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触及那人衣衫,手指忽生异感。刹那间,尸体微微一动,一抹刀光从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使出“跳麻”之术,后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跟着传来一阵剧痛,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叫道:“和尚你杀我…你杀了我…”叫喊中血如泉涌,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男子忍痛转眼,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便见忍三郎头一歪,断气死了。

两人四处察看,再无敌人藏匿,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果腹。用过了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若不出刀,反而有悻于本性,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就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必要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起来就越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宁不空说过。”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道:“这些人残忍可恨,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的人?”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于善恶。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保全性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下方,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出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颈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容易起来,到了半夜,他已学会了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说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淡说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需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为借了《黑天书》的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可是再练下去,于你的身子终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然离地飞升,举目望去,又来到了那个半光明、半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的迷雾笼罩。

“陆渐…”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四面望去,可是不见有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也随之茫然行走。走了不知多远,突然全身好似着了火,又痛又热。陆渐失声惨叫,忽觉天旋地转、星辰消灭,双足再次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四周漆黑,树影参差,身上尽被冷汗浸透,突然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一个冷噤。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疼痛钻心入脑,心中慢慢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正不解,忽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身后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吗?”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身后,不由怔怔问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忽地脸色煞白。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有耳闻,但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说罢,默然前行。不久二人返回洞穴,陆渐重又卧下。他梦中狂奔二十里,疲惫不堪,须臾入睡,再无异梦,隐隐感觉一股浩大的暖流在体内徐徐流转。

这一觉睡得舒服,日上三竿,方才醒转。抬眼望去,鱼和尚正背对自己,端坐远处,觑其背影,益发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鱼和尚恰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陆渐奇道:“武功?”

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需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无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不幸得很,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初时她师父尚在中土,还能压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为了消除神兵之劫,与妻子远走海外。风后那时远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了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于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为何如此固执。至于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联翩,沉浸于想象,忽听鱼和尚说道:“孩子,你想什么?“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转过身来,默默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支吾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叹道:“这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说道:“风后败北以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可是全都输了。她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陆渐忍不住问:“什么叫隐脉?”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是‘三脉七轮’。名称不同,但大体相通,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以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就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如果没人发现,风后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鱼和尚道:“这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时师母发现的。她的师母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脉流,因其脉性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那位大算家听说以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儿,不觉心子狂跳,呼吸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忽听鱼和尚续道:“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査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师母,就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巧生一计,约他一同参详‘隐’脉。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他,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子,记载下来,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后来呢?”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以后,镜天、风后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法子,不想还是如此结果。他想了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可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时步履沉滞,不复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完足,三两步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鱼和尚笑了笑:“和尚年纪大了,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忽觉毛骨悚然,这种怪异感觉,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冲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起,两人早先的立足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鱼和尚忽地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

耳听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响,绕过一片翠绿的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陆渐喘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的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失声叫道:“大师,你怎么…”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接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起,慌忙双手触地,灵觉蔓延开去,发现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来,行将逼近,忽又分做左右两队。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

来人虽快,陆渐更快,他迎着刀锋向后撞出,忍者刀未劈下,眼前的敌人忽然失去踪影,只一愣,胸口挨了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掉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长刀齐柄而没,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地面动了一下,土壤分开,跃出一名蒙面男子,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砰”地扑在地上,后心露出一截刀柄。

陆渐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潜水只是平常,一旦入水,就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急欲了结对手,腾出手来摸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的情景了如指掌,一觉出那人意图,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着疼痛,又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在那人全身上下乱摸,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剌在对手身上。直刺到第七下,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的兵器,全都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了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剌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仔细一瞧,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至于水中那人,想必就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忽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抚着他的头叹道:“好孩子,别哭。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了。”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就能知觉水下的情形,有鱼经过,一剌便着。”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说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双目泛红,忙又摆手笑道,“你别担心,和尚说笑罢了,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吗?”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间,义军蜂起,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的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千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没有好些的义军吗?”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叫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了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吗?”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忘记了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捐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真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还制造了许多可怕的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龌龊。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再次落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问道:“那位大算家么?”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陆渐微觉羞赧,讪仙道:“那便是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典籍。”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鱼和尚笑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跟那年轻人一比,可是差得远了。为了査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足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合并起来,‘梁思禽’三字就是他的名字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鱼和尚点头道:“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性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残暴虐,唯有本朝太袓、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太坏,被东岛群雄所包围,四面受敌,形势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见状,投入洪武帝帐下,助其治军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陆续打败东岛弟子。东岛群雄感觉不妙,二度联合起来,打算围歼洪武帝。一时间,双方各自建造了庞大可怖的武器,征发数十万大军,打得难解难分。但思禽先生终是智高一筹,东岛无论运用何种机关计谋,均被轻易破解,加上洪武帝雄才伟略,经历几次大战,终将东岛群雄逼入绝境。这时间,东岛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从中作梗,并猜出了他的来历。双方百年旧仇,又添新恨,当下依武林规矩,寄刀留简,约在八月十五,灵鳌岛上,比武论道,一决生死。”

鱼和尚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起东岛一脉,原本智慧渊深,武功通神,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苍生之福。但他们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权力财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渐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祸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还想凭借武力维系本岛的权势,可谓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陆渐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灵鳌岛一战,不仅关系天下兴衰,而且关乎武林运势。我派渊头陀大师也曾有幸观战。据说当时,东岛的绝顶高手倾巢而出,先行布下阵势,准备让思禽先生有来无回。直到夜色将阑,圆月西坠,思禽先生也未露面。东岛诸大高手皆认为先生不敢来了,正在议论纷纷,忽听海上传来洞箫之声,思禽先生一人一箫,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陆渐吃惊道:“就他一个人来?”鱼和尚笑道:“他在中土并无亲友,纵有远亲,也在东岛。只不过,东岛纵然人多势众,却没料到一事。”陆渐问道:“什么?”

“那便是‘周流六虚功’!”鱼和尚轻轻一叹,“这门武学,在灵鳌岛上第一次横空出世,便令东岛众人措手不及。寻常武功,不过凭借兵刃拳脚,但这‘周流六虚功’,却可驾驳天地间诸般大能,天地山泽,风雷水火,无不成其利器,可说已不是人间的武功。这一战,东岛对‘周流六虚功’无法可施,被思禽先生连败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仍是一败涂地。这一战之后,思禽先生在岛边石崖上裂石成纹,写下‘有不谐者吾击之’。从此之后,这七字威震武林,东岛却是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争夺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无敌手,陆续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势挥师北伐,灭亡元朝,恢复大汉衣冠。然而就当此时,洪武帝与思禽先生之间却有了极大的分歧。”

陆渐讶道:“思禽先生帮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会生出分歧呢?”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想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便是‘限皇权’了。”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怪,想不通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的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本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渔,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渔科’。”鱼和尚摇头道:“那样划分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的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等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性情狷介,愤激之下,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欲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可是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躬行,倘若违犯,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吗?”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份,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这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他,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的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好可恶的皇帝!”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病更厉害,几乎把昔日的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少提,且说思禽先生应召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鱼和尚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手下的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从容不迫,完最后一壶,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全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做声不得。这时间,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而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的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自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他朱家的江山岂能坐稳?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除,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出无限遗憾。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之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只剩下一名贴身的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上建起了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以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了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这民智一旦封闭,欲要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如果落入歹人之手,―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千万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盖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然拍床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只见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一时忘了言语。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很奇怪,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要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广,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祸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抉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里许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处奋力掷出,仅掷二十来步,竹箭“啪”地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奋力掷出。

锐响排空,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掉下来一个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头清晰可见竹箭的箭尾。

陆渐本来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个,一时也是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飒,剩下的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之间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很吃惊,喃喃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确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感觉十分古怪。

鱼和尚点头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丫,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动静,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到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奔麟,或如雄狮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没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叫:“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易出手。如今危险才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陆渐腾地站起,冲口问道:“有敌人吗?”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被你猜着了便不算高明。至于时机,必在你最无防范之时。而常人最为疏忽的时候,正是天亮之时。”

话音未落,左岸传来一声低啸,几道黑影倏然纵起,如淡淡轻烟逝去。陆渐不觉冷汗迸出,他自以为得计,不料这一众忍者早已尾随,料是定在黎明动手,却被鱼和尚一口道破。

陆渐奋起精神,力撑数篙,将竹筏撑得驷马难追,忽听鱼和尚叹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陆渐只得抛开竹篙,坐了下来。

鱼和尚说:“如今暂无危险,咱们来说第四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是和尚自己。”陆渐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鱼和尚沉默时许,幽幽说道:“和尚我隶属禅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从不大开山门,也不属于临济、云门、沩仰、曹洞、法眼等禅门五宗,自成一派,逍遥自在。

“自从九如祖师开启宗门、花生大士发扬光大以来,三百年间,已传六代。每代均是一师一徒,单脉独传。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刚神力’练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萨超越三界,倘若所传非人,必然造成无边罪孽。到了和尚这一代,武林大势已生剧变,东岛西城遥相对峙,势如水火。

“想当年,思禽先生坐化以后,因他终生不偶,并无儿女。是故依照先生遗法,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轮流统领西城…”

陆渐奇道:“思禽先生怎么会没有儿女?”鱼和尚道:“此事颇为蹊跷,也许因为他厌恶了父子相传的陋习,有意终生不娶。但东岛挫败之后,始终怀恨在心,思禽先生在世,他们无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举进攻西城。虽说思禽先生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战,东岛均没占到便宜。可这争端一启,东岛西城,一斗便是两百多年,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一百年前,西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黑天书》,为了对抗东岛,竟然罔顾天理,开始蓄养劫奴…”

陆渐惊叫道:“百年前开始蓄奴,那不是有过很多劫奴?”鱼和尚默默点头,轻轻叹道:“经过多年争斗,东岛也好,西城也罢,都是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结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个名叫万归藏的天部弟子,他天资卓绝,机缘巧合间,被他发现了‘周流六虚功’的奥秘,从而贯通八部绝学,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达到了思禽先生的境界。可他不仅悟性超凡,野心更加不凡,先杀了公选的城主左梦尘,强行登上了城主之位,其后更是全力攻打东岛。东岛弟子几被灭绝,幸存者纷纷逃往海外。

“和尚虽是世外人,也觉瞧不过去,毕竟东岛西城,三百年前本为一家,如此赶尽杀绝有悖情理,于是约了万归藏在天柱山相会,一心劝他罢手。”

陆渐担心道:“此人如此残忍狠毒,大师见他,岂不危险?”鱼和尚叹道:“未见万城主以前,和尚也以为他必是骄狂自大、凶狠暴戻之徒。当真见了,却大谬不然。这万归藏不仅潇洒如神,风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绝、见识不凡,与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酿,不饮自醉。和尚纵是空门弟子,也是一见心折,相谈甚欢。也可以说,和尚尚未交战,气度上已经输给他了。

“谈到高兴处,和尚劝他放过东岛残部,谁知竟被一口回绝。劝说已久,终不免大动干戈。但‘周流六虚功’已破天道,和尚用尽全力,也只接下三招。从此之后,不但功力仅存一半,而且伤势始终无法痊愈。”

陆渐心中大震:“大师的旧伤,竟是万归藏所为?大师如今功力减半,仍然这么厉害,当年全盛之时,却不知怎样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了三招,那万归藏真不知是何种人物!”

思忖间,忽听鱼和尚叹道:“和尚既败,自然束手待死,却不料万归藏说道:‘贵我两派,渊源甚深。金刚一门,又是一脉单传,你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断绝,小弟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本派袓师。东岛则不然,与我派争斗两百多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灭绝,永无休止,是故唯有以杀止杀。道兄若瞧不过眼,大可远离中土,要么神通精进,有能为胜过小弟,否则小弟有生之年,还请莫要回来。’

“他说得客气,实则已将和尚放逐。但以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条生路,确是瞧了花生大士与他祖师的交情。足见此人纵是一代枭雄,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陆渐见鱼和尚被万归藏重伤放逐,言语间仍处处替他开脱,心中一时好生不解。

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听了这话,无话可说,只好携了小徒不能,渡海来到东瀛。到达之时,却发现这小国烽火连天,正处乱世。这也罢了,不曾想,东瀛的佛法处于乱世,竟也堕落不堪。出家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众多,骄奢淫乱,娶妾生子,蓄养娈童,乃至于强夺民田,横征暴敛。佛法本为济世之法,到了此间,居然成了奸徒们愚弄世人、图谋私利的工具。

“和尚目睹种种罪恶,忍无可忍,与小徒前往比睿山,与东瀛僧人理论。比睿山号称东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许多所谓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与众僧辩论佛法,辩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乐,佛法粗浅,如何能当和尚的机锋,理屈词穷之下,恼羞成怒,竟宣布和尚为‘佛敌’,派出僧军追杀。

“事既至此,和尚虽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却有了极大的变化。他原本心地纯净,根性猛利,却坏在过于崇尚武力,眼见和尚败给万归藏,已对佛法生出了极大的动摇。到了东瀛,倭人残忍好杀的劣性与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见东瀛众僧纵情享乐,他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暗暗羡慕。

“那一年,我师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杀,逃到北伊势时,和尚旧伤发作,无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边。那僧兵首领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号称‘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长刀,耀武扬威,将我师徒视为砧上鱼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终于忍无可忍,他那时神通已成,只一招便击毙首领,夺下长刀,而后不顾和尚喝止,杀入阵中。那一战他魔性大发,将千余僧兵杀得一个不留,连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红。事后他携刀而去,自号千神宗,横行日本,无恶不作。

“和尚待得伤势稍好,便去寻他,那孽障自知敌不过和尚,于是四处躲藏,乃至于十年之中,不敢公然作恶。可恨的是,北伊势之后,比睿山虽不派出僧兵,却买通了伊贺的忍者,悬以巨赏,剌杀和尚。这些忍者手法诡异,耐力绝强,十多年来不舍不弃,我几度遇险,也多次制住他们,但终究不忍杀害。谁知他们知道和尚不犯杀戒,越发肆无忌惮,和尚不胜其扰,以致于无法腾出手来寻那劣徒,让他犯下了更多的罪孽…”

说到这儿,鱼和尚气血上涌,咳嗽几声,喘息道:“陆渐,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黩武者必亡于武。万归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这些忍者纵然可恶,却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你再与他们交手,须得心存慈悲,万不可效仿不能,因为一时之忿,坠入不复魔道。”

鱼和尚说话声中,陆渐忽觉他一手按在头顶,刹那间,一股绝大热流奔腾而下,陆渐叫喊不及,脑间轰隆一响,忽地失去知觉。

第八章 九变龙王

醒来时,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船头,双颊一改枯槁,澄净莹润,微微透明,不觉奇怪道:“大师,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参见我佛?”陆渐呆了呆,喃喃道,“那…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也就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离开日本,你的‘黑天劫’就会发作,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到这儿,他勉力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陆渐的头顶,微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你都会一一遇上的。”

他说到这儿,陆渐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不同,和尚身如空壳,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为他这两日为了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恩惠。”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时辰到了。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往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

偈语中充满了悲悯,鱼和尚吟诵已毕,溘然化去。陆渐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但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了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他根本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加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付出了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做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昆仓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陆渐越发悲怆起来。

就在这时,双手忽生异兆,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的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忍者心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又听鸟铳连声,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簌簌簌”,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落入水中。法体入手,轻飘飘的竟无多少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发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均以为已经抓住了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