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握着信函,不知为何竟是迟疑了顷刻,才揉去信笺上的封印,于灯下细阅。石勒紧紧盯着商之的面容,不敢瞬目。待整封信阅罢,石勒毫无意外地看到,一帐烛光再是明燎熠熠,却也难将商之铁青冰寒的脸庞染出一丝暖意。

石勒不忍,上前劝道:“主公,郡主的婚事你不必如此在意,她先负心……”

“婚事?”商之语带疑惑,想了一刻,才明白过来,“她和阿彦要成亲了?”

石勒闻言顿时茫然,瞥着萧少卿的信函:“憬公子信中难道没说……”

“没有,他来信另有要事,”商之轻轻抿住唇,将手中信函慢慢卷起,“族老烧毁子徵的信,就是因为这个?”

石勒已然失言,至此再无法隐瞒,只得道:“是,苻公子信中道,郡主和彦公子本月二十八完婚,他要留下赴宴,暂不北归。”

“七月二十八?”商之静默一会,垂眸轻笑道,“是个好日子。”微微侧过身,扬手将萧少卿的信函凑近烛台。火焰猛然一盛,红得夺目,令他怔忡须臾,直到火苗炙痛肌肤,方缓缓松开手指。

灰烬落地,石勒至此只能装作未见商之苍冷的容色,轻声问道:“轩公子前线求援的事,未知主公有何决议?”

商之并不负他所望,失神不过一瞬,下一刻已恢复如常神色。起身踱到帐侧悬挂的战图前,思索片刻,道:“明日傍晚,你与乞伏族老领十万大军南下,屯兵汉兴与陈仓两地。”

“是,”石勒努力体会他的用意,“主公分兵南下,是要另辟战场,直攻雍州?”

“雍州暂不攻,”商之道,“等讨司马氏檄文遍传天下时,再兵指中原腹地。”说着从袖中取出贺兰柬写就的檄文,交予石勒:“连夜抄写千份,谴飞鹰送赴各地云阁。”

石勒应下,又道:“若由我领兵南下,主公何往?”

“北地,”商之似想到什么,不禁淡淡一挽唇角,“我先去会一会轩帐下贵客。半月之后,再南下与你们会合。”

贵客?石勒不解,想要询问时,却见商之视线停留于战图东北角,眉宇冷凝,目中煞气隐隐翻腾。

这般的寒凛煞气石勒从未见过,心中发突,目光随之移去,方看清那是北柔然的方向。这与当前中原的战事毫无关系--石勒心中愈发莫名,瞅着柔然地势细瞧数眼,不敢多言,悄步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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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日清晨,未明的天色下筚篥促鸣,翕诎声洞穿陇右丛岭,直飘云霄。暗淡一夜的三军帐火烈烈燃起,甲士如云出帐,苍原戈壁上铁衣滚滚,随着鼙鼓急敲,整齐列阵诸将麾下。恰是三军皆动的喧嚣时,中军行辕十数骑雷霆而出,铁蹄湮没于万余骑兵中,横纵急驰,借着西海岸畔晨雾氤氲,越过零羌城外,飞奔入朝日斜照大地的第一缕红晖间,卷尘东去。

战时双方斥候遍布左右,商之此趟东行贵在神速机密,故一出西海郡,随行十八侍卫皆换了便袍,三两结对远离商之四周,独留离歌贴身跟随。

一路纵然甩鞭疾骋,却也并不惹眼。过百余里,除商之座下烈焰骑外,其余所有战马皆生疲累。此事商之早有所料,东去途中各郡云阁昨夜已收到陇右飞出的密函,借途中荒野零星而设的茶肆便利,马匹私藏,供以众侍卫途中换乘。如此换马无忧、急行不殆,日行五百里,黄昏前已抵金城城下。

“再奔一夜,便可到达泾河,”离歌见商之忽勒紧缰绳徘徊金城下,不禁道,“已然至此,主公为何停下不行?”

商之面容罩于斗篷之下,神色难辨,命令离歌道:“你领众人先行,我随后赶上。”

“不行!”离歌话语坚决,冒死抗命,“临行前石族老交待叮嘱万万句,都要我不离主公身侧,护卫主公安全。”

商之轻笑:“如遇强敌,你能护得了我?”话虽如此,却也不再强求。双腿猛夹马腹,驰入金城。

离歌迅速扬手放出袖箭,见冰冷赤焰滚过云霞,这才急急甩鞭,奋起直追。

金城早在数月前已归鲜卑辖制,相比战火纷乱的中原各镇,此处倒得几分安平之世的平静与祥和。时逢城中夜市初起,华灯明照,因临近塞北,胡风遍城,酒肆喧哗处一派笳动胡舞起的鼎沸热闹。商之纵马绕行巷陌间,路过郡守衙门避而不入,离歌紧随其后,心中甚疑,却也不敢多问。瞧见商之驱使烈焰马拐入一座僻静庄园间,玉色云纹的刻痕于甍顶隐隐若现,方恍然大悟。

“见过尚公子。”此地云阁主事得到传报,急忙赶来堂上拜见商之。

商之斗篷未去,负手立在窗旁,并非久留的姿态。略俯身扶起主事,问道:“我先前劳烦主事帮我找的远古明玉,不知此趟商队西行,途中有没有找到?”

“找到了,”主事仿佛早已料到商之此行的缘由,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放置案上,笑道,“公子今日来的也正是时候,西去乌孙的商队昨日刚回来。”打开锦盒,指着里面一枚约莫四寸长的明润紫玉,啧啧道,“这枚明玉是远古的宝贝,不知为何竟流失到了异邦。若非公子上次指明了方向,云阁纵有通天能人,也是找不到啊。”

商之取过锦盒,手指轻触紫玉,烛火映照下的眉眼微微柔和了几分,凤目含笑,道:“辛苦主事。此物价值连城,我且先给千枚金铢,稍后派人送到。”

“公子何出此言?”主事面色一变,摇手不迭,“公子与少主情同兄弟,属下岂能收公子钱财?”

“这枚玉,与他物不同。”商之淡淡笑了笑,收起锦盒,告辞离去。

东出金城,峭壁跌宕的山野间,月色漫途。离歌望着行在前方的商之,几次三番拍马赶上,欲言又止。

终是连商之也忍不住侧眸瞥着他,皱眉道:“何事?说。”

离歌目光闪烁不定,盯着商之手中的锦盒,吞吞吐吐道:“那枚明玉……”

“送人的贺礼。”商之冷言截断他的话,握着缰辔的手狠狠一紧,烈焰马奋蹄一挣,眨眼奔逝数丈外。

月光如练,清冷的银华映入眼眸,放眼所望,前方山陵如冰,寒色无尽,压得他胸肺猛然潮滚浪翻,任他再冷静理智地克制,却也难平心绪起伏。

“独孤,独孤……”他低声喃喃重复,少时放声大笑,“独-孤-!”身下烈焰骤然怒吼,四蹄腾云,疾风赶月。一声清笛裂帛惊云,悲啸动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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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驰骋不歇,翌日一早渡舟过泾水。北地郡战火如荼,重镇郊野,无处不是兵荒马乱的疮痍满目。沿途关卡林立,周转不易。至午后未时,方入拓拔轩驻扎于归畔山下的中军营寨。

鲜卑军自入北地郡以来,多为攻城夺池之战,少了纵横苍原的骁妄任意,入得方寸为城的中原诸镇之间,只觉步步艰难。拓拔轩淌过泾河之后,好不容易血战夺下险地归畔山,然横陈他东去征途路上的,却是号称“坚城”的郁郅。司马徽亲自督战于城中,双方鏖战数日,胜负难分。商之到达军中前夜,拓拔轩独领三千人突破北军陈于郁郅城西的防线,南越三十里,火燃北军粮仓。事后为避北军拦截,绕行东南丛林,手上虽握军师给他提前备下地图,然盛暑之日林中瘴气甚多,折腾到正午,方才摸清回营的路。一入中军喝了杯水解乏,本想继续与军师商讨军情,不料疲乏加身,困累非常,说着说着便闭目歪在榻上睡着了。军师亦不多言,挥了挥蒲扇,悠然一笑,自行出帐。

午后商之由段云展引带入帅帐时,拓拔轩横卧榻上,双目紧闭,睡容正深。段云展上前待要叫醒拓拔轩,商之却摇头道:“他也累了,不必吵着他。东朝来的军师何在?我要见见他。”

段云展奇道:“主公怎知军中来了位东朝军师?”边说边带着商之出帐,往西面帐篷走去,笑道,“那军师虽则能掐会算,精通兵法,但行事实在忸怩得很,嘱咐轩与我不得上报于主公,说免得引主公分心。未想主公更胜他一筹,竟早料到他的行踪了。”

说话间已至帐篷前,段云展嗓门清亮,帐中人未免将最后几句听得清楚,因而笑应道:“商之君大才槃槃闻名天下,阮某自愧不如,就不劳段兄来分高下了。”言词温润悠然,略透几分慵懒。

商之微微一笑,望着帐前竹帘轻启,一身着雪白纱袍的男子缓步走出,点头致意:“阮兄别来无恙?”

“别来有恙,”阮靳揖手还礼,一本正经地道,“自东朝荆州战事了结,阿彦那小子便整日催促我北上。殊不知日照炎烈,战火燃面,日子实在不好过。我这不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若是别人见到也罢,但被东朝那二人见到了,必然抱怨与取笑甚多。”说着一伸臂,请商之入帐。

一旁段云展自引着离歌离去,商之随阮靳入帐坐定,随口笑道:“阮兄名冠江左,除了沈伊,谁还敢取笑你?”

“商之君这就有所不知了,”阮靳盛出一盏茶汤递过去,哀哀叹了口气,“沈伊口无遮拦,是鬼神避尤不及的人物,不谈也罢。只是我家夫人,却是生性喜欢白皙俊美男子的小女子。如今一整年不见我回,我若这般模样回去,定笑我是哪里冒名充姓的孤魂野鬼。装着不认我,将我拒之门外,也是可能的。”话虽如此,然说起家中妻室,阮靳眉眼温柔沉浸,语音低软,相思外露犹自不知。

商之低头饮茶,笑了一笑,并不应话。

阮靳将适才于案上摆弄的木骰收起,自案边取过一封信,交给商之。

商之瞥了眼信函上的字迹,唇边笑意淡褪几分,叹道:“原来阮兄北上是身兼数命。”

阮靳笑道:“数命同归,无论阿彦,还是阿公,都是要我帮辅于你。”

商之不言,垂首阅罢信函,沉默顷刻,才道:“太傅对鲜卑的用心尚十分感激,如今子徵南下东朝,太傅出面为鲜卑斡旋,阻止东朝援兵北上,对鲜卑如今的处境而言,无疑是大恩。请阮兄转告太傅,谢兄如今冒险留于北军为鲜卑内应,生死置之事外,尚无以为报。尚定不负太傅恳请,将来战后鲜卑若胜,只要谢兄愿留北方,鲜卑必引为功勋之臣,绝不亏待于他。”

阮靳颔首微笑:“如此,多谢商之君成全。”

商之淡然收起信函,慢慢道:“太傅为晋陵谢氏子孙筹谋久远,此份心计,也叫人感触良多。”

“举世侍奉一朝的忠心,因十年前那场政变,早已寒透阿公的心了。”阮靳轻轻抿了一口茶,日晖穿透竹帘照在他的脸上,含笑的眸间一派静谧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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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轩醒时得知商之到来,自是大喜过望。暮晚于帅帐摆宴,除却当夜巡守营寨的将领,诸将齐聚一堂。虽军中禁酒无以尽兴,然陪商之喝着清茶叙及天下事,一时竟也其乐融融。

阮靳上次以妙计助鲜卑胜匈奴,虽则功大,但在云中与诸将不过一面之缘。诸武将眼里,如此弱不禁风的素衣文士自是毫不起眼,是以无人问津。纵是这次阮靳初来乍到便被拓拔轩揽为军师,但因他刻意低调行事,因此众将仍不知其身份。

直到宴上商之说了阮靳出自江左陈留阮氏,军中诸人才愕然一惊,方知他竟是名震东朝的名士领袖。再等拓拔轩说起阮靳北行之前曾为郗彦帐下军师,诸将更是动容。萧少卿、郗彦数战怒江,将不可一世的荆州军逼入死局的盛名早已传扬天下。民间论及东朝战事,天花乱坠,将北府兵的神勇推崇到天兵天将下凡怕也黯然失色。鲜卑诸将虽不信民间传言,但对郗彦、萧少卿挥师布阵时的兵法谋略还是神往已久。先前苦于无人知晓江左诸事的内幕,此时得知阮靳方从荆州战场抽身北上,不免纷纷问及。

眼见阮靳被缠在诸将询问中难以脱身,商之垂首一笑,放落杯盏,一人悄步踱出帐外。

帐外夜色已深,遍地篝火难掩月华如素。商之踏上行辕外的高山,至山顶,俯眸一望,方知一侧悬崖深不可测。临渊处巨石横陈,商之撩袍而坐,山间清风微微,拂面而至,令他恍惚觉得,此情此景,正似梦魇深处不可挥灭的温馨记忆。

白马寺后山峭壁沉渊,那时的风月如画,正如眼前。

他不禁摊开手掌,低头静望。那一夜的少女倦容难掩,眉眼盈盈处却是令人沉迷的羞涩温柔;那一夜柔荑在握,他想要松开,却始终恋恋难舍;那一夜惊风处她险险坠崖,他第一次那样紧紧拥抱着她,柔软在怀,真切如斯,却还是被他狠心推开--

“呵--”他轻轻一笑,想着这早已注定的结局,悲酸不再,怅然成空。

夜风轻抚指尖,不留一丝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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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轩找上山巅时,正见商之斜倚古树静静坐在巨石上,手执一枚修长的紫色明玉,若有所思。

“你有心事?”拓拔轩至他面前,低声道。

商之目光不离紫玉,凤眸难得地不存冷冽,清目似水,笑了笑:“你指什么?鲜卑如今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四面皆敌,我的心事自然不少。”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拓拔轩见他如此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忿然低吼,左右踱了几步,方敛住烦躁,沉声道,“这些日子阮靳没少和我提及阿彦和夭绍的婚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商之堵住他的话,轻笑抬眸,目如寒星。

拓拔轩抿紧唇,月光照在他泛青的面庞上,脸色甚是难看。默然望着商之许久,低低一叹,撩袍在他身旁坐下。斟酌片刻,他才又道:“阿彦是你最亲的兄弟。”

“是,我知道,”商之微笑,将紫玉于指间转了转,忽道,“你带了匕首么?”

“要匕首做什么?”拓拔轩皱了皱眉,虽则不解,还是将腰间镶满宝石的匕首解下,递给他。

商之拔出匕首,将利锋抵住紫玉,用力击出一个孔洞。拓拔轩倒吸凉气:“这么美的玉……你要做什么?”

“将它做成云箎。”

拓拔轩眼睁睁看着他运力将紫玉寸寸磨裂,心疼异常,却又无法阻拦,茫然道:“云箎是何物?”

“上古的乐器,已失传许久了,”商之唇边笑意深深,眉宇神采温柔,“她小时候常在信中问我云箎的模样,我却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谁?”拓拔轩顺口反问,然不等商之回答,他已然明了,忍不住道,“你那时为何不告诉她?”

商之道:“我一直想亲手做一个送给她,只是十年中总是疲于奔命,未有时间。”

他言词平缓,面容清淡。拓拔轩闻言却觉心中恻然,难以出声。许久,才无奈叹了口气:“你做云箎便做吧,只可惜这紫玉宝贝非常,你真舍得下手。”

“她喜欢就好。”商之静静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不更,大家可能已经忘记这是个什么故事了,简要介绍一下前面的故事梗概:

东朝永贞十二年,皇帝萧祯骤然昏迷不醒,太后沈氏把揽朝局,南与蜀国激战,北与北朝和亲。为救东帝,沈太后邀请剡郡云氏少主云憬前来为皇帝诊治。云氏虽为东朝高门,却也货殖天下,云憬更擅医术。东帝苏醒后,与云憬相谈甚欢。云憬旋即被东帝引为谋臣,君臣二人于密处谋划的,却是要推翻九年前高平郗氏被灭门的冤案。

因九年前的旧事与北朝关联密切,云憬受东帝所托,北上调查此案。

东帝身体康复后,适逢北朝使臣前来迎娶明妤公主。与南蜀一战中扬名的豫章郡王与东朝高门谢氏之女谢明嘉同为东朝送亲使臣,北上途中结识了北朝神秘莫测的国师商之君。

谢明嘉与商之因乐曲结缘。因觉商之似多年前的故人,谢明嘉有意接近,并最终得知:商之就是九年前北朝满门被灭的独孤氏的孤子——独孤尚。而让她更意外地,却是因此牵连得知,如今的云氏少主竟并不是云憬本人,而是少年就与云憬面容相似的、郗氏孤子郗彦。

原来在九年前,独孤尚与郗彦被各自家臣所救,多年来隐名埋姓,只为一朝查清冤情、推翻旧案。

几个年轻人经历了漫长的追求与摸索旧案的过程,中有东朝太后、北朝权臣、异族柔然等各方势力的阻拦和破坏,却最终查出真相,推翻了旧案。而此后,北朝鲜卑族因独孤氏冤案的平反而日益强盛,深受北朝皇帝顾忌的同时,更与朝中乌桓贵族势力势同水火。为避免重蹈九年前旧案覆辙,独孤氏终于不堪诋毁与排挤,易帜而反。

而在东朝,郗彦携案情真相回禀东朝皇帝后,不仅荣膺了往日郗氏的荣耀,更在内战中手刃了仇人殷桓。大仇得报,郗彦践诺迎娶谢明嘉,有情人终成眷属。因北朝鲜卑族与乌桓族对抗力量悬殊,郗彦为助独孤尚,毅然带着谢明嘉北上。

至七月下旬,江左暑热盛极而衰,几场暴雨瓢泼般洒下来,江山洗净,曲水激涨,邺都内外急风穿雨,无疑是凉爽不少。

苻子徵先前烦腻于南方闷热潮濡的天气,本打算北归之前在国宾馆中闭门不出,但等这几场雨下过,总算在水雾朦胧中感觉到江左山川的曼妙之处,于一日傍晚雨水终止、日出霞蔚,想着碧秋池此刻倒影婆娑的美色,忽起兴致,携了长随,沿着曲水纵马前往城东。

流枫岭上采衣楼早已明灯如昼,难得露面的云阁主事这晚竟亲自站在门庭檐下,放着满阁达官贵人不顾,只隔着画舫如云的碧秋池,遥遥眺望对岸。就算望见苻子徵登岸而来,云阁主事也只点头而过,让身后管事领着苻子徵前往内庭。

内庭清幽人少,雅阁皆设高处,怀水望山,正得其景。苻子徵今日着一身月白色长袍,手执六角青玉扇,举止间颇具江左士人的尔雅风流。一时点了“茶道”与“棋道”,命仆役去唤素日交好的客伴,却不料那仆役道:“铭心姑娘已有客人。”

苻子徵不愿为此坏了心情,随意道:“那便换一位罢。”

不一刻仆役去而复返,却是道:“铭心姑娘的那位客人说公子是旧识,求与公子一见。”话音未落,酒香已随风而至。那人白衣翩然,大笑着从仆役身后绕过,不请自入室,对苻子徵揖手:“苻兄,在下沈伊有礼。”

“沈大人,”苻子徵起身还礼,举手请他落座,笑道,“你我原是旧识?可惜我却不知道。”

沈伊坦然道:“我与你是不过朝堂上的几面之缘,不过,你救过尚的命,帮过少卿的难,助过阿彦南北商事,我与他们都是兄弟,闻苻兄大名日复一日,听说你的轶事怕比你自己记得的还多得多,了解你的为人怕比你自己还要更深,怎可不是旧识?”

最后几句话入耳,苻子徵抿入口中的茶在喉中颇有些难以下咽,微笑:“哦,你了解我?”

沈伊摇头叹气道:“少卿说你此番南下摆一难局,数月以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堪称里外不是人。阿彦说你是谋国之枭雄,心细如汪海之绵针,让人难以设防。当然,尚倒是没有和我品评你,只提到一句什么苻子徵以马震天下,太过屈才。所以,他这才放心托重任于你,任由你南下长袖舞一回罢。”言尽,饮一口美酒,满脸得色:“你看,我是否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寥寥数言将自己骂得几近体无完肤,苻子徵失笑:“沈大名士口舌之毒、挑事之能,真是举世无双,今日也算是闻名不如一见。”说着亲自给沈伊斟一杯酒,细细审视他:“看来我是无意得罪过沈大人,还请赐教。”

“无他,”沈伊颇为干脆道,“只因你南下出尽风头,把我的名字挤出去了。”

“什么名字?”

沈伊瞪眼:“大才槃槃独孤尚,江左独步郗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后来出人苻子徵。你难道没有听说这新的四谚?”

苻子徵莞尔道:“苻某确首次听闻。”

“你其实得罪的不是我,而是得罪的他们。你后来居上,我并无所谓,”沈伊挤眉弄眼道,“更何况,与他们三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并列,惹得世人日日提醒我要盛德日新,我本就无德,也早就不耐了,多谢你替我受此一劫。”

苻子徵挥摇青玉扇,笑而不语。

沈伊再饮一杯酒,望着窗外夜色下的秀媚山河,语气忽而清冷下来:“不过赖你恩情我不能不报,因此顺便也送了个好礼给你,望你笑纳。”

“什么礼?”

沈伊道:“陛下已决定援助北朝,自余姚仓、豫章仓抽调二十万石粮草,七日后齐聚安风津,渡江北上。”

苻子徵盯着他,缓缓道:“沈大人从何得知?”

“你既称我大人,则该知我为当朝大臣,自有为君分忧之责,这个旨意,正是我为苻大人请示陛下而得的,”沈伊唇角微扬,“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怪只怪你太低估了我朝陛下的决心,更低估了朝中两个人的野心。”

苻子徵道:“哪两人?”

“沈太后,谢太傅。”

沈伊索然无味地说着,温雅的容颜下一双眼眸波澜不兴,骤然不见一丝方才的飞扬轻佻。

“难怪沈大人方才自避盛德,原来如此,”苻子徵冷冷一笑,慢慢收了六角扇,“怕不是我低估了沈太后和谢太傅,而是我看高了沈大人。”言至此闲情雅致毁坏殆尽,振袂而起。

沈伊目送他的身影消没于廊外夜色,静默良久。夜起惊风,吹入室中,烛火骤灭。他低头,轻轻摩挲手中酒壶,半晌,将壶推至一旁,倒了一盏清茶,闭上双眸,缓缓饮尽。

“为什么要改那四句话?”

轻柔的声音飘入耳中,沈伊睁眸,望着门外窈窕纤细的身影,微微一笑:“我确名不符实。且在采衣楼说出,大概不久就会传遍天下了。我无此虚名所累,倒也方便行事。”

“何必如此……”铭心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便在门外沉默不语。

沈伊亦是淡淡叹息:“进来罢。”

铭心轻步入室,放下食盒与酒壶,想要转身点燃烛火,手臂却被人狠狠拽住,身体止不住地后仰,低呼声中,人已倒入熟悉的怀抱。

“怎么了?”她柔声问,感觉那人温暖的手指从脸颊抚摸至脖颈边,五指环绕那处肌肤厮磨徘徊,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伸手攀上他的手臂。

“为什么哭?”察觉到发烫的水珠自她脸庞滚落掌心,沈伊轻轻一笑,这才将五指自她脖颈松开。抱着她默默坐了一会,温和道:“天底下没有谁像你这样了解我。日后别人看着我只怕千般不齿万般羞辱,唯有你,肯为我流泪。我也相信你待我之意不假,不过……过了今晚,你便可以回去复命太后,任务已然完成,沈伊如她所愿,自此甘心背负俗世枷锁。”

怀中柔软的身体渐渐僵硬,沈伊却俯首轻吻她的双唇,缠绵许久,慢慢将她放开:“今夜就此别过罢。”

“少主!”铭心在唇角未褪的温暖和留恋下幡然悔悟,拉住他的衣袂,难忍轻泣。

沈伊并不回首,笑了笑道:“至于郗彦,你潜留云阁十数年也未曾近他身边半步,今后也罢了。”一挣衣袍,绝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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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帝萧祯近日心情颇佳,自怒江战事消弭以来,荆州重建在望,北朝求援事定,朝堂上君臣一心,诸政推行顺畅无阻,休养生息中正迅速恢复元气。且在七月二十三日,南蜀使臣携带重金抵达邺都。因三皇子祖偃被质东朝,南蜀此次与东朝求和订盟再无往日的强势,恭称“来朝进贡”,步步退让只求释放祖偃。只是萧祯登基以来在南蜀之事上吃尽苦头,此番绝不肯善罢甘休,对南蜀使臣请求觐见的呼声置若罔闻,只让沈峥、赵谐等一众大臣周旋。因郗彦是败祖偃之战的主将,为免激起南蜀使臣的仇恨,自不便插手此事。又兼郗谢两族联姻在即,婚礼杂事繁多,萧祯颇体谅地为郗彦减免部分政务,让他有时间能回东山祭祖,更怜惜郗彦与夭绍皆已丧亲,决意以姨父与舅父的双重身份,于宫中大设婚宴。

外臣大婚举于宫庭,史无前例,下旨之日群臣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妄言,皆盼沈太后能力劝萧祯,拦下此议。然承庆宫那边连日不见动静,只赐往谢府的嫁礼绵延不绝。诸人想起沈太后往日对明嘉郡主的怜爱,自知其间荣宠弥天的意味,各怀所思,不敢再议。倒是谢昶接连上谏数言,却被萧祯以“此事朕意已决,太傅不必多虑”驳回。

恩旨已不可逆转,而宫中多年未办喜事,时间又紧迫非常,连月来里外一片忙乱。

萧祯登基数十载,熬至今日才得政令如山的君威,想着此前的种种悲酸苦楚,惘如隔世的怅然之外,更是壮志将酬的豪情。而能与他分享此等豪情的,这时便只有当年一众东宫学舍的老友了。

这日午后小憩起身,得许远来报云濛夫妇昨夜已至邺都云阁,萧祯甚是欢喜,急旨将二人宣入宫中。

云濛虽袖手朝外,然生性谨慎,入宫之后让独孤灵去承庆宫给太后请安,只身一人前往文昭殿。入殿后方知沈峥、赵谐也在,一殿君臣三人面色各异。云濛以为他们正商量要事,便要先退出,萧祯却冷笑道:“你留下!有人正想学你远离庙堂,你不妨也听听他是什么理由。想来人人都觉得你无官逍遥,把江山万事交给朕一人,你们便都可以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