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迟空立即放下碗箸回望,见是萧少卿与郗彦联袂而至,忙起身迎上,至萧少卿面前俯首,低声道:“师兄。”

萧少卿打量他一身褴褛衣裳,微微皱眉:“竟如此狼狈,流浪回来的么?”又瞥一眼一旁仍在专心膳食的丑奴,摇头笑了笑,“还连累人家女孩儿与你一起受苦?师父没有给过你云阁的玉令么?”

迟空神情窘迫,低着头不做声。

偃风上前见过郗彦,说道:“其实没有玉令也无碍的,郡主已通知各地云阁一路照看,只不过……尉迟公子大概误会云阁剑士要将他们捉回洛都,因此路上都不曾投靠云阁,途中还莫名打了几架,各地主事也都无奈。自函谷关起我本一直跟着他们,但过了襄江后却突然不见他们的行踪,也是入了江夏城才重新遇到,这才带他们来采衣楼的。”

萧少卿闻言再看看迟空,悠然一笑:“许久不见,师弟你愈发精明了,能摆脱云阁眼线的人,天底下还真不多。”

此话意味深长,迟空何尝听不出,尴尬不已:“我本不曾多疑,是丑奴……”

“我什么?”埋头米饭肉脯间的丑奴终于抬起头,无辜望向这边。迟空看她一眼,目光冷淡,嘴上却不再多说。丑奴至此才看见萧少卿身旁那袭云淡风轻的青袍,低呼了一声,小脸放光,丢下手中的碗,快步跑过来,笑容依旧盈盈然不知哀愁,道:“澜辰哥哥,终于见到你了!”大起胆子,拉住郗彦的手,垂首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一路走得好辛苦啊。”

郗彦微微笑道:“平安便好。”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嘱咐偃风,“去找两套干净的衣裳,先带他们沐浴去罢。”

“是。”

偃风领着二人欲行,丑奴却望着郗彦依依不舍,再看一眼远处食案,喃喃:“我还没吃完……”

郗彦还未言语,一旁迟空蓦地冷冷出声:“饿死鬼投胎么!”眉目之寒似涌冰流,看也不看丑奴,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丑奴怔在当地,茫然看着迟空的背影。片刻,飞速瞟一眼郗彦,低声道:“那……我洗干净了再来吃罢。”说完,匆匆追上迟空,言词小心,柔声细语,竟是再不敢得罪于他。

萧少卿目送那二人一前一后拐过楼梯,又转眸看看郗彦,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郗彦容色如常淡静,温和道:“郡王取笑够了么?”

“我何曾取笑你?”萧少卿神情端肃,然眸中却是如何也忍不住的笑意,“我又为何要取笑你?”言罢,轻轻喟叹一声,莞尔摇头,转过身,自走去一旁雅室。

采衣阁仆役至雅室燃了灯,送上酒膳,将一根细竹管呈给郗彦:“刚自洛都来的。”

郗彦点点头:“下去吧。”仆役闭门退下。

萧少卿见郗彦于灯下看着密函,亦不打扰,自去栏杆前挑起帷幔,俯望江夏城夜幕下寂静的街道,沉默长久。待听闻身后那人自斟酒水的细流哗然声,方回首道:“阿彦,有一事我甚怀疑――迟空南下的行踪,真的避开了云阁剑士的视线?”

郗彦笑了笑:“郡王火眼金睛,何事能瞒过你。”他垂首饮了一口酒,续道,“迟空既不愿投身云阁,我也无须强人所难。何况尚信中道长孙伦超已派武士南下接回长孙静,迟空带着她离开洛都正是时候,而且一路上云阁的人忙着布障眼法,确实没有心思多顾那两个孩子。迟空灵活机变,带着长孙静尽走山野荒路,正能避开南柔然遣往诸城池拦截的细作视线。”

“原来如此,”萧少卿了然一笑,至案边坐下,忽叹息道,“长孙伦超此刻必然后悔莫及,当初听信师父之言,放任长孙静逃入北朝投奔你,却是大错特错。”

“或许吧,”郗彦言词淡淡,“我们亦没有多留长孙静的意图,待鲜卑困局得脱,便让人送回她。”

萧少卿看着他微笑:“只怕小姑娘到时却舍不得。”

郗彦置若罔闻,垂眸,斟满一杯酒,递给萧少卿,言道:“迟空来得也正及时,他生为荆州人,又久随华伯父身边,正可在荆州山川地势、殷桓治军布署上为我提点三分。”

“他提点你?”萧少卿扬眉,摇了摇酒盏,道,“可别折煞他了。”

郗彦轻笑不言,手指微动,将案侧密函推至他面前。萧少卿放下酒盏,翻开阅罢,半晌无声。

“拓拔轩的胜报终于抵达洛都,姚融之败本指日可待,可洛都朝廷却称此前姚融已递上再度臣服司马氏的降书……倒是将鲜卑又逼入一个尴尬境地了,”萧少卿低低言道,连叹数声,似满满的无奈,“如今北帝令尚回洛都述职,沿途遍布雍州府兵,与当年召回独孤伯父的手段还真是如出一辙。”

他冷冷一笑,扬手将密函送入烛火间燃尽,看着坠落残烬中袅然不绝的黑烟,若有所思:“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此局已死,尚也再无顾忌了。”

郗彦默默喝酒,一时不语。萧少卿蓦然也想起什么,面色一白,手指顷刻冰凉。“只是阿姐还在北朝。”他低声苦笑,五指狠握住酒盏,清透的目色霎那沉落,心中瞬时是冰火双重煎熬――却不曾想,原来整个局中,将来要夹在两边最过为难的,竟是自己。

郗彦看着他褪尽颜色的面庞,轻叹道:“这正是我担心的。若连你都这般难忍明妤公主日后困局,那以湘东王爱女心切,怕绝不会坐看司马氏就此倾覆。而朝中沈太后――”

他止住言词,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如北朝真的乱起来,只要鲜卑一旦占据上风,司马豫定会求援邺都,东朝怕难逃其间纠葛。”他低眸,唇边轻扬,笑意却不知是苦涩还是庆幸,“若非我命不久矣,将来怕势必要与自家兄弟沙场相见……”

“哪个兄弟?”萧少卿忽问道,声音淡凉,抬眸望着面前的人。

郗彦怔了怔,与他对望一刻,移开目光。

室中静默,而后再无人出声,一杯杯酒水无声入口,灼烧咽喉,攫住心脏,沉懑胸前生出令人窒息的难耐――事情发展至此,皆非二人所愿,也才发现,原来天下所趋、大道所往,远非人力可驭。杌陧生平,孰可强求?

是夜,安置好丑奴的住处,迟空暂随萧少卿至军中。丑奴送行时,望着已骑在马背上的三人,小脸沮丧,目中水雾充盈,似马上就要哭出来,拽住迟空的马鞭不肯松手:“你说过不丢下我一个人的。”

迟空涨红了脸:“那是路上。”想要抽出马鞭,又恐划破丑奴的手,皱着眉道,“快放开!”

丑奴紧握马鞭不放,回眸偷偷看一眼郗彦,又迅速垂眸,轻声道:“你说带我去澜辰哥哥营中的,此刻没到营中,便还在路上。”

“他便在这里,你何不自己求他!”迟空面色一冷,扔下马鞭,扬手折了道旁一根细柳枝,重重挥下,夺然而出。

“呵,脾气不小,”萧少卿看着盛怒离去的迟空,又瞥一眼愣愣驻足原地的丑奴,于马背上略略垂首,望着她微笑,“长孙姑娘,你是一个人在这里怕寂寞么?”

“啊?”丑奴恍恍惚惚抬头。一夜下来,她至此刻才瞧清萧少卿的面容,冷月清光下含笑的面容竟如此俊美,眉目虽有冷峻之意,然唇边含笑,既无迟空故作矜持的冷漠,亦无郗彦拒人千里的冰寒,银袍玉带,灯火辉映间的神采比夜月更耀人双目。

东朝的男子原都是这般惊人的风华么?丑奴被他看着微有羞怯,点点头道:“嗯,是。”

萧少卿温言道:“这样吧,我认识一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让她明天来采衣楼陪你,如何?”

丑奴紧紧攥着衣角,踌躇不语,看向郗彦。郗彦看着眼前这个尚不及马匹高的小姑娘,目光虽一如既往的明亮动人,但面容疲倦,却是无法遮掩。想她一路奔波来到江夏,途中艰辛怕是这位养尊处优的柔然小郡主从未能预料到的。思绪略略飘飞,忽想起东朝至燕然山万里迢迢,刀光剑影、风霜满途,那紫衣温柔的女子陪伴自己身旁,亦是从无怨悔,从无退缩,一路温存体贴,即便是最辛苦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她失去微笑与希望。

念及此处,坚如冰石的心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不可自抑地柔软起来,却也不知是怎样的情绪,似思念至极,又似惘然隔世。郗彦低头看了看丑奴,一时不自觉放轻声音,道:“你先歇于此处,我有空会来采衣楼看你。”

“好,”丑奴终于展颜欢笑,抹了抹眼角湿润,上前一步望定他,“你莫要忘了。”

郗彦却被那清亮的目光刺得一痛,清醒过来,追悔莫及,忙掉开视线,挥鞭离去。

翌日,萧少卿与郗彦听迟空说了对殷桓诸营布署所知,商讨至晚,拟了几条计策,谏与萧璋。折书送达江夏,未过两个时辰便批复下来。萧少卿与郗彦当下奉命调军,前者于夏口之南白潼浅滩再布三座水门,后者将赤水津防线往西南再拓三十里,东西水陆并行,其间六座水门首尾相连逾五十里,案上陆寨相应而动,仍沿西山结营,篝火相接,旗仗不绝。

夭绍至北府营当夜,正逢陆寨军队调遣忙乱之时。谢粲领一万悍卒扎营中军左侧,虽是最早安置妥当的,但在四面马蹄疾驰、车轮滚动的杂吵声中,夜色仍无宁静。直至子时过后,四周方慢慢寂静下来,仅西山从谷中不断传出树木裂断之声,似有人在不住砍伐。

夭绍于谢粲帐中简单擦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男装,走出帐外,望向中军方向,略思了一会,转身问一旁亲卫:“何处可做膳食?”

那亲卫讶异了一下,笑道:“公子要吃什么,我让人送来便是。”

“不必,”夭绍笑了笑,“我想亲手做。”

亲卫闻言盯着她看了几眼,方道:“军中膳食是粗糙了些,公子想来出身尊贵,大概是吃不下。”指着西北一个方向,“直走那边,逾半里左右,篝火盛处便是军中烧灶所在。”又从腰间解下一面令牌,“谢将军正在后方为公子扎帐篷,营中军规森严,公子不可随意走动。此是通行军中的令牌,今夜军中暗令为‘伽陀’,若有哨兵问起,公子切记。”

“伽陀?”夭绍乍闻佛经之名,不由一怔,而后抿唇笑了笑,“多谢告知。”转过身,举步离开。

因她没有甲衣着身,身量清瘦,又兼眉目秀美异常,一路上巡逻将士频频望过来。夭绍神色从容,只将那张令牌系在腰间显眼处,并排坠着一枚云阁金玉令,途间所遇将军皆是北府旧部,自认得那金玉令是云阁至尊至贵的令箭,非云濛父子不能有,都不禁有些讶异,看着她走过眼前,竟也不敢冒然阻拦。

沿途除哨兵循例查问外,其余无什么大事。只是至烧灶处士兵们却不让她入内,请求半日,方以一袋子的金铢换了几味食料,捡了一个小锅,去极远处人迹鲜至的溪边洗干净,兑了清水,再抱回来,蹲在篝火边,细心烧好一锅汤。揭锅盖时,香气四溢,夭绍试了一口,味道鲜美,竟是大超往日水准,不觉很是欣喜。

而后捧着锅回到谢粲营中,盛好汤放入食盒,让人唤来沐狄:“去把这个送到中军帅帐。”

“什么?”沐狄盯着食盒,奇怪,“吃的么?元帅不缺吃的。”

夭绍声色不动,淡淡道:“是药,他正缺这个。”把食盒交给沐狄,叮嘱,“路上小心,不要弄洒了。”

“知道。”沐狄咧嘴一笑,提着食盒出帐。

夭绍这才坐定歇口气,倒了杯温水,静静饮着。一时谢粲返回帐中,笑道:“阿姐,你的帐篷已弄好了,我带你去瞧瞧?”话毕,嗅嗅鼻子,目光发亮,“什么这般香?”

“我做了汤,”夭绍指着案上的碗,“已凉了,快来喝了吧。”

谢粲忙上前捧起,看看碗中汤汁,再看看夭绍,不敢置信:“阿姐何时竟也会做汤?”虽问了却也不等夭绍回答,嘴靠近碗边,一点一点慢慢饮尽。

“好喝。”他舔舔唇角,放下碗,意犹未尽。

夭绍微笑看着他:“既是好喝,那以后阿姐便日日为你做。”

谢粲抬起头,望了望夭绍,有些恍惚。自江夏城外重逢起,至此刻他才感受到她的一丝温柔,一时想起方才路上她的严词厉色,又念起往日她待自己的关怀周到,心中诸感夹杂,不禁暗叹数声,轻道:“阿姐,待何时有空,与我说说北上的诸事吧?”

夭绍稍稍一怔,望着他半晌,淡淡一笑:“好。”

是夜夭绍歇于新扎的帐篷,谢粲恐士兵送来的木榻夭绍睡不舒服,将自己随军而备的楠木软榻送来给夭绍,垫上细貂裘毛,配以锦被。夭绍皱眉道:“都拿来给我,你怎么睡?”

谢粲笑道:“我是男子,没那样娇贵。”又想营中诸事纷杂,西山中伐木之声又是极大,怕她难以睡安稳,转身抱来许多书册,放在榻边,摸着脑袋讪讪道:“都是兵书,阿姐不要嫌枯燥,睡不着时,可以看看。”

夭绍抚摸书卷,感慨道:“不过半年,你也懂得照顾人了。”抬头对他笑了笑,“你明日还有诸多军务,快回帐早些歇息罢。”

“是。”谢粲环顾四周摆设,见无遗漏,这才与夭绍暂别,自回营帐。

忙至此刻,时已近丑时。夭绍连日赶路也是疲累,歇了灯,躺下刚阖上双目,便觉困意滚滚而至,一梦睡去,极是深沉。却不知是否日间思念太过,梦中恍惚有一缕微凉微苦的药香飘然而至,那人靠近身旁,气息如兰,令她忐忑起伏的心就此落定红尘,再不起任何波澜。她在梦中也想微笑,只觉手被他慢慢握于掌中,肌肤温暖,再非往日骇人的冰寒。

“阿彦。”她喃喃,下意识便要收紧手指,可他的手却忽地一挣,再度离她而去,梦里只见那袭青衣如同烟云挥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惊而醒,唤道:“阿彦!” 坐起身,四顾无人,帐中空空寂寂,独她一人惊喘着,满头冷汗。

为何又是这样的梦?

她抱住锦被,缩在榻中角落,望着满目黑暗,心中既觉无助,又觉苦痛,茫然之下,一时只欲放声而哭。似自九年前祸事开始,她便噩梦连连,无论他是死是活,每一夜都纠缠在她的梦魇里,多是悲痛,鲜有温馨。而在梦外,命运仍残忍摆布着二人,叫他无时无刻不活于死神的阴影下,叫她心惊胆战日日夜夜地愧疚抱憾,即便二人相伴,他只当他已是人间的鬼,她又念念不忘他的寒毒,彼此之间生死相隔、歉疚障目,他和她又何曾真正开心过?

上苍的捉弄,当真要一生一世不罢不休么?

念及此处,夭绍只觉一阵虚脱,慢慢靠上身后软褥,竭力让自己平静。待神思终于安稳下来,这才听闻耳边隐隐传来水浪喧动的江潮之声。夜间长风鼓吹,不似寻常水涨潮起,却似棹楫竞争的动静。夭绍心念一动,忙披衣下榻,正要燃起火烛,却闻帐外一声怒马嘶鸣,有将军声如洪钟,唤道:“前将军何在?”

“褚绥将军稍候。”却是沐狄的声音。

那将军放声道:“元帅有命,前线将有战事,谢将军快请出帐接军令!”

夭绍闻言面容一紧,掀帘走出帐外,抬头一望,见谢粲已披着大氅快步而出,眸中惺忪仍在,神情却甚为恭肃,揖手于来将马前道:“末将在,不知元帅有何军令?”

褚绥手持金令,面容铁黑,道:“谢将军速自前锋营点五千射手,即刻至中军营前,随元帅前线督战!”

“是!”谢粲接过令箭,正要询问何来战事,天际却兀起一阵战鼓急奏,隆隆然翻滚而至。本是天将拂晓的时候,东方刚露出一道白光,然双方鼓声一起,雷鸣般震响水域之上,惊动百里潮浪,水汛怒涨,江天森冷无垠,顷刻将微露的晨曦吞入弥漫的阴翳间。

天色复又一片黑茫茫,军中篝火却大起,红烟燎腾。陆寨沉睡的将士直到这时才被惊醒,军中顷刻哗然。诸人虽惊,却不至于生乱,着甲衣提兵器,各自出营集结。褚绥军命传罢,即刻掉马离营,谢粲招来麾下副将,嘱咐几句,便转身朝夭绍帐篷走来。

见夭绍披衣站在帐前,他怔了一下,上前道:“阿姐,我要去水上迎敌,你在帐中等我,军营重地,万不可随意乱走。”说罢,心中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令给她,“这是我的令牌,若有变故,取此令通融。”

“我知道了,”夭绍接过玉令,“你快去罢。战场刀剑无情,千万小心!”

“知道!”谢粲眨眼一笑,自转身回营换行装。片刻再出营,少年将军明光铠甲、紫色大氅,肩负三尺狼牙剑,跃身高坐黑骊之上,领着两名副将,快马驰出。夭绍亦已回帐重新穿戴好,跟着众人将他们送出营寨。寨外空地上五千射手已列队完毕,为急速赶至水寨,俱乘骏骑,火光下铁衣生寒,阵势之威武夺人,令初至战场的夭绍顿觉凛然。

她踮足望向中军行辕,只见那边已等候着十几骑。当前一人白甲黑袍,夭绍凝目而望,看清头盔下那张清俊沉静的面庞,心弦一颤,胸口不由微微发酸。

“小心。”她于心中轻声道。

那人却似有所听闻,转眸看向这边,目光飞速瞥过她的面庞,毫无波澜,毫无停留,便又静静望着前方。待闻谢粲誓师罢,他便提起缰绳,当先纵马而去。

夭绍看着大军离去,不自觉追随着飞扬的烟尘走了几步。身后有人悄悄拉扯她的衣袖,转过头,才见是沐狄,对她笑道:“郡主,回营罢,像这样的战事三天两头都有,我家小侯爷是常胜将军,郡主不必担心。”

“是么?”夭绍微微笑了笑,然而这却是她生平首次与传说中炼狱般的战场近在咫尺,想到即将扬起的烽烟间会有她此生至亲至爱的人在搏命争斗,便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于原地望向江中,只见荆州军分四路而至,迅楫急流,飞棹乱响,纵横于怒江江面,无数火光蜿蜒而动,宛如巨大的蟒蛇,金鳞闪闪,血口正开,杀气勃然而至。

夭绍见得此景,一口气更是吊在心头,又觉平地难览全局,正要寻个高处观望战事,脚步刚移,袍裾却又被什么牵绊住。想到沐狄绝无这般胡闹的可能,夭绍皱眉,回首一看,脚边竟是白羽翩翩,一白鹤伸颈修长,对着她不住唳鸣,声音轻悠绵长,似是欢喜至极。

“鹤老?”夭绍惊喜,弯下腰,双臂展开。

白鹤的确丰姿不比往日,摇摇晃晃,扑入她的怀中。“这般沉?”夭绍吃力抱住它,唇边笑意深深。

“为老不尊,还这样撒娇!”一旁忽有人笑叱道。夭绍转头,只见中军行辕里走出一白衣男子,面目清雅,笑意温和,走过来捏住白鹤的双翼,将它丢回地上,嘴里道:“小夭不要太过宠了鹤老,它可从不知适可而止,日后只将你缠死烦死。”

“姐夫。”夭绍微笑,于他面前俯身一礼。

“不必多礼,”阮靳扶住她的双臂,打量她的面容,“多年不见,你确是长大了。”

夭绍轻笑不语,看一眼地上忿忿难平啄着阮靳布靴的白鹤,弯腰摸了摸它的头:“乖。”而后站直身,忍不住又望向远处江边,脸上忧色难掩。

阮靳心知肚明,淡淡一笑:“放心不下战事?我知道一处登高望远的好地方。”

夭绍闻言忙转眸看他,阮靳转身道:“随我来。”夭绍快步跟上,白鹤展翅慢慢飞于她身边,不住贴着她的衣袂厮磨几下,自得其乐。

两人绕过中军行辕,阮靳领着夭绍攀上最近的一座山峰。至山腰壁岩,方瞧见茂密树木间哨台高立,巡逻士兵望见阮靳,俱恭称:“军师。”让出一条道,任两人一鹤登上哨台。

一至台上,夭绍便扶住栏杆,向西南而望,果觉视野开阔,非但可观全局,更可放眼双方战舰对阵的数十里战线外,江河浩漫难有边际,两岸一道道水门森严而筑,近万艘战舰屯寨水中,楼船林立,宛如一座座水上城郭,只是其间刀锋雪白、炮台暗黑,却是让人望而心骇。

彼时天色也终于有些明朗,夭绍遥见郗彦一行已至江边,弃马登船,几十条战舰穿过水寨内郭,随着外水域即将迎战的数百战舰迎浪而上,横档中流,分为三路,绕成弯刀一般的阵势,而那道锋利冰寒的刀口,正对着趋舟急进的荆州军,蓄势待发。

江中陈列无数战舰,阵势变幻又是匪夷所思,夭绍眼花缭乱中,至此已不知那艘战船上站着郗彦和谢粲,不免心中焦虑,双手紧握栏杆,倾身探望。

阮靳微微笑道:“莫要这般紧张。”雪袖一扬,指着江中道,“七郎领着五千射手,要首当其冲杀透荆州军的锋线,该是在最前方的那条船上。阿彦为帅,局中策应,当中那艘悬挂着黑底金纹帅旗的船便是。”

夭绍点点头,目光注视着那相隔不远的两条战舰,不敢分心丝毫。而此刻耳边却隐约传来炮石齐发、万箭穿风的声响,随即呐喊厮杀声湮没轰隆战鼓,听得夭绍一阵心惊肉跳,只是眼前战火还未起,这杀伐之声却又从何而来?

“看来少卿那边也有战事。”阮靳皱眉,望向下游,看着那边冲天而起的火焰染红的云层,恰如血魄般瑰丽的朝霞冉冉东升。他神情一紧,低声自言:“火势竟这样猛?”心中一动,俯首正要唤高台下的哨兵,却见山底一士兵飞奔而至,在台下道:“军师,夏口传来战报,殷桓亲率水师三万攻袭江州军水寨。”

“知道了,”阮靳言词镇定,“再去探。”

“殷桓亲率水师?”夭绍却是闻言一惊,忍不住掉开目光朝东边看了一眼。然只这一瞬的功夫,江中一声鸣镝锐响,数万利箭离弦的嗡鸣震荡强压风浪声,直撞人心。

夭绍忙转过头,只见荆州军战船已入赤水津水域五十里内,北府水兵应势而动,弯刀之阵如脱鞘而出的迅猛,前锋营射手万弩齐张,箭密如蝗,掩护东西二路水军杀入荆州军两翼。如此双方战船相距已近,千艘战舰垛口处炮台同出,飞石如雨,没顶而至,一时立在甲板上最外层的士兵应声坠入江中者不计其数,本该日出后风浪渐平的江面暗色滚动,浮尸破橹顺流而下,鲜血浸溢漫江,熊熊战火直透水深处,将一片丹青水域渐染成浓墨般的深邃。

夭绍乍见这般血淋淋杀戮满目的景象,周身血液凝结,胸口闷堵,眼前更是阵阵发黑,这才知高估了自己承受的底线,扶在栏杆上的手霎那冷如冰石。

“夭绍?”阮靳见她面色青白得异常,身子更是瑟瑟发抖,心知不妥,道,“莫看了,回营歇会罢。”

“不。”夭绍轻轻摇头,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睁大眼睛,视线仍牢牢注视着谢粲与郗彦所在战船于风浪间的一进一退。

此一战自卯时战至未时,双方胶着不下。夭绍虽不懂行军布阵,但看战线已自赤水津水域慢慢逼入江心,便知战前的危机至此已近消弭。只是她站在山上,距江心太过遥远,此刻只可勉强分辨双方旗帜的颜色,再想认出谢粲与郗彦所在舟舰,却是不可能了。

近申时,夏口传来战报:汝南王萧子瑜营中一万豫州水师午时援至夏口,防守白潼浅滩一带,本是岌岌可危的三座水门已然守住,殷桓见势难夺,已撤军退回乌林。

阮靳听罢一笑,看向江中:“主帅已退,看来我们这边的战事也快结束了。”他话音刚落,江心便传来撤军鸣金之音,然一声未曾响毕,便扼止于风中。

夭绍问道:“何故又停了?”

阮靳苦笑:“对方鸣金之人想是被我们某位年轻气盛的将军给射杀了。”

夭绍念光一转,恨恨道:“肯定是七郎!”目光投向江中,只见一艘战舰游龙般飘出北府水军,径攀浪尖,欲只身滑入荆州阵中,千钧一发之际,其后一条轻舟横冲而出,将它拦于半道,风浪中两船都停滞了一刻,而后齐齐后退,于铺天盖地的箭雨下急速返回北府船阵。夭绍神色一僵,还未反应过来,已听身旁阮靳恼道:“稚子胡闹,竟想独闯敌阵!”

虽是怒极,幸而此行被阻及时,江中战火由此渐缓,至日暮,荆州军再无心恋战,鸣金收船,双方各退营寨。

夭绍至此才松了口气,转身与阮靳下高台时,方觉双腿有些发软。走到山脚,恰逢前锋营将士纵马归来。谢粲独行前方,战甲上血迹斑斑,早上披戴的紫色大氅此刻破碎不堪,脸庞被硝烟曛得发黑,目光无神,微微垂着头看着前方的路,看上去竟有些失魂落魄。

“谢粲!”夭绍冷冷唤道。

谢粲一个激灵,翻身滚下马,走到夭绍面前,看她一眼,又瞟瞟她身旁阮靳,神色甚是惭愧:“阿姐怎么在这?”

夭绍寒着脸不语,掏出一条丝帕,擦上他的脸。阮靳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们一直在山腰哨台看你横扫战场,前将军果然威猛无双,竟敢以一人之力独闯千军。”

“我是看对方主将正在那条舟上……”谢粲讪讪辩解道。夭绍手下力道一重,丝绢正拭到额头,谢粲嘶一声倒吸冷气,避开夭绍的手指,道:“疼!”

夭绍这才发觉丝绢上殷红的血迹,心疼之下方才的怒气也消了一半,蹙眉道:“还不回营中清理伤口?”

谢粲忙答应一声,飞快转身,爬上马奔回营寨。阮靳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笑道:“想必是被阿彦怒斥过了,除了那次在石夔关,我还从未见过他得胜之后不兴高采烈的。”

夭绍神情无奈,问道:“他在战场上总是这般任意妄为么?”

阮靳道:“其实自入北府以来,七郎已沉稳多了,今日之事也是他求胜心切,虽鲁莽了些,勇气却是可嘉。”言罢,目光瞥一眼自远处驰来的几匹骏骑,微笑道,“我还有军文处理,先走一步,有事可来中军寻我。”不待夭绍言语,便疾步先行离去。

夭绍低头看看仍跟在脚边的白鹤,轻轻叹口气,俯身抱住它,正要往营中走,怀中白鹤却扑腾着双翅挣脱她的双臂,朝路边一骑飞过去。

夭绍惊愣之际,那匹骏马仰头嘶鸣,已停在道中。其后跟随的几骑本也要停留,却听钟晔苍老的声音含笑响起:“少主,我们先回营了。”招了招手,率领一众人迅疾驰向营寨。

马蹄声过,山道上转瞬一片清冷,独青岩下二人相望无声。道侧一株老槐树浸染暮色中,枝梢柔柔垂落,晚风间飘落无数细白花蕊,顷刻拂满二人的发际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废柴,卡文卡了整整一个星期,更新晚了,莫怪。

此章草稿,待修。

祝大家国庆假期愉快:)

☆、子慕予

静默相峙,日渐薄暮。晚风吹拂夭绍身上的衣袍,宽长的袖袂飞动似紫云冉冉,衬着她雪白微倦的面容,落花飘零间愈显柔弱无依。郗彦看她良久,终于掠身下马。他方自战场上归来,眉眼深处不可避免仍挟带刀剑争锋的寒意,夭绍近在咫尺地望着,不自禁心弦一颤。

郗彦低声道:“昨夜太晚不曾去见你,南下的路上一切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