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凝正要注入内力,压制宁不空的气机,忽又听见一声大叫:“爹!”回头看去,左飞卿站起身来,闭着眼手舞足蹈,一无平时的夷旷洒脱,嗓音又尖又细,像是十来岁的孩子,“爹,你怎么啦,来人呀,他流了好多血,来人呀,这些血止不住呀…”

宁凝听在耳中,心中生出一丝凄惶。她听说过左飞卿的身世,风君侯幼年之时、亲眼目睹父亲被万归藏所杀,内心受了极大刺激,从此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之前受了不小的内伤,“周流六虚功”一出,左飞卿内外受敌,一面压制伤势,一面柢御外力,所以第二个中招,朦胧中看见垂死的父亲,揭破了心底的疮疱,一时悲恸莫名,神志混乱得不可收拾。

虞照在他身边,见状凝气于胸,运起“天雷吼”,冲着左飞卿“呔”地一喝。喝声有如霹雳,击破了左飞卿眼前的幻象。他只一呆,神魂归窍,忙又盘膝坐下,抱真守一,虞照却因这一喝,外邪入侵,气机错乱,两眼殷红如血,摇晃晃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向大殿中央走去。

仙碧在他身后,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虞照狠狠一甩,把她甩开。仙碧正着急,左飞卿跳了起来,轻飘飘一掌落向虞照背心,虞照下意识回掌抵挡。“啪”,两人双掌交接,左飞卿的掌心传来一股黏劲,将他的手掌紧紧黏住。虞照只觉一股柔劲绵绵涌入,神志为之一清,慌忙送出电劲,风雷转生,威力倍增。两人缓过一口气来,忽见仙碧双颊涨红,神气痛苦,忙又各出一掌,与她双掌相接,三人坐在一起,形如品字,共御天劫。

陆渐远远看见,轻轻松了一口气,再看其他人,崔岳和沙天河双掌互抵,面色蜡黄,温黛与丈夫也四手相交,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转眼之间变了三次。

陆渐恍然大悟,万归藏存心放任神通,扰乱同门的气机,分明是想一劳永逸,打败谷神通之外,也将这一干西城高手逼疯发狂、气血破脑而死。

不一会儿,西城众人越发痛苦,就连姚晴体内的真气也蠢蠢欲动,一心冲开“大金刚神力”,可是场上两大高手忽攻忽守,你来我去,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陆渐蓄足真气,凝注场上。一转眼,“周流六虚功”势头稍弱,“无相神针”又转急迫,满空啸响连连,仿佛千箭齐发。陆渐一挺身,露出“唯我独尊之相”,忽地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决定了胜负!

万归藏的心思全在谷神通身上,可是陆渐气势太强,不容他视若无睹。现如今,他的气势正落下风,如果听之任之,势必两面受敌。

他心念电闪,目光一转,忽向陆渐投去。陆渐与他目光相接,只觉丹田一跳,经脉中八股真气蜂拥而出,冲得他周身酸软。紧跟着,一股大力如山压来,陆渐胸口一闷,一股血箭夺口而出。

万归藏分心应敌,气场生出一丝破绽,这破绽稍纵即逝,可对谷神通来说已经足够!

他“嘿”的一声,陆渐昏沉之间,也感觉到一股锋锐无比的神意。锐劲破空掠过,仿佛捅破窗纸的一根钢针。

万归藏哼了一声,忽地冲天而起,撞破了上方的屋顶。人巳泯然消失,声音远远传来:“九月九日,东岛西城,灵整岛上,论道灭神!”清如老龙长吟,久久也不散去。

大殿里平静下来,进而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谷神通,殿中人东倒西歪,没有一个可以站立。

宁不空慢慢挣起身来,扶着女儿,一步步向大门挪去。

“就这样走了么?”谷神通的声音清冷如月光。

“你要怎样?”宁不空口气软弱。万归藏尚且败落,谷神通若下杀手,在场诸人,决无一人可以生还。

“人可以走!”谷神通顿了顿,“双手留下!”宁不空应声一颤,双眉微微扬起。温黛忽道:“谷神通,你是说,西城的人都要留下双手?”

“不错!”谷神通冷冷道,“到了九月九日,我可不想多出九名劲敌!”

崔岳摇晃站起,大声说道:“谷神通,我们打不过,可也不怕你,要取我老笨熊的爪子,你得自己来!”

“说得好!”沙天河也大声附和。左飞卿、虞照、仙碧、宁凝、温黛、仙太奴,西部一干高手,纷纷挺身站起,站成一排。姚晴迟疑一下,忽地推开陆渐,默默站到师父身边。温黛看她一眼,脸上露出苦涩笑意。

谷神通盯着九人,点一点头,正要迈步,陆渐忽地挣起,抹去口角鲜血,大声说道:“谷岛王,手下留情!”

谷神通看他一眼,摇头叹道:“我们两方恩怨数以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陆道友,你今日助我破了万归藏,我很承你的情,你不是西城中人,不要插手此事!”

陆渐说道:“三百年还不够吗?这仇恨要一直传下去吗?”谷神通摇头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渐咬了咬牙,忽道:“谷岛王,你放了他们,我把双手给你!”上前一步,将双手送到谷神通前面。谷神通一怔,西城诸人无不动容,忽听谷缜笑道:“把我的双手也算上!”他走上前来,似笑非笑,“谷岛王,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谷神通冷哼一声,面沉如水。谷缜笑嘻嘻与他对视,半点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两人对峙半晌,谷神通忽地垂下眼皮,一扬手,冷冷道:“全都滚吧!”

西城一行人如释重负,温黛微微欠身,轻声说道:“陆道友,大恩不言谢,温黛记下了!”陆渐拱手道:“不敢当,但望今夜以后,恩怨尽消,从此东岛西城,化干戈为玉帛!”

温黛深深看他一眼,又施了一礼,领着众人离开。宁不空落在后面,还没举步,忽听陆渐叫道:“宁不空,我爷爷呢?”

宁不空冷冷道:“你不怕的,就跟我来!”陆渐与万归藏换了一招,受了不小的伤损,宁不空几乎身心俱毁,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半斤八两,陆渐并不怕他,大声说:“就来!”迈步跟了上去,走到宁凝身边,忽又面红耳赤,讪讪招呼:“宁…宁姑娘!”宁凝望着他,神色似恼似怨,终归化为一团凄凉。

忽听有人冷哼,陆渐掉头望去,忽见姚睛怒目相向,陆渐忙道:“阿晴,你听我说…”话没说完,姚晴一甩手,飞也似的跟温黛去了。

陆渐盯着姚晴的背影,心中伤感恍惚,百味杂陈,直到宁凝轻声提醒:“别愣了,走吧,令袓父没事!”陆渐回过味儿,心中忧喜参半,看了宁不空一眼,低声说:“那为什么宁…令尊要捉他?”宁凝说:“家父恨沈舟虚入骨,存心让你破坏他儿子的婚事。他还说,姚姑娘怕是下一代地母,如果嫁了沈秀,天地二部含一,对我火部十分不利,至于为何不利,他却没有多说!”

陆渐松了一口气,跟宁凝走了两步,忽又回头说:“谷缜,我要去见爷爷,完了上哪儿找你?”

谷缜苦笑道:“也许等你回来,我已经走了!”陆渐一惊:“你还要走?”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又问,“不回中土了?”谷缜又点了点头。两人对望一眼,陆渐忽地双目发酸,哽咽道:“那好,你…你保重…”说完扭头就走,背过身时,宁凝看见两行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

一时人群散尽,大殿中只剩下谷氏父子。谷神通神气倦怠,百光扫过大殿,不过半个时辰,殿中已是一片狼藉,他呆了呆,忽道:“走吧!”

谷缜笑道:“好个撒手掌柜!禁城里的人醒过来,一看这副景象,还不闹到北京城去?”

“他们一个字也不会说!”谷神通冷冷说道,“比起损毁大殿,看守失职才是死罪,顶多修修补补、敷衍过去罢了!”

谷缜笑笑不语,父子俩一前一后,信步走出禁城。禁卫、宫人依旧沉睡,出了东安门外,明月还未中天,谷缜正要分道扬镳,谷神通忽道:“陪我走走!”

?“凭什么?”谷缜大皱眉头。谷神通一言不发,迈步走在前面,谷缜望着他孤独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忽地凄凉起来。

两人穿过一条长街,拐进,条小巷,巷中星月不至,一团漆黑,突然间,谷神通停下步子,手扶墙壁,“喀”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你…”谷缜作势要扶,手到半途,忽又停住名神通摆了摆手,哑声说:“我没事…”踉跄走了两步,忽地一膝跪倒,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谷缜来不及细想,扶起父亲,但见谷神通面色蜡黄,两眼紧闭,眉宇间藏了一团紫黑之气。

谷镇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怔忡时许,才来得及整理思绪。看情形,谷神通早已受伤、适才威胁断去西城中人的双手,只怕也是虚张声势。他明知此话一出,陆渐必处阻拦,故而假意准许,一来借坡下驴,二来让西城众人丧胆远走,不敢留下来査探虡实。尽管这样,谷神通强压伤势,一路避开大道,来到这个僻静小巷,方才不支倒地。

谷缜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没有跟来,一代高手也许就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了。更可怪的是,依照往日意气,谷神通让他向东,他十九向西,让他陪走一程,他十九扬长而去,可那时不知为何,似乎心神不定,难道说真是父子连心,预感到谷神通要出大事?

谷缜越想心中越乱,寻思紫禁城一战之后,西城群雄夺气,一时无人再来。可是东岛兴衰,也系于谷神通一身,当此之时,正是杀死“谷神不死”的最佳时机。尽管身处穷街陋巷,两人的四周依然潜伏危机。

谷缜沉吟一下,脱下谷神通的外袍套在身上,又把自己的外套转给父亲,而后打散头发,半遮脸面,俯身将谷神通背在后面。父子俩身量相仿,胖痩相若,乍一看,倒像是谷神通背着谷缜。

谷缜专挑僻静巷陌行走,他记忆精准,南京大街小巷,无不了如指掌。他在雨檐下的阴影里游走,避开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只离索的孤魂。

走过若于巷道,前方灯火照眼,一条不波逝水,漂着许多画舫,哀歌淫曲,从妨上悠悠飘来。

谷缜招来一艘乌篷小船,钻了进去,放下父亲,一探脉搏,并非虚弱不救。他搜索谷神通的囊袋,找到两瓶疗伤药物,取了几丸给他服下,而后叫来酒菜,在一旁燃起烛火,自斟自饮。

小船顺水漂流,歌声渐渐稀落,挑开窗帘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河上几点火光闪烁明灭,与天上群星的倒影混淆相乱。

又过了一会儿,秦淮河也沉寂下去,艄公靠在船头打盹,船里的姑娘无所事事,也在舱尾熟睡,随着轻柔的呼吸,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身后的谷神通似在梦魇,嗓子里咯咯有声,仔细听去,仿佛在叫一个名字。

“清影,清影…”这叫声落入耳中,谷缜的心底针扎剧痛。记忆的闸门掀开,无数往事汹涌而出。他愁上心来,一口气喝光了五壶烈酒,非但不醉,反而更加清醒。正要再拿一壶,一只手忽地搭来。他回头看去,谷神通已经醒了,他的脸色苍白如故,孤寂的眼里却多了一丝神采。

“干吗?”谷缜挣脱他手,双眉向上一扬。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酒多伤身!”谷缜失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他娘有点儿意思!”

谷神通沉默时许,徐徐说道:“当年清影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你耳濡目染,也染上了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如果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你呢?”

“陷害我?”谷缜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你现在才说陷害我?”

谷神通站起身来,挑开帘子,望着一河星斗呆呆出神,良久说道:“谷缜,我明知道你冤枉,却把你打入九幽绝狱。我明知你无罪,却让你当众假死,害得萍儿神智丧乱。说起来,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父亲!”

“装模作样!”谷缜冷笑一声,“这些马后炮我不爱听!”

“谷缜,你可以恨我!”谷神通望着儿子,脸上的疲惫之意挥之不去,“可是,无论你有多少冤屈,有些事却洗脱不了!”

“什么事?”谷缜皱了皱眉。

“萍儿失身给你是真的!”谷神通沉默一下,“你们有兄妹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谷缜恰似挨了一棍,默默低下头去。

“四大寇的书信是假的!”谷神通顿了顿,“可是,书信上攻城略地,死掉的百姓却是真的,这些百姓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这…”谷缜正要反驳,忽又想起当年炮击倭船,溺死了许多百姓,不由得心生愧疚,再也说不下去。

谷神通沉默一下,又道:“我也找过汪直,他一口咬定你是同谋。我本想杀了他,可他用你来将住我,说我徇私枉法,他跟你同样作恶,为什么我不杀你,偏要杀他?我实在羞愧,只好一走了之!”

“你还真好哄!”谷缜冷冷道,“换了是我,他连十八代袓宗的名号也得兜底儿说出来!”

“是啊!”谷神通的脸上倦意更浓,“我为人优柔寡断,有时候硬不起心肠。武功还说得过去,却没有治理一方的雄才。这些年又浑浑噩噩,对岛众疏于管束。只说东岛四尊,除了妙妙,全不干净。叶梵瞒着我,偷偷地在狱岛炼奴;狄希背着我,跟倭寇大做买卖;至于赢万城,装神弄鬼,敲诈富户,为老不尊,贻羞袓先…”

“你知道!”谷缜心尖儿上蹿起一股火焰,“混账东西,你全都知道!”

叫声惊醒了艄公和女郎,四只眼睛定定看来,谷神通一拂袖,两人又昏睡过去。谷缜手握酒杯,大口喷着粗气,谷神通却目光悠远,徐徐说道:“二十年前,万归藏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逃出东岛,颠沛流离,活下来实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残余才得陆续返回。活下来的多是弱妇孺,四大流派的精锐高手所剩无几,活着的大多身负暗伤,回岛之后也纷纷谢世。岛上人才凋零,良莠不齐,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怎么能够位列四尊…”

谷神通说到这儿,吐了一口长气:“反观西城,水、火二部先后削弱,顶尖的人物却依然健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相形之下,东岛更显孱弱,好比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折腾。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的人倒有一个,可惜得很,这个人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奇道:“你是说我?”谷神通看他一眼,面露苦笑:“你聪明过人,可惜不爱武功,又为了清影的事儿跟我斗气,全不把东岛的存亡放在心上。后来干脆逃到中原,成为巨富,回岛大肆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个样子,谁又愿意真心服你?结果闹出来一场大事。当时白湘瑶有备而发、滴水不漏,我若力压众议,必然人人离心…”

“说得好!”谷缜冷冷接道,“比起东岛的团结,我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双眉一扬,声音冷厉,“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结果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吃草根、喝马尿,与山贼倭寇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中间,三次遇上万归藏,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席话直如当头棒喝,谷缜呆了一呆,忍不住叫道:“这些话,你为什么早先不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时至今日,你才勉强有点儿样子。”

谷缜神思恍惚,默默饮尽一杯酒,苦涩道:“说这些干吗?现如今,我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武功什么的几乎不会!”

“不然!”谷神通摇了摇头,“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只要胸如大海,要学武功,还不容易?”他说到这儿,深深看了谷缜一眼,“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人能练成我的功夫!”

谷缜忽地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谷神通看着他,紧紧锁起眉头。谷缜笑了一阵,大声说道:“谷神通,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哈,拍得好、拍得我真舒服。不过马屁归马屁,我可没那么傻,不会听了你的屁话,就去练什么狗屁武功!”谷神通盯着他,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谷缜,我看得破万人之气,却看不破你的心思,你有时像一个勇士,有时候又是一个十足的懦夫!”

“大勇若怯!”谷缜笑了笑,“世间事本无定相!”

“也罢!”谷神通略一沉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只不过你这一去,又置妙妙于何地?”

谷缜凝望一点孤灯,将一杯酒徐徐饮尽,忽道:“谷神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万归藏的话你也听见了!”谷神通漫不经意地道,“论道灭神还没有完,我得返回东岛,筹备九九之期!”

谷缜忍不住间:“今日交手,你们谁更厉害?”

谷神通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论武功,他高出我一线,不过武学之道变化万千,好比你做生意,武功只是本钱,但要分出输赢,还得时机运气。今日一战,万归藏并非败在武功,而是料敌失算、棋差两招。起初他潜伏在旁,一心看我虚实,又借八部车轮大战,消耗我的精神气力,等我精气衰竭、虚实显露,他才从容出手,一举锁定乾坤。谁知道,我从陆渐处得知了他的消息,先已留了心思,从始至终未尽全力。万归藏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不料我的‘无相神针’,已经大成,与‘天子望气术’,合用,足以抗衡他的‘周流六虚功’。二是他没算到陆渐,那孩子年纪轻轻,登堂入奥,能以一人之力动摇场上的均势。万归藏以一敌二,吃了大亏,只不过,这人真是奇才,受了我一击,还能飘然远遁,临走前的反击,也让我受了不小的伤损!”

“下一次呢?”谷缜冲口问道。

“天知道!”谷神通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透出不尽的疲倦。

“‘周流六虚功’…”谷缜顿了顿,轻声问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武功?”

“一言难尽!”谷神通若有所思,长长叹了口气,“相传这门武功源自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当年‘穷儒’公羊羽夫妇与‘西昆仑’梁萧在天机宫前一场激战,惊天动地,胜负未分。料是透过那一战,‘西昆仑’领悟到了这门剑法的精要,舍二用一,将两人用的心法集于一身,奠定了‘周流六虚功’的根基。

“‘太乙分光剑’早已绝传,我自恨晚生百年,无缘目睹这一路剑法的神威,但听故老相传,两门武功看似相近,其实相反。‘太乙分光剑’因是两人合用,所以分而后合,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归于太一混沌,混纯一成、天下武功几乎无一可当。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同,自修自练,不假外求,‘周流八劲,在体内自相融合,先行练成一个混沌,所以不用出手,精神气魄就已浑然天成,一招不出先已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厉害远不止此…”说到这儿,谷神通略略一顿,眉间透出一丝悲凉。

谷缜知道他想起死去的亲友,一时间也觉黯然。

谷神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从万归藏手里三次逃脱,第一次根本没有交手,所以能够逃命,全赖‘龙遁’之术。第二次,我的‘鲸息’有成,刚一出手,就觉不妙,仗着‘龙遁’,再次逃走。这一次逃了一个多月,也没逃脱他的追踪,到后来我走投无路,躲进了一群倭寇里面。万归藏不料我自污自晦,又让我逃过了一劫。到了第三次,我练成‘无法无相’的心法,接了万归藏一招,可是到了第二招,险些为他所制。天幸紧要关头,我看出了他的一个变化,尽管拼死逃脱,可也受了重伤,躺了好几个月,几乎死掉!”谷缜忽道:“这么说,‘周流六虚功’一招胜似一招?”

“是啊!”谷神通看了儿子一眼,眼底透出一丝赞许,“不止一招胜似一招,而且胜过许多。‘太乙分光剑’由分而合,‘周流六虚功’由合而分,它以混沌开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A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放之于天地,化之于无穷,到了交锋的当儿,一受到对手的精气牵引,立马开始演化。对手内力越强,它也随之变强,对手的精神越坚牢,它的压迫就越厉害。试想人力有时而穷,谁又能抗衡这种无穷无尽的大能?一旦万归藏蓄足了气势,天下无人可挡他一击。”

谷缜听得脸色发白,听到的仿佛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宗邪术,他呆了呆,大声面:“可你挡住他了!”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周流六虚功’再厉害,那也是实的!好比横流之水满溢于深谷,浩然之气充斥于天地。老子曰‘无中生有’,佛陀曰‘云空不空’…”

谷缜不待他说完,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有从无中来,无可以破有,要破掉‘周流六虚功’的实,就得用到虚!”

“道理不错!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谷神通苦涩一笑,“我得高人指点,早年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来又花了十多年的苦功,勉强有所小成。可是到了今晚,才知道之前所练的一切,到了生死关头,几乎全无用处!”

“高人指点?”谷缜摸了摸下巴,“莫非是鱼和尚?”

谷神通点头道:“鱼和尚为止杀戮,曾在天柱山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大师出身空门,武功暗合佛法,如如不动,本相空明,可是一旦交手,仍被万归藏破了本相,接到第三招就受了内伤,被迫离开中土。他去东瀛之前,见过我一面,一丝不漏地告诉我比试的经过,并讲述了‘以虚破实’的要旨。所以说,没有鱼和尚接那三招,今晚之战,我已经输了!”

说到这儿,谷神通神色黯然,坐了下来,就在船头盘膝打坐。不久呼吸消失,神气收敛,整个人仿佛湿灰死木,与万物同化,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第三十八章 恩怨难断

坐到五更天尽,谷神通收功起身,神气完足,看不出内伤痕迹。待到天色微明,网人弃舟登岸,立足未定,曙色中出现了一道人影,奔走如风,转眼近前,麻衣斗笠,竞是“无量足”燕未归。

谷缜皱眉道:“他来做什么?”燕未归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捧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未干。谷神通接过扫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谷缜也定眼望去,只见纸上写道:谷岛王钧鉴:

昨晚临阵爽约,情非得已。内子祭奠归来,一病不起,药石无用,生机渐微。区区通宵守候,须臾不敢离开。人无信不立,如蒙不弃,望来敝庄一叙,焚香论道,以践禁城之约,弥补区区之过!

天部沈舟虚谨上某年某月某日

!”

谷神通盯着纸上墨迹,眉尖微微颤动,捧纸的双手也轻轻发抖。谷缜冷笑一声,忽地夺过纸笺,想要随手撕掉,冷不防谷神通探出右手,在他脉门上轻轻一搭,谷缜双手发热,信纸飘落在父亲手心。

谷神通仔仔细细地乂看了一遍,忽道:“沈舟虚怎么知我在这儿?“燕未归道:“主人料事如神…”谷缜啐道:“胡吹大气…”谷神通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徐徐说道:“清影怎么样?”燕未归迟疑一下,低声说:“我走的时候,主母还在床上!”

谷缜冷冷道:“燕未归,你说谎也不脸红吗?”燕未归低头道:“不敢!”谷缜还要呵斥,忽听谷神通说道:“你告知令主,谷某人随后就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就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怒道:“谷神通,你老糊涂了吗?沈瘸子诡计多端,这件事一定有诈!”谷神通摇头道:“我对沈舟虚没兴趣,我只想看一看你娘!”谷缜大声叫道:“她不是我娘!“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谷缜,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谷缜道:“什么?”谷神通叹丫口气,说道:“你别怪清影,当初离你而去,错处并不在她!”谷缜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谷神通沉默一下,声调有些凄凉,“清影嫁给沈舟虚在前,只因乱世分离,无奈中才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寻她,说是找到了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之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听了悲恸不忍,只好跟沈舟虚走了。”

谷缜有些意外,可胸中怒气不消,扬声说道:“要去你去,她死也好、活也好,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说完转身要走,不防手腕一紧,被谷神通牢牢扣住,谷缜怒道,“做什么?”谷神通叹道:“你们终究是母子。谷缜,你不日就要出海,良机难得,不妨趁此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谷缜又气又急,大声叫道:“谷神通,快放手,要不然,我可要骂你了!”谁知谷神通充耳不闻,拎着他大踏步向得一山庄走去。谷缜想要破口大骂,可是不知为何,望着父亲侧影,话到嘴边,就是骂不出来。

走到山庄门前,大婚的痕迹还没消失,大红喜字剩下一半,随风飘摇不定。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大厅,直奔后院。

沿途红灯未摘,红绸高挂,可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不久来到一所庭院,院中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在亭中危襟正坐,见了二人,含笑说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了“梁上君”三字,懵然不解其意,谷缜却笑道:“沈瘸子,令郎与众儿媳可好?”他故意在“众儿媳”三字上加重语气,沈舟虚眼里闪过一道冷电,淡淡说道:“家门不幸,孽子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养伤。”

谷缜点头笑道:“打得好!只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杖太费事,索性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不容沈某下手。”

谷缜听到“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谷神通并不知谷缜闹了沈秀的婚礼,听了半晌,幽幽开口:“沈舟虚,清影在哪儿?我想见她一面!”

沈舟虚笑道:“清影卧病在床,一时不便见客!”谷缜只觉一股无明火在胸中流帘,忍不住叫道:“沈瘸子,你少得意了,不见就不见,谁稀罕么?”说完转身要走,又被谷神通扯住,一旦落入他手,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脱身。

谷神通想了想,说道:“沈先生,我要怎样才能见到清影?”沈舟虚笑道:“昨日妒城之约,沈某无暇赴会,听说八部中去了七部,沈某若不践约,岂非无信之辈!天幸岛王造访,你我不妨手谈一局,无论胜败,也叫我在众同门面前抬得起头来!”

谷神通目光一闪,冷冷说道:“我赢了呢?”沈舟虚笑道:“岛王要见内子,沈某决不阻拦!“谷缜忍不住叫道:“别上他的当!老小子脸上笑嘻嘻,肚里坏主意,他邀你下棋,必有损招!”

谷神通默不做声,沈舟虚却笑了笑,说道:“敢问二位谁是父,谁是子?我跟父亲说话,做儿子的怎么老是接嘴?”谷缜大怒,心里想好七八句恶毒言语,笑嘻嘻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忽一挥袖,一股疾风扑来,叫他口鼻窒息,只听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手谈么?谷某奉陪就是!”

“好说!”沈舟虚微微一笑。

谷神通点了点头,笑道:“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借此机会,领教一下天部的‘五蕴呰空阵'。”说着走入亭中,与沈舟虚端然对坐。

谷缜瞧着两人,心中只觉不妙:“‘五蕴皆空阵’对付我还行,又怎么困得住东岛之王?沈舟虚明知无用,为何还要献丑?”

正思量,苏闻香捧来“九转香轮”,搁在栏杆上面。谷神通暼了一眼,笑道:“封鼻么?好!”一扬手,落子精准,全不为“大幻魔盘”所迷惑。

谷缜心中少安,目光一转,秦知味捧着白玉壶走来,壶内汤水仍沸,壶口白气缥缈,当曰就是这壶臭汤封了他的“舌识”,谷缜心头恨起,抽冷子一把夺过。秦知味怒道:“你做什么?”伸手要抢,谷缜闪身躲过,笑道:“我口渴,喝口汤!”揭开壶盖,作势要喝,两眼却骨碌乱转,忽见薛耳抱着“呜哩哇啦”,盯着亭中二人,谷缜一扬手,“刷”,满壶沸汤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惨叫,脸上起了许多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呜哩桂啦”抢了过来,伸手乱拨,大声高唱:“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一遍,又唱一遍,气得薛耳哇哇大叫。

谷缜心中大乐:“汤泼了,乐器也被夺了,棋盘没有用,‘眼,耳,舌’三识全都泡汤,至于那一炉香,大伙儿都闻了,谁也不占便宜!”

谷缜在亭外胡闹,亭中的两人身在物外,对弈如初。谷缜瞧了一阵,又觉不妙:“沈瘸子诡计多端,不会只有这点儿伎俩。”一瞧“九转香轮”,心想,“以防万一,把这炉香也打翻了。”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软,手脚无力,他心中咯噔一下,软软靠住一座假山,目光扫过,劫奴们口吐白沫,竞相倒在地上。

“哗啦”,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手扶棋盘,长吐一口气道:“沈舟虚,你怎么做到的?”

“是香!”沈舟虚笑了笑,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住轮椅。谷神通注视香炉,困惑道:“你也闻了!”

“不但我闻了,在场的众人全都闻了!”沈舟虚深深吸了一口气,“岛王练有‘鲸息功’,可以屏绝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谷神通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是什么香?”

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世间任何迷香,应该都难不住你!”

谷神通“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武功盖世,沈某却不过是一个断了腿的臭瘸子,没有出奇的本事,只能比别人多花一点儿心思。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是我召集劫奴,花费十年光阴,直到去年方才炼成。香里的毒素随血而走,只要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嗅入一丝一毫,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周身无力。”

“是么?”谷神通的眼里闪过一丝凄凉,“敢情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沈舟虚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不过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两不相能。昨晚你连克七部,打败城主,以一人之力压倒我西城。谷神不死,东岛不亡,只要你还活着,来日论道灭神,西城必败无疑!”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抬眼向上一看,冷冷道:“来了!”

忽听“咔嚓”连声,谷神通举目望去,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似有剧毒。这是沈舟虚预设好的机关,不用人力驾驭,时间一到,自行发动。只听亭柱间叮叮咚咚,声如琴韵悠扬,紧跟着机关转动、百箭齐发。

“爹…”谷缜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从头到脚插了二十多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谷缜眼前发黑,口中涌起一丝血腥。

“力不胜智。”沈舟虚轻轻叹了一声,“谷神通,你输了!”

谷神通应声一震,忽地哈哈大笑,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望着谷神通徐徐站起,浑似一个血人,腰背挺得笔直。沈舟虚忍不住叫道:“你…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嗓音浑浊,“你也说了,无能胜香,毒随血走,只要血流尽了,这毒也就没了…”

“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方能显出效力。谷神通毒箭穿心,自忖必死,索性通山付内鲜血,毒素随血涌出,效力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