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个时辰,渐已入夜。谷缜不时掀起盖子张望,他所选地势正对外岛,若有来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陆渐久处窄洞,正觉难受,忽听谷缜低笑道:“来了!”忙问:“什么来了?”谷缜道:“叶梵的座船。”陆渐又惊又喜,佩服道:“谷缜,你真是神机妙算。”谷缜笑道:“这不算什么,我此次脱困,最难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若是没你,我一百年也出不来。”

陆渐黯然道:“这得多谢鱼和尚大师…”谷缜冷冷接道:“鱼和尚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前来,也未必救我,你却着实救了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缜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个,那个死和尚关我屁事?” 陆渐听得大恼,正想驳他,忽听丝竹之声悠然悦耳,跟着谷缜轻声说:“这船来得好快,照啊,停下来了…唔,叶梵下船了,哈,这厮号称‘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来老子的面子不小…他妈的,沙天洹这老小子,有话不能边走边说吗…”他一边偷看,一边低声咒骂,忽然轻轻欢呼一声,“好啊,进地牢了。”

陆渐微微一挣,谷缜回头怪道:“你做什么?”陆渐奇道:“不夺船吗?”谷缜呸道:“哪儿有这么快?再等两个时辰,那时叶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层,闻讯赶回也来不及了。何况这么大一艘海船,你跟我开得走吗?”

陆渐全没想到此节,张口结舌道:“那可怎么办?”谷缜笑道:“我自有法子。”陆渐知他诡计无穷,也懒得多问,只觉但凡劳心用智,尽数交与此人即可。

谷缜计算时辰,过了一会儿,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跃出沙窟,却见天色昏暗,众星寥落,陆渐不由问道:“如今怎么办?”谷缜笑道:“去地牢!”陆渐失声道:“什么?怎么进去?”

“走进去!”谷缜拍去衣裤上的沙粒,笑嘻嘻说道,“我们这身服饰,难道不是狱岛弟子?”挂上腰牌,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

陆渐连连咋舌,心想艺高人胆大,此人武功平平,偏有包天之胆,这世上的事,怕是没有几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来步,陆渐忽有所觉,沉声道:“有人来了。”谷缜笑道:“知道了。”忽见前方人影显现,大喝一声:“口令。”来人微微一愣,应声答道:“福禄寿喜。”

谷缜嗯了一声,笑道:“老哥也是来巡岛的么?”岛卒道:“是啊,这岛上几十年都没出过这越狱的怪事儿,总须装装样子。”谷缜道:“狱岛如此森严,我却不信那犯人逃得了。”岛卒叹道:“难说得很,那畜生打小就难缠,要么怎会关在这九幽绝狱?二位兄弟,你们巡完了要回地牢么?”

谷缜笑道:“逛了一圏,回去交差。是了,这位老哥,你瞧过那逃犯的样子吗?”陆渐听得这话,不觉心惊肉跳,但瞧谷缜,却是笑嘻嘻的,像是在说别人。

岛卒笑道:“他入狱时我瞧过一眼,可惜他满脸血污,没瞧真切。”谷缜叹道:“可惜兄弟来晚了些,无缘得见。”岛卒冷哼道:“不见更好,这等衣冠禽兽,瞧了实在晦气。”谷缜“嘿嘿”一笑,说道:“老哥说的是。”

三人擦肩而过,谷缜对陆渐低声道:“我们只有两个时辰。”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听有人低喝:“口令。”谷缜笑道:“福禄寿喜。”

那人又道:“腰牌。”谷缜摘下腰牌,向偏暗处晃了一晃,暗桩也没瞧得真切,唔了一声,归于寂然。

谷缜笑道:“老哥们辛苦啦!”与陆渐大摇大摆进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层,多为岛上司职者所居,沿途遍燃火把,亮如白昼。忽听喧哗之声,转过一道门,一群狱卒正闹哄哄围着吃饭,看到二人进来,也是无人留意。

谷缜扯住一人,低声问道:“老兄,岛主船上的一个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烟’,迷晕了好几个人,急要解药,叫我来取,我刚来不久,不知道哪儿有呢?”

狱卒一愣道:“这个解药沙总管才有,总管们都下到九层去了。”谷缜一笑,弯眉露齿间,竟有几分勾人魂魄:“方才有兄弟说沙总管还在,他住哪儿呢?”

狱卒不疑有他,笑道:“是么,难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从这里走,过去转弯第二间铁门就是。”

谷缜谢过,与陆渐快步走到铁门前面,却见门上一根铁闩粗过儿臂,上面挂了三把铜锁。

谷缜觑得无人,手一晃,指间多了一根极细极韧的黑丝。陆渐奇道:“这是什么?”谷缜道:“这是一根乌金丝,可刚可柔,入狱前我一直藏在头发里面,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入狱后全是千斤闸门,这东西派不上用场。”

他将乌金丝插入门锁,稍一拨弄,一一打开,低声道:“陆渐,你在外面把风,我去去便来。”陆渐答应,靠在门边觑看四周,他生平第一遭做贼,只觉心跳奇快,手心里尽是汗水。过得半晌,谷缜忽在门内询问,陆渐便答“无人”,谷缜闪身而出,手中提着一口木箱。

陆渐讶道:“你真的去拿解药?”谷缜诡秘一笑,未及说话,一阵脚步声起,谷缜只来得及将门合上,来人已到,厉声道:“你们是谁的手下?”谷缜不假思索,张口就来:“我们是沙总管的手下。总管去九幽绝狱前,吩咐我们给那帮海客送一点儿药,谁知这地牢繁复,我们又刚来不久,一来二去迷了路!”

忽听另一人奇道:“你们也是沙师父的手下?”陆渐心中咯噔一下,几乎站立不住,说这话的竟是毕箕。

谷缜却不在意,快步迎上笑道:“敢情遇上前辈,晚辈见过前辈。”说罢,鞠了一躬,陆渐原本心怀鬼胎,见状求之不得,忙也跟着鞠躬。

毕箕见二人如此恭谦,心中受用,笑道:“免礼免礼,说起来,我怎么没瞧过二位?”陆渐越觉害怕,谷缜却笑道:“我们几日前方从外岛来的。”毕箕将信将疑,看了陆渐一眼,陆渐低着头心跳如雷,谁知他一头短发,服饰也变,毕箕一眼没有认出,微一沉吟,笑道:“你们怎么像是和尚?”

谷缜笑道:“我们做过两天和尚的,难得叶岛主收容,如今跟着岛主,再也不用吃那淡出鸟来的斋饭。”毕箕肃然起敬,点头道:“敢情是叶岛主派来的。”转头问同伴,“他们说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没杀的那几个,你们知道他们关在哪儿么?”

一个同伴道:“我送过一次饭,向前走,逢路口左转,连转两次,左手边第一至九间牢房都是。怎么,你说送药,难不成他们病了?”谷缜笑道:“是呀,听说病了一两个。”毕箕继眉道:“箱子里都是药?”谷缜忙道:“前辈要不检验一下。”说罢,双手奉上。

毕箕摆手笑道:“说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毕箕,大家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说罢,抱拳施礼,与同伴谈笑去了。

二人不敢言语,走到无人处,陆渐方才颤声道:“谷缜,方才好险。”谷缜道:“险什么?”陆渐低声道:“那个毕箕认得我,想是我光了头,他才没认出来。”谷缜笑道:“你这也算险?他若开箱验货,那才叫惨。”陆渐奇道:“怎么,这里面是什么,难道不是药?”谷缜笑道:“药也是药,只是并非解药。”

陆渐听得诧异。两人一边说话,快步如风,走到牢房附近。谷缜忽道:“陆渐,从现在开始,一旦见人,全力出手。”

陆渐一点头,刚过转角,便见两个狱卒,当即沉喝一声,纵身扑上,变化“半狮人相”击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陆渐再变“雄猪相”,一头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声叫喊堵在嗓子眼里,两眼翻白,瘫软下去。

陆渐击昏了二人,谷缜却小心放下木箱,取出乌金丝撬开一道牢门,忽听门内有人厉叫:“又是哪个王八蛋?“陆渐听得清楚,喜道:“罗三哥。”那人正是罗小三,惊叫一声,颤声说道:“你…你是小陆。”说话间,谷缜陆续打开余下牢门,从怀里取出一支瓷瓶,说道:“陆渐,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一人一粒,你来喂他们。”陆渐接过瓷瓶,讶道:“你怎么拿到的?”谷缜笑道:“我不是进了沙天洹的房间么?”陆渐又惊又喜,继而担忧道:“这药不会有错吧?沙天洹房里可没什么好东西。”

谷缜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我六岁就认得。”陆渐心中吃惊,可也不及细问,转身给众人服下。众海客解药入口,虚弱顿消,纷纷起身围了上来,询问陆渐来历。

谷缜笑道:“待会儿叙旧不迟,咱们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支瓷瓶,“这里的药丸你们一人一粒,含在嘴里,待会儿我叫一声‘屏息’,大伙儿千万闭住口鼻。”

众海客听得奇怪,纷纷含上药丸,由陆渐率领冲出。沿途遇上几名狱卒,均被陆渐变相击倒。不多时,接近入口,忽被几名狱卒瞧见,一时鼓噪起来,自两旁冲出二三十人。

陆渐见守卫如此众多,正感头痛,忽听谷缜大喝一声:“屏息。”突然从木箱中取出两枚圆球,嗖嗖掷出,圆球着地,烟雾弥漫巷道。

陆渐瞧那烟雾眼熟,转念想了起来:“哎呀,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烟!”原来谷缜扔的正是从沙天洹房中搜来的“幻蜃烟”,如今的情状与那日船上仿佛,只不过敌我掉了个儿,狱卒们两眼翻白,纷纷摔倒,海客们却因为事先含有解药,均是安然无事。

谷缜不断掷出“幻蜃烟”,巷道中浓烟滚滚,直喷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桩也受波及。众海客冲出巷道,也无一人阻拦。

谷缜指着远处一艘大船:“大伙儿快冲,拿下那艘船。”众海客绝处逢生,无不勇气倍增。纷纷发足奔向海船。若干巡岛弟子远远瞧见,奔来阻拦,却被陆渐一拳一个打倒在地。

海船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舱察看。这些人尽是岛主随从,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挡,不防谷缜将所剩的几枚“幻蜃烟”全数掷出。黑夜里,浓烟腾起不易察觉,众随从吸入烟气,纷纷倒下,空负一身本事,却用不了一分半分。海客们跟随陆渐蜂拥上船,有两名随从尚能站立,正想抵挡,被陆渐使个“我相”,反腿踢昏了一个,再使一个“马王相”,飞起一脚将余者踢昏。

众海客受尽了关押之苦,一时纷纷扑上,想要杀掉这些随从出气,陆渐却叫道:“不可妄杀,将他们丢下船去。”

众海客对他言听计从,周祖谟说道:“大伙儿都听小陆的,将这些人扔下船去。”众海客虽有不甘,也按捺杀机,将随从抛到岸上。

谷缜笑道:“大伙儿勿要耽搁,快快开船,返回中土吧。”众人惊喜交迸,哄然应命,这群人均是航海的惯家,扯帆的扯帆,起锚的起锚,摆舵的摆舵,这艘船三桅十炮,舰头既高且利,船体流畅自如,不一会儿就驶离内岛。谷缜终于脱困,心中快美,站在船尾纵声长笑。

“你先别开心!”陆渐大声叫道,“周大叔问你,现今往哪里去?”谷缜笑道:“如今炮舰在手,老子进退自如,妙得很,一不做,二不休,先给他来个断根。”一声令下,战舰直扑外岛。

夜色中,外岛形影崔嵬,势如洪荒猛兽,雄踞于波涛之上。其时已是深夜,岛左港口灯火阑珊,水中雾气升腾,笼罩得港内船只若隐若现。

外岛众人不知底细,瞧见岛主座船返回,纷纷出来迎接。谷缜下令将船上十门佛郎机大炮填满火药,自己爬上桅杆,瞧得远近得宜,一声令下,左舷火光迸出,港中的海船顿被击沉几艘。

岛上诸人狂呼大叫,走散躲避,也有悍勇者,急乘黄鹞快舰冲来。谷缜发出号令,将战舰转到右舷,又是一轮火炮,将来船击沉,船上岛众纷纷落水惨叫。陆渐瞧得不忍,叫道:“谷缜,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走了便是,何必伤人?”

“妇人之仁!”谷缜冷笑一声,“你放了他们,他们放得过你么?”话音未落,两艘黄鹞快舰迫近发炮,偌大战舰为之一震。

谷缜叫道:“看见了吗?”转头大喝:“船头,发炮。”两声炮响,那两艘快舰击得粉碎。陆渐望着快舰残骸打着旋儿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叹气:“无怪鱼和尚大师临死前说:‘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这些疮痍苦难,都是人们自找来的。”他不忍再看炮击惨状,闷闷返回内舱。

谷缜频频发令,十门火炮烈焰喷吐,有如火龙肆虐,将港口的船只尽数击沉,眼看再无敌船,谷缜下令环岛航行,见有船只,就发炮轰击。直到绕岛一周,外岛再也没有一艘完好船只,这才下令起航。众海客纷纷立在船尾,望着外岛,犹自恍惚迷离,直待外岛的灯火消失在蒙蒙海雾之中,这才深信终于脱困,发出一阵喧天欢呼。

周祖谟对谷缜一踐拇指,大笑道:“这位兄弟,你年纪不大,可指挥舰船,比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还要老道。”

谷缜从桅杆上飘然纵下,笑道:“过奖了。”周祖谟见他笑容明爽、举止潇洒,不觉拱手笑道:“区区周祖谟,足下贵姓?”

谷缜浓眉一扬,笑道:“免贵姓谷,名缜。”周祖谟一团笑容僵在脸上,两眼瞪着他如见鬼魅,陡然一个激灵,脱口叫道:“你…你是东岛少主。”众海客俱是骇然,“呼啦”一声围了上来。

正巧陆渐出舱,见状讶道:“周大叔,你们做什么?”周祖谟叫道:“小陆当心,这人是东岛的贼子。”

谷缜的身份,陆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无法确定,闻言说道:“东岛中人,不是都如狄希一般,谷缜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要与他为难!”

周祖谟跌足大叫:“小陆有所不知,别的人也就罢了,这小子是东岛少主,他老爹就是东岛之王谷神通。”

陆渐对东岛西城的恩怨略知一二,转眼望去,谷缜负着双手,俊目清亮,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陆渐想了想,摇头说:“周大叔,这次若非谷缜,咱们逃不出狱岛。冤家宜解不易结,如今同舟共济,不妨将往日恩怨抛开。”

周祖谟怒哼一声,冷冷道:“久闻东岛少主狡计百出,谁知道他是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藏有阴谋毒计。小陆,我是天部中人,与东岛余孽誓不两立,你想好了,帮我还是帮他?”一边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陆渐。

陆渐皱眉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可谷缜与我同生死、共患难,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谟变色道:“你要帮他?”陆渐仍是摇头。

“好啊。”周祖谟拍手道,“你两不相帮就好。”他自忖人多势众,对付谷缜不在话下,谁知陆渐眉间一舒,扬声道:“我两不相帮不假,可是谁敢动手挑衅,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为之一寂,陆渐容色平和,众人却均能感知他身上那一股迫人气势。周祖谟无法可施,恨恨一跌足,转身回舱去了。

众海客悻悻散去。陆渐虽然镇住众人,却自知与这些朋友生出芥蒂,心中微微黯然,信步踱到船头,望着大海怔怔出神。

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淡淡说道:“我当你是就成了,你怎么想,我管不着。”

谷缜沉默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也挺固执,不过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哈,想姑娘吗?”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垣抓住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来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忍不住安慰:“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定再见。”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话虽如此,仍是耿耿于怀,忽又问道,“谷缜,你真的是东岛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苦笑道:“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个好人。”谷缜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陆渐望着谷缜叹道:“你这人真奇怪,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笑道:“这是天生的,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畅快无比,便有天大难处,也能轻易化解。

战舰坚甲利炮,又无阻碍,乘风破浪,不几日已近中土。这一日,陆渐正在热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了招手,当先走出,陆渐懵懂间起身跟随。

两人蹑足而行,来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墙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人语传来,说话的正是周祖谟。他口气沉重,低声说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就是将这艘战舰夺下,献给先生,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罗小三接口道:“就怕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漠道:“姓谷的武功平平,不足为畏。可虑的倒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止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那舱中沉寂时许,罗小三忽道:“小陆武功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冷哼一声,“我瞧过了,底舱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那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当然了’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嘛,大伙儿就一起动手,将他结果了。”

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还不过神来。舱中寂然时许,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的性命,这么做,可有些恩将仇报了。”

周祖谟道:“他救过我们不假,但与东岛余孽勾结也是真的。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念在救命之恩,纵不杀他,也须挑断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好。”众人纷纷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笑道:“所以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都要假装笑脸,这叫‘兵不厌诈’。”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明。”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只觉他手掌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回舶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大多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过,恩将仇报不足为怪。”但见陆渐仍是呆怔,心想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将来一定要吃大亏。

其后两日,陆渐兴致低落,每见众海客笑脸相迎,心头便如针扎刀刺。这日午间,望见大陆轮廓,罗小三与两名海客果然来请,罗小三假惺惺笑道:“小陆,今日便到中土,傍晚在海宁上岸。周老爷说了,此次活着归国,多亏小陆相助,故而想要跟你喝上两碗,以表谢意。”

陆渐瞧他满脸堆笑,心中越发苦涩,正想回绝,忽听有人笑道:“这酒该喝,不过要算我一份。”罗小三眼前一花,谷缜一身月白长衫,飘然走入船内。他久处绝狱,不见日光,肌理白晳如玉,兼之这几日饮食无忧,渐趋丰盈,尤显得玉树临风,清俊不凡。

不待罗小三开口,谷缜又笑道:“罗兄,你们得出东海狱岛,区区便无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为何只谢陆渐,却不谢我,如此忘恩负义,岂不成了白眼狼吗?”他这一句戳中了罗小三的心病,罗小三面皮滚烫,不知如何回答。

谷缜一拉陆渐,笑道:“走,喝酒去。”不顾罗小三,直往周祖谟舱中走去。

周祖谟正设宴以待,眼见二人同来,不觉微微一怔。谷缜笑道:“周兄好,谷某适逢其会,也来叨扰两杯。”大马金刀一坐,反客为主,提起酒坛,将桌上的酒碗一一斟满,笑道,“来来来,先干三碗,再叙情谊,若不喝的,都是我孙子。”说罢,先干一碗。

他这话说得歹毒,众海客只为不当孙子,不能不喝,三碗喝罢,面上均染酡红。谷缜却面色如故,又将众人碗里斟满,笑道:“大家这几日同舟共济,都很辛苦,周老大更是劳苦功高,就像那诗里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若不喝下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谁敢担上这个名声,也只得无奈喝了。周祖谟心头暗急,正想设计,劝陆渐多喝几碗,不料谷缜将碗一搁,脸上露出狂醉迷乱之色,突然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孙子…”边说边举起板凳,对那一排酒坛,手起凳落,稀里哗啦,将酒坛砸碎大半。周祖谟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你做什么?”

谷缜醉醺醺地两眼一瞪,咄咄大喝:“你问我吗?老子是地藏菩萨、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圣旨,前来消灭尔等。”举起板凳,作势要砸。周祖谟大惊躲开,不料谷缜板凳一横,又将剩下的酒坛敲得稀烂。

酒坛破碎,醇酒满地,周祖谟毒计落空,心中痛不可当,跌足怒道:“这厮疯了,你们还不把他拿下?”陆渐却知缘由,起身叹道:“他只是醉了发酒疯,我扶他回去。”说罢,去抓谷缜胳膊,不料谷缜挣开他,两眼瞪直道:“我乃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做法,借来东风吹旌旗,烧光曹营百万兵。”边说边自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忽从袖间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点燃了,啪地丢在地上。地上的醇酒遇火即燃,一时间火苗乱蹿。

众海客无不惊恐,尽喊救火,不料火势未灭,谷缜又扔出两枚火折,火势益发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缜丢完火折,趁着混乱,拉着陆渐转身出舱。又瞧火炮边有几桶火药,丢了一个火折子过去,两人远远跑开,只听身后“轰隆”一声,战舰被炸了一个窟窿。一时间,众海客东边救火,谷缜西边纵火,整艘战舰陷入浓烟烈焰之中。

谷缜一边大笑,一边与陆渐抢上甲板,夺下一艘救生小艇,掷入海中,纵身跳上。陆渐望着舰上冲天烟火,皱眉道:“谷缜,你这把火放得太狠了吧?”谷缜呵呵笑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陆渐呸道:“哪有这种歪理?”

两人将小艇划出数里远,忽见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纷纷奔上甲板,抢夺救生小船逃命。不多时,忽听战舰内发出一声如雷闷响,滚滚气浪破船而出,偌大战舰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铁木碎屑。原来,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内,引爆了火药,将战舰炸得粉碎。众海客尽管逃生,但不免灰头土脸、万分狼狈。

谷缜笑道:“陆渐,我是瞧你面子,要不然,昨晚我就放火烧船,这帮王八蛋沉睡未醒,要么喂了鱼虾,要么成了烧鹅。”

不久,两人弃舟登岸,陆渐回望那群海客,略一沉默,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了。”谷缜一转眼珠,笑道:“陆渐,你今后有何打算?”陆渐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再将鱼和尚大师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缜道:“天柱山钟灵毓秀,禅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终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断,你不如先与我一同办完了事,我再陪你探亲游玩。”

陆渐寻思此间地处浙江,家乡却在苏鲁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经之地,当下欣然应允。商议已定,陆渐急要动身,谷缜却摆手笑道:“不忙,海宁城就在不远,咱们先去打打秋风,赚几个盘缠。”

第十一章 龙困浅滩

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笑道:“城里乌烟瘴气,不进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

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微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点头笑道:“对,对,那个路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并不计较。

两人漫步登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缜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的。”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意了?”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

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士,正在把酒交谈,听了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颜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么?”谷缜摇了摇头,突然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士听得一呆,这四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子贡和颜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活活穷死。可是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先是怔忡,跟着勃然大怒,纷纷唾骂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号,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如何?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消遥快活。但若是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众文士纷纷叫道:“胡言乱语,强词夺理!”谷缜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文士们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放肆,放肆,荒唐…”谷缜嘻嘻一笑,忽地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听谷缜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士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遒“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也笑纳了。”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作为跑路费用。”

伙计听得发呆,吃吃地道:“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家伙。”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谷缜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了。”一个文士冷笑接道:“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掇,到时候上当挨骂,伙计犹豫起来。谷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的是。”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而后足底生风,飞也似的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士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德。”

那几人大怒,一人喝道:“你这厮太也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侮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遍,治我什么罪?”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清了。”那人冷笑道:“听清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说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得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袓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几个文士一听,无不面如土色,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需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就能将之轻轻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止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缜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吗?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已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缜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害人。”谷缜白他一眼,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个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连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挥手喝道:“都给我滚吧!”诸生哪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还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无怪东岛的人都怕你。”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输贏,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缜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送字条的伙计回来了。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到桌前遒“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谷缜笑道:“赚了多少银子?”伙计摊开包揪,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遒“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寒碜,少说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官人备好后全都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也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说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太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伙计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说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露出鄙夷神气。

谷缜笑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放过了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得可远不止这些了。”

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瞒不过你。”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这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双眼,可见目光长远。就这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屈才了。好,拿文房四宝来。”伙计大喜,捧来笔墨,谷缜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缜道:“那二百两银子,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深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摇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是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就会了。”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已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子是我,白子是你,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一时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乎来了许多人马,陆渐心中怪讶,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得细碎的脚步声,突然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着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没有谷爷叫唤,不敢冒昧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都是大食名驹;车一乘,是安南沉香木雕的,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斛;十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姬妾。”

陆渐正觉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低头一看,谷缜的棋子全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女子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觉窘迫。

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蠃了。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笑道:“美人儿,你站着累不累?”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当盘缠,至于美女隹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笑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去了。过了半晌,女子又条袭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免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踯躅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得远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必恭必敬,又送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却连面也不见一个。”谷缜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渐,你瞧了这些事,不觉得奇怪吗?”陆渐苦笑道:“我见怪不怪了。”

谷缜笑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你不知道,四年前吴朗月还是我手下的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些人财大气粗,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蛟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吗?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呑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两;他给你明珠十斛,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斗;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旦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