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道:“虽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想,在十一点半以前,我们必须赶到下一处平台那里,这很重要。”

张立喊起了号子,木桨整齐而有力地落下,岳阳和卓木强巴也加入了划桨的行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们本能地觉得,必须按照地图上标注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

随着不断的前进,嗡鸣声也不断增大,直到他们抵达另一处平台,岳阳看了看船体,又看了看平台上那根数人合抱的石柱,猛然道:“强巴少爷,我们不是一直在猜测那根柱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吗,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是用来拴船的!”

“啊?拴船?为什么?”张立道。

只听那嗡鸣声越来越大,岳阳道:“来不及解释了,先把船拴起来吧,强巴少爷!”

新队员虽然也能不同程度地使用飞索,但远不及老队员那般能将飞索作为身体的一个延伸,岳阳和张立手一扬,飞索堪堪钻入岩壁,两人就像两只灵猿攀上了岩壁。卓木强巴将主绳穿过一串快挂,稍稍用力一抡,将绳索抛了上去,另一头系在船头的龙骨粗隆端,张立和岳阳将主绳往粗大的石柱上一绕,飞快地系牢。刚做完这一切,那嗡鸣之声已经转为轰鸣,不仅河面激烈地震荡着,船上的人还明显地感到,整个隧道洞穴都在振荡,好像山崩地裂,一时间心中惶惶,不安的情绪袭扰着每一位船员。

※※※

“看!那是什么!”也是坐在船头,原本在张立身后的赵庄生突然叫道。

探照灯依旧照着前方,只是原本应该漆黑一团的洞穴深处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折射着探照灯的灯光,呼啸而来。来势汹汹,声响震耳欲聋,那东西速度好快,带着整个洞穴都在颤抖,进入探照灯的范畴,众人只见一道银白色的墙扑面而来,更像无数银色的虫子,前翻后滚地冲击过来,是水!大水!只有开闸泄洪时才能看到这样猛烈的水!在黑暗中,一千米开外的它初露峥嵘,这条银色巨龙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要将阻挡它的一切障碍撕得粉碎,那潮水澎湃的声音经洞穴反复回音,最后发出共鸣,竟让整个洞穴共振起来。

“天…”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跟着就沉寂下来,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唯有卓木强巴镇静道:“所有的人,背好背包,抓紧船舷,把头埋低,准备屏气,来了!”

“轰”的一声,一个浪头不经意地从蛇形船头顶没过,就好似一只小虫子飞进了银龙的巨嘴中,丝毫没有引起它的注意,它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又飞快地向前冲去。

片刻之后,张立和岳阳紧张地盯着被绷得笔直的主绳,在绳子没入水中的一头“哗啦”一声,蛇形船又浮出了水面,只是此刻它的位置,已经比片刻之前,陡然高出了六七米。那船头高高翘起的船尖发挥了挡板的作用,这样的浪潮下,船身几乎没有进水,而是顺着潮头让船身呈四十五度斜角上翘,跟着整条船顺水抬起,只有靠在船舷的船员被扑了一脸水。

浪头过后,船里的人抬起头来,猛甩着头脸的水,大口地呼吸开来,待有人抹掉脸上冰凉的水,看到原本高高在上,现在却只高出几米的岳阳和张立,又是一阵震惊。没想到才刚走开始几个小时,就碰到这样危险的情况,原本兴致勃勃的李宏、赵庄生等人都变白了脸,也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

众人齐动手,慢慢将船向岳阳他们站立的岩壁靠拢,这一波滔天大浪余势未平,也不知道会不会再一次涌水,大家一面平复心情,一面等待地下河倒流的平息。

※※※

卓木强巴拂去额际趟下的水,问岳阳道:“你怎么知道要将船系在上面?”

岳阳耸耸肩,跳入船内,道:“这条地下河,我们唯一还没有弄清楚的几件事情,第一,雅江夜里会涨水,而且是从地下河倒灌出来的,为什么?第二,地图上标注的通道、平台,都已被证实,但是平台旁留下的时间点是做什么用的?如果它们不是指通过这道路径需要多长时间,那它们是指什么?第三,两处平台上留下了系船的勒痕,要知道,勒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留下,一两次系船是不足以在这些坚固的岩石上留下痕迹的。第四,戈巴族的疯子如何操控这么大一艘船逆流而上?最后又如何钻出那洞穴的?”岳阳把住探照灯,扭头看着余波未平的冥河,又回头道:“其实,我就是从这些问题中找到答案的。”

张立蹲在岩壁边,问道:“怎么联系起来?”

岳阳道:“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这石柱上留下的勒痕不是一朝一夕,那要许多次拴绳才能留下。这个崖壁连站人都站不了,古人将船多次拴在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为了在这崖壁上休息,而是有别的不得不将船拴在这里的原因。而地图上标注的时间范围,已经被我们所证实,不是我们从一个点划到另一个点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我也是突然将这地图上标注的时间段和我们监测到的雅江夜晚涨水的时间联系起来,水量突然暴增,说明地下河是一瞬间几乎就被填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能解释古人拴船的动机。是这样吧,强巴少爷?”

卓木强巴道:“不错,休息一下,等下继续前进。”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探照灯随着船身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远端的石壁隐约透着怪兽的影子,一群人疲惫不堪地斜躺在船上,没想到,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就差点让他们筋疲力尽,在激流中跌宕起伏的程度和时间,都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带着这种深深的倦意,却没有什么睡意,因为三盏明晃晃的探照灯就搁在船头,这光,是绝对不能熄灭的。

吕竞男、亚拉法师、禇严等六人抓紧时间休息,岳阳因为每次遭遇激流都太激动,把嗓子喊沙了,现在只能闷不作声,张立和李宏几个年轻人精力十足,还在吹牛聊天。卓木强巴察视着众人的状态,张翔又在祈祷了,卓木强巴走过去,只见他膝前翻开圣经的第一页,上面写着: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第二日】

卓木强巴先来到孟浩然身边,唐敏正在给他做检查,塔西法师静候在一旁,这名不怕雪山的摄影诗人脸色有些白,他略带疲倦地说道:“我没事,只是胃部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是昨天野味吃多了,今天有些消化不良。”

唐敏问道:“这里疼吗?还想不想吐?”塔西法师的手指搭在孟浩然手腕上,替他把起脉来。

卓木强巴知道,这刚一开始身体就出现不适症状,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目前他们的状况不容乐观,他清楚地知道,这地下河只有前进一条路,想返回是绝不可能的。塔西法师道:“脾胃不调,应该是气血阴虚所致,暂时只需调和脾胃,以暖微补就没事了。”唐敏也道:“看来是受凉导致消化不良所致,行船颠簸所以想呕吐,先服用一支胃复安看看情况。”

卓木强巴这才稍微宽心,让孟浩然注意身体,继续往下走,来到肖恩面前,这是他们这个冒险团体里面,唯一一位银发碧眼的外国人,肖恩能说的中文不多,但是能听懂一部分,有时张立说笑话他也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着。卓木强巴过来时他正用英文和黎定明交流着,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嘿,肖恩,定明。”卓木强巴打声招呼。

肖恩道:“强生,你终于有空休息一下了。这支队伍不好带哦。”

卓木强巴道:“也没什么不好带的,大家都有户外探险的经历,几乎没有什么矛盾,很容易就协调好大家之间的关系了。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毕竟你是第一次来西藏,怎么样,还习惯吗?”

肖恩掰着指头道:“习惯啊,你瞧,张立、岳阳、巴桑、你、敏敏、黎先生、张翔、亚拉法师、教官,几乎一半多的人都会说英文,我没什么不习惯的,而且我也会说中文嘛。”说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发音道:“你好!”

卓木强巴笑了笑,黎定明道:“肖先生其实对生物学研究很深的,刚才我们正在谈亚马逊丛林里那些神奇生物…”

卓木强巴道:“哦,我差点忘了,定明也是动物学家呢。”

黎定明补充道:“两栖类。”

三人聊了一会儿,直到吕竞男将卓木强巴叫过去,如今吕竞男、胡杨队长、卓木强巴和严勇四人是这支队伍的总决策者,很多事情都是通过他们四人讨论决定的,其余队员私下里称呼这四人为四巨头。

四人又商议了一番,就是否对人员座次做出调整,还有明天的行程与休息时间等一些细节问题做了计划,然后卓木强巴才回到船头,和唐敏聊了一会儿,唐敏倦了,枕在卓木强巴大腿上睡着了,看着酣睡的敏敏,卓木强巴又望了望船头还在聊天的张立他们,心想,总算熬过这第一个二十四小时了,而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人在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内,还有较为清晰的生物钟,可是,迈入第二个二十四小时之后,生物钟开始紊乱,该睡觉的时候不觉得困倦,该进餐的时候没有饥饿的感觉,一切都会变乱,到那时候,有多少人的身体能挺过来,他不知道,终于,卓木强巴也悄然睡去。

※※※

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听到了阿爸那熟悉的声音:“孩子,我知道你讨厌宗教,也不信神佛,但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被否定的。其实,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无论你有无宗教背景,无论你是否无神论者,那种信仰,即是追求,一种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生存,是人类和所有生物在物质欲望上的本能,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为继续存活下去而不断挣扎努力;信仰,则是人类在精神欲望上的本能,有时候,它甚至超越了人类肉体物欲上的本能,驱使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人是脆弱的,不仅肉体脆弱,人的心灵也同样脆弱,远古的人类由于肉体的弱小和知识的匮乏,天生就对未知感到害怕,他们害怕陌生的事物,害怕陌生的力量,古人就如同初生的婴儿,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恐惧。人们总会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无法克服的恐惧,这时候,人们的精神需要寄托,他们希望有什么能在自己困难时给予帮助,在自己绝望时给予希望,从黑暗中带来光明,驱逐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邪恶。于是,就有了神…”

“强巴少爷,醒醒…”卓木强巴感觉自己刚睡一会儿,就听到了岳阳的呼唤,他睁开眼,只听岳阳道:“估计第二波涨水快到了。”

“什么!这么快!”卓木强巴一惊,睡意全无,翻身起立,询问道:“你确定?”

岳阳将打开的电脑递过来,道:“强巴少爷你看,这是地图上另一个我们没有完全理解的,为什么标注时间的图象会如此抽象,以至于亚拉法师他们也无法辨认,我对此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发现这些图象不是一个完整的动物,它是由两种动物组合而成的,你看这幅,牛头鸡尾,还有这个,虎面猴身,所以才变得难以理解。随后我想到了工布村的那首诗,它说,勇士们每天只休息两次,为什么是休息两次呢?如果说这代表时间的动物不是一种,而是两种的话…还有,我们观测点记录的时间也明确显示,每天雅鲁藏布江涨水也是两次,只是一次多一次少而已,如果把动物的两部分还原的话,那么,也就是这个时间段了。”

卓木强巴问:“什么时间了?”

岳阳道:“凌晨五点。”

卓木强巴道:“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岳阳道:“强巴少爷,你看是不是把大家都…”

卓木强巴道:“好的,把大家都叫起来,这件事疏忽不得。”

大家都睡意蒙蒙的被叫醒了,有几个人直抱怨刚刚睡着,还有几个人似乎根本没睡,卓木强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嘿嘿,大家,打起精神来!”卓木强巴鼓励道:“听着,第二波涌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这么快就掉队的话,都精神点儿,抓稳了船才行。”

“什么!”

“又来啦!”

“要命哟!”新队员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但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很快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嗡嗡…”“嗡嗡…”船边的水又一次出现了波纹,岳阳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个示警的信号,让人揪心。

咆哮而来,又呼啸而去,那银色巨龙就像是这地下王国的清道夫,隔一段时间,就要将这洞穴清理一遍,那无以匹敌的力量让人战栗。这次的涌水更大,更急,整条龙骨船就像摩托艇一样,好几次被抛离水面,那船头破开的水花溅得全船的人都湿漉漉的。每个人抓着船舷的手指关节都握得发白,谁都知道,一旦松手,就是卓木强巴所说的掉队,那身后便是无边的黑暗,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这股激流冲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激流中坚持多久。双手扳住船头的岳阳则警惕地盯着船头的主绳,那根被绷得笔直的绳子,在巨大的水冲力下不断的缩紧,牢牢地绞进那龙骨之中,发出“咯咯”声响,岳阳的心也如那龙骨一般被渐渐绞紧,他清楚,一旦那主绳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冲力断掉的话,整条船倒退回出发的位置还算幸运,如果船被卡在哪里或是撞沉撞破,那铁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波涌水坚持过去,下次系船起码要使用两条以上的主绳。

“哐当”一声,岳阳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光芒从身后照射而来,原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龙骨船高高抛起,那船头的探照灯正好与头顶一根悬垂下来的石柱碰在一起,顿时熄灭,跟着“哎哟”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叫。

只听卓木强巴在指挥道:“小心,小心头顶的石柱!抓紧船舷,趴下,快趴下!”

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赵庄生看得分明,伸手一探,就在此时,涌水突然低了下去,跟着又是猛的一抬,蛇形船的尾端突然一翘,黎定明和赵庄生几乎同时手指一滑,身体被抛向半空,眼看就要离船而去,坐在他们身后的巴桑和亚拉法师伸手一抓,牢牢握住两人的脚踝,亚拉法师对赵庄生道:“抓住你了!”

赵庄生反而大叫道:“放开我!”亚拉法师端坐念诵经文,任凭赵庄生如何挣扎,就是挣不脱,赵庄生大叫道:“李宏!李宏掉下去了!”岳阳在船头听见,心中一紧!

而黎定明则被巴桑重重地摔回船上,跟着船又是一颠,巴桑沙声道:“抓背包!”

此时的蛇形船,就好比在乱石坡上疾驰的汽车,随着水流一上一下抖动着。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汹涌的波涛才逐渐平息,在这些人中,只有去过美洲的老队员才深刻体会过那种波涛汹涌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回忆时,那是一种永无停歇的颠簸,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抖散架了,连意识和思维都因为那种剧烈的抖动而模糊起来,唯有灵台一点清明,控制住手指,死死抓住,只知道死死抓住,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而如今的情形也是这般,抓住船舷的手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而身体的其余部位已经失去了感知,就算已是风平浪静,也要原地休息好长时间才能让肌肉重新凝集力量。孟浩然不明其理,一站起来就栽了个跟头,他跪在船上,双手抓着背包,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扭头看时,不仅自己如此,黎定明抖得更厉害。

过了几分钟,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塔西法师第一个站了起来,稳健地向前迈了几步,来到张翔面前,询问道:“你没事吧?”他清楚地看到,一根巨大的石柱贴着张翔的后背重重地蹭了一下,混乱中那声“哎哟”就是张翔叫的。

张翔额头渗着冷汗,白着脸微笑道:“没事儿,就是碰了一下,咝!”塔西法师微微揭开他背心的衣物,张翔的汗流了下来。唐敏在后面看得清楚,张翔后背一大块皮肉被蹭掉,血肉模糊,惊呼道:“呀呀!”

塔西法师对唐敏道:“我想,需要止血的东西。”

唐敏松开抓船舷的手,抖动着,拉了几次背包的拉链,都没拉开,塔西法师过来帮忙,唐敏道:“纱布在第二个口袋,下面是绷带,消毒剂在左边第三格。”吕竞男也走过来帮忙。

岳阳捏了捏拳头,手脚能活动了,斜身一把抓住张立,道:“快来看看这灯,好像撞坏了。”一旁的禇严道:“看来是坏掉了,我看着那根柱子直接砸在灯壳上。”

卓木强巴站起身来,对严勇和胡杨队长这两位也没经历过潮涌的探险队长道:“你们没事吧?”两人一起摇头,同时又撇过头看受伤的张翔。严勇道:“好了,总算又活过来了。”说着,就想站起来,没想到腿肚子一阵发软,身体竟然向前扑去,双手抓住了张立的背包,总算没有跌倒在地。却发现右方空着,不由问道:“李宏呢?”

“李宏掉下去了!”赵庄生大吼一声,趁亚拉法师手一松,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冥河之中,巴桑大叫道:“胡闹!别去送死啊!”

“李宏掉下去了!”卓木强巴也是一惊,李宏就在他的身后,他脱手了竟然没有出声,当时所有的人都低埋着头,竟然没有人发现李宏从众人的头顶掠过。看着陡然增高近十米的大浪潮,如果是在涌水出现时就被冲了下去,哪里还找得到。

※※※

卓木强巴等人来到船尾,将探照灯打向水面,寻找赵庄生的身影,过了片刻,赵庄生从漆黑的河水里探出头来,用手愤怒地打击着水面,溅起大片的水花,怒骂道:“李宏掉下去,你们为什么不抓住他!你们那么厉害的啊!哼!咳咳…呼噜噜…”他又沉了下去…

岳阳在船尾道:“瘦子,快上来!后面还有小浪头,你会被冲走的!”但赵庄生却没有回答,双手凭空一挥舞,好像不大对劲。

卓木强巴衣服来不及脱就跳下水去,将赵庄生拉了回来,大声道:“李宏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是你这样做,是想让我们再失去一个队友么?”

赵庄生被拉回船上,卓木强巴也回到了船上,水温冰冷,他不由打了个寒颤,赵庄生裹着毯子,无神地坐在船里,喃喃道:“他昨天还给我说,回去后我们一起去爬卡瓦格博峰…”他也清楚,李宏当时飞离船面足有三四米高,根本没有人能拉得住,自己只是探了探身子,也被抛了起来,差点就和李宏同样的命运了。

岳阳嘴唇轻颤,面色惨白地来到赵庄生面前,两人怅然相望,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悲戚,岳阳没想到,李宏竟然走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在那涌水之后,漆黑的河面上一片平宁,什么都看不到。

“李宏——”岳阳突然对着黑暗放声大吼。

“李宏…李宏…李宏…”洞穴中传来阵阵回响,可以清晰地听到岳阳的呼唤在逐渐远去。

“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赵庄生也跟着一同吼了一遍,两人的吼声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蛟龙,顺着激流远远而去,留下朵朵浪花,随后化作虚无飘散。任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激流中,存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但李宏或许被冲到某处平台了,或许抱住某根倒悬的石柱了,也许…也许他能涉水冲破黑暗,回到工布村了。岳阳和赵庄生都这样想着,这样安慰着自己,强压下心中的悲伤和眼角的泪花,默默着,凝望黑暗。

吕竞男面无表情地对岳阳道:“别忘记,你是军人,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如果你不想更多的人消失的话。”

肖恩回头看了看王佑,这两位昔日一同前往美洲的驴友在训练时话并不多,两人相对保持着距离,反而都和新队员打成一片。“怎么样?比起我们在美洲刺激吧?”肖恩略带笑意的问着,王佑的手还僵在船舷上,淡淡道:“这算不了什么。”

在船尾,巴桑也站了起来,看着船侧的水流,拍了拍身前惊魂未定的黎定明,又扭头看了看亚拉法师,法师端坐如山,自涌水来袭之时,亚拉法师并没去扶船舷,但身体却如粘在船体上动也不动,此刻也保持着那种姿势,好像入定还未醒来。巴桑不由自主摸了摸胡须,他越来越看不清这看似瘦弱的老喇嘛,还有那塔西法师,还有吕竞男,还有强巴少爷,还有那个看不清深浅的肖恩,这条船上厉害的好手实在太多。

张翔后背用双氧水消毒后上了纱布,绷带缠好,疼痛感没那么明显了,众人也三三两两恢复过来,唯有黎定明,手里死死拽着自己的背包,脸色一阵灰一阵白,唇色乌青,时不时嘴角颤动一下。大家都知道,他害怕了,是的,曾与死神如此近的擦肩而过,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种经历一生一次就够了,更何况在未来的两天内,他们还要持续不断的遭遇这种情况,没有人会怪他,大家都来安慰他。

总算让黎定明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胡杨队长主动要求和黎定明换一下位置,于是,黎定明坐在了中间胡杨队长坐了船尾。

船头的探照灯坏了,张立换了一盏新的,对这种情况是早有准备,他们有好几个备用灯,唯一准备不足的就是没想到这涌水如此激烈,张立想了想,提出利用主绳扎在船的肋骨里,每个队员都用快挂与船身绑在一起,这样就不怕颠簸时被船抛飞了。说做就做,张立换了灯头,跟着就着手改造蛇骨船,很快,这艘船又灯火通明地起航了。

【黑漩涡激流】

岳阳盯紧了电脑,仔细地辨认着他们走过的路径,同时用仪器测量着他们走过的路程,当他们顺流漂过211公里后,岳阳沙哑着对卓木强巴道:“强巴少爷,让大家注意控制速度,前方减缓行驶,我们开始进入岔路最多的区域了,稍不留意可能迷路的。”

卓木强巴大声道:“第三组尾排停桨,严勇、李宏、肖恩和塔西法师,都放缓挥桨频率。”怕肖恩不懂,卓木强巴还用英文说了一遍。

岳阳紧盯着前方的河道情况,只见那墨黑色的河水出现了细条形的水纹,岳阳道:“强巴少爷,激流区,又是激流区。”

卓木强巴道:“进入激流区,全员准备!”

所有的人都拿出桨来,刚准备好,只听岳阳沙声高叫道:“地底瀑布!”

整个船从船头开始,跟着一沉,又一轮云霄飞车般的感觉,那蛇形船紧贴着水面,像一条巨大的软体虫滑下瀑布,船身未稳,船头又是突然凌空坠落,又一道地底瀑布,一连五道,这次多亏了张立的攀岩式挂靠,船员才没有被抛下船去,不过这一阵接一阵的做自由落体运动,跟着又触一次实地,和连续直接五次从五米高度跳下也没多少分别,船员们都白着脸,胃里一阵恶心。

这还没完,第五轮地底瀑布跌落后,岳阳又道:“地下河主河道,三级预警。”

禇严忍不住骂了句粗口:“他妈的!”蛇形船已重重地坠入河道中。

这条地下河主河道宽度足有二十米,自东向西奔涌,滔滔水浪足有三四米高,坠入主河道后感觉,蛇形船就像是从边壁一个小孔被冲出来一样。一入地下主河,整个船身就横了过来,探照灯不住在河道两岸夹壁画着一个一个的光圈,岳阳顾不上嗓子痛,直接大声呼喊道:“方向,稳住方向,左排船员收桨!右边倒划!我是说倒划!别顺着划了!换方向,换方向!”

“前方两百米左向有一条岔道,大家一齐…来不及了!”

“听我说!我说左的时候,左边的船员就全力划桨,右边的就反方向划,这样就能控制住方向了!如果我说右,则与左相反,我说进,就全体向前划,我说退,就全体向后划,明白了吗,大家!”

“注意,左!”

“错过了,前面还有五条岔路可供我们选择,右!右!右!”

“一定要先把船身稳下来!接着来,右!”

“右!”

“右!”

“不行,船摆不正方向,根本就无法进入预定洞穴,看来我们只能等这条船笔直向前开了,前面河道也有分叉但是从颜色标记来看,不是很好走。”

※※※

硕大的蛇形船,就在巨大的地下河中打着旋儿,时而撞一下左壁,时而撞一下右壁,接着又开始反向旋转,每次碰击都会猛烈的回弹,那坚韧的船体似乎没有问题,但坐在船内的队员,尤其是新队员们,都有些受不了,那旋转产生的离心力就足以使人头晕眼花了,每次碰撞产生的巨震,都感觉像要把五脏六腑震出胸口一般。有时看着船飞速向边壁撞去,来不及收桨的队伍都被震得虎口发麻,幸亏船桨是塑钢制品,就算被撞得厉害也只会弯曲变形,还不至于折断。可是这样的旋转让船里的人根本无法稳住身体,频频有人和队友撞在一起,脸上,身上要不然就被肘击脚踢,要不然就让船桨亲吻一下,顿时黑紫一大块。岳阳最倒霉了,他在卓木强巴的正前方,强巴少爷的骨头多硬啊,虽然不是有意的,岳阳仍被打得手脚发软,每次和卓木强巴发生意外撞击,总能听到岳阳惨号一声。

“小心!”“你撞到我啦!”“哎呀,我的背!”“都坐稳,坐稳!”“你的船桨!”“我的屁股!”

探照灯的闪光更是增加了让人眩晕的感觉,没多久,王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滑腻腻的不知道是什么,扭头一看,竟然是孟浩然无法忍受那种旋转和撞击,将吃的东西都喷了出来。王佑的胃里本来就已经七上八下,被孟浩然喷了一身,突然心头觉得说不出的恶心,斜靠着船舷,嘴一张,也是吃什么吐什么了。坐在孟浩然背后的赵庄生也大叫起来:“吐到我身上了!”

卓木强巴大声道:“别吵啦!抓牢主绳,统统收起桨来!这条河道不短,还要转好一阵子,都给我挺住了!如果犯恶心就趴在船舷上吐出来,不要老盯着探照灯照射的地方看!”

所有的人就这样好像坐在转轮上,被转得七荤八素,不辨东西。

浪高三至五米,接连不断地迎头冲击,若换了别的船,早已翻转倾覆,随着那一个个暗涌漩涡,不知道被扯到水底哪处去了,就是蛇形船,此刻的情形也不容乐观。由于蛇形船可扭动船身的灵动性,在这波涛汹涌的浪谷峰尖里,反而成了一种危险的性能,在船头开始攀越另一个大浪时,船身还在浪谷,整个船就折叠成“U”字型,船头船尾的人全向中间跌去,刚攀上浪尖,蛇形船又像断了脊骨似的,整条船往两边瘫塌,形成一个倒“U”字型,中间的船员又往两边反摔,在这过程中,整个船还在不断地旋转。此时的蛇形船,就好似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蝴蝶,船头和船尾就是蝴蝶的双翼,蝴蝶不时挣扎着扑闪双翼,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打着旋儿飘落,若非船员集体用绳索拴牢船的肋骨,早已不知跌下船多少次了。

※※※

在一个浪峰,卓木强巴压在岳阳的背包上,两人一齐被船的惯性向左抛去,就像挂在秋千上的一双铅球,大声询问道:“已经错过了多少个岔道了?”

下一刻,岳阳反压在卓木强巴的胸口,两人一同被向右抛,他也声嘶力竭地回答道:“不知道啊!没有光!我什么也看不见!”的确,探照灯的灯光不是高高斜射向顶壁,就是直插入水中,根本看不清边壁的情况。岳阳大声道:“张立!能不能让探照灯别跟着船晃来晃去!”

张立大声回答:“啊!你说什么?”又一个滔天大浪袭来,什么声音都被打断了。

船的两头又是一弹,顺时针一转,卓木强巴和岳阳同时向张立压过去,禇严的半个身子已被抛出船外,只能用双手抓紧安全绳,大声道:“张立,你踢着我脸了!”张立正被岳阳和卓木强巴挤得像压缩饼干,勉强露出一丝苦笑道:“不好意思啊。”

话音未落,蛇形船已经不知道和左边还是右边的边壁一碰,猛地一弹一震,跟着又反向旋转起来,这次撞击力度之大,以至于右排船员都被甩出了船外,全凭一根根安全绳挂在船身上,就是还在船内的人也都被飞速旋转的蛇形船拖拽得飞了起来,双足离地,在探照灯照射下,就像一排挂在狂风中的腊肉,东飘西荡。

卓木强巴又大声对身后的人道:“后面的,有没有看清,我们错过了几个洞穴分支?”

没有人回答,通常岳阳都无法观察到的事情,别的人也无法办到,何况目前的情况糟透了,刚刚挡住不知道是哪位喷出来的酸臭扑鼻的半消化食物,背后又被人一阵拳脚相加,人人都身不由己的东跌西倒,蛇形船就像那狂怒的公牛,要将骑在牛背上的牛仔们一个个掀翻在地。能在这样的旋转和跌宕中强压下胸中翻涌,还能克制不呕吐的,也就那么几人而已。

飞速的旋转之中,卓木强巴目光一闪,只见探照灯照射的方向好像有几个黑黝黝的洞口,看来这条地下河主道已经到头了,很快就要进入分流河道了,他大声道:“岳阳,前面就是分叉口了,注意观察,我们进的第几洞!”话音刚落,“呼”的一声,一个硕大的背包好似一座小山朝卓木强巴飞来,此时卓木强巴正随船一齐向右做着旋转,脚下跟打醉拳似的,百忙之中挥手一托,只见那座小山朝岳阳后脑一撞,跟着飘出了船体,没入漆黑的河中,不见踪迹。跟着后面不知又是谁的背包“呼”地飞了起来,差点把严勇撞飞!

张立全身悬空,侧头避开横过来的严勇的脚,大叫道:“谁的包掉了!大家抓牢背包!别让包被船甩出去了!”原来,张立设定的固定点是根据他们第一漂流时激流的强度来考虑,没有想到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地下激流,那背包的背带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离心力,竟然自行断裂飞走了。

几乎整个过程都在一瞬间发生,那一撞撞得岳阳眼冒金星,他大声道:“我看不见,强巴少爷,我看不见!”待他恢复视力后,只看见蛇形船在一条较小的河道中旋转,灯光照射下边壁离船身已经非常接近了,岳阳喃喃道:“我们,我们已经进入岔道了么?”

卓木强巴应了一声:“嗯。小心!”蛇形船又猛地撞上边壁,跟着左右摇摆不定,那些腾在半空中的人陡然感到那股拉力消失了,齐刷刷地跌落船内,又随着船像摇筛子一样来回滚动。紧跟着,蛇形船像灵蛇一般拐过几个S型弯道,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洞穴旁支,但此刻大家都仰躺在船底,还没有爬起来的能力。

随后的震荡起伏都要小得多了,但三四米高的浪头还是一波接一波,加上那飞速向下的冲击力,船上的人并不好过,这一次让人筋骨寸断的激流勇漂足足持续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像骑着野牛一样没有停歇上蹿下跳,七个小时像风扇一般的旋转,没有停泊,没有平宁,当船进入浅水区并逐渐平稳下来时,人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更有几名队员已经被甩得口吐白沫,翻着白眼了。

※※※

“我们这是在哪里了?”卓木强巴望着头顶一片漆黑,似乎在问,又似在喃喃自语,岳阳道:“不知道,强巴少爷,我们该起来看…看…”说得吃力,行动更是吃力,岳阳在船底扑腾了一会儿,只听见他脚后跟,背脊和船皮拍打得“噗噗噗”直响,就是怎么也没能起身。

张立道:“在地狱啊,我们来地狱快两天了吧,如果,再有两天这样的经历,我想,我是坚持不到走出去的那天了。”

卓木强巴试着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脊骨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咬咬牙,用双手肘支撑着身体,斜靠在船壁一点一点往上挪,总算把头抬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四个站立着的人:塔西法师、亚拉法师、吕竞男和肖恩。不过肖恩蓬头垢面,脸色青紫,衣服上污迹斑斑,不似另外三人跟没事儿一样。

三位密修者自不用说,可是肖恩,连肖恩都还能站起来,卓木强巴突然觉得一股力量由下而上充满全身,他一咬牙,竟然也站起来了。四名还站着的人似乎都在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卓木强巴这才看见这艘蛇形船的现状,三盏探照灯中,只有一盏尾灯还是好的,另一展尾灯就像被拧断脖子的鸡头,耷拉在龙骨上,有气无力地忽明忽灭,头灯则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船体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众人的呕吐物,还有几个背包虽然没有被甩出船外,但却从背带处被扯开一大道口子,衣物、食品等散了一船。除了他们五人,其余船员都是素面朝天,全是一副先天愚型的表情,卓木强巴知道,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只要目前他们还能出气,那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卓木强巴先看了看身边的人,岳阳和张立呼吸很均匀,就是起不来,禇严喘着气,但还挺得住,严勇也斜靠在船身,兀自不住地喘息着。他再看看受伤较重的那几人,张翔的背心染红了纱布,吕竞男正忙碌着,肖恩则在对他前面的黎定明探鼻息还是做什么,孟浩然在吐白沫,塔西法师在照料,王佑也在吐白沫,亚拉法师正在替他检查。卓木强巴看着这一地的人,他抬了抬腿,像醉汉一般颠了两步,渐渐稳住身体,一步一顿地向船尾挪去,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审视战后的战场,又或是重临地震后的灾区,躺在地上的人无一不是大花脸,脸上五颜六色的跟抹了油彩一般。卓木强巴自己也不好受,在混乱中,他的右眼不知道是被谁用拳头或脚跟重击了一下,现在感觉看东西眯着缝,估计有些肿了。

对了,敏敏呢?敏敏怎么样了?卓木强巴心中一惊,吕竞男正好挡住了唐敏,估计她情况稍好,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踉跄着大踏两步,来到唐敏的位置,只见敏敏正靠在她自己的背包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卓木强巴小心地蹲下身子,细细询问道:“还好吧,敏敏?”

唐敏无力地哼哼了两声,算是作了回答,卓木强巴一拨开敏敏头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直想问:“小姐你贵姓!”

唐敏偏了偏头,又让头发遮住了脸,低声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其它人,他们更需要帮助。”卓木强巴刚准备起身,唐敏又挥了挥手,似乎想拉住卓木强巴衣服,但终究没能抬起来,只道:“背包,背包中间夹层,都是医疗用品。”

卓木强巴隔着头发抚摸了一下敏敏的脸,道:“嗯,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

他再起身时,只见船尾的巴桑已经挣扎着跪地直立起来,船头的岳阳虽然没有起身,却向前爬了两步,并将头搁在船舷上,借助背后的探照灯观注着深邃的黑暗,那一片无边的黑暗。

卓木强巴一转身,只听吕竞男道:“纱布。”他打开背包,将纱布递了过去,跟着一转身,就来到黎定明面前,只见肖恩眉头都拧成了一字形。

见卓木强巴过来,肖恩道:“他好像不行了。”

“什么!”卓木强巴大吃一惊,虽然这次激流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都要凶险,船上的人可谓和死神擦肩而过,但这种猛烈的震荡和旋转,最多导致人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还不至于引发死亡,除非黎定明在与船骨碰撞中断了骨骼,内脏严重受损。

一探气息,果然,黎定明气若游丝,胸口已经停止起伏,一摸脉,没有脉象!一探胸口,没有心跳!“怎么会这样的!”卓木强巴感到震惊,刚才他触摸黎定明时已经发现,黎定明身体的挫损有限,骨骼完好无损,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容他多想,“强心剂。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卓木强巴向肖恩道。

吕竞男也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卓木强巴道:“他没气了。”

“什么?”吕竞男同样震惊,刚才她看黎定明时,黎定明似乎并无大碍,所以她才转而救护伤势明显的张翔,怎么一转头就没气了,吕竞男急忙问道:“呼吸道畅通吗?是不是呕吐物哽咽?”不过她也知道,他们吃的食物都是压缩食品和罐头一类,就算是呕吐物也成糊状,不应该有大块呕吐物阻塞呼吸道才对。

【博浪号子】

肖恩已经为黎定明作了口腔清理,摇头道:“呼吸道内没有异物。”他取过一张纱布,垫在黎定明的嘴上,准备进行人工呼吸。

“怪了。”吕竞男柳眉倒立,对卓木强巴道:“你来帮张翔包扎。”一到紧急关头,吕竞男习惯性地拿出了教官架势,卓木强巴也听命而去。

吕竞男检查了黎定明喉部,也没发现明显撞击伤,她心道:“难道是肺部挫伤?”她给黎定明打了一剂强心针,利用头灯一检查,瞳孔已经散大,对光反射已经消失,她叹了口气,仍对肖恩道:“继续胸外按压。”说完,她朝船尾走去,绕到肖恩背后时,警惕地看了肖恩一眼,这个一直在黎定明身边的白发男子,令她心生不安。

吕竞男在亚拉法师耳边细语了几句,亚拉法师的目光一凝,也看了看肖恩的背影。肖恩正全力做着胸外按压,突然感到一种有如实质的寒意,微微一怔,却没有回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继续按压着,只是黑暗中,他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无法察觉的笑意。

此时,巴桑、胡杨队长、张立等人也都能站起来了,他们也开始帮助另一些受伤的人。

卓木强巴给张翔缠好了绷带,张翔道了声谢,卓木强巴正准备去看黎定明,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惊动了船上其余的人。哨声是从船头传来的,是岳阳!只听张立在船头道:“强巴少爷,你过来一下,岳阳有话告诉你。”

原来,岳阳一直在船头休息,他刚一有所发现,就打算通知卓木强巴,但一张口,却发现声音又嘶又哑,根本叫不出声来,想叫一下张立,张立又去了后面,禇严还在那喘气呢,看来他的声音也大不到哪去,他索性吹起了救生哨,把张立唤了回来。

卓木强巴来到岳阳身边,俯身问道:“怎么了?”

岳阳尽量大声道:“我们不能就这样…顺流而下,得划船!水…水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水就快来了!”

卓木强巴倒吸一口冷气,这蛇形船刚刚稳定下来,船上的人还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他马上下令道:“张立,你赶快把灯光问题解决!胡杨队长!帮忙看看还有哪些队员还能动的,我们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赶快划船,必须先找到一个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坚持住,如果你们还能动,都拿起桨来,我们得继续划船!”

严勇,敏敏等也都坐了起来,看来还能拿起船桨。

吕竞男从后面走上前来,对卓木强巴道:“黎定明走了。”

※※※

虽然卓木强巴已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还是足足愣了有十几秒,黎定明就这么走了,一个优秀的动物学家,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他还要带最美丽的蝴蝶给他女儿。但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卓木强巴只能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是的,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漂流行动中,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两天,两个人,还要在这里呆多少个小时,最后又能留下几个人?

灯光一亮,张立将船尾的探照灯换了一盏,匆匆走过,汇报道:“后面的灯好了。”他手里拿着另一个灯头,又匆匆朝船头赶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了,还能动的队员们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着塑钢桨,一桨又一桨向前划,动作是那么机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么稳,没有人喊号子,动作还是那么整齐,他们的希望,就在那无边黑暗的最深处。

王佑和孟浩然是身体太弱没法动,张翔原本也想握桨,但吕竞男说会让伤口裂开,这样反而使情况更糟,没让他拿桨,岳阳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强巴给撞脱臼了,他竟然没感觉出来,亚拉法师给他接了骨,他还是拿不起桨,只能像一个侦察兵那样趴在船头,用他的眼睛给众人指路。

黎定明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人去惊动他,让他继续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每个人都将桨握得更紧,挥动得更有力,他们要将黎定明那份力,一齐使上。

心绪随着在黑暗中无声前进的蛇形船游走,卓木强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阿爸的话:“有光即有影,有明则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为他们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几乎抛弃了作为动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为,让自身行为建立在文明的基础之上,然而人心是复杂多面的,由人群构成的社会更是纷繁庞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颗充满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义就在于此,他让人类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灵的纯洁,并在信仰者心灵受到伤害时给予安慰与补偿…但在这世上,黑暗才是永恒的,光明只是短暂的一瞬…”

※※※

拉萨。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两根被围起来象征历史的石柱昭然向天,其古朴雄浑显示着历史的沧桑变迁,斑驳的文字刻下了曾经的盟誓,寺内的座座金顶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引得无数游人拍照留念。此时,在广场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挂着数码相机的休闲装男子正有模有样地拍摄着,他戴着一顶遮阳帽,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大蛤蟆镜,立领的休闲服又几乎将鼻下的嘴唇和下颌完全遮住,不过这样的装束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目,毕竟现在年轻人穿成什么样的都有,何况在这个中外游客常年来往的地方。这个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广场转悠了两圈,这才向寺门走去,路过那唐蕃会盟碑时,只听他“嗤”的一声冷笑,充满了嘲讽之意。在他身后,一名高大的裹得像阿拉伯人的外籍游客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从正门进往左,是一处巨大的露天广场,旅游男子在广场上长久的驻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这时,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看了看广场散布的游人,装作漫不经心朝那名挂相机的男子靠近,低声用英文道:“先生,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那声音,卑微中带着恭敬,小心里透着怯意,就像一位向皇帝告密的小太监。

挂相机的男子瞪了那外籍游客一眼,冷笑道:“怕什么,你放心好了,若他真的连你都怀疑,那他就无人可信了。”说的却是地道的北京话。

外籍游客点头哈腰道:“是,是。另外那些人已经有眉目了,他们打算三天后在车臣开一次聚首会,似乎是准备商议联手行动,这是地址。”说完,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回音。

挂相机的男子并不耐烦这样一条巨大的哈巴狗跟在自己身后,接过地址直接道:“柯夫会继续帮助你们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外籍游客迟疑道:“可是…那个…我回去该怎么跟老板说呢?”

挂相机的男子道:“你就说,稍晚一些时候,柯夫会亲自打电话给他,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外籍游客应声,正准备离开,却发现那挂相机的男子还盯着地板看,不禁问道:“先生,这地,有什么特别吗?”

那相机男子把眼镜往鼻梁下一拉,露出一双眼睛,那名外籍游客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每次看到那双眼睛,他都感到心颤,那可是,连老板都惧怕的眼神啊。那双眼睛的上眼睑很平整,好像一双梯形,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到,都感觉那双眼睛在俯视自己,透过目光,可以感受到冷漠、悲哀、怜悯,不论是谁,一看见这种目光,都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哼。”男子重新扶好墨镜,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地,这片地曾被血染红,就在一千年前,朗达玛向寺里的僧侣发布了死命令,要么转职为天葬师、屠宰师,要么接受活人天葬和屠宰,并说,你们不是一直从事着这样的工作么。当时,寺庙里的僧侣只有这两种选择,要么挥动屠刀、剔刀,剜下别的僧侣的肉,要么成为刀下胔。牲畜的粪便上躺着喇嘛的腐尸,腐臭的尸气充斥着整座寺庙,此后的数十年不敢有人从这周围经过,如今转身一变,又成了最神圣最圣洁的地方了,这不是很讽刺的事么。哼,最美丽的鲜花开在最腐败的土地上,最多蛆蠕的地方就是最多生物的地方,你明白吗?”

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谄谀道:“先生妙语,果然高深,小的,不明白。”

挂相机男子面色一变,冷冷道:“你回去吧,记住,好奇心会害死猫。”

外籍游客离开后,男子仰头望天,透过太阳镜露出那深深的悲哀,喃喃道:“车臣啊…看来我还得亲自走一次。”

※※※

黑暗中整齐的破水声,好像死神轻轻打着拍子,每一刻都提醒着这些还活着的人,这是一个随时都会遭遇死神的禁地,这是凡人止步之境,这里是冥河!

那急促的拍水声传递着一种信号,死神的脚步,正步步紧逼,寻穴而来,如果在涌水到来之前,他们还不能找到可以拴船的石柱,那么等待他们的,就不只是五米浪高那样的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