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谢澈愣了愣。

沐青望着他,心中不忍,却还是低声禀道:“洛都传来消息,苻景略大人已接下裴太后的聘礼,子绯姑娘不日将嫁与北帝为妃了。”

“是么?”谢澈的目光骤然幽深下去,握着茶盏的手指也紧紧攥起,直至森白见骨。

“那也是好事。”他微笑着,喃喃出声。然而吹在身上的晨风不知何时变得寒凉彻骨,面前茶汤却兀自热气氤氲着,数缕白雾袅然升起,惘然中却慢慢幻化出那人贞静的容颜。他咬了咬牙,猛地放下茶盏,披上斗篷,大步出帐。

在商之最初的打算中,本没有以禁军挟制敬公公、干涉夭绍去留的想法。虽然谢昶在信函中婉转道出了他的恳求,商之心头却只觉难言的苦涩和尴尬――她留下是为阿彦,去是为了沈太后,何谈一丝与自己有关的因素?他又凭什么去约束她的行踪?于是心不甘情不愿,自高陵返回洛都时,最初的一段行程有意走得缓慢无比,至当日黄昏,不过也才抵达潼关。

深夜歇在潼关驿站,一夜未眠。手执书卷看到曙光乍现,他才觉疲累难当。微阖双目养神时,一只飞鹰却“簌簌”拍着双翅自半开的窗扇间飞入,落在书案上。

飞鹰携来的信函,千里迢迢,来自东朝江州。字迹飘洒不羁,乃出于阮靳之手。信中所书不过寥寥数十字,却让商之觉得惊心怵目、悲怒横生。

夭绍绝不能回邺都――

待冷静下来,他只想到:阿彦既已开始服用那样霸道夺命的药散,如今在无望之下必然沉沦依赖,但日后得到血苍玉时再想要戒除,除却夭绍,谁又能安抚住发狂的他?而一旦任由夭绍随敬公公返回邺都,怕只是长久被禁锢宫廷的命运。

念及此处,顿悔昨日的徘徊与犹豫。当下出了池馆,星夜兼程,终在四月十三未时之前抵达洛都。

回到王府时,正见沐奇在前庭无措地来回奔走,便知敬公公已然早到一步。恰此刻慕容子野也派了亲信来报,言道五百禁军已围住了云阁庄园,商之这才透出口气,命沐奇去拦住夭绍的归程。

虽则诸事一如计划,但直至酉时却仍未见夭绍回府,商之生平第一次觉出坐立难安的煎熬,忧心之下横笛吹奏,离别酸楚莫名而生,仿佛日落之下一寸寸消逝的光阴,便是她一去不返的决绝身影。

可当笛音落下,他想要彻底静下心再图后事时,她的声音却又陡然乘风而至,无辜且温柔地,就这般静静站在霞晖生彩的山岩下,叫他生生挪不开目光,再次乱了心湖。

别隔十日的见面,两人各系心事,各有顾虑,对答不过简短两句,尔后竟是相对无言。山道上一时凝寂如空,白昼入暝,明月东升,在两人心思百转并没有发觉的时候,一束澄光飞泻似水,已悄然飘洒上青岩。

又近十五,冷月将圆。

夭绍仰头望着夜空,紧紧抱住怀中的锦盒。夜风自山岩下的洛河上飘扬而至,潮冷之气钻入身上的细纱裙裾,直透骨髓的寒冷。她不自禁一个冷颤,终自万重牵挂中醒过神,转顾身旁的人,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去书阁里拿来她常披的紫绫斗篷,缓缓伸出双臂,罩在她的肩上。

她不曾抬头,默默看着他于胸前系着那两根细长的丝带。当他收回手时,广袖飞扬,冷风的牵扯下,轻轻拂过她的肌肤。寂静的夜色间冷香幽然弥漫,令她恍惚想起什么,怔忡了一刻,愣愣抬起头望着他。

寒月下凤目柔冷,再无素日的锋芒,似亦有些失神。见她望过来,他笑了笑,轻声问道:“还要在这边站多久?我自回府,还未歇下来喝口茶。”

“对不起,”夭绍彻底醒悟过来,忙低下头,急急转身,“连日赶路,你累了吧,先去书阁歇一会,我这就去让人弄些膳食来。”

她自以为已妥善扼住心中被圆月照出的悲凉,却不知一日情绪的积累,早已是力不从心。此时夜露初降草木,山道上石阶凉滑,她本已灵活的双腿有些控制不住的虚软,一脚踩空,趔趄跌倒。

幸好身后一双手臂适时伸出,将她揽住。

“我以为你的腿脚已然能行动自如了。”商之无奈叹息,扶她站稳。低下头,目光所触,却是她不断颤抖的眼睫上因湿润慢慢凝起的水珠。

“夭绍……”他皱眉,本想劝慰,然而脑中却不由自主念起郗彦此刻在江州的度日如年,胸前窒闷,顿觉那些粉饰太平的话实在难于启齿。于是沉默,犹豫了片刻,终于收紧双臂,将她瘦弱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商之俯首,眸中哀色隐现,于她耳畔轻轻道,“我……其实和阿憬、沈伊一样,从小都是你的兄长。”

兄长……夭绍在茫然悲沉的思绪中静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垂眸之际,泪水终于夺目而出。

“尚,”她努力抑制住哽咽的颤声,言词如水,静柔且清,然而目中泪如雨下,却再也控制不住,瞬间染湿了他的衣襟,“敬公公今日来告诉我,婆婆也病倒了……亦只剩一年的性命。她养我教我八年,如今病卧榻上,我却隔着千里之遥,这般铁石心肠,任她病痛思念,不仅不在身侧相陪,而且还处处违抗她的旨意,明知道她不喜欢阿彦,却为了他屡屡拂逆她。这样的不忠不孝,我、我是不是枉生为人了……”她紧紧咬住唇,气息一颤,再也说不下去。只将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正如去年送亲北上的途中,曹阳夜间她在昏迷中唯一抓住的浮木。

沈太后命剩一年,对商之而言,绝非什么悲痛之事。然而却不想,夭绍心中因此而起的愧疚和伤痛竟是这般深刻。斟酌半晌,方低声劝道:“沈太后和阿彦,想来是你这世上最牵挂的两个人,可也是最不相容的两人。一面情义,一面忠孝,你夹存其中、两方顾念,心念诚善,已是十分不易,怎可还如此自责自伤自己,说什么枉生为人的话?”

他微微放开她,垂首凝视她的面庞。夭绍慢慢止住抽泣,抬起头,眸中水光流溢,冷月映照下竟透出一股清冷之意。他以衣袖拭去她的泪水,对望良久,清风明月间,无需多说,彼此的心意便已了然。

“你既如此顾念东朝的亲人,那便不要在北朝多耽搁了,”他移开目光,侧首望着山河风月,夜色中白衣清绝,话语淡淡,“三日后,我送你南下。”

三日――

夭绍怔愣一会,领悟过来时,澄澈的目中水泽一动,却又立即抑住。“尚,多谢你,”她柔声道,“不过此事不需你插手。”言罢,不等他再说,转过身,紫裙如烟,飞快下山。

三日后,裴萦自华清池回洛都。

时日无多,而那两块血苍玉,至今还在冥冥莫测间若隐若现――

深夜,慕容子野至独孤王府,形色匆匆,与巡夜的狼跋打了个照面,便一言不发穿过灯色暗淡的长廊,直奔内庭。王府东隅湖水阔荡,四望无人,寂静的夜色中独湖中央的阁楼上烛火隐隐。慕容子野止住脚步,于岸上望着阁楼上那人映在窗纱上的修长身影,眉头一皱,提气掠起,飘过半个湖面,破窗而入阁中。

“如此莽撞,怎么回事?”正于另一侧窗前垂首沉思的商之冷冷回过头。

慕容子野不语,望了一眼阁中相对而摆的两张席案,见上面酒肴丰盛,毫不客气盘膝坐在案边,伸手摸了摸酒杯,扯着唇角微笑:“酒杯尚温。是不是夭绍刚走?”他抬起头,目中愠色毫不掩饰,冷笑道,“你未时回洛都,至晚不见你入宫与陛下述职,敢情是一整晚都在陪佳人呢?”

商之目色微沉,心中却是哭笑不得,低喝道:“胡说什么!”

慕容子野豁然起身,正待严词厉色,不料里阁却有人大笑起来:“佳人?我苻子徵何时竟成了佳人?”声音和润,言词却是不羁,“虽则我长相是不赖,不过相比你慕容子野的花容月貌,佳人的名号,万万不敢轻夺。”

半掩的门扇“吱呀”一响,黑袍高冠的年轻公子慢步而出,望着慕容子野微笑不已:“子野啊子野,你都是成亲的人了,何时才能不这么毛毛躁躁的?”

“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塞外?”慕容子野呆了半晌,讪讪看了一眼商之,又望向苻子徵,视线落在他袍袖绣着的飞鹰上,又是一愣,“还穿尚的衣袍?”

“方才被你家主公气得失态,酒水失手洒身上了,”苻子徵踱回席案后,悠然抿了一口温酒,“我素来好洁,此方面亦不比你慕容公子,半分邋遢我也受不了,只得借穿一下尚的新衣。”

“你说谁邋遢!”慕容子野忍住恼火,重新坐下,盯着苻子徵道,“你三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以你们苻氏如今的立场,早与我们鲜卑人划清界线了。你叔父已接连拖延了我鲜卑将士数月的粮草,自开战以来,你的战马也从未送去西北战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跑到这里来喝酒?”

“笑话!我是专程来讨酒喝的?”苻子徵气得冷笑,烛火下目色却明润依旧,“什么粮草战马,与我何干?且不说我本不是朝中之人,如今苻氏马场也是由蓟叔在打理,便说九年前流亡之际,是谁冒险救了你们?尚一身文略,又是谁悉心教导所成?朝中利益朝夕变幻,只一时针锋相对,便要如此忘恩负义,抹去过往一切?”说完“砰”地一声将酒杯掷在案上,起身望向商之:“此人一来尽说混帐话,我也没心情再留了。子绯的话我已带给你,那封信,也劳你交给车邪。告辞!”

商之并不劝留,送苻子徵转身下楼之际,轻声道:“子徵,先前我与你的谈话,并非戏言,望你三思。”

苻子徵神情一凝,从不动容的眉眼亦暗冷下去,僵立片刻,一言未发,疾步离开。

“你和他说了什么话?”慕容子野从未见过苻子徵这般动怒,讶然之下倒是安静了一会儿,等苻子徵身影消失夜色间,才回过头问商之。

“没什么,”商之淡淡带过,看着他,“如你所愿,子徵已被气走。该说明来意了吧?”

慕容子野却不做声了,执起酒壶靠近唇边,喝了一大口酒,待灼烧的感觉湮没咽喉,方慢慢道:“陛下已知道你午后便已回洛都。自从高陵战事以来,他对你的提防,你该心知肚明。而你得胜回来,竟不曾入宫面君便径自回府。且不说陛下怎么想,明日御史台必然会有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他放下酒壶,道,“父王让你明早提前入宫,上朝之前去见过陛下,述中原战事。”

商之没有出声,静静站在窗旁,望着阁外风波。

慕容子野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叹息道:“父王还有几句话嘱咐我交代给你,听不听在你。”

“什么?”

“阿彦与夭绍早有婚约,明知无望的事,最好不要深陷,”慕容子野轻轻吸了口气,“父王说,若将来阿彦真的病重无救,晋陵谢氏之女,或是你……”

“住口!”商之冷声打断他,凤目无温,对着满湖鳞光凝望良久,才启唇缓缓道,“阿彦,他会活下去的。”

慕容子野无言沉默,夜风拂面湿寒,一缕一缕,化作柔力压入他的肺腑,半晌沉寂,独听心底叹息深沉无尽。

次日拂晓,商之策骑出府时,天色未亮,晨雾迷蒙。至宫门前递上腰牌,于众臣入朝之前直赴文华殿求见北帝。

司马豫亦刚穿戴完毕,听闻通传,忙命商之入殿。

“这么早来,还未用早膳吧?”偏殿,司马豫指着御座下首席案,“朕为你准备好了,一起用吧。”

“谢陛下,”商之将袖中备好的折书递上去,才在下首坐下,欲禀述战事,“臣当日去潼关……”

“不必多说,”司马豫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笑道,“自去战场,你日日有战报递回来,前线战事朕心中清楚。如今只你我兄弟二人在此,无须讲那些规矩。”

商之只得颔首:“是。”

“不过有一事,朕不曾从你的奏折中看明白,”司马豫缓缓道,“在你去潼关之前,朝廷军队连连败退,根源究竟为何?”

商之未加思索,道:“车将军驭下不力。”

司马豫似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静默片刻,才笑了笑:“朕原以为你会为车邪说些好话。”他低头喝了口羊奶,又道,“那为何你帐前杀的却是董据?”

“车邪为将,董据为卒,阵前将卒不合,断没有弃将保卒的道理,”商之道,“况且董据仗着军功爵位目空一切,确实难以驾驭,且也祸害其他将军的心境。此人不除,军中迟早会哗变生乱。”

“是么,”司马豫轻声叹了口气,“想来是朕用人不当,以董据的资历定难服车邪。朕之前未曾想到此点,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将士性命。”想了想,放下玉箸,对商之道:“朕派黎敬北去安抚他的族人,并非驳斥你的颜面,只不过……九年前董据追杀你的恩怨满朝皆知,且如今的翼州刺史亦为董据族兄,此事牵连甚大,为免流言四起、董氏族人再生仇恨之心,朕才出面追封董据,以此堵住天下臣民攸攸之口。”

商之点点头:“臣明白。”

“明白就好。”司马豫笑了笑,不再多说。

此话落下,两人恪守古人礼训,默默用膳,不再言语。殿中寂静,一时用毕膳食,晨曦已穿透窗纱射入殿中,烛火光芒慢慢暗淡下去。

“明日十五……”司马豫记起一事,对商之道,“晋阳嫁出宫也近一个月了。适逢战事顺利,母后想在宫中办次家宴,宴请慕容虔夫妇、子野夫妇,还有你。”他话语略顿,目光瞥过飘摇的烛色,墨瞳深处锋芒轻闪,忽问道:“东朝的明嘉郡主是否还在你府中?”

商之握着茶盏的手指僵了僵,声色不动,抬头望着司马豫:“是,不过她――”

“邀她一起入宫罢,”司马豫打断他,笑道,“明妤自有孕来,常念叨东朝家人,如今得知明嘉郡主尚在洛都,整日央求朕传郡主入宫一见。借此机会,便让郡主在宫里陪着她阿姐住几日吧。”

商之垂眸,容色沉静似水,半晌,才淡淡出声:“臣回去会告知郡主,能入宫陪皇后,她必然会高兴。”

午后,洛都城郊。

龙门山下,丛林苍郁,伊水纤波流过,天光云影倒映其间,色如琉璃晃动。入林有一段白石铺道,柏树垂荫,密密挡住了日色。

伐柯手扶佩剑站在道侧,面色阴郁,望着缓步走入林中的商之,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大步拦在他面前:“主公!”

商之轻轻皱眉:“做什么?”

伐柯与商之身后的石勒对视一眼,默默单膝跪地。正午时他听闻石勒飞传的消息,自伊阙一侧的北陵营匆忙赶来,此刻铠甲未褪,下跪时内膝被尖锐的铁锁戳入身体,疼痛异常。待平静了气息,他仰头望着商之,一字一字道:“主公,此处是独孤氏先人陵寝,百年来都有伐氏一脉看护。伐柯不敢违背主公,但若要让裴行那厮擅入陵地扰了先主公和主母的亡魂,除非要了伐柯的命,否则断不让他入林。”

“伐柯!”商之低喝。

伐柯面庞赤红,目色甚为倔犟,冷冷抽出佩剑,放在身前。“主公请三思!”他大声道,另一膝亦跪地,匍匐于商之脚下。

“很好,”商之冷笑,转顾石勒,“石族老,此事是你告知他的?”

石勒敛眉低目,亦跪在当地:“是,请主公责罚。”

商之背负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抿唇半晌,才苦笑着道:“你们以为我心甘情愿让裴行来探望母亲的陵墓?”他轻轻透了口气,低低道,“若没有裴氏手中的血苍玉,阿彦命将不存。死者已矣,生者仍在,母亲黄泉得知,定不会怨我自作主张。”

“少主……”石勒抬头,目中已现水光,拽住商之的衣袍,涩然道,“裴行与先主母曾有婚约,他对主母的心……我自小跟随先主公身旁,自是了然。如今让裴行入独孤陵地见先主母,先主公在旁,情何以堪?!彦公子活命要的血苍玉,我们可以蛮抢横夺,犯不着为了此事,让昔日的仇人扰了先主公的亡灵!”

“蛮抢横夺?”商之冷冷道,“怎么抢?怎么夺?阿彦为捱寒毒已食寒食散,石族老该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药!你若惹恼裴行,他毁了血苍玉,阿彦必死无疑。且当前西北战事未定,洛都城中乌桓贵族虎视眈眈,如今连陛下对我亦是处处提防,所有人只待我们鲜卑一族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要连根拔起,如此情势下,我们拿什么与裴行抗衡?若非鲜卑一族的牵扯,若非念着云中的复兴,只仗着仇恨弥天,我早一剑刺了裴行!你以为我如今与他联手,是为了我自己么?我的性命,自九年前逃亡以来,就从不曾看重过,生为了鲜卑,死亦为鲜卑。你尽可去蛮抢横夺,只不过你造出的罪孽,却是整个鲜卑为你承担。让裴行拜祭母亲,莫说父亲情何以堪,我何尝又不是心如刀绞?”

接连的质问下,石勒早已面色惨淡,颤抖着唇角,慢慢阖上眼眸。泪泽淌流,沿着颊侧缓缓滴落。商之肤色寒白如冰雪,双目却微微发红,心中情绪激荡难定,亦扶着身旁的柏树,努力平抑气息。

“石族老,伐将军,”他闭眸叹息,低低道,“请体谅我。”

林中一时沉寂若死,正闻远处踏踏而至的马蹄声。伐柯恨恨咬牙,挣扎半晌,终于一拾长剑,豁然起身。“让他进去可以,但不准踏入先主公主母陵墓十丈之内!否则休怪我看守陵墓的兄弟们冷箭无情!”言罢大步先入林间,吹响口哨,两侧林木间树叶簌簌作响,阴翳飞纵,无数闪烁的银光分离四散。

马蹄声愈来愈近,渐渐已可闻长鞭落下的惊风声。随着一声悠然长嘶,马蹄止歇,停在林外。

伐柯瞥着林外飘闪至石道上的墨青色衣袍,纵再不甘,还是被石勒拉着隐入林间。独商之一人孤立道上,望着裴行,慢步至面前。

“裴相。”他神色寂寥,不辨喜怒。

裴行淡漠一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清冷的墨瞳顿抑幽暗。许久,才微微张了张唇:“多谢尚王爷一尝我九年夙愿。”他提步入林,每一步都缓慢无比,墨青色的衣袂飘飞在阴森的林木间,身影清瘦,萧索孤独,如同流云寂寂拂过枝梢,如此悄然,又如此平静,似只余魂魄在凭空怅惘――

阿绋。

白玉墓碑遥在十丈之外,他止住脚步,默默远望。仿佛三十年前,那少女立在高峰之上,裙裾飘洒,嫣然笑对日暮之下的壮丽山河。而他亦是站在远处,默默望着她,提笔流畅,待画作毕,他抬头微笑道:“阿绋,山顶风寒,你若再不下来,我可要先回去了。莫忘了,今日十五,我们还约了峤之他们在明罗湖喝酒赏月……”

往日这般的情景,他若不催三五次,她断然不肯听他的话就此下山。

阿绋,阿绋,阿绋――

黄泉孤冷,尘世亦无温。一别九年,香魂杳然,故人却仍在。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开始更新:)

许久不更,其实连我自己都对前文情节很陌生了,如果大家感觉故事接不上的话,那是完全情有可原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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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萝同学在给文中几位主角画Q图,目前工程还在缓慢进行中。

先上沈伊和阿彦未着色的肖像图,希望大家看了能摆脱文章悲沉的基调,心情能愉快些:)

(彩色图等下周末更新的时候再放上来)

☆、篇外胡骑长歌

第一章事变

豫始四年六月末,她写予他的最后一封信,在风雨飘摇中迟迟方至。

七月初三,子时,洛都。

乱云低坠,夜雨霏微,邙山下的独孤王府雕甍拱檐繁华依旧,却被沉沉灰霭遮蔽了往日的骄傲。夜深沉寐时分,楼阁静寂,满庭悄然,唯有婆娑树荫间落叶在簌簌飘飞。

尚未入秋,夜凉已有萧瑟之意。

只是书房中秉烛夜读的少年沉醉在书卷墨香中,却是浑然不觉。

屋舍高筑山岩上,廊檐下风灯摇曳,纤弱光影蔓延弥远,照出无尽凄迷风雨。空中有流影迅疾划过,花梨鹰振动翅翼,自迭迭阴霾间掠出,缓缓落在书房窗棂上。

没有张扬厉啸,没有闹腾拍翅,它的动静如此文秀,一反往常的桀骜。尽管如此,坐在书案后的少年却是心神一动,有所感应地抬头,瞥见窗扇边瑟瑟抖成一团的蓝绯色影子,微微一惊:“画眉?”他目光低垂,望到花梨鹰爪上系着的细长竹管,不禁轻轻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满满皆是温柔。

然而就在他起身时,“扑簌―啪嗒-”,花梨鹰竟在窗棂上站立不住,身子发颤,坠落在地。少年皱紧了眉,忙近前俯身,拨开花梨鹰遮挡腹部的羽翼,只见那里毛色深暗,有液体流出染在青玉石砖上,暗沉粘稠,正是鲜明的血迹。少年面色一变,抱着花梨鹰放在书案上,于烛台下细察伤痕。

那是一道犀利分明的伤口,必是被锐物擦身而过,且是新伤。

少年取过纱布包裹住鹰的伤处,再度走去窗旁,目光穿透雨帘,望着远处深晦难测的夜色,思索半晌,唤道:“石勒!”

“是,少主。”男子自隔壁屋舍赶来,容貌温雅,永远都是含笑和煦。

少年转过身,又沉吟了顷刻,才道:“府外有人在埋伏窥测,箭法极其高明,不可小觑。你出去探查一下,不要惊动对方。”

石勒一时反应不过来,诧道:“埋伏?”话语落下,又似想起什么,神色一凛,忙奔出书房,飞身下山。

少年望着那袭急速沉入茫茫夜色的白衣,亦有些心绪不宁。想到身在前线的父亲已接连数日不见家书递回,连贺兰柬一干人等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入洛都,而今夜又突然现此不速之客――

难道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

心念至此,少年背负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面色也有些发白。

细雨随风不住飘入窗内,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袂。可他到这时方才醒觉,此夜风雨异常,竟隐隐透着股直钻骨骸的阴冷。

“哐啷-”,卧在书案上的花梨鹰恢复了几分气力,又不安份起来,欲撑爪站起,不料摇摇摆摆间,却是碰翻了案上的笔架。

少年冷着脸回头,花梨鹰在他的注视下登时不敢多动,绯红色眸子流转四顾,又低了低头,啄着爪上的竹管。

她的信。

他到这时才想起来。

虽心烦意乱,少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去摘下竹管,取出里面的淡紫纱绢,慢慢展开。

纱绢上笔迹秀逸,言词依旧轻快温柔,少年一字字看过,随着她的笔触或微笑或蹙眉,一时恍如身临静水、面沐春风,顷刻平复了纷乱如麻的心事。

她在信中说起近日学的古曲,说起她师父新教的剑法,又说起有一日她和阿彦三人背着长辈们偷偷溜上山赏月,因江左连日阴雨,山道湿滑,她不小心失足跌落,原本是小伤无碍,却连累阿彦三人因此被责罚禁闭,俱是思过了整整一个月方才重见天日,而那段日子只她一人在家中养伤,无人陪伴玩闹,亦觉好生无趣……

事无巨细,她只管不急不徐地一一道来,虽有时因心中愤懑委屈不过,数落云憬的骄傲、沈伊的淘气,然不过是一句带过,接下去又道云憬义气、沈伊宽容,字里行间,仍是令人欢喜的通透无忧,那样温暖明亮的心境,正如同斜阳下脉脉流动的光晕,异样地令人神往。

在信末,她笔锋一转,改了随意,言词郑重地邀他明年南下东朝,并声称,她与阿彦已亲自酿好了青梅酒待客酬宴,那酒也不再如前些年的苦涩难入口,清冽甘醇,甚至沈伊已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坛。不过她又叫他放心,因为剩下的青梅酒只是为他留的,已被她藏在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处。

她在最后写道,“尚,自郗伯父前赴安风津与独孤伯父隔江兵对,阿彦连日沉默,心事重重,想来你的忧虑亦是难解。信赖天公作美,连月来怒江夹岸雨水降落不绝,涛浪如洪,难以兵动。师父说,若无意外,烽烟纠葛须弥既散。明年你南下时,两国战事当已安定。夭绍侍琴备酒,殷殷盼望”。

“殷殷盼望……”少年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微扬。“夭、绍。”他慢慢回味着她的名字,口齿之间,已缓缓生出一缕连他自己也不能辨觉的缱绻。

这个女孩子,自己还从未见过呢,只是彼此之间,却又是如此地相知理解,仿佛生来便有着牵连,对方的喜怒哀乐,千里之外,亦是感同身受。

明年南下――

他望着丝绢,微笑起来。纵是性情清冷惯了,此刻却难免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