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区区十数人,能抵得住这两千官兵么?即便鲜卑族人都奋起反抗,雁门关近在咫尺,五万铁甲兵器精锐,我们能敌吗?”石勒目色冷毅,望着独孤尚,厉声道,“少主难道就为了虔公子一人的性命,要害这近万的鲜卑族人死于非命?”

“族人!族人!”独孤尚咬着牙发笑。

月光穿透枝叶洒落满坡银碎,正照出他因痛苦异常而微有扭曲的面孔。石勒望着他近乎发狂的目光,心中一颤,手指松开,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主,族人和虔公子,我们都要救。不过此事却不能凭冲动热血,还需从长计议。”

“马邑京观?!”贺兰柬倒吸凉气,乍闻之下,几乎昏厥过去。

“这些畜生不如的……”宇文恪咬牙切齿,平时骂人再厉害,此刻竟穷于言词,气息发颤,狠狠捏碎手上代步用的树枝。

诸人在山丛中埋伏了一夜,清晨令两名鲜卑武士乔装去雁门关前探查消息。那两人下山后才知皇榜已发,独孤一门已于洛都全族诛杀,慕容华被害狱中,慕容虔流放塞外苦寒之地,其余慕容氏族人充为官奴。且朝廷另有严旨,命满朝百姓举发身旁的鲜卑人,由各郡官府派遣官兵押解北上,集于马邑,两日后将聚众屠杀,堆为京观,以震塞外诸蛮族。那两个武士不敢透漏丝毫有关独孤一族的消息,却也知道尽数隐瞒必引众人怀疑,于是只得道出京观之事。

“京观……”石勒面无血色,嗫嚅着,看向独孤尚,“少主,我们……”

独孤尚再无昨日的冲动,只静静望着他,清瘦下去的面庞在阳光下生出异样凌厉的棱角,轻道:“石族老,你昨夜拦着我,却是错过最后的机会了。”

“石勒该死!”石勒双膝跪地,俯首泣道,“要是知道族人们北上是这般命运,昨夜我宁可战死,也要救出一些族人出来。请少主重罚!”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独孤尚伸手拉起他,“鲜卑一族注定受难,并非由你一人功过可定。”目光扫过激忿的诸人,他慢慢道,“没有我的许可,你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言罢转身,一人走入丛林中,坐在大树下,缓缓阖起了双目。

“怎么办?”石勒慌急之下,询问贺兰柬,“两日后马邑京观,难道我们真要袖手旁观?”

“不然还能如何?”贺兰柬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按着胸口伤处,断断续续道,“皇榜已发,明摆是要引诱我们去自投罗网……可我们对族人最重要的交代,却不是与他们共存亡,而是……”他看了一眼独孤尚,缓慢而又坚决道,“守护少主!”

石勒与宇文恪俱是无声,两人抬眸,望着远处雁门关外在炎日下耀眼的黄沙,满眸痛楚,满心凄然。

朔方草原近在眼前,可数万族人的魂魄,却将是望穿难归。

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如何安然过雁门关,依贺兰柬的看法,若非有内应或者外援,仅凭他们十数人,却是断无可能闯过那座险关。

“绕道上郡或代郡呢?”宇文恪建议道。

贺兰柬摇头:“朝廷对塞外夷族素有提防,幽州、凉州、翼州,但凡与塞外接壤的地方,哪一处不是雄关坚守?不管我们怎么绕道,都会是这样的困局。”

石勒道:“雁门关守军中可有我们的人?”

贺兰柬道:“有倒是有,却是我们鲜卑族人,以如今的局势,怕也被褫夺军权了。”

宇文恪不耐烦:“既无内应,鲜卑一族在北朝四面楚歌,外援还能指望谁?”

贺兰柬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然,眼下还是有一人可以指望。”

石勒揣摩他的神色,思索一刻,反应过来:“你说是苻氏马场的人?”见贺兰柬颔首,石勒忧道,“可是苻景略大人还在洛都,如今的苻氏马场仅剩苻子徵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公子而已。”

“不满十六岁又如何?英雄不欺年少。他小小年纪便结交塞外各路豪杰,虽名义是在苻府总管蓟临之的辅佐下,但这个小公子眼界宽阔、心计极深,他的能耐之大,怕远超你我想象。”贺兰柬道,“此事只要苻家小公子出面,想必总有解决的方法,但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意罢了。”

“他爱财。”坐在林中久不开口的独孤尚轻声道,“许他重利,便有重义。”

“是。”石勒站起身,“我这就去苻氏马场。”

贺兰柬叮嘱道:“涿郡的防备想必不下我们沿途所遇,石族老一路当心。”

石勒离去的第二日,入夜,等众人都睡了,贺兰柬在月下轻轻吹起胡笳,一缕笛声幽然飘至,融入胡笳声,引着它凄凉的曲调渐渐转而似水沉静。贺兰柬缓缓放下胡笳,但听耳边的笛声悠扬清和、浑如天籁。

“宋玉笛不愧王者之乐。”他笑赞道,看着走近自己的独孤尚,“少主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我要出雁门关,救虔叔父。”

“一己之力,绝不敌万人围攻,少主此行必将是凶多吉少。”贺兰柬目光平静,望着他,慢慢道,“少主觉得,这样的牺牲值得?”

独孤尚垂眸,苦笑:“我若不去,你们期待的那个少主,最终只是懦弱怕事、不断逃亡、流浪天涯的人,这样苟且偷生、不知孝义的少主,能给鲜卑带来什么希望?”他顿了顿,“我若去了,或许救不出虔叔父,但终是不负仁义,不负英勇,或者……在你心中,我这样是愚勇。”

“不。”贺兰柬扶着身旁老树,吃力站起身,由衷言道,“少主是我见过的最聪敏、最勇敢的少年。可惜……”他目色微动,淡淡笑道,“只是太过善良。你的心,不够冷,不够硬,还不是一个王者的心。”言到此处,他恍然觉出什么,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悲叹:逃亡一路习惯了少主刚毅沉稳的行事,原来不知何时众人竟已渐渐忘记,这还是个孩子,不过才是十四岁的孩子。

“其实死亡往往比活着容易,少主说的苟且偷生,却是一个人隐忍到极致的坚韧。”沉默过后,贺兰柬又微笑道,“不过这样的道理,也往往是说的容易,做得难。”他吸了口气,取过独孤尚手里的宋玉笛,“少主决定的事,贺兰柬无权阻拦。但鲜卑权令不能流失,我先为少主保管,等你回来再归还。”

“好。”少年话音落下,黑袍如烟飞逝,跨上山脚的坐骑,勒紧缰绳,急急奔赴沉寂的夜色中。

贺兰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过头,却对上一对隐含忧患的冰蓝色眼眸。

“你没睡?”贺兰柬愣了愣,随即有些诧异,“依你的脾性,竟不拦少主?”

“不必拦,他会回来的。”宇文恪说得无比坚定,看了眼贺兰柬,“那个人,也跟着他去了。”

“那个人?哪个人?”贺兰柬念光闪过脑中,面色变了变,“难道是说那个一路跟踪我们的人?”

“颠来倒去,你啰嗦不啰嗦?”宇文恪实在难以理解贺兰柬每次提及那人时必有的反常,冷淡道,“就是他。”

山风拂衣生寒,贺兰柬望着远方夜色,一霎静驻成石。

独孤玄度身为北朝大司马,书房中自有各地关险的详图。独孤尚从小耳濡目染,亦对北朝各座城关的地势和兵力分布了然于胸。此刻到了雁门关下,凭借夜色的遮掩,飘身纵上城墙,靠近雁门关城楼,趁主将外出巡逻的一刻潜入,本要盗出令箭就走,然而目光却停留在书案上的一卷帛书上,再也挪动不得。

“独孤一门全族诛灭――”

满卷墨迹,刹那似化作无数刀剑,锋利刺入周身筋骨,不见流血,却挖尽了他的魂魄。独孤尚脑中空白,耳畔不闻任何声响,仿佛深渊之下,唯他一人在奄奄一息中挣扎不休。

父母族人……

他难以呼吸,窒闷之间,望见死神森冷的华袍已在面前飘忽隐现,那寒煞的气焰正无处不在流窜全身血液,直夺自己的心脉――

“咳!”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果然不请自到!”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冷笑,“我就知道,想要从我延奕的防守下逃出,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火光映照的金色铠甲光芒四射,骤然现在室中,铮咛一声,寒光出鞘,那将领挽剑如风,聚着无穷的杀气,刺向书案前呆立的少年。

一缕冷意透背而入,胸膛间清晰可闻“喀嚓”脆响,竟是生生穿裂了他的肋骨。独孤尚咬紧了牙,随着那柄剑锋在体内一寸寸试探的刺深,一时竟觉解脱,生无可恋地想:就此追随父母去了罢,又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他想要闭眸,就此束手就擒。然而眼前的黑暗不但未能带来安宁,却恍惚让他看到了父母散命时的惨状――天地失色,冤案难平。一时怒气蓬勃气血,他放声冷笑,手指猛地夹住已穿透胸前的剑锋,狠狠运力,震断长剑。反身横臂荡出连绵剑气,直罩延奕全身命门。

延奕未想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样的内力,欲点足后退,却抽身已晚,左臂上一阵火燎的刺痛,深入数寸的伤痕流出的粘稠血液,顷刻湿透衣甲。“真不要命了?!”延奕冷冷望着独孤尚,看着少年的脸色慢慢褪尽血色,扔掉手中只剩一截的残剑,随手夺过涌入城楼中亲卫的佩刀,再次刺向独孤尚。

“右退!”一道极细的声音飘入耳中。

独孤尚喘着气,艰难闪避开延奕凌厉的一刀。方才最后的那一剑已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扶着书案,眼前涌出阵阵血黑之色,神思难以控制地散乱,只觉有什么在胸中流动,随着溢出的鲜血,在不断消亡……

“嗬!”闷哼声中,刀锋终于刺上肩头。他脚下失力,身子踉跄方要跌倒,却有清风拂过身侧,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揽住。

“父亲……”他眼前已无光明,模糊记起那是梦中曾遇的温暖,不禁嗫嚅着喊道。

“阿弥陀佛――”

昏死之前,入耳的最后一句,禅音入心。

“竺深大师?”延奕惊异道。

眼前的黑袍人不知何时来到城楼上,悄无声息,数万将士竟无一人发觉。待他解开头上的斗笠,遮脸的黑纱褪下,却露出一张悲悯世人的僧者面庞。

延奕自知道他为当朝幼主的皇叔身份,不敢慢待,将弯刀交还亲卫,上前笑道:“大师何故来了雁门?”

竺深不语,只探了探独孤尚的鼻息,闭眸一叹。他伸手虚抚过独孤尚的面庞,低声念经。延奕听在耳中,依稀辨出是超度之意,不由眯起眼看着竺深怀中渐渐僵冷的少年面庞,得意微笑。

低沉的呢喃声中,等待良久,经才终于念完。竺深放平独孤尚的身体,站起身,于延奕身前合什行礼:“贫僧不敬,欲求施主一事。”

延奕忙还礼道:“延某不敢,大师有话请说。”

竺深低眉垂目,轻声道:“独孤小施主今日既已散命将军手中,想来将军也完成了朝廷的严明。他的身体,请将军交与贫僧归还云中。”

“这……”延奕犹豫不决,“大师既然遁离世尘,这样棘手的麻烦事,还是不必管了罢。”

竺深抬起双眸,望着他:“独孤小施主并非旁人,他与贫僧缘深,素为忘年知己。此事将军亦不必有其他顾虑,将来朝廷若有怪罪,贫僧自会为将军解释。”

“如此。”延奕透了口气,望了眼躺在地上的独孤尚,并不放心,俯身探过他的鼻息,摸过他的脉搏,见真是全身上下无一生气了,方才点头,“大师既然这般执着,延某不敢再拦。”他站起身,揖手道,“大师请便。”

竺深合什谢过,默默弯下腰,抱起独孤尚,飘然离开城楼。

“延将军!”楼外有亲兵禀道,“城楼下有人叫关,苻家小公子连夜求见将军和雁门太守,说有要事相商。”

“苻子徵?”延奕皱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他能有什么要事?”尽管不情不愿,碍于苻氏一门在乌桓贵族中的地位,延奕还是命人大开关门,亲自迎下城楼。

作者有话要说:

☆、篇外胡骑长歌

独孤尚再度睁开眼时,身处披山霞色中,青鸟啼鸣耳畔,红英遍生岩上,若非胸前隐痛、肩臂难动,一时迷惘倒如隔世重生。

他浸泡在温泉中,雾气氤氲,充盈满目,想要爬上岸,稍动一动,竟是骨骸四散的痛楚。仿佛身体已羸弱至不堪一击,偶有风吹,便可碎裂。

“觉得如何?”祥静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独孤尚转过头,才见草蒲上一缁衣僧者正静静打坐。“大师?”他刹那想起昏死前的禅音,那一夜血光剑影更是即刻浮至眼前,不曾散去的致命犀利。

自己竟还活着――

鬼门关前逃过一截,他却难以理清心里的感受,苦笑了声:“大师,你救了我?”

“不算。”竺深望着他,眸光温和,“依你现在身上的伤,若离开这温泉的治疗或者是我的内力,将随时会丧命。”

独孤尚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又望了眼竺深苍白的面庞,这才知他为自己的伤势,怕已耗尽了内力。踌躇半晌,他微张嘴唇,想要致谢,然而恩情厚重,却非言语能够偿还。“大师……”他开口,又沉默,最终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桑乾。”

“已出了雁门?”独孤尚怔了怔,下意识便道,“我还有几位族人……”

竺深微笑着打断他:“别担心,三天前,苻子徵带了蓟临之到雁门关,贩马出关,你的族人们都装扮成苻氏马场的驭马奴,已然安全北上了。”

“三天前?”独孤尚望着天色,他昏睡长久,已难辨人间岁月。

“就是你独闯雁门那夜。”

独孤尚闻言疑惑:“那日石勒虽已去涿郡请援,但路途遥远,绝不会那样快。”他思索顷刻,看向竺深,“难道也是大师暗中援手?”

竺深摇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血光争斗的谋算之事,于我而言,是毒蛇猛兽,避犹不及。如今欺世救下小施主,我已是破戒了。”

独孤尚不再言语,袅袅雾气沾湿他的眼睫,他眸光转动,惊觉自己竟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事,立即挣扎着攀出温泉。然而身体刚离开泉水,筋骨血液却登时如冰封一般,激得他喉间生生涌出一阵腥甜。

竺深忙过来扶住他:“我方才说过,你暂不能离开温泉!”

“马邑,马邑!”独孤尚唇无血色,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大师,我的族人……”

“阿弥陀佛,”竺深合什,低低叹息,“已迟了。两日前,马邑血染残阳,关外之地,就此平添万缕清魂--”

独孤尚目光冷凝,眼前绿水青山,一霎颜色骤变,阴风森森,暗红涌动,尽成冥河血川。

他选择活下去,却不知命运留下的,竟是永无止境、死亡的逼迫。

在桑乾修养了一个月,竺深终于制好可以控住独孤尚伤病的药丸,这才带着他北上云中。此时已是初秋,塞外黄沙飞舞,树木枯黄,万里晴空之下,风光萧索难言。

之前逃亡一路上因北朝军队的严防死守,难见飞鹰击空,等出了桑乾城垣,马匹上独孤尚抱着竺深的腰,望着蓝天下厉啸不断的飞鹰,恍然了一刻,才促唇吹出哨音。五六只飞鹰纷纷飞落,拍翅环绕他的身侧,腿上竟无一例外都系着竹管。

独孤尚一一看过,才知是石勒贺兰柬他们回到云中,派出数千只飞鹰,携带同样的信函,一直在沿途找寻自己。

“尚儿,信中说什么?”竺深见他许久不语,回头瞥了一眼,见密函上字迹诡异,非寻常汉文,遂多顾几眼,问道,“这是鲜卑古字?”

独孤尚点点头:“嗯。”这一个月来,竺深为教他护住心脉的内功心法,已收他为徒,因此言谈间,不免随意亲和了不少。他沉默了一刻,续道:“柔然兵动,柬叔怀疑柔然女帝将要趁我鲜卑大难之际,夺取云中。他们……”他言语略住,低下头,轻声道,“世人都当我死了,他们竟还未曾放弃。”

“贺兰柬……”竺深微微叹了口气,“他的确聪明过人,不负‘草原神策’之名。”

独孤尚将信函收入怀中,拉了拉竺深的衣袖:“师父,事态紧急,我想快点回云中。”

竺深本担心他的身体难抵赶路的劳顿,但如此形势下,多劝无益,只得将他瘦削的手臂围在自己腰间,夹紧马腹,提缰疾往西北。

到达云中城时,已是八月初十。那日天色阴霾,西风甚紧。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数十万人的城池,昔日繁华鼎沸,号称塞外第一城,如今却静寂成空,处处透着颓败。塞外烈风穿梭巷陌,吹鼓着酒肆上飞扬的旗帜,一阵一阵地,猎猎作响。

鲜卑诸族老虽不曾放弃希望,但一月过去仍未有独孤尚的消息,却也是各自黯然神伤着,竭力掩饰着已近绝望的心绪。贺兰柬久病未愈,接连多日卧榻难起,这日石勒与族老们聚在他房中商事,议过两个时辰,见贺兰柬精力难支,众人待要散去,却见贺兰无忧灵活的身影猴子一般窜了进来,手脚飞扬地,一不小心碰落了贺兰柬搁在案上的药碗。

“无忧!”贺兰柬头疼不已,斥道,“说了多少次,还是这样毛毛躁躁!”

“叔父……”贺兰无忧人如其名,性情纯真,绝无忧愁,虽怯于贺兰柬的厉斥瑟瑟缩起了脖子,但眨了眨眼睛,下一刻还是无动于衷地对他微笑,气得贺兰柬又是止不住地猛咳。

“叔父,少主回来了。”贺兰无忧在叔父凶狠的目光下故作文静,轻声轻气道。

“什么?”贺兰柬愣住,满室的人俱是僵住,皆直直瞪着无忧,目光迫切。

无忧遂挺直腰板,大声道:“少主回王府了!是一个老僧人送他回来的!”

“僧人?”贺兰柬心念微闪,却也来不及多想,激动之下,赤足下榻,跟着狂喜的诸族老,慌慌忙忙地迎去前庭。

众人到了堂上,方见原本在城外军营中训练士兵的拓拔轩竟是比谁都提早赶到,正抓着独孤尚,神色欣喜却又担忧,不住向他询问雁门关发生的事。独孤尚面容倦白,气息微茫,眼尖的族老一看便知他重伤在身,忙上前拉开拓拔轩,让独孤尚坐在榻上说话。

“并没有大碍,”独孤尚勉强笑了笑,“族老们不必担忧,都坐下罢。”等堂上诸人坐定,他目光流转,却不见宇文恪,心中一紧:“怎么未见恪父?”

石勒道:“恪老双腿不便,正在后庐静养。”

独孤尚微微放下心,接过离歌递来的茶盏,又问道:“狼跋族老还没有消息么?”

石勒摇头,叹息道:“没有。”看了眼独孤尚,取出袖中的信函,递给他,“正巧少主回来了,这是今日刚接到的云阁飞信,云阁主两日前已出雁门关,想必这几日也将到云中。”

独孤尚读过信函,觉得奇怪:“信中为何不曾提到阿彦?”

贺兰柬与石勒对视一眼,皆是沉默。独孤尚察觉出满座族老闪避的眼神、凝重的面容,不禁皱眉:“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这个……”贺兰柬斟酌着道,“前些日子曾有密报自江左送出,说彦公子虽已救出牢狱,却被萧璋途中追杀而亡。”见独孤尚凤目倏地暗冷下去,眉宇也益发凛冽,忙又补充道,“不过依我揣测,此传闻怕是有误。若彦公子当真丧命,云阁主何故还要千里迢迢赶来云中?他信中虽未提及,怕也是担心信落在别人手中泄了秘密。我想……彦公子应该还在人世。”

独孤尚垂眸静思良久,慢慢合起信函。

“柔然那边动向如何?”他抬起头,眉眼间已清寂如常。

未想他就这样转过话锋,诸族老都是一怔,本要松开的那口气,于是再度堵回胸前。

贺兰柬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方替众人回道:“斥候探得,柔然早在七月之初便大举全国军队,近五十万大军,在马邑之变当日,分五拨自柔然出发,西进云中。本来依他们的速度,快则三日,慢则七日,柔然柱国阿那纥率领第一拨骑兵必已到达赤岩山。但不知中途出了什么缘故,行军路上,却忽自柔然王城传出女帝病重将殁的消息,阿那纥紧急返回王城,他的军队就此在旷野滞留了一个月,此前三日,阿那纥方才再出王城、重新整军。”

“七月初?”独孤尚眸间锋芒闪过,“难道柔然人竟早就未雨绸缪,能够未卜先知?”

“我也在怀疑,”贺兰柬顿了顿,“听说姚融素与柔然勾连密切,中原事乱,怕与柔然逃不了干系。”

独孤尚目色冷冷,默思片刻,又道:“匈奴那边动静如何?”

“匈奴老单于刚死,诸部争权,此刻正忙于内乱,想来并没有东顾的精力。”

“那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后顾之忧。”独孤尚眉宇稍舒,道,“我本以为会是北朝借机侵袭云中,不过一路回来,并没有看到边关有调兵北上的迹象。两面无患,我们只需全力应对柔然便可。”

贺兰柬道:“少主不知道,北朝如今亦生出了乱子。姚融和裴行在朝中大肆排除异己,不料触及了司马皇室的利益,清河王、乐安王、北海王等八王正与朝廷对抗着,想来无须多久,便会有人借勤王的幌子策动谋乱。”

谋、乱――

独孤尚黑瞳深幽,一瞬的痛楚严严藏在深处,常人并不能发觉。但他心中却清楚地知道那是怎样的悲哀,独孤一门百年忠烈,然而事到如今,这样的两个字,却成了轻易便可刺痛自己的缘由。

一时议事毕,独孤尚去后庐见过了宇文恪,方才回到自己的庭舍歇息下来。暖池中洗去一路风尘,换过干净的衣袍,走去书房时,果然见贺兰柬已笔直候立在室外。

“进来罢。”独孤尚揉着额,在案后坐下。

贺兰柬此刻穿戴整齐,已非方才披头散发、乱衣赤脚的狼狈模样,入室揖了一礼,望着案上早已放冷的一碗药羹,眸光微暗,慢慢撩袍在独孤尚对面落座。

“少主还未用膳吧?”他将随身携来的食盒打开,拿出两牒饼饵、一壶羊奶摆在案上,解释道,“北朝对云中封锁边疆通行,粮草马匹等均不能北上,如今云中城中粮草拮据,吃的东西大多都补给城外军营,王府里只剩这些了。”

“我不饿。”独孤尚只将案上的药羹喝尽,疲倦地靠向身后墙壁,“柬叔,你实话告诉我,除却老弱妇孺,鲜卑一族能战的男儿还有多少?”

贺兰柬叹息道:“我来也正是要和少主说这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简,摊开摆在独孤尚面前,陈述道:“云中城原有守军将士一万五,这些人曾跟随主公历经烽火,骁勇善战,可称精锐之师。族中另有精壮男丁六千余人,这一个月来,已由拓拔元延将军齐集城外军营日夜操练。另有从北朝陆续逃回来的鲜卑武士,差不多有两千人,一回城,也自动归去了拓拔元延麾下。这些人武功高强,多数曾是主公在北朝的旧部,可自编一部,作为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