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索迟疑着,他当然清楚,他的老板常常变化莫测,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当下收了枪,讪讪道:“这就不用了,我还信不过你吗?”又用枪托拍了拍卓木强巴的脸,讥讽道:“强巴少爷,你运气好,我的老板大发善心,饶你一条性命,要是你敢再和我们作对,我把你打得连狗都不如。哼,自不量力。”

卓木强巴浑身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偏生一身上下肌肉僵硬,想要翻身而起都做不到。马索得意非凡,将枪扛在肩上,向那批佣兵走去。“刚才那几式怎么样?”“唉,我们就是相互探讨探讨,谈不上学习,谈不上谈不上…”“都是老板教我的,是这样…这样…”

岳阳看着连比画带哄笑的佣兵,又看了看在雪地上独自挣扎欲起的卓木强巴,毅然向着强巴少爷走去。马索和一个佣兵虚晃一招后,偏头冷笑看着岳阳。

岳阳来到卓木强巴身边,伸出手去,道:“强巴少爷…”却愕然发现,卓木强巴根本没看自己,那空洞的眼神凝视着远处苍穹,从他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滚开。”岳阳心头一惊,他从未听过强巴少爷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嘶哑如兽,冰冷似雪,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魔王,平淡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让人听了,心惊胆寒。

岳阳的手僵硬在半空,任雪花飘落,融入手心,再难前进半分。马索等人看热闹似的,都注目过来。岳阳缩手,兀自保持着微笑,轻轻道:“你放下包袱,就能再站起来了。”

卓木强巴心中一愣:“放下包袱,就能再站起来?岳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

马索耳尖,恰好又能听懂这句中文,赶紧道:“噢,对!放你走可以,背包你得留下!”

“岳阳,你考虑得还真是周全,呵…”卓木强巴心中明白了,一拉系带,解开了背包,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地晃了两步,站稳了身形,看着岳阳,他又冷冷地笑了。

岳阳被卓木强巴用那样的笑容瞧着,不禁骇得小退了半步,正准备转过身去,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马索从后面欺了上来,正好抵在岳阳身后,让他后退不得。卓木强巴看着与岳阳并肩站在一起的马索和那群佣兵,转身欲走,却听马索道:“等会儿,衣服也留下。”

岳阳失声道:“马索,你——”

马索笑吟吟地看着岳阳,道:“老板只是说放他走嘛,可没说连人带衣服一起放走啊。我想,老板也不希望这个人留下短枪、小刀什么的,在暗处破坏我们的行动吧?你说是不是啊,岳阳?”

岳阳还待说什么,却见卓木强巴怔住,开始解开衣扣,每解开一件,就远远地抛飞出去,似乎带着无穷的恨意。岳阳的手指贴着裤腿,不禁轻颤,就那么看着卓木强巴,一件一件地解开、抛走,直到只剩短裤内衫,如塑像般屹立在落雪迷雾中。

“够了吧,马索!”岳阳的声音有些变调。马索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乐道:“身材不错啊,那件内衣挺别致的,像是女人穿的呢。”周围的佣兵齐声哄笑,马索挥动枪道:“拿好东西,回去啦!”

见有佣兵上去拾卓木强巴的背包,岳阳冷声喝止道:“让开,我来拿!”他小心地,将卓木强巴抛落的衣物,一件一件整齐地收拢,抬头时,卓木强巴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开动,以赤膊之躯,迎着寒风落雪,向远处前进。马索在身后催促:“走啦,岳阳,他死不了,你没瞧见他长得那么壮吗?”

岳阳回忆起踏入军营时,吕竞男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曾这样训示他们:“记住,你们将要做的,是常人不会理解的;你们将要容忍的,是常人无法容忍的;你们将要面临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你们将要抛弃的,是尊严!你们将和魔鬼签订契约,必要时将会出卖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还要在横流的物欲前,克制住本心。你们的许多前辈,因此堕落了,没有人责备他们,同样,我也不会责备你们,我只希望你们能保留住一颗正义的心。当你不得不沉溺于酒池肉林之时,当你吸食毒品陷入幻觉之时,当你横刀当街、血肉四溅之时,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曾经是一个正直的人!永远,不要忘记!”

岳阳默然,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快要消失在雾雪深处的身影,告诫自己:“不要掉眼泪,不要红眼圈,你能做到,你必须做到。”仿佛有一种实质性的情感,自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直抵喉部,岳阳用牙咬碎,和着唾沫,将它吞咽下去,只静静地看着卓木强巴消失的背影,心中祈祷:“强巴少爷,一路,走好。”

马索带着卓木强巴的背包凯旋,兴致勃勃地向众人吹嘘自己如何三拳两脚,就打得卓木强巴跪地求饶,岳阳则来到了莫金的帐篷。

莫金似乎正和柯夫讨论那些佣兵的人手安排和布置,见岳阳进帐,只淡淡问道:“放走啦?”

岳阳点点头。莫金又道:“那么现在,你和他,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

岳阳又点点头。莫金再问:“如果强巴少爷又跟上来,找我们麻烦,你怎么办?”

岳阳一怔,原本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绝难幸免,忽然听到莫金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马上反应过来,答道:“我会亲手擒杀他。”

“好!”莫金长笑而起,拍着岳阳的肩道:“我就喜欢你这种重情重义的热血男儿,你肯这么帮强巴少爷,想必将来,你也不会做对不住我的事。”说着又换了口吻道:“其实荒郊无人区,探险求生存,寻宝找遗迹,哪有什么国家、民族之分,和则两利,分则两败,强巴少爷,实在不该站在与我敌对的位置上啊。”

接着莫金又问了这次行动的细节,岳阳不敢隐瞒,尽数告知,只是没有提起卓木强巴内衣衫里有夹层口袋的事。莫金听闻卓木强巴背包衣服都被拿回来了,赶紧道:“你去,把那背包衣服都给我拿进来,记住,一件也不能少,还有…告诉那些佣兵,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卓木强巴背包衣服里的,统统交出来。”

岳阳出营,见马索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演讲,忽听索瑞斯在一旁道:“马索,我的狼朋友呢?”

“呃…”马索突然张大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确是循着狼声追赶过去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那两头狼呢?被卓木强巴杀了?好像没有注意到它们和卓木强巴有搏斗啊!事后只顾着高兴,他以为那两头狼早回来了,现在听索瑞斯问起,难道狼失踪了?马索想找当时同去的佣兵询问,可是那些佣兵都戴着头盔,一混人人群,再也分不出谁是谁,马索急出了一头冷汗。

岳阳把东西拿进帐篷,莫金马上翻找起来,只见他将卓木强巴的背包衣服翻了个底朝天,却似乎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手摁着胸口位置,喃喃道:“没有?不可能啊!我明明记得他有的。难道说…”

莫金抬起头来,指着那堆东西道:“没事了,你可以拿走了。”

岳阳就那么出得营帐,还不相信莫金就这么放过了自己,他心中对莫金重新做了结论:“这个莫金,要么,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邪恶;要么,他超乎自己想象的邪恶。”

※※※

雾雪之中,一片茫茫,无论红褐山岩,还是枯黄断木,都镀上了一层银白,雪飘飞絮装点着整个世界,刺骨的寒风也在迷雾中肆意地穿梭。卓木强巴全身半裸,顶着风雪木然前行,那风,真的很冷,但更冷的地方,却是他的心。吕竞男死了吗?连尸骨都被狼吃掉了吗?岳阳,我们是如此信任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你的心也被狼吃掉了吗?难怪没有发现内奸,去查找内奸的人自己就是内奸,哈…真是绝妙的讽刺,我是全天下最蠢的人?巴桑也死了,张立也死了,胡杨队长,塔西法师,都死了…亚拉法师和敏敏,他们还活着吗?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偏偏还剩下我一个?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能做什么?莫金带来了成千上万的军队,自己呢,我已经一无所有,仅剩血肉之躯,在这酷寒之地,还能走多远?又为什么,还要继续走下去?

【逢生】

卓木强巴就这样一直走着,没有目的,也失去了方向,仿佛连思维也被这雾雪冻得僵化了,只剩下生命的本能,驱使着他不停地走下去,他的身体知道,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再也不可能走得动了。刚开始,还能蹒跚步行,随着夜幕降临,寒意更盛,卓木强巴只感到体内的血管、肌肉,如同被冻成了冰条,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迈步,对他而言也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卓木强巴不知问了自己多少遍,但那身体仿佛不再受他意识的控制,依然倔强地向前走着,为什么呢?他隐约听到心底深处传来各种声音:“敏敏或许还活着,紫麒麟或许就在前面不远,帕巴拉或许真的能看到,和导师约好了的,一定要回去…”他僵硬地转动着颈项,想像戳破肥皂泡一般将这些声音都甩出脑海去,然后,他听到了隐藏在各种声音之后,那深埋在比心底还深的潜意识中,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传来一个封印已久的声音:“妹妹,或许,还活着!”

那声音直接逾越了意识,控制着身体,驱使他走着。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迷失之后,卓木强巴重新唤起了求生的意志,他渐渐恢复了密修者那独特的呼吸,他要蓄积一切可蓄积的力量,只为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是人力不可胜天,卓木强巴的身体,还是在持续的僵硬中,刚开始全身发抖,到后来,四肢麻木得失去了感觉;刚开始牙关还能打战,到后来,牙关仿佛被冻得封住了,张不开嘴。再往前走,卓木强巴竟然失去了行走的感觉,只是看到周围的景物变幻,知道自己还在走而已,而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胸口,竟然也不再融化。

卓木强巴脖子无法扭转,只能眼珠转动着,搜寻视野范围内可见的避风港,但眼见处,天空野旷,乱石突兀,别说避风处,想找一块雪花飘不到的地方都不可能。天色越来越暗,他也知道,黑夜来临之后,这个地方,是一点光也没有的,到那时,他只能等死了。一次次失望,让他刚刚燃烧起来的热情,随着寒雪渐渐冷却下去。卓木强巴知道,他的体能已经达到极限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变得越来越慢,理智告诉他,就算他找到了遮雪避风的所在,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活下去,一旦躺下,他将长眠。要能存活,除非奇迹的出现,只是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还会有奇迹吗?

卓木强巴带着不甘的心,还在顽强地挪动着、搜寻着,只要身体没有彻底僵化,他就不会停下。就在香巴拉的夜空完全黑暗之前,天空也带着不甘,放出最后一抹光明,卓木强巴突然看到,在自己正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一朵雪莲,正沐浴着落雪怒放。它看上去,是如此的娇弱不堪,那茎叶,似乎一丝风都能吹得折断,但它却毅然扎根在坚实的巨岩上,迎着风雪,骄傲地吐着花蕊。

看到那朵雪莲,卓木强巴霎时想起了与导师的约定,不由悲从心来:“导师,对不起,我无法完成和你的约定了。不是我不想做好,实在是天意弄人,我已经无力回天。与我同来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逝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我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我也要离开你了,导师。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只能给你留下无尽的遗憾和伤痛。我战胜了雪山,战胜了大海,却无法战胜那纷繁复杂的人心。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啊!”

卓木强巴挪着寸步来到岩前,想要抬起手去轻抚那朵雪莲,试了好几次,手臂始终无法抬起,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浑然忘记了雪花和冰风,那一朵雪莲,在清风中摇曳,就像他心底那一簇火苗,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但它不甘地燃烧着,带来那一丝丝的暖意,小小的,温柔的。

那一刻,卓木强巴的脑海中浮现起所有重要的人的脸庞,清晰地出现,又黯黯地消散,仿佛听见是谁在远方吟唱:“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接着,思绪中断,那朵娇脆的雪莲,终于不堪风雪,折断了,滚落在地,顺风向前翻转而行。卓木强巴目视着雪莲,在光明消失的最后一瞬,他竟然看到,前方有一个洞窟,由数块巨岩相互堆积倾轧,岩缝间形成一个天然通道或洞穴,约半人高,不知道有多深。

“难道,那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墓穴吗?”卓木强巴这样想着,终于还是挪动身体,向洞穴靠过去,只是身体冻得太僵了,刚才在雪莲面前站了一小会儿,此时竟然已经无法迈步。卓木强巴用尽全身的力量,腿也无法离开地面超过一厘米,腰际再一发力,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如企鹅般摇摆着走了两步后,他像一截树桩般倒地,再也无法动弹。

此时,天空已经全暗,卓木强巴不知道自己距离洞穴还有多远,或许只有一步之遥,又或许不止,总之,都不重要了,死在洞内,还是洞外,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听到自己的血液拥堵在血管里,艰难地向前挤,如沙漏般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奋力地搏击,却似窒息者无法呼吸般,难以为继,只得越跳越慢。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

在卓木强巴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双橙黄发光的眼睛…

※※※

“我死了吗?”卓木强巴感觉到自己飘浮在半空中,他依稀回忆起,阿爸说过,人死之后,灵魂会留存在一个既不是人间,也不是阴间的地方,每个人死后都会先到这里,等待召唤或宣判。冥冥中自有主宰,他们会根据你一生的好恶,来决定你是去西天极乐世界,还是下十八层地狱。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呵呵,谁说得清呢?那些人没死过。所以无法判定,而死了的人,又无法向活人诉说,想这些,似乎没什么意思呢。那么,我这个孤魂野鬼,将会飘向哪里?

接着,卓木强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安静地躺着。“那是我吗?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啊?有多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看来我还没飘多远,才刚刚离体。咿?那是什么?狼?对了,我记得我死前,最后好像看到的是狼的眼睛,唉,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样的洞穴,多半有狼居住的吧。善泳者溺于水,我用半生的时间来研究犬科动物,最后死于狼腹,也算善有善终,死得其所了。嗯?不对,若是死于狼腹,我的尸体,怎么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他兀自怀疑,再向自己的身体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个身体在眼前放大,越来越大,最后眼前一黑,再次遁入无意识状态。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卓木强巴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好暖和啊,就像是胎儿状态时,在母亲的腹中,被温暖的水包裹着,身体浮在空中,没有重力,全身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脱。原来,在人未成形之前,拥有的才是最自由、最舒适、最安逸的环境。后来,人有了手脚,就被自己的行动所束缚,人有了五官,就被自己的感知所束缚,人有了意识,就被自己的思想所束缚。只有在没有拥有这些之前,纯灵魂状态的人,才是自由的存在。难怪每一个人生下来,面临这世界时,悲痛地哇哇啼哭,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降临于世,他们就失去了自由。人这一生,便是被各种有形的无形的东西束缚着,有人解开某些束缚,所以他开心,有人解不开束缚,所以他痛苦;有人看懂了束缚,所以他哀伤,有人看不懂束缚,所以他快乐。奇怪,这是谁告诉我的?是阿爸吗?是了,那是很小的时候阿爸告诉我的,我竟然还记得这些。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因为感受到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吗?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是否是天堂的感觉?”

卓木强巴这样想着,睁开了眼睛,头顶一片黑暗,却有光亮从脚下传来。接着,他恢复了感知,感到自己躺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身体被什么东西压着,但是有滚烫的热量从那些东西上传来,是柔软的,有呼吸,有心跳,自己完全感知得到。接着,他又感到了手边岩石的颗粒,自己平静且悠长的呼吸,那铿锵有力的心跳,风从外面试图灌入洞中发出的呼啸。

“我还活着?”卓木强巴终于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生命状态。接着,他微微抬头,试图看看那些给他带来温暖的生命,他看到了…

三匹狼,两匹各自抱着他的一条大腿,它们的两条前腿交叉,头枕在腿上,自己从脚趾到腿根,都被它们包裹着;还有一匹最大的狼,蜷曲在自己胸口,盘成一团,脑袋埋在尾巴里,偶尔扫一扫尾巴,似乎在赶脸上的蚊子。三匹狼有着整齐而柔软的呼吸,那火一般的热量,源源不绝地从它们身上传递过来。

卓木强巴这一动,蜷伏在他胸口的狼首先醒转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掉过头来看他,那麻灰的颜色、扑扇着的耳朵、狭长的嘴、黑黑的鼻头、铮亮的眼睛在背光的地方反射出妖冶的黄芒。卓木强巴几乎不用思索就能断定,这是灰狼三兄弟。

是的,是它们,尘封的记忆似乎又都回来了,他仿佛想起很多以前淡忘的事情。

一人一狼注视着,如在那可可西里冰原一般。只是三年前那匆匆的一瞥,却已经记忆下彼此的眼神,仿佛很多年前,他们已然熟识,在命运中再次相遇,不用询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卓木强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仿佛蜷伏在他胸前的并非是狼,而是自己基地里与自己熟识的獒,他探出双手,伸到狼的颌下,轻挠着那白色的绒毛,轻声道:“嘿,老友,你们怎么在这里的?”

那头狼却是扑将上来,两只前腿按住卓木强巴的双肩,伸出舌头舔着卓木强巴的嘴唇。是了,这狼家族的传统,当在外流浪的游子回归家族时,家族的成员将和它拥抱、亲吻,以此认可并迎接它的回归,同时这也是再次熟悉彼此的味道必不可少的条件。

想起来了,这是方新教拦曾经教过自己的知识,卓木强巴都想起来了,如今这头灰狼,正以它的身体语言告诉自己:“欢迎你回来,我们的朋友。”

其余两头狼也都醒来,一蹭蹿到卓木强巴跟前,三颗硕大的狼头挤做一团,三双大眼睛好奇地重新打量着卓木强巴,它们嗅着,亲吻着,“嘤嘤呜呜”地诉说着。卓木强巴亲亲这头,摸摸那头,突然间,仿佛被幸福包围着,那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全都又回来了。人们相互欺骗,钩心斗角,但是你们,不曾舍弃我,你们记得我,还记得我身上的味道,我的狼朋友。

卓木强巴半坐起来,搂着三颗比自己的头还要巨大的狼头,明明在开心地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三头狼替他舔干眼泪,头在他胳膊里乱拱,蹭得他胳肢窝痒酥酥的,情不自禁地发笑。

玩闹了一会儿,卓木强巴见洞外一片光明,便对三个狼朋友道:“好了,好了,先别闹了,我想出去看看。”他只是用平素的语气说出,也没认为三个狼朋友能听懂他的话,不料三个狼朋友看了卓木强巴眼睛凝望的洞口一眼,就猜透了他的心思。最魁梧的首领狼想了想,发出“嗯”的一声,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卓木强巴的腿肚子,另一头狼则咬着卓木强巴的内衣扯了扯,然后张着嘴,伸出舌头看着卓木强巴。

卓木强巴想了想,心道,莫不是这些狼朋友在提醒自己,外面很冷,你穿这身衣服恐怕不行。“没关系的,我就出去看一下。”卓木强巴说完,不禁释然笑了笑,自己怎么能以人的思想,去度量狼的心思呢,说不定刚才狼朋友想表达的,根本不是自己想的意思。岂料话音刚落,头狼低嚎,三只狼竟是先后钻出洞穴,让出路来。

洞口很矮,卓木强巴不得已也只能爬出洞来。洞外寒雾依旧,只是天已放亮、雪已停,卓木强巴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但他却能感到,身体起了某些变化。

吕竞男传授自己的呼吸,仿佛真的融入自然,不再需要刻意为之,自己的一呼一吸,都准确地和自己的心跳、脉动、血液的走向,和那个奇怪的徐徐旋转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卓木强巴摊开掌心,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视线仿佛穿透皮肤,看到了皮下的血流、经脉,他看到了能量的流动。他再怡然四顾,这天,这地,这空气,都和以往不同了。

衣着单薄地矗立寒风中,虽能感到寒气袭人,但却不似昏睡前那般刺骨,他能清晰地把握住空气中澎湃涌动的气流,如何绕过岩石,如何穿过缝隙,如何掠过大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前方弥散着旺盛的生命力,有无数动物、植物欣然地生长;自己的右手方,是一片空无,来自海洋的气流自下方翻涌而上;自己的左手方,则是高大厚实的山根,那些翻越雪山的稀薄空气,带来了远方严寒的消息。这些自风中传来的讯息,都是以前察觉不到的。他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灰狼三兄弟,那整齐、强劲、有规律的心跳和呼吸;一株不知名的小草,正藏在巨岩后面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倔强地挣扎生长;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什么东西开始缓缓转动,带动整个身体的能量,均衡而持续地与外界交换着。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吸入体内的每一股气流,在血脉的带动下,流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并将能量运送至那里,再将耗尽的残渣带走,由另一条通道,再呼出体外。

卓木强巴再将视线转回救了自己性命的狼穴,忽然准确地把握到洞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风中滚来滚去,他举目凝望,是那朵雪莲,如今早已凋零枯萎,却兀自徘徊在洞口不肯离去,看那枯萎的程度,自己显然昏睡了不只一天。卓木强巴来到雪莲之前,轻轻道:“谢谢你。”那雪莲仿佛听到了卓木强巴的声音,被风一吹,飘散开来。

“狺——”的一声长鸣,卓木强巴回过头来,只见最小的那匹狼半伏在身后,嘴前放着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正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卓木强巴再仔细一瞧,这不是在可可西里送给它们的那一截羊羔裘吗?没想到如今被磨损得只剩不及兔尾大小的一块,它们竟然还保留着。再看看狼朋友期待的眼神,卓木强巴马上明白过来,他从口袋中掏出那根救过自己数次性命的狼哨,递到狼的眼前,道:“我也,一直留着。”

最小的狼发出“呜”的欢呼,扑将上来,将卓木强巴掀翻在地,在他身上打滚。卓木强巴连声道:“嘿,别…别这样…好冷的,好了,好了,嗯?别动,别动,你是怎么啦?”就在卓木强巴与狼嬉戏时,发现这只狼身上有伤,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却是触目惊心的长,伤在背脊上。随后他又发现,这头狼的尾巴少了一半,左耳也有一个缺口,再看其余两头狼,灰狼三兄弟,竟然全都带着满身的伤痕。伤得最重的是体型最大的那头狼,它的整条左后腿竟然已经折了,痉挛蜷缩,悬吊在腹下。靠的是余下三条腿在走路;另一头狼也好不到哪儿去,它的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疤,再往下一点,它的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

虽然这些伤口已经愈合,但犹可想见当时战况的惨烈。卓木强巴看那些伤痕,竟是像极了狼造成的伤口,他霎时明白过来,询问这三兄弟道:“你们…被驱逐了?”

【与狼同居一】

卓木强巴知道,在狼的家族中,若是离开家族时间太久,重新返回家族时,需要看别的家族成员的意见,因为离得太久,身上沾染了别的味道,昔日的家族成员会视之为不安全的因素。若是得到了家族首领和成员的认可,才能安然返回家族,若是得不到认可,就将被驱逐,曾经同一家族的成员会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驱赶出家族领地,甚至会将不肯离开的狼活活咬死。

这灰狼三兄弟,它们是怎样穿越那茫茫的可可西里冰原,又是怎样跋涉千里来到那高原?是怎样翻越那苦寒无人的大雪山?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族,可是它们…竟然被驱逐了!带着一身的伤痕,只能徘徊在这冰雪构筑的荒野,有家归不得,一无所有,相依为命。一想到灰狼三兄弟的遭遇,和自己是何其相似,卓木强巴的心中又忍不住酸痛起来,他捧着身上那小狼的脸,喃喃呢语道:“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呢。”

小狼看见卓木强巴触到自己身上的伤痕,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眼泪汪汪地看着卓木强巴,嘴里呜咽着,将身体侧过来,让卓木强巴看它身上其余地方也受的伤,又在卓木强巴眼前晃动着那断掉半截的尾巴;它返身转圈,极力用嘴去够那半截尾巴,却怎么也咬不到自己的尾巴了,再用它那期期艾艾的目光看着卓木强巴,嘴里“狺狺呜呜”说个不停。卓木强巴握住小狼的前腿,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明明知道小狼有满腹的委屈要向自己诉说,可惜自己却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卓木强巴回忆起方新教授给他们上课时曾说过:“狼的声带,呈V字形,它们可以发出超过80种鸣音,而我们人类,能发出百余种不同的单音节;狼的听力范围,在12~80000赫兹,我们人类的听力范围,是20~20000赫兹。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狼的听力范围,覆盖了我们人类的听力范围,也就是我们能听到的,他们都能听得到。而且,狼的声带与人类相似,狼啸的音节数与人类相近,通过不同的音节,变音和啸声长短,其组合千变万化。所以,在狼的社会中,完全可以仅凭发音就表达出自己的所有情感。

“狼类有属于狼类自己的语言,而且与我们人类一样,不同地方的狼还有各自不同的方言,这些狼族的语言代代相传,不仅用来与同伴交流,表达自己的意思,也用来教育下一代,教给它们生存的技能。只可惜,数千年来,我们人类,没有几个人真正去倾听过狼的语言,它们的伤心、愤怒与仇恨,它们的感激、高兴与爱慕。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说,新中国成立前,在西藏有一位研究犬科动物的大师,他不仅能倾听狼的语言,还能用狼的语言与狼直接交流。我虽然没有那位大师那样的本事,不过经过我和国外同行多年的研究,还是大致总结出狼的十三种不同音调表达的不同情感…”

卓木强巴细细地回忆着,小狼的发音显然不在导师总结的那十三种音调范畴之中,它发音极短、极快,往往只是一两个音节就变化了音调,听上去倒有些像美国黑人的说唱音乐。卓木强巴没听多久,就见头狼过来,用脑袋拱了小狼一下,瞥了它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嗓音,似乎在说:“有什么好哭诉的,一匹好狼,流血不流泪,不要堕了自己的威风。”

小狼变了音调,在喉咙里打转,似乎很不满。头狼却懒得理会它,抬起一只前脚往卓木强巴肚子上一按,哼哼了两声,似乎在询问什么。卓木强巴的肚子被头狼这么一按,立刻发出“咕——”的一声长鸣。那头狼似乎朝着他笑了笑,随后头微扬,嘴一撮,发出清晰而有节律的“嗷呜”的声音。这次卓木强巴听瞳了,这是十三种基本音调中进食前的集合令,通常只能由首领发出,意思是:“集合了,我们去打猎。”

小狼和另一匹大狼听到声音,收敛了嬉笑,表情严肃地向头狼靠拢过来,摆出了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三头狼排成箭头型向迷雾走去。走了两三步,头狼扭过头来,向卓木强巴一努嘴,仿佛在说:“跟着来啊,愣着干什么?”

走了没多久,卓木强巴就发现,小狼频频回头,老是仰着头看自己,眼神中有些不忿,似乎在说:“你站那么高干什么?暴露我们的行踪!”卓木强巴只得缩了头,蹑手蹑脚地跟在它们后面。

也不知是这一带已经靠近生物生活区了,还是在迷雾中人类的感官远不及动物,卓木强巴他们一路走来,除了狼,一只活的动物都没看到。而灰狼三兄弟带着他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同时竖直耳朵,身体低伏,显然离猎物已经很近了。

灰狼三兄弟调整好作战姿态后,头狼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扭头一看,卓木强巴那么大一截人杵在那里,难怪感觉今天围猎无法很好地收敛气息。于是头狼掉过头来,走到卓木强巴跟前,用前爪在地上划了一道横线,饶是卓木强巴天资聪颖,也愣是没猜出这只头狼的意思。等头狼转身,卓木强巴抬起腿准备跟着过去时,被头狼侧头将腿撞了回去,卓木强巴一愣,只听头狼低声嗥叫。在曾学过的知识中,这是战时警告的声音,短促的声音不会传播太远,提醒身边的同伴注意警戒。

卓木强巴明白过来,敢情头狼的意思是:“你就在这里给我们放风,别再往前走了。”

卓木强巴等了半晌,身体寒意渐增,他不由自主地双手抱胸,双腿交叉而立,忽觉一股暖流自左手升起,蔓延过肩,传递到右手,再由双手交汇处传至左手,至此循环不息,上半身的寒意渐渐淡却。卓木强巴愕然醒悟,自己这个避寒的动作,恰恰是吕竞男最后教自己的那些古怪动作之一,只是以前做时,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不多久,前方传来了重物轰然落地的声音,小狼从雾中跑出来,“狺狺”叫了两声,让卓木强巴跟上。

卓木强巴跟着小狼来到一处石窝状凹陷坑中,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灰狼三兄弟围猎的是些小型生物,岂料竟然是一头庞然大物。那应该是一头鹿吧,可是,眼前这家伙不算那对巨大的鹿角,立高也超过了两米,皮厚毛长,卓木强巴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地方竟然有这种怪兽,它是靠吃什么为生的?不过看了看那巨鹿的身体,卓木强巴似乎明白了,这头巨鹿是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至此,身上早就有伤,估计是运气不好,被灰狼三兄弟堵在了这里。灰狼三兄弟没有马上和对方拼搏,而是和那怪兽耗着,直到耗得那怪兽奄奄一息,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时,它们才动手。

那巨鹿的咽喉被狼牙咬穿,早已死透,不过灰狼三兄弟并没有马上撕咬,而是等着卓木强巴。卓木强巴知道,而按照狼家族的习惯,每次狩猎之后,要等所有狩猎成员到齐,再由头狼统一分配,不同地位的狼进食猎物的不同部位,而每头狼进食的先后顺序也有讲究。数万年来,狼的家族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统领的权威和地位,同时保证一个家族的公平和公正。只是卓木强巴没想到,看头狼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他先享用猎物,难道这是对尊贵朋友的特殊礼遇?

卓木强巴有些狐疑地走上前去。头狼拍了拍那头巨鹿的皮毛,眼中寒光一闪,就如刚才在地上划横线般前爪横着一挥,然后看着他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声调。卓木强巴有些尴尬了,完全听不懂啊。小狼不知什么时候又叼着那块羊羔裘放到了卓木强巴的面前,很是惬意地用脸在羊羔裘上擦来擦去,朝着卓木强巴呜呜直叫,然后也是头狼那般,看着那巨鹿的尸体,抬起前爪,在虚空中横着一挥,像极了战争片中,那些将军命令手下士兵执行暗杀任务时所做的那个抹脖子的动作。见卓木强巴还傻愣在那里,另一只狼急了,跳过来咬住巨鹿的一条腿晃了几下,然后对着卓木强巴露出一口森然狼牙;卓木强巴还不明白,它又咬住巨鹿的腿晃了几下,再露出牙齿。

一阵寒风吹过,卓木强巴打了个激灵,突然将羊羔裘、横爪一挥、咬腿几个动作联系起来,恍然大悟,这三头狼是让自己去取怪物的皮毛啊。小狼说的是那皮毛很是暖和;而另一头狼则说,若是它们用牙咬坏了,那皮毛就没什么用了。

卓木强巴怀着感激的目光投向这些狼朋友,想寻找一件趁手的工且。却意外地发现,导师还给自己留着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由于这把军刀体积极小,当时自己就将它与小铜剑放在了一起,整个渡海到抵达须弥山的过程中,都没有使用。如今,这是卓木强巴手中剩下的唯一利器了。

卓木强巴剥下了巨鹿的皮毛,第一次干这种活,难免划破了很多地方,不过整体还算完整。卓木强巴钻入巨鹿皮中,一双手刚好能从巨鹿的前蹄处穿过,只不过双脚无法套入巨鹿的后蹄之中,而且腰身也太长了,卓木强巴就像拖着一个大水袋,一直拖到地下。

卓木强巴剥皮之后,头狼就开始享用美餐,另一只狼在一旁等待。小狼暂时轮不上,掉过头来,绕着卓木强巴的新皮衣嗅嗅,然后看着卓木强巴,露齿一笑,冲上来将卓木强巴扑倒在地,用牙轻咬他的小腿、肩头、咽喉等处。卓木强巴当然明白,这是小狼与自己嬉戏,狼的家族中,常常相互嬉戏,它们能很好地掌握咬合的力度,有时看上去它们撕咬得很厉害,其实都不会伤到对方,它们的战斗技巧,便是在这种嬉戏中磨炼出来的。小狼的举动分明是在说,披上鹿皮,你就变成巨鹿了,咬你,咬你…

卓木强巴不甘示弱,也露出牙齿去咬小狼。小狼眼里露出笑意左躲右闪,轻巧避开,嘴里“嗯…呜…”地挑衅着,卓木强巴模拟着小狼的声音回应它,小狼就扑腾得更欢了。卓木强巴一面和小狼嬉闹,一面暗想,这里的狼实在是太强壮了,以自己的体型,却是被它们一扑即倒,每一次都没有反抗的余力,看来,应该向它们学习一些战斗的技巧。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灰狼三兄弟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吗?它们既然回到了这里,这点显然该是肯定的了。可是,就如自己在可可西里观察得出的结论一样,它们的皮毛并不十分丰裕,它们生存的地方,至少不会是现在这种冰天雪地;还有,它们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呢?卓木强巴想起了大雪山,想起了冈日第一次吹响狼哨,难道说,只有这里的狼能听懂那哨音?当时遇到的就是它们?

卓木强巴搂过小狼,一手指天,仿佛穿过了云层,对小狼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吗?”然后又点点地面,道:“回到这里,是从那上面下来的吗?”

小狼似乎听明白了,半眯着眼频频点头,接着又发出一长串卓木强巴听不明白的声音。

卓木强巴心道:“这就是了,它们聚集牦牛群和狼群,正是为了在那超越了自身忍受极限的恶劣环境中生存,循着回家的路,翻越大雪山。如今,依然只剩下它们三个,也就是说,其余的那些狼群和牛群,都已经死在半路上了啊。它们究竟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和挣扎,才能回到这里。”

卓木强巴暗暗神伤,这灰狼三兄弟经历的苦难,恐怕也不比自己的少,想着灰狼三兄弟的遭遇,卓木强巴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这时,见他停下了动作的小狼,伸出舌头舔着卓木强巴的脸,卓木强巴伸出手去搂抱它的脖子,它又舔着卓木强巴的手心,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得轻柔,那种暖暖的、黏黏的有些湿润的感觉,顿时让卓木强巴心中的郁结减轻不少。

他看着小狼的脸,突然想起方新教授教过他们的知识:“所有的犬科动物嗅觉是人类的一万倍,它们能捕捉到我们人类无法察觉的信息,比如一个人情绪的改变,会导致自己内分泌的改变,而这种人类无法捕获的激素改变,犬科动物却能很清晰地掌握。也就是说,犬科动物它们能很容易地知道人类的情感状态,你是愤怒、开心、忧伤还是害怕…”卓木强巴疼爱地看着小狼,轻声道:“嘿,你在安慰我吗?谢谢,谢谢你。”

三头狼进餐之后,才轮到卓木强巴。由于那巨鹿体型太大,故而剩下不少,灰狼三兄弟给卓木强巴留下两条后腿和整个背脊,看那头狼的意思似乎是,吃不完就拖回去。看着巨鹿巨大的尸身和肉红色的肌肉,他还真不习惯就这样生食,只是腹中饥饿难耐,用刀割下一缕,放入口中嚼了,只觉舌下生津,竟是说不出的美味。灰狼三兄弟似笑非笑地看着卓木强巴,似乎在笑他爪牙不够锋利。

嚼着嚼着,卓木强巴突然想起最后一次回家时,阿爸对自己说的话:“如果你想真正了解另一种生物,就抛弃你作为一个人的想法吧,以最原始的生命姿态,坦诚相见,才能获得不同物种的认可…”

“你认为戈巴族的人与狼同居,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你只有真正了解了什么叫与狼同居,才能理解我说的这番话的含义…”

“与狼同居吗?”卓木强巴暗暗想着,将刀尖的肉放人口中。阿爸那句“抛弃作为一个人的想法,以最原始的生命姿态,坦诚相见,才能获得不同物种间的认可”,究竟该怎样理解呢?此时的卓木强巴,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阿爸是想告诉自己:“想要真正地认识狼、了解狼吗?那么,放弃作为人的存在,你,成为一头狼吧!”

吃过食物之后,特别是这种用嘴咀嚼生食的进食方式,令身体热量大增。其实比起灰狼三兄弟,卓木强巴吃得极少。狼可以一次吃下相当于自己体重三分之一的食物,然后根据环境的不同,它们可以在数天甚至十数天之内不再进食。

进食之后,便是休息和娱乐的时间,小狼和另一头大狼一路打打闹闹回到洞穴。卓木强巴将身上所剩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在地上摆做一排,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导师,多吉,家族,狼群,妹妹。这就是卓木强巴所剩的全部,看着地上那一排小饰品,卓木强巴也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仅凭这些,自己是无法与莫金和他的军队对抗的。怎么办呢?留在这里,变成一头狼,和灰狼三兄弟共同生活?看着昏暗不透光的洞穴,卓木强巴苦笑着想:“这次,恐怕是要真的与狼同居了。”

头狼腿脚不便,没有与小狼他们嬉戏,回到洞内,蜷伏在卓木强巴身边。卓木强巴闲来无事,便指着那些饰品,将每一件的来历和它们背后的故事,一一说给头狼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头狼一定听得懂,因为他诉说的整个过程中,头狼很认真也很安静地听着。

【与狼同居二】

卓木强巴的手搭在头狼的背脊上,顺着它的毛发抚摸。与灰狼三兄弟的重逢令他倍感欣慰,他知道,这三头狼拯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那些被操兽师控制的狼之外,这些狼朋友对自己似乎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从小便是如此,他甚至可以不用像别的狼与狼接触那样,有数日甚至数月的磨合期和接触期。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往往是第二或者第三次给狼朋友带食物时,只要确认是无害食品,狼就敢直接从他手里取食吃,他往往便在那个时候,趁机摸狼两下,那皮毛软软的,光滑如缎子,摸上去十分舒服。想到这里,卓木强巴再次苦笑起来,或许自己,去做一匹狼,比做一个人更适合吧。

迷雾之中,湿气氤氤,小卓木强巴孤独又恐惧地走着,前方树林中突然闪出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小强巴害怕了,向后退去,却靠上一条粗壮的腿。小强巴想也不想,就抱着那条腿道:“阿爸,前面…”

年轻的德仁摸着小强巴的头道:“别怕孩子,那是狼朋友,它们的家在森林里,和我们是邻居。”小强巴看着树林中走出来的几头高大灰狼,却把阿爸的腿抱得更紧了。

“阿爸,我怕。”阿爸俯身道:“不怕,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狼妈妈在家带孩子,狼爸爸在外面找食物。”

接下来,小强巴不那么怕了,他看到,那些狼朋友伸出舌头来,舔着阿爸的手心,其中一头狼朋友还舔了自己的小脸,痒酥酥的,舔得他“咯咯”地发笑。一头母狼,叼着还未断奶的小狼,也来到了阿爸面前。阿爸伸出手去,用拇指捋着小狼的额头,告诉母狼:“他会成为一个好小伙子的。”

看着不及阿爸拳头大小的小狼崽,小强巴再也不害怕了,问道:“我可以摸摸它吗?”阿爸回答:“那要看狼妈妈愿不愿意了。”

小强巴又问狼妈妈:“我可以摸摸它吗?我一定不会伤害它的。”狼妈妈轻柔地将小狼放入了小强巴的手中,小强巴双手捧着小狼,小家伙眯着眼睛,在小强巴手心里转动,身体软软的、暖暖的。阿爸道:“孩子,这就是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世间。”这就是生命啊…

卓木强巴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刚才那究竟是一个梦,还是自己真的亲历过?不过,就算是自己亲历过的事情,那也是四五岁以前的事,他已经淡忘模糊了,记不真切。可是一闭上眼睛,刚才的梦境就像电影一样清晰可见,挥之不去。当他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却愕然发现,以他现有的知识去理解,那梦境中出现的情况,却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母狼奶崽期间,对幼崽是绝对的呵护,就是同一家族中的公狼,也严禁靠近狼崽,若是它真的肯将幼崽让一个陌生人触摸,甚至放在人类的手心中,那简直就是近乎神迹的存在。卓木强巴愈发坚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可是,为什么全身大汗淋漓?他看了看灰狼三兄弟,显然醒了,却不愿意睁眼,有些慵懒地甩着尾巴,继续贴在卓木强巴身上,感受彼此带来的温暖。

卓木强巴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手,心中愈发迷茫了,那到底是梦还是…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阿爸年轻时的相貌,就是自己现在去回忆,也未必有梦境中那般清晰。难道说,自己的身体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日,卓木强巴更是连续做梦,全是梦见一些小时候,自己已经淡忘的事情,每天醒来,都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好像同野兽搏斗了许久一般。他曾想是不是灰狼三兄弟压在自己身上的关系,但若是如此,那么第一日醒来,为何自己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而且每日醒来,卓木强巴就说不出的烦躁,总觉得体内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说是腹中饥饿又不像,说是心情郁结也不似。每当这个时候,他调整着吕竞男教自己的密修呼吸,配合那些奇怪的动作,那种失落感就会稍有减轻,而次数久了,灰狼三兄弟看在眼里,特别是小狼,开始有模有样地学着卓木强巴做那些动作。有一次卓木强巴做着一个动作,刚巧看见小狼仰躺在地,四肢朝天,正努力地将身子团成一个圆,要将头从两条后腿中穿过去咬自己的尾巴,卓木强巴心中一乐,那种烦闷感顿时大减。此后烦闷感便日渐削弱,而体内那种气息流动和徐徐转轮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卓木强巴发现,自己的动作是越来越敏捷,而体力也在逐渐恢复,大有超越从前的趋势。而体能恢复后,灰狼三兄弟也不用趴在他身上睡觉了,不过大家仍在岩洞中,簇拥在一起入睡。

某日,卓木强巴突然想到,工布村的长老曾说过,自己尚未觉醒,心道,难道前几日的种种异常感觉,便是觉醒的前兆?

这些日子下来,卓木强巴已和灰狼三兄弟混得熟稔。大狼,最明显的地方便是那条折了的右后腿,同时,它颌下的毛要长一些,看上去像是有一撮络腮胡,左边的鬣须上方有块星状疤。相处时间久了,卓木强巴总觉得大狼的眼睛不似小狼那般睁得浑圆,上眼睑微微有些下垂,就像时时都在凝眉思考一般。

二狼身上疤痕最多,以至于麻灰色的皮毛近看有些像斑马一样,嵌着许多肉色的条状凸起。二狼的嘴似乎要稍微短一些,但向两颊的裂口似乎开得更大,嘴边的唇黑比大狼和小狼都要厚一点,双眼眼角也比大狼和小狼略向下垂,正面看起来竟是一脸凶悍之色。

相比而言,小狼身上的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全身的毛色也是很纯正的麻灰色,没有异常色斑,四肢修长平整,脸上也没有瘢痕,一双眼睛极是聪慧,盯着你看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要和你说话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那断了的半截尾巴。卓木强巴知道,狼的尾巴其实才是它们展示美的重要部位,断了尾巴的小狼,再怎么好看,也当不了狼中美男子了。当然,它耳朵上那个缺口,不走近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此外,他观察了它们的牙口和皮毛、爪牙,初步断定,头狼的年龄在十二三岁左右,按照狼的生命算是步人中老年;体型仅次于头狼的麻灰色的狼年龄在十岁左右,属于壮年;小狼也有七八岁年纪,它的体格和另两头狼其实相差不大,只是三年前见它的时候最为瘦弱,卓木强巴印象格外深刻。根据年龄不同,卓木强巴分别给它们取了三个名字,大狼、二狼、三狼,便于称呼。灰狼三兄弟各有特色,大狼老成稳重,二狼勇武好斗,三狼伶俐机敏。

取名字那天,卓木强巴分别轻点三头狼的额角,同时重复着:“大狼,二狼,三狼…大狼,二狼,三狼…”仅重复了五六遍,三头狼便不约而同地知道了这三个发音分别是自己的代称,不过眼神中都有些不屑,哼哼唧唧的,卓木强巴叫到它们的名字就各自偏过头去,显然在道:“只需要闻闻气味就知道谁是谁了,何必要用发音来表达这么麻烦。”卓木强巴颇有些无奈,自己可无法利用气味来分辨灰狼三兄弟。小狼尤其不满,当卓木强巴叫大狼的时候,大狼可以跟着呼喊:“阿——肮——”叫二狼时,二狼也能跟着重复:“呜——肮——”三狼却没法跟着叫,小狼咬着卓木强巴的皮大衣,可着劲儿地摇头,得给它换一个能叫出声儿的名字。卓木强巴想了想,还是叫它小狼好了。小狼这才满意,它能自己撮着嘴,发出“咻——肮——咻——肮——”的声音。

接着,卓木强巴又指着自己道:“卓木强巴,我,卓木强巴…”这次轮到灰狼三兄弟傻眼了,它们可发不出这个音来。大狼张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便瞧着二狼;二狼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小狼;小狼眼珠子转动着,也不知它怎么想的,只见它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喉咙里打转,突然一张嘴,发出一声:“阿呜肮…”

大狼和二狼对这个发音表示满意,纷纷跟着叫了几声:“阿呜肮——”“阿呜肮——”于是,卓木强巴从此有了一个狼族的名字,他叫“阿呜肮”。

而对狼语的研究,卓木强巴已然超过了方新教授所传授的范围,他基本上能听懂最简单的那几个意思为“集合”、“隐蔽”、“趴下”、“开饭了”等词语。而与小狼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小狼天性童真,说得最多的便是“快过来”、“和我玩吧”、“走开,我不想理你”。就这么几个简单的词,卓木强巴也是半听半猜,通过自己不断模拟实践才掌握的。记得一次早上刚起来,卓木强巴就模拟狼腔吼了一嗓子:“开饭了!”结果灰狼三兄弟都好奇地把他盯着,发现他两手空空在那里干号,顿时把他按翻在地一顿海扁。卓木强巴这才明白,哦,原来这句发音的意思是“开饭了”,我还一直以为是“去打猎”呢。他又辨认了好久,才分辨出“去打猎”和“开饭了”两个发音之间的细微差别。

卓木强巴一直想替大狼接好断腿,反复安慰劝说了好一阵子,大狼才同意让卓木强巴看看它的断腿。卓木强巴摸到断处,大狼吃痛,掉过头来露出狼牙,咆哮道:“小心点,很痛耶。”卓木强巴这才发现,那条腿断了太久了,无法接回去,不过好在没有坏死,只是大狼只能这样吊着一条腿走路了。他有些哀伤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一面说,一面摇头。

大狼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呼吸音,转过头去,将视线投向迷雾远方,似乎在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如此又过得七八日,大狼带着家族成员最后一遍巡视领地之后,说了一些卓木强巴听不懂的狼语,紧跟着小狼就回到洞穴叼着它最心爱的羊羔裘钻了出来。卓木强巴跟在家族首领后面,发现离洞穴越来越远,终于,踏过了他们曾经领地的界限,大狼一路走,开始沿途做新的标记。卓木强巴这才明白过来,对小狼道:“我们要去新的地方了吗?”小狼发出“嗯唔…”的声音,卓木强巴大致听得懂,意思是食物不够了。

的确,卓木强巴跟着灰狼三兄弟在一起的这些天,总共就猎了两次食物,不,应该是总共就发现过两次食物。幸好两次都是大型动物,天寒地冻肉质也不易腐坏,不过卓木强巴还是不得不尽量改变作为人类的进食习惯,像狼一样一次进食大量的肉质,然后很长时间不再进食。不知什么原因,卓木强巴欣然发现,自己越来越适应这种无规律的进食方式,后来自己估摸着,或许和那些呼吸以及那些奇怪的动作有关。因为他联想起来,那些密修者挑战的人体禁食极限,似乎很像在无食物状态下的狼或其他野生动物。

按照书本上的知识,狼家族巡视领地或开辟新领地都应该是紧跟在首领身后,但灰狼三兄弟似乎有些不一样,它们三个各跑各的,只是相隔不远,彼此保持能相互感应到的距离。不知走了多远,卓木强巴听得小狼在前面欢叫:“阿呜肮,快来。”而大狼、二狼早已感应到什么,飞也似的奔了过去。卓木强巴知道,能让灰狼三兄弟这么兴奋的,绝不是猎物,他奔上那道岩坎,眼前一亮,眼睛也湿润了——一条“S”形河道横陈在前,蜿蜒流淌,那泠泠波光映人眼中,好似嵌满宝石的哈达。

这可是条足有一米来宽的大河啊!想这些日子,和亚拉法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吃的是自带备用水;后来与灰狼三兄弟在一起,下雪时就吃点雪,偶尔在灰狼三兄弟带领下能找到一两条不足一指宽的小沟,与这条足有一米宽的大河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卓木强巴急匆匆赶到河边,正准备像灰狼三兄弟那般埋头痛饮,突然河里出现一个可怕的怪兽身影,吓得他猛地抬头,收势不住,连连后退。小狼在一旁看着,双眼弯如新月,分明在咧嘴畅笑,看那样子,就差没捧腹大笑了。卓木强巴想了想,旋即明白过来,也不禁苦笑,那怪兽就是自己啊!

原来,时间一长,卓木强巴渐渐忘却了人类的习惯,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脸刮面了,头发胡须纠结,披着自己裁缝修补的真皮大衣,一身的狼味儿;抽空他还用干树枝给自己编了一件蓑衣,套在真皮大衣外面,乍看上去,很有野人的气概。

掬一捧清水在手,有暖暖的感觉,卓木强巴将水泼在脸上,然后将头埋入水中,久久不愿起身,灰狼三兄弟痛饮之后,也在河边追逐嬉戏起来。卓木强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如果不是有些惧怕天寒地冻,他还想跳下去洗个澡。就在大狼准备招呼大家出发的时候,卓木强巴发现,一个东西自水中顺流而下,他捞起来一看,很明显是一个塑料口袋,卓木强巴认识,这是莫金他们封高压缩能量食物的口袋。卓木强巴立刻想起了吕竞男教过他们的知识,由于这是不溶于水的塑料制品,所以无法从浸泡程度辨识时间,只能从撕开封口处的氧化变形程度初步辨识,大概是在三五天前,袋身有轻微划痕,估计不是直接抛入水中,而是在附近某处被吹入水里的。也就是说,在三五天前,莫金的队伍或他们中落单的人在这附近出现过。由于长期浸泡,水流冲刷了气息,狼也不可能捕获太多有用的信息,但卓木强巴还是将口袋重新撕开一道口子,让灰狼三兄弟记住这种塑料制品撕裂的化学分子气息。

发现河流之后,灰狼三兄弟的前进路线就变了,它们将领地沿着那条河划分。任何生物都离不开水,有这么大一条河的地方,更容易捕获猎物,这是常识。不过,自从卓木强巴看到那个塑料口袋起,他的心就乱了,这十几日与灰狼三兄弟的平静生活,只是使他暂时忘却了伤痛,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继续寻找帕巴拉和紫麒麟,但他同时也知道,一旦继续,就不可避免地会继续有伤痛,有离别。灰狼三兄弟它们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也无法摆脱灰狼三兄弟单独行动。纵使灰狼三兄弟很强,可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两个敌人,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不管卓木强巴怎么算,他们依然没有任何胜算。

大狼领着他们沿着河道圈了一块领地。这条河纤细绵长,或许是从香巴拉流出,或许是从雪山山根融雪而成,尽头直抵第三层平台边缘,化做一匹笔直的银练,倾注而下。由于狼群每天行走距离有限,它们的领地范围也就不能无限延伸,所以它们的领地便圈起了小河末梢,并沿着第三层平台横断延伸的一片面积。随即又在领地范围内,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岩穴。小狼见卓木强巴一路上心事重重,便在他前后绕跳,逗他开心。卓木强巴歉意地笑笑,心中却被各种纷乱的念头填塞着。

“莫金他们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

“亚拉法师,还有敏敏,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岳阳…岳阳…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新领地圈定的头几天,便是严密地巡察领地内的地形地貌、走廊通道,监控搜索可能有生物出没的地方。在这方面,卓木强巴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有狼一样的嗅觉。在狼的世界中,它们可以凭借嗅觉在脑海中构筑一个由气味组成的三维立体图,据研究表明,那幅地图比电脑绘制的还要精密。所以这些天,卓木强巴将他这几年整个寻找帕巴拉和紫麒麟的过程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遍,他突然发现,有很多疑点,是自己曾经没注意到的,同时也开始觉得,或许岳阳所做的,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卓木强巴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间,另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正带着喧嚣的抱怨,在他身后转着圈。

第六十八章 万狼齐啸

〔数分钟后,空中鼓荡的风将卓木强巴的啸声带到了极远的地方。在一座类似金字塔的建筑顶端,平台当中卧居最高位的黑色身影扇了扇耳朵,睁开了那雄睨天下的双眼,翻身站了起来,微微晃动着头颅。在金字塔的下方,顿时有无数身影起身——盘踞在金字塔周身的,竟然是成千上万头狼和獒,它们似乎因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占据着金字塔的不同位置。它们有些诧异地望着那位至高无上的王者,只见它们的王注视着南方,微微低头,再昂首,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与狼同居三】

“妈的,狗屎!”莫金竟然失去了一贯的风度,气急败坏地恶骂着,就差点没有举起电脑狠狠地砸出去了。他恶狠狠地指着电脑上的三维图形道:“这个地方我们已经来过了!来过不止一次了!”

索瑞斯也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电脑屏幕,99%的吻合率,若说不是同一个地方实在难以令人相信。他抬头看着漫天的迷雾,心中不禁感慨起来,自从那两头带路的狼无缘无故地失踪之后,他们估计就没能前进一步。虽说时而下雪,而且背包里有足够三年量的高能太空食品,水和食物都不缺,但是如果一直在迷雾中绕圈,找不到出路,这么多的人,难免产生压抑情绪,最后是会导致人们精神崩溃的。那么多的佣兵,任何一个人发难,都会影响其他的人。不过还好,那些佣兵并不知道他们在绕圈,而且,莫金说了,这里离那座神庙还有一段距离,起码要三个月以上才能到达,看来莫金提早预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给自己留有余地。

莫金怒气冲天地走出帐篷,望着阴霾的天空深吸了几口气。幸亏这些天走来,沿路还收了几名伞降时没有准确到位的士兵,那些佣兵才没有怀疑走了回头路,但是迟早会被他们发现是在绕圈的。

马索跟在后面,一边揣摩着莫金的心思,一边道:“老板,我看就是那个岳阳在故意搞鬼,用他那个所谓的三维立体成像技术带着我们绕圈子。”

莫金斜着眼瞟着马索,没有发话。马索又道:“还有,柯夫先生送来那么好的衣服,岳阳干吗不穿,还捂着他那套旧袄子?我怀疑啊,里面说不定就有跟踪器,好让…”

“够了!”莫金冷声一喝,吓得马索打了个哆嗦:“只会说这个不行,那个太糟,你倒是有点用啊?让你跟着岳阳学那套软件的操作方法,你学到些什么?”

让马索去学方新教授的电脑操作,莫金也是没有办法。虽然柯夫带来了他们自己的电子平台,但那套系统主要是作战使用的,不像方新教授的电脑,天文气象、地理物理、生化医学、农耕经贸、风土人情,无所不包,何况里面还存有整个大英图书馆的电子资料。偏偏方新教授电脑里的那些实用软件是全中文操作系统,整个队伍中,就他和马索会几个中文。那些佣兵是不敢指望的,用佣兵的话说,要是他们连世界上最艰深玄奥的中文都会了,那他们也不用当佣兵了。他自己不好放下身份去问岳阳那些软件是怎么使用的,只好让马索去跟着学,平日里电脑都是马索亲自背着的,谁知道马索学了快一个月了,还是屁都不会。

马索不敢吱声,莫金声色俱厉:“你瞧瞧人家岳阳,实地侦察、野外勘测、绘制立体位图、划分地形、标注坐标地貌,整个儿一全套,你学到了几样?除了会告黑状,你还会什么?我宁可要心属不定的能人,也不要忠心的废物!”

说着,拂袖而去。马索愣愣地想了想,忽而面露喜色,心道:“嘻嘻,老板夸我是忠心的废物,说明我在老板心中的地位,比他们几个还要高些。”想着,扬扬自得地钻入帐篷,见岳阳还对着电脑图像和一堆数据发呆,换了劝慰的口气,道:“不要太苛求自己了,我和老板都很信任你,我们一定能走出这团迷雾的,是吧。”

岳阳斜斜地看着马索,良久,叹息道:“唉…这里的地形,很多8字回纹地貌,山峦沟壑之间,相似度很高,稍不留意就会绕圈。我已经尽量避免回到重复的路线上来,只是天不如人愿。”

马索想了想,道:“我们都装备成这样了,还在这里绕圈,那么你以前的那些队员,肯定也走不出这迷雾吧?”

“我不知道。”岳阳如实答道:“以前我只是跟着队伍一起走,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在这种有电子干扰的雾里辨识方向,但我感觉,他们没走弯路。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在狼的带领下,能从我们后面绕到前面去,说明狼,才是真正地熟悉环境,要是索瑞斯先生…”

岳阳故意说了一半,马索果然接口道:“哼,索瑞斯那个老东西,我看他就是一个吃白饭的,自己不知怎么下错了命令,把领路的狼弄没了,反而怪到我头上,我又不是操兽师。你看他这些天,天天玩那个焚香召狼,还不是屁都没招来一个!自己没本事,只会瞎怪人。”

岳阳笑笑,道:“不过我觉得,索瑞斯先生还是很有本事的一个人,我想,这招不来狼,会不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嗯?”马索觉得岳阳话里有话,替岳阳点明道:“你是说…那老东西是故意的?唔…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岳阳正准备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只见马索一拍大腿,醒悟道:“对了!他一定是看柯夫带了这么多人来,他的用处似乎不怎么大了,心里不爽,故意假装狼不见了,好让我们在这迷雾里转圈子,然后当我们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再把狼找到,才能显出他的能耐!”

岳阳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会引起马索这么多联想,不由暗道:“马索不笨啊。”见马索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不用猜也能想到他准是又告黑状去了,这对马索来说,一定是重大发现。岳阳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想的,马索,与我无关。”旋即又想道:“或许,让这条消息在佣兵中传播开来,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马索离营远去了,岳阳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暗自推算着:“亚拉法师、强巴少爷他们,应该离神庙不远了吧?或许,是该让这些佣兵向前走几步了,换个地方再接着绕圈。”四周无人监视,岳阳掀动键盘,只见转眼之间,电脑屏幕上的三维立体图就完全变了模样,呈现出另一种地形地貌…

※※※

自打发现那个塑料口袋后,卓木强巴便一直闷闷不乐,巡视领地、搜寻猎物似乎也没了兴致,待在新找的洞穴里不愿出去。小狼觉得他心事重重,便留在洞里陪他,又是撒娇又是嬉闹,绝招使尽,见卓木强巴还是开心不起来,无奈只得趴在他的腿上,发出不满的“狺狺”之声。只有这时候,卓木强巴的心才稍微安稳下来。

大狼和二狼巡视领地回来,在洞口窃窃私语。小狼竖起了耳朵,眼珠左右一晃,从卓木强巴身上爬起来,加入了大狼和二狼的讨论。卓不强巴断断续续听到“猎物”、“不远”几个词,其余的便听不懂了。

灰狼三兄弟讨论了一会儿,只见小狼雀跃奔来,扯着卓木强巴裤腿,一直嚷着:“打猎,打猎。”卓木强巴缓缓站起,跟着小狼出了洞穴,就算心情再差,也是要吃东西的。不过他发现,小狼嘴里叫着“打猎”,眼睛却盯着自己的真皮大衣打转,一时搞不清楚它什么意思。

沿着河套向第三层平台山根深处挺进,走了十几里地,前方出现一湾浅浅的水塘,几条同来时河道差不多大小的河汇流至此,四周稀稀拉拉散布着耐寒植物和枯草,数人高的火山岩堆积如棘,迷雾缭绕其中,视野十分狭窄。

再往前,视线一转,紧邻浅湾边缘,竟然出现了一大群巨鹿,正闲散地嚼着不知名植物上的嫩叶。这显然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雌性有十七八头,雄性有二三十,巨鹿头领身材高大,肩高足有两米,而头上那双巨大的阔角,横向展开起码达三米以上,卓木强巴不由得暗叹一声:“好家伙!”同时明白了为什么小狼老是看着自己的真皮大衣,若是能再猎杀一头巨鹿,自己就可以再做一套真皮大衣了。

见到灰狼三兄弟入侵,鹿群顿时紧张起来,散卧在地的巨鹿纷纷起身,正用鹿角掐架的巨鹿也停止了纷争,母鹿渐渐聚拢,雄鹿缓缓集结成半圆形,将母鹿围在其中。唯有巨鹿的头领,远远地目视着灰狼三兄弟,并不显惊慌。

反观灰狼三兄弟,有如闲庭散步,步伐不急不缓,步履整齐轻盈,绕着鹿群转圈;又或趁隙自鹿群中穿插而过,时而停下来,看着其中某一头鹿,再评头论足地细语一番,然后再走,颇有老太太进菜市场之风,挑肥拣瘦,反复筛选。

卓木强巴知道,灰狼三兄弟在选最弱的鹿。哪些鹿牙口不好、哪些鹿消化不好、哪些鹿受过伤身体不灵便,自己察觉不出来,但是灰狼三兄弟知道。牙口不好的鹿口腔中有异常气息,消化不好的鹿,排泄物里有征兆,身体有伤的话,它们灵巧的鼻子更是早就嗅出来了。

有些遗憾的是,这群巨鹿显然最近没有生产小鹿,或是小鹿被吃干净了,卓木强巴见最小的鹿恐怕也有两三岁大,其身高体型已接近母鹿。而且这群巨鹿都很精壮,也不在产仔期,母鹿也没有露出身体不便的情况,似平也没有受伤的鹿。

他曾见过狼群围猎野牛,若是有小牛、伤牛,只需稍一驱赶,当小牛或伤牛体力不支掉队时,狼群就一拥而上。有时会有健壮的公牛回来救援,狼群也不会死咬着不放,只要咬伤猎物,见有强敌回援,它们就绕着圈走,然后再度追赶。本身就有伤的牛,经不起惊吓,用不了多久就会再度掉队,只要被狼群放倒并咬断嘲喉,牛群也知道那位同胞救不了了,只得含泪离开,狼群大快朵颐。

如今,面对这一大群精力充沛的成年巨鹿,看起来弱小很多的灰狼三兄弟该怎么办呢?卓木强巴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灰狼三兄弟外出猎杀的那头巨鹿,会不会就是从这个群体中被灰狼三兄弟驱赶到那里的呢?那里距这个地方可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呢,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灰狼三兄弟优哉游哉地转了几圈,却挑上了一头看起来还蛮健壮的雄鹿。卓木强巴一愣,记得第一次捕杀的也是一头雄鹿。它们并不是直接就朝雄鹿发起了攻击,而是由头狼上前,朝着那头雄鹿张牙舞爪地呼斥吆喝,二狼和小狼远远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竟是调头远走了,好像它们根本就不饿,只是转来转去,提前踩点。

不是来捕猎么?怎么这就要走了么?难道说,只留下大狼与那雄鹿单挑?卓木强巴还在犹豫,只见小狼已经回到他身边,颇有些趾高气扬。看上去,好像那头雄鹿已经是它们的囊中之物了。

卓木强巴再看了一眼那头雄鹿,只见那雄鹿在大狼的挑衅下,已经怒不可遏,头低埋,鹿角就像两把刀,在岩石上砥抹,发出钢刀出鞘般“锵锵”的声音。大狼还在“呼呼”低喝,隔得远远地试探挥爪,好似跃跃欲进,又像跃跃欲退。想来它的表情一定相当地蔑视对方,因为那头雄鹿的眼睛里,都像要喷出火来,估摸着心中在吼:“你个小瘸子,敢在我面前嚣张,当我这对角长来吃素的!”

而其余鹿群,见灰狼三去其二,剩下的一只腿脚不便不说,还胆敢挑衅群中的力士,显然是吃饱了撑的,大家戒备之心渐去,又慢慢散开来,吃树叶的吃树叶,打盹的打盹。

没多久,那头雄鹿怒火爆发了,埋头举着那双犄角急冲,就像骑士举着长枪冲刺一般,声势惊人。大狼眼看退避不及,它灵巧地一转身,从那对鹿角的攻击范围中险险脱身,绕到一旁,正对着雄鹿的一只眼睛。雄鹿盯着它不动,它试探地向前伸了伸头,接着竟然缓缓地蹲坐下来,又抬起一只前爪凭空挥舞,像是在招手道:“来,来,来…”

雄鹿真怒了!猛地一摆头,一扭身挺臀,又向着大狼急冲,卓木强巴仿佛都看见了那鹿角擦在岩石上进出了一串火花。大狼也不恋战,转身又走,眼看躲不过鹿角,卓木强巴正为它捏一把汗,只见它后腿一蹬,两只前爪抓地,做了个倒立俯卧撑的姿势,又是刚好避开鹿角。然后又小跑几步,又是正对着鹿眼,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姿势。

雄鹿鼻孔里发出呼声,估计在说:“小子有种你别跑!”大狼嗤之以鼻地回应了一声,恐怕说的是:“小子有种你来追呀!”

雄鹿突然奋足扬蹄,仰天长啸,紧接着便是埋头挺刺,穷追猛打。大狼转身就逃,这次雄鹿似乎不打算放过这个屡次挑衅自己的家伙了,大狼转身,它也跟着转身,大狼急停,它也随即掉头,一鹿一狼,便在这山岩堆积的水湾旁,跑出“S”形路线,死命追逐。巨鹿眼前,满是那嚣张而又可恶的嘴脸,似乎一心想用自己的鹿角将这个家伙挑得肠穿肚烂,却没留意,它距离自己的鹿群,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