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缜笑道:“徽州是汪老鬼的老家。”姚晴心念急转,冲口而出:“难不成他逃回了老家?”陆渐听得莫名其妙,谷缜从容道:“这一计叫做‘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也大,但汪老鬼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姚晴冷笑道:“又给自己脸上贴金。”

谷缜哈哈大笑,眉宇舒展开来,冲陆渐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心中服气。你两次放他,他心存感激,到底吐露了实情。”

姚晴微微一笑,说道:“臭狐狸,你也有服输的时候?”谷缜笑道:“那看是对谁了,对你姚大美人么,谷某是死也不服的。”姚晴冷笑道:“谁稀罕么?”

两人沿途斗口,陆渐反倒成了看客,直到争得狠了,才来劝解一二。如此吵吵闹闹,入夜时分,找到一户农家歇脚。陆渐奔波数日,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昏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忽听有人敲门,陆渐披衣掌灯,一瞧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仿佛映水百合,淡雅清新。

陆渐目眩神迷,心儿扑通乱跳,说道:“你…你不睡么?”姚晴白他一眼,说道:“想事情,睡不着。“陆渐道:“想什么?”姚晴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到几时?”陆渐如梦惊醒,慌忙将她迎入,姚晴倚着木床袅袅坐下。农家贫寒,有床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好呆呆站着。

姚晴望着他,拍拍床沿唤道:“过来,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站呢!”自从二人重逢,这般温柔神色,陆渐还是首次见到,不觉心子一跳,热血涌上双颊,微一迟疑,红着脸坐在床边。

姚晴对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幽幽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陆渐支吾道:“说不上好坏,总是活下来了。”

“你猜我在想什么?”姚晴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你为何变成了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臭狐狸?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长?要不是这句话,我也不会替他吓退官兵。”

姚晴转过眸子,目光融融,深深透入陆渐心底。陆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晴说出这些,然而事已至此,只得说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晴盯着他,认真地说:“那你长话长说,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语调柔和,陆渐听在耳中,眼鼻微微发憷。举目望去,姚晴恰也望来,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这神情,陆渐曾在姚家的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之后是生是死,故而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

情形如昨,历历在前,陆渐定了定神,慢慢说出三年来的遭遇,事无巨细,纤毫无遗。姚晴神色安静,凝神倾听,只有听到阿市时,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微斜,大有深意。陆渐被她瞧得心慌意乱,可仔细看时,姚晴神色淡然,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远处传来雄鸡长鸣,在寂夜中格外清晰。鸡声数号,屋子里忽地安静下来,沉默中,陆渐只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了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如水暖意顺手传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喃喃说道:“阿晴,阿晴…”话未说完,水珠点点,溅在手背。陆渐吃了一惊,叫道:“你…你哭什么?”

姚晴沉默片刻,吐一口气,涩声说:“宁不空先害死我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做鬼也不饶他…”

陆渐不料她说出这句话,怔了怔,忘乎所以,伸手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摸姚晴滚热的双颊。虽说夜间不能视物,可是透过“劫手”,陆渐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不觉柔情荡漾,叹道:“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

姚晴身子一颤,她素性刚强,流泪也不愿出声,可不知怎的,听到这一句,身子没来由一阵虚软,眼眶滚热,将脸贴在陆渐怀里,喑哑恸哭起来。

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

陆渐见她哭得伤心,吃惊问道:“阿晴,怎么啦…”听他一问,姚晴心内的悲苦更添几分。她的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幼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乐无不敛入心里。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当面对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件事令她又迷惑,又生气,故作冷淡,不叫陆渐看出自己的心思。几曾何时,她也想运转慧剑,斩断情丝,可是任她聪慧十倍,这真情实性,又如何能够斩得断呢?

那一天,真如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家园、亲人统统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个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西行路上,仙碧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长途,两人没有一句对答。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也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为仙碧就在一旁,她心里只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夷女笑话。

路途又远又长,经过大河高山,沼泽沙漠,终于到了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地母却很好,解了她的水毒不说,还让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的仇恨也少了许多,可是经历种种惨变,她的性子越发孤僻,从来不笑,也不说话。同门的女孩子恨她美貌出众,纷纷排挤欺压,对她呼来唤去。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竟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

昆仓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的冷,星子也亮得出奇。偶尔有闲,她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满天星斗,感受无边寂寥。有时她想起从前,发现自从母亲死后,自己就生活在深浓的黑暗中,自大的父亲、狠毒的仇人、见风转舵的奴婢,全让她喘不过一口气来。她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可是上吊的一刻,想起母亲的死状,又断去了轻生的念头。

日子一直过得很苦,直到那一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念头。可是昆仑山上,望着倏忽的星光,就如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姚晴忽然发觉,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只有那个憨直的少年才是她唯一的光芒。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会大笑,才会唧唧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他剑法精进,她就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需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姚晴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是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几乎叫出声来。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用心敷治。也在那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心中才会没有苦恼,才不会觉得孤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陆渐又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发了疯,左飞卿没了法子,只好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可这时陆渐却来了。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了起来。若是仙碧没来,又若是他不护着那个贱人,她一定会扑入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为了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

宫城别后,趁着两军交战,她逃出城外,走在茫茫旷野,背着祖师画像,天大地大,本可以任意所之,可到了后来,她的心中只剩迷茫。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圏又一圏,直到再见陆渐,她才明白,她是在等他出城。那一刻,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的面前,脸上冷漠如故,心中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便撒了一个谎。其实啊,风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舍利子么,还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过了好久,姚晴的心才平静下来,眼泪仍是流个不停。她不由心想:“或许,三年的眼泪,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又想,“要是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双颊发烫,偷眼望去,陆渐的脸在黑暗中棱角分明。四下沉寂无声,窗纸明亮起来,几声鸟啼清脆悦耳,啼过之后,更添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忽地叹了口气,姚晴应声直起身来。陆渐忽道:“阿晴,这些年你受了许多苦吧?”

“胡说。”姚晴道,“哪儿有什么苦?”陆渐叹道:“若没有苦,你哭什么?”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罢咬了咬嘴唇,“陆渐,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叫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就拿你是问。”

陆渐深知姚晴骄傲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高下,却是叫人啼笑皆非。

忽听姚晴又说:“方才你说,你在宁不空的袓师画像上发现了字迹?”陆渐道:“是啊。”姚晴道:“那些字你可还记得?“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身出门,不久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又从背上取下一个青绸包袱。这包裉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幅袓师画像,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光彻一室。

姚晴燃起油灯,水浸火烤,不多时,地部画像显出淡淡字迹:“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则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是:“周白响质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幅画像,忧喜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是猜不透字中的含义。她想了想,取出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

姚晴又取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陆渐惊道:“你做什么?”一把握住她手,露出心痛神气。姚晴见他担忧,心中欢喜,嘴里却说:“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的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如实说了,姚晴将字一一问明,用针蘸了鲜血,写在玉简上面。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又回复了莹润本色。

“这是为何?”陆渐大奇。姚晴道:“这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旦书写,字迹就会消失。”

陆渐道:“怎么观看呢?”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婆婆妈妈,你的话可真多!”陆渐讪讪苦笑,姚晴却说:“好啦,告诉你也不妨,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血字了。”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玉简浮现出血红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书写,末尾处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

姚晴道:“自古练成‘化生’的人极少,练成者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这经上的文字。”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练成了地母才会的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姚晴写完秘语,又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在心。记诵已毕,她取来火盆,将灯油淋在风、地、雷三部的画像上,丢在盆中点燃,一转眼,三幅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燃。

陆渐吃惊叫道:“你烧它干吗…”姚晴捂住他嘴,怨怪道:“你胡叫什么?宁不空没告诉你吗?西城八部的袓师画像蔵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这些字中,必然藏有西城袓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说到这儿,姚晴乌黑细眉微微舒展,注视陆渐,若嗔若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图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的武功…自然了,我练成了也会教你。有了那武功,或许就能克制‘黑天劫’。”

陆渐想了想,摇头说:“阿晴,我的‘黑天劫’先不说,这袓师画像历代相传,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只怕会有麻烦。”

姚晴白他一眼,愤然道:“你还为那贱人着想?哼,她有麻烦也是活该。”转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见陆渐闷闷不乐,一时更觉气恼,怒道,“蠢材,你只为别人着想,难道就不想解开‘黑天劫’,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冲口而出:“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操舟、闲里喝茶罢了。”姚晴瞪着他,只觉此人奇蠢如牛,暗恨良久,冷冷道:“那样活着,又有什么趣味?”两人话不投机,一时相对沉默。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姚晴不觉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偷偷望去,谷缜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的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地转身就跑。小孩奋力追赶,挣得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惹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

姚晴见这情形,心底至柔至软之处似被触了一下,无端惹起许多儿时记忆。陆渐也走过来,瞧了一会儿,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的么?”姚晴冷冷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摇头道:“这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是十恶不赦,我…”说到这里,嗓子微微一堵,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姚晴瞧他一眼,淡淡说道:“依我看,这罪名里确有一桩疑处叫人不解。”陆渐忙道:“什么疑处?“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的时候,我恰好也在那儿,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臭狐狸嘴里嘻嘻哈哈,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也不曾当真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却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且守礼,又怎么会坑害自己的妹子呢?”

陆渐大喜,拍手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你又何苦跟他怄气?”姚晴白他一眼,恨恨说道:“你就知道帮他,却不肯听我的话…”陆渐大窘,正想辩解,忽听房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二人一瞧,谷缜对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间,吹奏一片树叶,吹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

姚晴心中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暗暗恼怒,对陆渐道:“待我去了,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陆渐答话,将身一纵,级上屋梁,掀开瓦片钻了出去。

陆渐莫名其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谷缜见他,道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像是有人唱戏。”陆渐心怀鬼胎,红脸笑道:“你…你听错了吧?”谷缜目不转睛地盯他半晌,笑道:“若是没人,定是闹耗子,人唱戏我听过,耗子唱戏却第一次听到。”

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痒,忽听陆渐小声说:“你这话不通,耗子哪儿会唱戏?”谷缜笑通“这耗子不只会唱戏,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我将画像的隐语写入《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拳头一紧,心头涌现杀机。

陆渐也觉不可思议,摇头道:“岂有此理?”谷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信纸,笑道,“先瞧这个。”陆渐接过,笺白如雪,上书一色遒劲字迹:谷兄雅鉴:

人谓智有高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足下自负小才,欲洗沉冤,亦是不自量力。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一线生机。而今陈、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负。

东岛内奸拜上!

陆渐愣了半晌,喃喃说道:“这是怎么来的?”谷缜叹道:“我一觉醒来,就在枕头边上了。”他目视陆渐,意味深长道,“有人跟我叫阵呢!”

“奇了。”陆渐说道,“这人把帖子放在枕边,杀你还不是举手之劳?“谷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十分张狂,将我轻轻杀了,对他来说太无乐趣…”

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猫捉耗子,哼,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信纸,看上一眼,漫不经意地道,“这是男人写的。”谷缜笑道:“何以见得?”

“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邦邦的?”姚晴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缜笑了笑说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来一名男子文士,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发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该这么写:‘姓谷的你听好了,你小子贱命一条,老子动根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俺死;放个臭屁,也将你薰个半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事。’哈,这才叫江湖中人的手笔。”

姚晴的脸色阵红阵白,啐道:“谁似你这么多弯弯肠子。”五指一挥,信纸飒地飞出,将谷缜的脸面盖个正着。

谷缜手忙脚乱,扯下纸张,忽就听陆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见他惊惶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内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了?”其他二人哑然失笑,姚晴心里暗骂蠢材,谷缜却笑道:“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迷惑!敢问这内奸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他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汪老鬼临时变计,也许不去徽州。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连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竟而逐之’,那可就是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陆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骂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陆渐也道:“这么说,没办法了吗?“谷缜一拍额头,笑道:“陆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管用么?”他答非所问,陆渐不觉满心茫然。谷缜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马就能夺过来,至于其中的原委,我却说不上来。”

谷缜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叫做‘天劫驭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驭兵者,不但驾驭自身兵刃,更能驾驳对手的兵刃。”

“天劫驭兵法?”陆渐欣然道,“这名字很好,可你问它傲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缜眼里闪过一丝厉芒,“凭着‘天劫驭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陆、姚二人倒吸一口凉气,姚晴继眉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吗?”谷缜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是圈套,他以为是圈套,内奸大人何尝不自以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吓得我不敢西向。哼,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给他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姚晴冷笑道:“你神气什么,还不是全靠陆渐,至于那个‘天劫驭什么’,说了老半天,我一点儿也不信。”忽见近处有一根晾衣竿,取来折成两截,叫道,“接着。”把其中一截掷给陆渐。

陆渐接过竹竿,错愕不解,姚晴手持竹竿,忽道:“陆渐,你还记得断水剑法么?”陆渐心头浮现出那个迎着海风、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由感慨万千,叹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姚晴听了,冷俏的脸上微露笑意,陆渐见了,心跳不觉快了几分。

姚晴笑容一现又敛,冷冷说道:“好啊,今天我就用断水剑法,看你能否夺下我的竹竿!”陆渐愣了一下,姚晴却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剑,使一招“吉光片羽”剌了过来。陆渐下意识应了一招“疾风骤雨”,不料他悟出“天劫驭兵法”,与人交手,自然而然地融入招式,竹剑刺出,形似而神已非,两剑相交,姚晴虎口发热,手中竹竿活了一般跃跃欲出。

陆渐生恐赢了姚晴,叫她脸上难堪,忙将竹竿移开,消去夺兵势头。姚晴见他剑势偏转’露出破绽,使一招“射斗牛”,竹影一闪,刺向陆渐心口。

陆渐自得仙碧点拨,学会定脉之法,劫力聚于“劫海”,双手越发奇巧。若说当日与赢万城交手,只是知觉对手的内息变化,如今这知觉更加敏锐,化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然因应对方的气机,借人之力,夺人之兵,乃至于驾驭敌手本身。

眼见姚晴竹竿刺来,陆渐想也不想,竹竿转回,当胸拦住。姚晴不料他回剑如此之快,哪儿还是那个半饥半饱、有气无力的笨小子。“嗒”,姚晴剑势被阻,掌中竹竿突然脱手。陆渐不自觉又用上“天劫驭兵法”,暗叫一声“苦也”,手腕疾转,忽将竹竿挑回姚晴手上,这一夺一送快过闪电。姚晴心中了然,抬眼望去,陆渐面皮涨红,目光闪烁,自知若是比剑,自己已经输了,但若就此认输,又岂不丢了面子?又想谷缜武功浅薄,眼力差劲,纵然旁观,也决然看不出丢剑的事,既然这样,不如支撑到底。

她心念数转,右手竹竿刷刷刷一通乱刺,左手却拈了一枚“孽因子”,屈指弹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劲”也自姚晴足底涌出。这真气性质奇特,与土相合,更生奇变,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声,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见风就长,转眼粗逾儿臂,缠住陆渐双足,簌簌簌绕了上来。

陆渐的本领全在双手,脚底的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缠便着。姚晴趁他无法动弹,左刺右剌,不与他竹竿相交。陆渐初时还能勉力挥竿,但随“孽缘藤”渐缠渐密,不多时,从头倒脚捆了个结实,别说出剑,张嘴哼哼也有不能,忽被姚晴一剑抵住胸口,厉声道:“认不认输?”

陆渐有心认输,两眼骨碌碌乱转,谷缜呸了一声,说道:“这也算比剑?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过。”

姚晴见陆渐辛苦,散去藤蔓,冲着谷缜冷笑:“但使能胜,用剑用藤有何分别?‘孽缘藤’有六般变化,这种‘长生藤’最不伤人,其他的什么‘蛇牙荆’、‘恶鬼剌’,无不要命。你不是瞧见了么,桓中缺的脸被‘蛇牙荆’扎过,变成了什么样子。”陆渐听了,想到方才藤蔓缠身的光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姚晴又说:“你道这个‘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缜笑道:“陆渐自不能打遍天下,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无大美人相助,凭我二人,断乎不能成事。”

姚晴听了十分受用,嘴里却冷冷说道:“少拍马屁,我就算去了,也是为了陆渐。哼,跟你臭狐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笑道:“那个自然。”

陆渐听得感动,望着姚晴,不觉双眼泛红,姚晴猜到他心中所想,暗暗叹了口气,牵他衣袖到了屋后,低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脸皮比地皮还厚,何时服软过?”

陆渐忍泪说道:“阿晴,为了我,累你冒险,我…我心里难过…”姚晴胸中滚热,情难自禁,牵着陆渐的手坐在一处断垣上,将头凭在他肩上,笑道:“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再险再累,我也不怕…”这话冲口而出,跟着又觉害羞,心道:“傻丫头,你怎的变得心软啦?尽做些小女人的勾当,说些不趣不她的话…”

她心中自责,却怎也鼓不起勇气,将脸从陆渐肩上移开,唯有昏昏默默,一声不吭,心里只盼这段光阴去得越慢越好。

陆渐握着白嫩小手,隔着肩衣,感觉那张脸儿滑如凝脂,心中不觉热流汹涌,跌宕生情。即便如此,也不敢去看姚晴,只觉此情此境,就当如此静坐,倘若偷看一眼,也亵渎了这难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觉光阴之逝,忽听远处一声悠长口哨,谷缜哼哼唧唧,唱起了曲子:“我把你半舞的肩儿凭,她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玉扃,悄悄回廊静。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陆渐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听多了戏曲,心知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交颈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缜偷看了这边的情形,故意唱来调侃,一时又羞又气,离了陆渐,顿足起身。陆渐不明所以,也跟着茫然站起。二人转回庭院,见谷缜抱着双手,背靠大树,笑眯眯望着二人说:“抱歉,并非小弟有意打搅,只怕二位光阴苦短,一坐一天,可有些不妙。”

陆渐这才明白谷缜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红心跳,几乎儿觅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双颊,瞪着谷缜,两眼出火。

第二十二章 黄雀在后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谷缜的衣袖眼泪汪汪。谷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这个亮闪闪的是糖么?”谷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欢天喜地,推脱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打马直奔徽州。姚晴马快,陆、谷二人马慢,她故意跑出老远,掉过头来,冲着二人跃马示威,惹得谷缜心中作恼:“直娘贼,早知这样,还不如找两只山西毛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不多时,谷缜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胸中神奇诡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入胜。不止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在一旁听得入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说过的。

行了两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恋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将一川烟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这徽州当得起‘物宝天华’四字。西北是黄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是黄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这黄山松,新安水,又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黄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铜雀瓦’、程家的‘青玉案’,均是不让古人的好墨。还有这水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都是难得的珍品…”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身下马,买来一捧干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稀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谷缜说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谷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说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谷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谷缜笑道:“那个也算!但这徽州不止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谁?”姚晴奇道:“是谁?”谷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讶异,谷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入了城门,谷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缜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屁的功夫越发高明了。”才说罢,便听远处有人应道:“这小谷,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来马屁?既无马屁,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应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的老者背着一匣书,骑着毛驴逍遥而来。谷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老者翻身下驴,一把抱住谷缜,喜逐颜开:“小谷,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谷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满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色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谷缜哈哈笑道:“这老程,三年不见,还是这样抠门。”老程道:“跟你谷少爷打交道,若不抠门一些,岂不喝西北风去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入堂就坐,谷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袓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青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还真是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谷缜说笑不禁,对陆、姚二人却很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谷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老程就是其中之一。”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色。

这时下方奉上茶来,谷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紧张,不觉笑道:“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黄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谷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呑呑吐吐,一股脑儿地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地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玉玩字画,且有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缜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时,笑道:“这是碾玉楼洪得意的新手艺么?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啧啧道,“韩干的牧马图,不是膺品,还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嘻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谷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却是一方墨锭。他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程公泽见了,再次紧张起来。

谷缜放回墨锭,忽道:“这墨锭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被你瞧出来了。”谷缜道:“这墨锭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泽苦笑一下,“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全断了,南海异香从此不来中土。徽墨的妙处,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香不能入贡,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药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谷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儿小事,我来措办。”程公泽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谷缜瞪眼道:“去你的,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到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谷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什么?”谷缜目光一转,笑道:“不消说,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泽也笑道:“雪烟,出来吧!”

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堂后转出,螓首低垂,娇弱不胜,向众人打个万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爷好!”

谷缜打量她一眼,笑道:“女大十八变,三年前还是小不点儿,如今却出脱成美人儿了。但这少爷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称,你该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烟俏脸涨红,咬着嘴唇不吱声儿。谷缜又转向程公泽:“乖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泽道:“还没呢,小丫头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惯坏了。”谷缜笑道:“豪门公子、书香子弟我也认得几个,但大多不是东西,要不然倒可做个媒人。”

姚晴冷眼旁观,见程氐父女意兴阑珊,心中不由雪亮,接口道:“臭狐狸,少说几句会憋死你么?”谷缜笑道:“好好,不说了。但有一件正事,还要拜托老程。”程公泽道:“兄弟请讲。”谷缜道:“你是此间商魁,眼线广阔,且帮我査一件事。”让他附耳过来,嘀咕几声,程公泽神色数变,点一点头,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烟说道:“还请谷少爷去后面用膳。”谷缜笑道:“好说,好说。”三人随她来到后院,只见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却是一个清净去处。

程雪烟将三人引至园中小厅,自己张罗膳食。她看似娇怯,支使家中仆妇,却是不皁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龄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缜口角风流,调笑无忌,几番撩得她面红耳赤,不待张罗完毕,便慌慌张张地去了。

用罢饭,谷缜自去厢房睡觉。陆、姚二人则坐着说话,不多时,丫鬟来报“香汤烧好”。姚晴沐浴一番,神清气爽,当下回房小睡。谁知睡至半途,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回忆梦中的烈火、焦尸,姚晴心颤神摇,呆坐许久。待得披衣出门,已是深夜时分。闲云掩月,园内沉寂,唯有远处一灯如豆、撩人幽思。

姚晴近前,透过窗纱,绰约可见女子倩影,她认出程雪烟,心中好不奇怪:“这女孩儿夜半不眠,却在做什么?”纵上房顶,揭瓦瞧去,程雪烟坐在案前,信笔书写。姚晴定神细看,吃了一惊,那宣纸上大大小小,全是“谷缜”二字。

如此写满一纸,程雪烟又发一阵呆,将字纸引燃,丢入火盆,而后叹一口气,坐回床边发呆。姚晴暗自叹息,心想:“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这女子,哼,却也白痴得很,流水无意,落花又何必有情?”既恨谷缜轻薄无聊,又对这程雪烟充满鄙夷。盖上屋瓦,方要下房,忽见向月处闪过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姚晴吃了一惊,纵身追赶。那人十分机警,姚晴一动,便觉出有人追踪,足下登时加快。姚晴也加快步子,这么一前一后,越过程家围墙,在城中屋宇间攀垣走壁,你追我赶。过了时许,两人始终相距三丈,那人无法抛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从后望去,那人窄肩细腰,窈窕多姿,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如此一来,姚晴更是憋足了一口气,提气轻身,紧追不舍。

不多时,姚晴身子发热、额头见汗,突然间,女子高高纵起,落在一处屋顶,将身一缩,猫在暗处。

姚晴只怕对方暗算,也止步低头,伏在左近。女子一双眸子映射月华,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忽而吃吃轻笑,笑声娇媚入骨,有如一缕细丝,在心尖儿上反复撩拨。姚晴听得心痒,捏下一块碎瓦,嗖地掷了过去。

两人相距数丈,碎瓦射去,却如石沉大海,那女子的眸子清亮如故,只是多了一丝笑意。姚晴暗暗吃惊,正要施展“坤元”,忽见那眸子下燃起两点绿火,飘忽不定。

姚晴见此异象,心神震动,土劲蓄足,却忘了发出,忽听那女子笑道:“粉狮子,别淘气,你弄痒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女子又笑道:“还你。”话音方落,劲风急来。姚晴挥袖裹住来物,正是那块碎瓦,方要反击,忽觉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掀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听叮叮急响,青瓦上迸出点点火星。

姚晴暗呼好险,原来这女子十分狡猾,先将碎瓦掷回,姚晴接下,但觉她手劲甚弱,顿生轻视之心。谁料那女子掷瓦不过是迷惑对手’随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厉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机智,几乎为她所趁。

姚晴一挥手,细碎声响过,满天瓦片如有灵性,重叠如故,不曾惊动屋主。她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低起伏,杳然消失在夜色深处,女子所伏的屋顶却是空空荡荡,就似从来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着晚风,默立半晌,撕下一块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到几枚寸许长短的三棱细锥,对着星光一映,微微泛蓝,分明喂有剧毒。

姚晴暗恼,心想这女子真是歹毒,对手若非自己,十九丢了性命。欲要穷追,又忌惮这棱锥暗器,犹豫时许,怏怏转回。

回到程家,天色微亮,忽见谷缜房中灯火通明,走近时门内传来人语,姚晴推门一瞧,谷、陆二人坐在桌旁,谷缜手持一张信纸,神色十分怪异。

姚晴心头一动,叫道:“又有留书?”二人见她,均有讶色,谷缜笑道:“大美人早,我昨晚听到动静,惊醒时看见这个。”姚晴接下一看,笺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大字:“大祸将至,速离徽州。”

谷缜道:“这字丑怪不堪,依我看应是左手书写。留字人想是老相识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声,将信笺掷还给他,说道:“什么老相识?老相好才对!”陆、谷二人对视一眼,陆渐问:“什么老相好?”姚晴将夜里的遭遇说了,又将那棱锥丢在桌上:“分明就是这女子投书,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这样的好心?”

谷缜盯着棱锥,审视一会儿,忽道:“你说那女子的语声又媚又软?”姚晴道:“比萃云楼的姑娘还媚还软呢!”

谷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惊觉时,忽见其他二人望着自己,不觉笑道:“看我做什么?”陆渐皱眉道:“你猜到是谁了?”谷缜摇头道:“有个人选,却拿不准。”姚晴呸了一声,说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吧!“谷缜笑笑,却不做声。

不久天色大亮,程雪烟备好早点,前来相邀。用了饭,三人正品香茶,忽见程公泽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眉间大有喜色。谷缜一见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泽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气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发觉两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关。第一是黄山西南柏寿村富户刘正德家失窃了十石新米、两口肥羊。昨日报官,官差去査,见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线,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黄山东南方的泰光镇,镇里的‘福龄堂’丢了若千药材,我派人问了,却是砒霜。小谷你说可怪不可怪?”

“砒霜?“谷缜想了想笑道,“多劳程兄了,小弟叨扰一夜,也当告辞。”程公泽吃惊道:“怎么不多住两天?”谷缜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厉害,再住下去,怕会给你惹来天大灾祸,故而越早告辞,越无后患。”

程公泽终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脸色发白,怔怔无语。谷缜讨了些干粮美酒,又换了两匹好马。其间程雪烟再未现身,直待三人临行,才来相送,双目微微红肿,闷闷低头不语。姚晴瞧在眼里,不禁看了陆渐一眼,暗自庆幸:“还好他土头土脑,言语无味,没有这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阵风出了城外,谷缜勒住马匹说:“陆渐,这一去,有两件事,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姚晴冷冷道:“故弄玄虚。”陆渐道:“先听好的!”谷缜笑道:“汪老鬼必在黄山,这是好事!”陆渐精神一振,说道:“坏事呢。”谷缜道:“坏事么,那就是东岛高手已至徽州。”陆渐吃了一惊,默然半晌道:“此话当真?”谷缜道:“八九不离十,如今之计,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须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远越好。”

陆渐、姚晴对视几眼,陆渐迟疑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谷缜笑道:“多活几天也说不定。”陆渐想了想,摇头道:“这么说,逃与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这样,我选不逃。”谷缜注视他道:“你不后悔?”陆渐回望姚晴,姚晴不耐道:“瞧我做什么,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陆渐心中一阵激动,长吸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谷缜不觉叹了口气,拍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听蹄声传来,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驰出两匹白马,毛羽光亮,骑士均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剑柄红缨飘飘。见了三人,忽地调转马头,原路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