣却疏忽一闪,瞬间不见。令狐淳皱眉,突闻身后一声轻细的叹息,肩上随即被人一掌拍上。

掌劲摧心断脉,狠辣非常。令狐淳顿觉胸中气血翻腾,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前倾,无力跌入滚滚涛浪中。

冬日的河水冰凉彻骨,更何况双脚还被铁链所捆,令狐淳纵然存着最后一口气,却也难逃四面八方浪潮激荡。愈挣扎,愈下坠,寒水窒闷呼吸,神思渐渐消散,令狐淳只觉魂魄缥缈归去,心生绝望之时,忽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托着自己往上浮去。

绝处逢生的喜悦未曾涌上心头,胸口剧痛已然难抵,令狐淳咬牙支撑了一瞬,终是昏死过去。

潮来潮去,浪拍舱壁。

波涛跌宕的哗然轻响不绝荡漾耳边,令狐淳灵台清明时,只觉一股冰澈之气幽然流转五脏六腑,生生镇住了那狠厉霸道的掌伤。

睁开眼,有彤燃霞光徐徐点亮双眸。

令狐淳顺着光亮望去,但见身着一袭飘逸白衣的男子静伫窗旁,金冠束发,流绸似水,那背影高大修长,衬着蔓染水天的绚烂霞彩,天神般姿仪绝世。

令狐淳恍惚起来,刹那只恐自己已身处隔世仙台。

“澜辰,魏陵侯醒了。”一旁突然有人轻声笑道。

这声音如此地柔和雅致,依稀是在哪里听过。令狐淳茫然四顾,这才瞧清自己是躺在一间舱阁的软榻上。而远处的书案边有青袍公子淡然而坐,容颜温润俊美,并不陌生。

公子身侧站着位紫衣少女,轻纱半遮住了面庞,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光华清澈,正仔细打量着自己。

“云憬?”令狐淳吃惊,“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紫衣少女含笑的目光十分灵动,指了指地上沉沉锁链,“难道你以为自己身受重伤,还能拖着一堆铁链从十丈河水下浮上来?”

令狐淳喟然叹息,挣扎着想起身,无奈身子虚脱,只得卧榻道:“今日得云公子救命之恩,令狐淳感激不尽。可惜是如今这番境地,却是无以为报。”

郗彦唇角微扬,自不言语,看着他的眸色冰凉而又沉静。

“令狐淳,你觉得我们是无事游玩济河,不过顺手救你一命?”

冷冷飘入耳中的声音带着冰霜般的寒气,令狐淳气息一窒,侧首寻声,方见窗旁那人已转过身,嫣红落霞映染银面,透着血魄般的瑰丽妖魅。

“国卿?”令狐淳怔住。

商之目光冷淡,看着他:“你一出洛都便是性命堪虞,自己还不知道么?可是人人如你枉存仁慈,不知断后绝忧?”

令狐淳默然,想起舟上那黑衣人的绝杀无情,目中渐露出认命的颓败,叹了口气:“诸位今日救我性命,想必不是举手之劳、抑或积累阴德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