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锐响刺耳,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了出去。飞出一丈多远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红泉,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了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年近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症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的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淡定的声音道,“这样的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全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那声音却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大亮,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厅,厅中坐了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的男子着一袭宽大袍服,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叫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恨毒。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尽管落魄,双眼却很明亮,透出一丝冷冷的轻蔑。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答应天刑?”少女口唇哆嗦,默默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一个白发老者叹气道:“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有些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少女不顾泪痕未干,忙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叫人解气。”

金衣男子淡淡说道:“妙妙你说这话,是不知道蠃老伯的心思。他瞧中了这臭小子的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饶他的小命,等风头一过,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不及反驳’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姓狄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救谁就救谁?“金衣男子笑笑不语。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金衣男子不防弄巧成拙,不觉微微皱眉。厅中静了一会儿,居中的男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湘瑶,你说呢?”他身边的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是一污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亡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宽袍男子摆了摆手:“他罪大恶极,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话音方落,银衫少女缨咛一声,昏厥过去,病容美妇将她扶住,轻轻叹了口气。

宽袍男子看那少女一眼,摇头道:“妙妙就不参与了。”众人均是默默点头。宽袍男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先是修罗天刑…”说到这里,病容美妇、金衣男子逐一举手。宽袍男子又道:“这么说,其他两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看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各有各的难受,可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金衣男子冷笑不语’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二对二?”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嗓音里透着一丝倦意,“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咬紧了牙,盯着宽袍男子,一字字说道:“谷神通,你别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送往狱岛…”

少年两眼血红,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却挡不住两个力士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

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就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灭枯寂。

“啊”,一声叫喊撕心裂肺,“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忽地心头悸动,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无比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来,将他团团包围,胸中的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飚扫过,激荡谷缜的身心。他胸中的怒气随着叫喊高涨,猛可间,浑身机灵,明白过来,叫喊的人就是自己。一刹那,种种见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忍不住应和囚犯的叫喊,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忽地全身湖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轰隆”,金光进射,势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一亮,渐渐清晰起来,忽见沈舟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几分不信。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出了一身透汗。他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想要说话,但觉舌头僵硬如石,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十分困惑。

沈舟虚的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忽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倒了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摇头,沉默半晌,忽地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莫乙接口道:“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吗?”沈舟虚叹了口气,说道:“那儿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狂。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的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满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口、鼻三识被封。哼,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花样?若你明白智谋的根本,那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轻轻叹气。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设。那一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摄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摄取他的心神。这摄心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易诱发对手的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如果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灾,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的圈套。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就会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才能成功。

沈舟虚为了一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怕谷缜猜中本意,便锃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苏闻香立时趁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声,“呜哩哇啦”却能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声怪响,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的魔力,这样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锐敏,胜过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色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加容易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了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间,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误认为是他人的所为。这样时候一久,自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封闭,“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就是大海,故而一心攻穿石壁。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也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而一见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猛然想起:一切幻象均是自身的记忆。

他一旦认清自我,沈舟虚的秘术顿时告破,精神反受冲击,几乎做法自毙。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了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是被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间,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了“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就闭目调养,洞中的灯笼渐次熄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谷缜无法可想,只好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第三十一章 龙争虎斗

过了数个时辰,早莺语晨,洞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谷缜经过一夜折腾,也觉困倦难支,蒙蒙昽昽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惊觉,张眼一瞧,四下的景物悄然生变,日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高峰有如撑天石柱,凛凛穿入白云之中。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站立数行,纷纷垂手低头。

啸声越来越近,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就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大声笑道:“沈天算,多日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也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原来他身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日一夜,居然不知光阴流逝。

忽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狄希正盯着自己,他双眉忽挑,将沈秀的穴道一掌拍开,喝道:“滚!”沈秀望着沈舟虚,满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的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你过来!“沈秀丄到沈舟虚身边,低声说:“这姓狄的独身前来,杀他正是时候。”沈舟虚冷笑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笑,沈秀却是满脸涨红。沈舟虚将手一挥,大声腿:“谷神通故作妨,无非骂沈某阴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与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碰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时忽道:“接着。”将谷缜高高抛起,抬脚一挑,踢球一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藏“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仍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谷缜气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王八蛋,把你们老子当球踢?回头你们的狗脚爪子一定要烂,直烂到肚肠里去…”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

狄希见他神色怪异,浑身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内力绕其经脉一周,如不觉穴道受制迹象,想了想说道:“沈舟虚,你弄什么玄虚?”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哈哈笑道:“好个沈瘸子,不但吃不得半点亏,还老想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不觉心花怒放,若非老父在前,必然一把搂过,亲怜密爱,饱餐秀色。

正自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纵起一人,高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身子却向这方飞来。

沈秀瞧得目定口呆。要知道,即便风部神通,也需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身。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跷,走得十分整齐,同起同落,一步数丈。四人肩上扛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的凌空飞来,此时弄清缘由,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高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八人也伪了不少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高叫:“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沈舟虚淡淡说道:“沈某虽是一介废人,却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高,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这样,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叶梵潜运内劲,传到高跷下端,剌剌数声,八支高跷齐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心中得意,微微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王来了便知。只不过万归藏一死,西城也真是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哼,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是皇帝的儿子,活像是一个臭叫花子,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儿意思,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身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你瞧瞧这一乘轿子,哈,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把今次迎战的西城高手尽情挖苦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蝶震碎,不料蝶群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忙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并不割伤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处挠动。

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身,气贯双腿,此刻但觉奇痒难忍,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数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噗”的一声,真气尽泄。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的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至喷嚏发笑,却也是赌手蜷脚,带得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

众人本以为叶梵坐立不稳,不料他一如黏在辇上,任那步辇摇晃,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就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枚石块,疾如飞箭,击断一根高跷。紧跟着,石块接连飞来,断裂声密如联珠,八根高跷先后折断。四名少年停留不住,丢了步辇,大叫着摔了下去。

叶梵不肯失了风度,全凭一口真气,牢牢吸住步辇,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灯如落叶飘落。他心中怒极,忽地引颈长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声音也非极响,可是传递甚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

怪声越来越高,锐如钢锥,直贯脑门,修为稍低的,禁不住紧捂双耳。这其中谷缜兄为难受,他内功平平,难以抵挡怪声,偏偏身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插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忽听一声骤喝,势如晴天霹雳。这一喝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时,怪声被震得一荡,炸广时许。谷缜头脑一清’忽听沈舟虚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袓师地下有知,见了这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吸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介人心智,有欺风嘛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能将三张悬在空中的黄纸同时喝破。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方的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至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高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发出货大感慨。狄希也听在耳中,笑道:“‘西昆仓’武功虽强,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兑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可悲。”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倒也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杜小姐也这样认为?”狄希一愣,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虚漫不经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母责打,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姓名,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干?”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说无干,那就无干。”狄希哼了一声,转过眼去。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也被震散了三次。叶梵啸声不畅,忽地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逍遥如故,衣不染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分外醒目。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也为他高兴。

虞照还没走近,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煌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屁股落地,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屁股开花,不太好看…”左飞卿冷冷道:“胡说八道,屁股也能开花?”

“怎么不开?”虞照笑了笑,“若不信,大可让叶兄脱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脱,就足心虚…”左匕卿接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牲,哪能随便乱脱裤子?”處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牲,哎哟,不对,他不是人,又是畜牲,啊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牲,咦,那是什么?”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牲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冷淡淡,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的脸上阵红阵白,跳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唆。”说着转过身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的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惊讶,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怎么回事?”沈舟虚笑道:“师弟一贯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哼了一声,一猱身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有如两口金光长剑。虞照嗔目大喝,掌心白光萦绕。

突然人影一晃,拦在狄希身前,只听叶梵喝道:“雷疯子,你对手是谁,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里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左飞卿见状,一晃身掠向姚晴,一伸手将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强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出气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身后退,冷冷道:“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一时恨得牙痒。听了沈舟虚的话,方觉失态。他色心再重,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不觉心疑:“不是点穴,也非中毒,休内一切如常,又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问,“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说道,“不过是封了她的六识。”仙碧脸色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谷缜呢?”沈舟虚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仙碧心头一乱,她也曾听母亲说过,沈舟虚天纵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识。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强,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唯有施术者能够解开,别人武功再高,见识再博,那也是统统无用。

想到这里,仙碧忍不住说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沈舟虚冷冷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画像,若不是瞧了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泄漏我西城的绝密。”

“你有这样的好心?”左飞卿冷冷说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吧!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解开,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具无生的死物。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哼,计策阴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淀。”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俊眼中杀气涌出:“我-掌毙了她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兴趣。”

“那么…”沈舟虚目光闪动,“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左飞卿望着仙碧,白眉微微驶起。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饥渴,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饥渴而死,要么丧心而亡。她不但是陆渐的爱侣,心中更藏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失传,不止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的先代祖师。”

犹豫半晌,抱起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色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的话,但瞧家母面子,不要为难她。”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回答,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开去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日不如换个比法。”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转眼望去,天柱峰下,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有如翠云宝盖。叶梵一指松林:“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不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就胜出。”

虞照笑道:“你这厮异想天开,先是採高跷,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工?”叶梵道:“你不敢?“虞照冷冷道,“这世上的事儿,还没有虞某不敢做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功”,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合抱粗的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咔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骇异。又听叶梵大喝一声,举起老松,运转“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至寸寸剥落,粗细枝丫势如雨坠。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了雪白光亮的粗大圆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涡旋劲”展开,木柱有如一根极大的钻子破地而入,搅得泥土翻飞,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干,白亮亮笔直耸立。

忽听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雷霆天降,“哧”的一声,插在数丈之外。

叶梵面色微变,转眼一瞧,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忽又见他转身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棵百年古松,烟光过去,松根登时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干,“咔嚓”,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被他轮掌一削,露出白生生一段树干。

原来,“雷音电龙”分阴阳两种,阴静而阳动。阳龙是那道如龙白气,来去倏忽,毁伤物类;阴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虽然“阴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其威力却是极大,运至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

圆木削成,虞照扛起树干横转两圈,喝声“去”,数百斤的圆木蹿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笔直插入地下,与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没有“涡旋劲”钻木入土的神通,但阴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高高抛起,借其自身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奇能,木桩接二连三树了起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铺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内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后,仍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斤,断树分木,将树干剖成木板,以木锲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的神通运转自如,心中焦躁起来,拔起一根木桩,忽地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喝道:“狗王八使诈?”也拔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正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拔一根圆木,“嗖嗖”掷了过来。一射东边,一射西边,叶梵分身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的木桩倒了一片。叶梵大怒,手中圆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圆木凌空交缠,齐齐折成四截。

两人一旦打出火气,均把比斗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拔出木桩,掷向对手。空中巨木乱飞,声如闷雷。

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淡说道:“看戏不如唱戏,你我也该了断了断。”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副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笑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说道:“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这天柱峰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狄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身形早已拔起,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径向峰顶飞去。

飘飘荡荡升起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左飞卿闪身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一拂而散,耳听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色光华,从身旁疾驰而上。左飞卿定眼看去,狄希长袖疾舞,缠绕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有如壁虎游龙,奔腾直上。

这一套登山本领,正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何倚天绝壁,狄希凭借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好胜心起,风劲所至,满头白发张开,身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绕着狄希纵横飞舞。狄希一边分出长袖对敌,攀登之速并不减慢。

越是上攀,山势越是险恶,顽石重重,寸草难生。衬着灰铁色的石壁,两大高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心惊胆战。

起初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稳占上风,但随山势渐高,罡风渐厉,刮得他身形摇来晃去,去势为之一缓。可是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强,才过峰腰,左飞卿已经超过狄希。

狄希疾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乱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居高临下,压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拉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阵清风,滴溜溜螺旋上升,渐渐逼近峰顶。

忽地劲风袭来,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的一枚石块”他掌骨欲裂,掌心血肉模糊,低头看去,狄希自绝壁上抓下一块尖石,身子扭曲,长袖绷直,整个儿看来,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强弓,长袖突然一放,尖石“嗖”地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匆匆闪过,尖石掠过,带起一股疾风。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身若弓,发出矢石。这一招是九变之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抝召回风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风蝶压制,飞速上蹿,渐渐逼近对手。

两人且斗且走,双双接近峰顶,一时流云缠绕,张眼不辨景物。又听罡风怒号,介如千军万马四面冲来,二人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运足神通,奋力向上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忽见上方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面,此刻临近绝顶,胜败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击向那人。

忽听“咦”的一声,那人惊讶叫唤。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似乎并未受伤,二人又是骇异:“来的是什么人物?”这时清风拂来,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身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心想:“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不凡,眉宇间却透出一丝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退,纸蝶“呼啦”一声,自他的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团云雾,齐刷刷笼向那人。

宽袍人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蝶群去势一顿,绕着旋风就地打转。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忽屈,弹中近身处一只纸蝶,纸蝶轻轻一颤,“波”地化为齑粉。紧跟着,仿佛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的纸蝶次第粉碎,转眼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飞卿的脸上血色尽失,方才他情急之下,将身上的纸蝶一只不落地放了出去,却被来人一招破去,以风君侯之孤傲,也是神为之夺,只听狄希长笑一声,大声说道:“岛王神功,谁人能敌?”

宽袍人正是谷神通,闻言笑而不语。狄希又道:“岛王怎么来的?”谷神通淡淡说道:“远远瞧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动,故来瞧瞧。”

左飞卿闻言更惊,谷神通先见而后登,却能抢先赶到峰顶,方才自己二人同时向他出手,又被他轻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觉背生冷汗,腾身一纵,向山下落去。

身形方动,右腕忽地一紧,耳听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左飞卿岗负身法飘忽,当世无双,不料谷神通近身,居然毫无察觉。情急间,他左掌飘飘拍出,白发曲直无方,刺向谷神通面门。谷神通口中笑道:“好功夫!”掌袖齐飞,挡开左飞卿三十余掌,拂开白发九轮缠绕,左手却始终紧握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将白发化为武器,“白发三千羽”无法施展,两人势如陨石,向着山下坠落。左飞卿掌法、腿法、白发,手段用尽,均被谷神通一一化解,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生出绝望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离峰底不足百丈,一片惊呼从山下传来,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左飞卿低头望去,一点红影奔驰若电,向着这方掠来。

“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刹那间,左飞卿心头一酸,似喜还悲。他的心性一贯淡泊,不知怎的,这时心中水镜也似,一切悲欢离愁有如梦幻虚影,如电掠过心头。他抬眼仰望,天穹好似一整块青色玻璃,明净皎洁,浮光微动,白云如细羽连缀,静荡荡流过天际。静听流风,卧看闲云,本是他生平极爱,此时此刻,望见这风这云,却不由悲伤起来。

忽听谷神通轻轻一笑,说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左飞卿心头咯噔一下,忽觉一流由谷神通的掌心透入经脉,左飞卿运功抵挡,不料“周流风劲”遇上暖流,纷纷瓦解。昽流疾行如箭,钻入他的丹田,仿佛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柴堆里,左飞卿的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气,所练的风劲受了激发,循着经脉直冲顶门。左飞卿头皮一震,满头白发自行张开,将谷、左二人双双承住。

左飞卿本巳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归于尽,为西城除去这个大敌。谁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以绝顶神通将一股真气打入左飞卿休内,反穴为主,强行驱使“周流风劲”,让左飞卿使出了“白发三千羽”。

荡荡悠悠,两人并肩携手,飘然落地。不似仇敌,倒似一双挚友。仙碧先前从下方瞧见左飞卿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意,情急间赶了过来,望见如此情形,只觉一阵错愕,方欲上前,谷神通忽地大笑一声,撒开左飞卿的手腕,朗声说道:“梦尘公有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左飞卿一愣,说道:“足下见过家父?”谷神通点头道:“我年少时与他有一面之缘,令尊风采,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东岛、西城的恩怨,亲来东岛与家伯父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返回西城,却为万归藏所算。”

左飞卿回想前事,不觉默然。东岛、西城百年争斗,伤亡惨重,双方有识之士渐渐感觉,冤冤相报,永无了之,于是时日一长,便有了主和一派。左飞卿之父左梦尘即是主和派的领袖,成为城主以后,便向东岛休战示好。恰逢谷神通的伯父谷元阳登上岛王之位,亦主和谈,得知左梦尘的心意,邀其前往东岛。

当时西城之中’战、和两派颇有争论。左梦尘力排众议,前往东岛,与谷元阳一见如故,决议终结百年仇杀,换剑结盟。左梦尘将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剑赠与谷元阳,谷元阳则将镇岛之宝、“镜天”花镜圆所留的太阿古剑相赠。东岛众人眼见百年恩怨终得善终,大都如释重负,以百条大船倾岛而出,浩浩荡荡,将左梦尘送归中土。

左梦尘多年心愿得偿,携和议返回西城,谁料他一去一回的工夫,西城之中已生剧变。灯归藏妙参天道,神功大成,联合主战的天、水、火三部,软硬兼施,逐一压服地、风、雷、山、泽五部。左梦尘还在途中,西城就已易主。左梦尘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刻大会八部,宣布和议。

就在大会之上,万归藏突然发难,大斥左梦尘背袓忘宗,出卖西城。左梦尘起初十分错愕,故意不理万归藏,只是询问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对,要么沉默,竟无一部赞同议和。左梦尘方知大势已去,心中大为不甘,立意斩蛇斩头,先用武力制服主脑。左梦尘本也是风部奇才,可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万归藏参透了“周流六虚功”,与之交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两招,就被击毙。“周流六虚功”重现西城,威慑八部,场上再无一人胆敢出头,于是共推万归藏接替城主。

左梦尘死后,左飞卿的母亲、叔伯,乃至于两位兄长,均被万归藏借故铲除。左飞卿一来幼小,二来地母温黛怜悯,苦求万归藏,这才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飞卿亲眷尽丧,孤苦无依,又是温黛将他收留养大。左飞卿当日目睹父亲惨死,心志受了极大冲击,从此落落寡欢,不爱言语,除了仙碧、虞照,再无一个朋友。但他武学上悟性极高,兼之报仇心切,苦练不已,万归蔵死时,他的神通巳有小成,随后重返风部,技压同门,成为风部之主。

这段往事刻骨铭心,左飞卿心潮起伏,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神通,你丢下我们不管了么?”众人转眼望去,白湘瑶明艳娇媚,款款而来。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银衫煜煜,右首却是谷萍儿,早换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态天然。仙碧见这三女并肩而来,掩映流辉,夺尽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好。谷神通歉然说道:“有窳老伯守护,我便不在,料也无妨。”赢万城气色灰败,随在三女身后,为那艳光映衬,更显得老朽不堪,他苦笑说道:“岛王抬举老朽了,我这把老骨头若不丢在天柱山,便已是万幸了。”

谷神通一笑,正要说话,谷萍儿步子一疾,奔到近前,挽住他的手笑道:“是呀,窳爷爷这样老,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气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敌。”谷神通苦笑道:“你就知道说好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谷萍儿笑道:“我说的还不够好,爹爹比我说的还好十倍。”谷神通不觉莞尔,叹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谷萍儿笑道:“你又不是马儿,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通作势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白湘瑶曼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怨怪:“神通,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吓唬人?方才从山上跳下来,吓得人家气也喘不过来。”

谷萍儿伸出纤指,刮脸笑道:“不羞,不羞,娘这么大年纪,还跟爹爹撒娇。”白湘瑶白她一眼:“娘老啦,再不撒娇,你爹爹都不记得我啦,只认得你这乖乖女儿,一心疼你,却忘了还有一个妻子。”

谷萍儿掩口直笑,谷神通微露尴尬,避开白湘瑶的勾魂目光,掉头说道:“妙妙。”施妙妙应声上前。谷神通淡淡说道:“你好好看护夫人、小姐和赢老伯,待我了结几件俗事。”谷萍儿噘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儿就不能帮你么?”

谷神通笑笑,摇头道:“你在一旁瞧着,免得误伤了你。”谷萍儿还要撒娇,忽见谷神通笑容收敛,目透锐芒,顿时心头一寒,知趣放手,与白湘瑶退到一边。母女二人交火掊萍,小声嘀咕,谷萍儿嘴里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不时投向远处的谷缜。

谷神通沉默一下,忽道:“左飞卿,我方才从后面将你制住,你心中想必不服。”左飞卿轻轻哼了一声。谷神通又道:“梦尘公一代达人,深受我东岛尊重,你是他的独子,伐苦伤你于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难之时,她夫妇曾经网开一面,谷某诏感五内,日思报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恶如仇,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听说他此次西来,大行天罚,许多宵小望风授首,连那昏君派来采花的元龙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马军校场的旗斗上…”

话音方落,忽听一声长笑,虞照高叫:“谁在背后说我的闲话?”说话间,一掌逼开叶梵,‘阵风奔过来,扬声道:“谷神通,前几日输给你,老子心中很不服气,你来得正好,今天洱比一场。”

谷神通摇头道:“谷某若要杀人,何必多说废话。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辈中的顶尖人物,假以时日,必成大敌。天道无常,届时谷某不在,岂不是祸留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