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穴曲曲折折,深得出奇,谷缜心下推算,二人兜兜转转,行了二十余里,已过了灵鳌岛的中心,可是依然不见尽头。两侧的玄冰越结越厚,将众风迫成一束,更加凄冷凌厉,狂风振动冰壁,发出嗡嗡怪响,直如千百洪钟同时震动。冰层时而脱落,化为千百冰屑涌出,二人纵有神通护体,打在身上,仍是隐隐作痛。

又走了两百多步,二人脚底一虚,忽地向下急坠。这一下十分突兀,二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完了。”心念未绝,“哗啦”一声,双双掉进水里。

那水奇寒彻骨,两人缓过一口气,劈波斩浪,向前游出二十来丈,脚底一沉,踏上实地。两人连滚带爬,上了一片石岸,躺在地上阵阵喘气。奇怪的是,此间十分幽寂,唯有风行水上,发出泠泠细声。

四周黑洞洞一无所见,陆渐恢复气力,双手放在地上,劫力延伸出去,忽道:“谷缜,后面高处有个山洞。”谷缜笑道:“妙极,快快上去。”

伸手摸去,身后果有一片悬崖,二人攀岩而上,只觉爬得越高,风势越大,对崖似有无数孔窍,吹来缕缕劲风,二人浑身是水,经风一吹,遍体生凉。

到了洞口,陆渐怕有危险,走在前面,走了两步,摸到一扇石门,不觉心生狂喜,运力一推,喝声“开”!

石门应手而开,一股阴风从中射来。陆渐定一定神,大步走在前面,谷缜紧随在后。鱼贯行了百步,二人眼前一亮,入眼处是一座数丈见方的石厅,四面墙壁上各嵌了三颗径寸大珠,珠光柔和恬淡,照定一口石棺。

谷缜走到壁前,瞧那明珠,惊讶道:“这是长明珠!“陆渐道:“长明珠?”谷缜道:“长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相传是深海鱼龙头顶之珠,价值连城。我周游天下,也只见过一枚,这里竟有十二枚,棺中葬的是何人物?”

陆渐走到棺前,拂去尘土,指尖所及,棺面凹凸不平,刻满文字,不由念道:“弟花镜圆…姊风怜之墓…”话音落地,二人四目相对,石厅中一片寂静。过了良久,谷缜?

&吐一口气,轻声说道:“镜天、风后竟在这里,生不同衾,死却同穴…”言下不胜感慨。“镜天、风后?“陆渐喃喃道,“《黑天书》的始袓?”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忽迤“他:人到底谁主谁奴?”谷缜苦笑道:“只有天知道。”

陆渐摸索棺面,忽道:“这里还有字。”于是念道,“余与姊自幼相逢,从此宿孽纠缠。紧姊垂青,共究隐脉,开武学之新境,成千古之奇功。妙则妙矣,却有至憾,此虽炼神捷径,却非一人能够成功,成功之日,也是大难之时。余二人苦研多年,无法解脱,姊悲恨痛悔,郁郁而终。余心灰意冷,藏身风穴,弃绝世务,渐渐有所领悟。炼者倘能贯通隐显二脉,炼神致虚,合于大道,黑天之劫可尽解也。然而此道艰危,显隐之妙,余非亲历,故而难于尽知。又惜此功为姊心血性命所聚,不忍废于吾手,故撰《黑天书》一部,留与后世能人,破其秘奥,消余惭恨。”

“显隐之妙,余非亲历。”谷缜沉吟道,“就这一句话而言,当是风后为奴,镜天为主。”陆渐皱眉道:“《黑天书》在哪儿?待我毁了它,免得害人。”说着躬身寻找,谷缜扯住他说:“《黑天书》已经不在此地了。”陆渐念头一转,恍然道:“不错,思禽祖师来过这里,带走了《黑天书》!”谷缜点头说:“这一来就说得通了,为何《黑天书》本在东岛,却从西城流出。”

陆渐忿然道:“思禽祖师烧了那么多书,为何偏偏留下了《黑天书》?”谷缜道:“这就是聪明人的烦恼。他烧的那些书,无非都是他看明白、想通透的,这部《黑天书》他老人家也没想通。再说镜圆祖师与思禽袓师大有渊源,思禽祖师见他一生为情所困,心中必然十分难过,解开黑天之谜是镜圆祖师死前的遗愿,思禽祖师无法解开,只好留下此谜,留待后人解答。想必他也知道此书危害,故而收藏甚秘,不料百年之后,终被西城弟子找到。可惜后人不肖,不但不致力于破解此书,反而用来役使劫奴,惹来无数腥风血雨。”

两人心怀激荡,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谷缜忽道:“你再摸摸石棺,可有经书线索?”陆渐诛道:“经书没了,还摸什么?”口中这么说,手里却继续摸索,忽道,“在这里了一棺左墙角。”谷缜蹲下来,在石棺左边的石壁下摸索一阵,笑道:“有了。”“咔嚓”一声,似乎按到机关,一阵鸣金切玉之声,地面一块岩石退开,升起一方玉匣。谷缜笑道:“在这儿!“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谷缜道:“思禽祖师取走了《黑天书》,又会留下什么?”陆渐脱口叫道:“线索!”谷缜一笑,正要开匣,入口处忽地卷起一阵狂风。两人猝不及防,为那大力所逼,纷纷纵身闪避。这时间,谷缜手中一轻,玉匣忽地易主,跟着就听陆渐大声疾喝,满室劲气纵横,将他推出老远,狠狠撞在石棺上面。

忽听“呵”的一笑,有人说道:“谢了。”谷缜听出是万归藏的声音,努力挣扎起来,只见青衫一晃,消失在洞口。陆渐大叫一声,追赶上去,谷缜也飞步紧随。两人赶到邾穴出口,前方漆黑一片,万归藏不知所终。陆渐跌脚懊恼:“他怎么在这儿?”谷缜忽道:“等一等。”转身奔向墓室。

陆渐随他入内,到了石厅,谷缜取出匕首,撬下一颗长明珠。陆渐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道:“借光。”话音未落,忽听“嘎嘎”之声,石棺陡然下沉。谷缜叫声不好,拽住陆渐,奔向出口。

通道中乱石如雨,两人一边奔跑,一边挥掌扫开。刚到出口,身后“轰隆”一声,墓穴坍塌,数十万斤巨石将入口死死封住。

陆渐骇然道:“怎么回事?”谷缜苦笑道:“怪我动错了念头,本想借一借这长明珠的光亮,却忘了镜圆祖师出身天机宫,精于机关之术。入墓者只取《黑天书》则罢,若是开棺取珠,必定触动机关,震塌墓穴,将来人与石棺一起封在里面。”说罢注视手中明珠,淡淡珠光色呈青白,照在人面,须发毕现。

陆渐皱眉道:“谷缜,我们只寻潜龙,不要另生枝节。”谷缜摆手道:“好了,我知错了,大约经商太久,见了珍稀宝贝,总有一些眼博。”

珠光幽幽,可照一丈来远,二人来到风穴出口,出口与入口迥异,外面风向外吹,这里却有一股强大吸力。二人刚到出口,如被百十人拽着身子向前扯动。此番顺风而行,比起入洞容易百倍,两人脚不沾地,翻腾向前,恍若腾云驾雾,去势比箭还快,陡觉前方光亮剌眼,“呼”的一下钻出穴外。

这时间,谷缜忽地想起,风穴前就是悬崖,不由叫了声:“当心!”可已迟了,两人脚下空空,笔直下坠,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白影飞来,将二人腰身缠住。二人稍一借力,顺势转回洞口,低头看去,那白影却是一条纸鞭。原来左飞卿眼看危急,使出“纸神鞭”,将二人拉了回来。

二人站定,眼看洞前之人无恙,心中稍定,谷缜问道:“万归藏呢?”众人均是苦笑,仙碧一指远处海面。谷缜极目望去,海面上一艘黄鹞快船,去似如飞鱼跳浪,一转眼的工夫,只剩下了一个黑点。

谷缜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叫道:“真是买不如卖,卖不如偷,偷不如抢!”虞照道:“老弟,这话怎么说?”谷缜道:“老头子当年说过,同样一件货物,买来不如卖出划算,卖出不如偷来划算,偷的不如抢的划算。”

陆渐叫道:“这不是教人做强盗吗?”谷缜苦笑道:“做强盗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一且做成,胜过平常生意十倍。老头子财雄天下,决不是一分一厘赚来的,多半使了许多不光彩的手段。”顿了顿又问,“万归藏什么时候来的?”仙碧道:“陆渐入穴不久,他便来了。我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瞧他进去。唉,这两个时辰动静全无,真是急死人了。”

谷缜微微苦笑,眼看陆渐怀抱姚晴,一言不发,不由胸生愧疾,叹道:“大哥,怪我不好,没想周全…”陆渐摇头道:“这都是天意,怪你做什么?”抱起姚晴,默默离开。谷缜望他背影,心中越发自责。

一行人悻悻离开风穴,走到半途,忽见温黛扶着仙太奴走来。仙太奴双睛迸裂,今生已成废人,众人见他模样,心中均觉酸楚。

“出了什么事吗?”温黛问道,“我刚刚看到陆渐,他的脸色很坏’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谷缜叹一口气,略略说了前事,众人听说花镜圆和风怜合葬穴中,均感讶异,又听说《黑天书》是梁思禽带回西城,流毒后世,都觉不可思议。

仙太奴忽道:“祖师爷念及亲情,留下此书,确是祸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非圣贤,又孰能无过?”他身为劫奴,发此断语,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仙太奴又道:“谷缜。”谷缜道:“前辈有何指教?”仙太奴徐徐说道:“万归藏深谙权谋之术,比世人更明白‘制人而不制于人’的道理。与他赌斗,本就极难占得上风。你是少有的聪明人,当知道祸乃福之所倚,福乃祸之所靠。万归藏先声夺人,未必就是坏事,紧要关头,不能为亲情扰乱心思,输一阵,还可蠃回来,心乱了,那就不用再斗了。”谷缜听了这话,精神一振,笑道:“前辈放心,这不过开了个头,好戏还在后面。”仙太奴笑道:“这么说,你有对策了?”谷缜道:“万归藏拿到线索,必然直奔线索指定之所。我立时飞鸟传书,知会沿海的东岛弟子,让他们布下暗哨,瞧万归藏去往何处。”

仙太奴摇头道:“这法子没什么,必在万归藏算中。”谷缜说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恨姚姑娘的伤势急迫,我倒是盼望万归藏雷厉风行,不要耽搁时日。”虞照叹道:“老弟,这话有点儿泄气了。”

谷缜苦笑一下,向温黛问明陆渐去处,与施妙妙一同前往。行了一程,来到海边,远远望去,陆渐拥着姚晴,眺望茫茫大海。施妙妙瞧着二人,眼圈儿微微泛红,谷缜知她心意,紧握她手,轻声道:“别难过,你若难过,陆渐岂不更加伤心?”施妙妙点了点头,竭力忍住眼泪。

谷缜强打精神,叫声“陆渐”。陆渐回头看来,谷缜上前将仙太奴的话说了一遍,正色进:“眼下不是灰心的时候,追赶万归蔵才是正经。”陆渐犹豫未决,姚晴已笑道:“臭狐狸这话我爱听。”陆渐想了想,说道:“仙前辈说的是,天下事很少一帆风顺的,万归藏是人不是神,咱们不用怕他!“姚晴笑道:“这还差不多!”

决心一定,谷缜安排船只,当日动身。施妙妙送到海边,拉着他流泪埋怨:“我以貳躲姚姑娘,与陆大哥生死一同,你这个坏东西,干吗不带我去?”

谷缜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妙妙,如今东岛四尊,只剩下了你一个。你我一同走了,东岛岂不群龙无首?你乖乖的,看好家,等我回来。”

施妙妙低头想了想,取了一块手帕,又拈出一枚银鳞,割破手指,鲜血滴上手帕,血渍殷红,触目惊心。谷缜吃惊道:“傻鱼儿,你做什么?”夺过纤手,吮去鲜血。

“谷缜!”施妙妙语声幽幽,“十指连心,这血是从我心头流出来的,你带着这块手帕,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心也跟你在一起。”谷缜拿着手帕,看了一会儿,默默揣进怀里,又向施妙妙招了招手,大踏步走向海船。

一时风帆升起,船离沙岸,施妙妙忽地奔到海边,双脚浸入海水,向着大船拼命挥手。海船驶出老远,仍能看到她的影子,风声呜呜,仿佛不尽的哭声。

谷缜站在船头,心中怅然若失。这时虞照走来笑道:“来喝酒么?”谷缜一笑,随他进舱。酒过三巡,虞照见谷缜闷闷不乐,也觉提不起兴致,一拍桌子说道:“不是为兄说你,对付娘儿们嘛,心肠一定要硬。你对她们越好,她们越是来劲,你凶一些,才能镇住她们。”

“你对谁凶啊?”谷缜还没答话,仙碧的声音远远传来,“灌了两杯马尿,又来大吹牛皮。”虞照一低头,变成了没嘴的葫芦。

这时仙碧进来,瞅着虞照,神色气恼,忽地坐在桌边,斟一碗酒,一气喝干,又斟上第二碗,望着酒中的影子瞧了一会儿,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入酒里。虞照只觉心慌,焦躁道:“哭什么?你这一哭,坏了人的酒兴。”仙碧放下酒碗,抹了眼泪,冷冷说道:“姓虞的,你认识我多久了?”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说不定。”仙碧咬了咬牙,说道:“是二十九年七个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你记这么清楚干吗?”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碴的,我…我也老了。”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尽说丧气话,你一条皱纹都没有,怎么就老了?”

“皱眉不在脸上!”仙碧指了指心口,“在这儿!”说完一手支颐,默默盯着虞照。谷缜知情识趣,知道二人间必有体己话要说,笑笑说道:“我去看看风景。”说罢起身出门,将虞照丢在那儿,手硬腿硬,面皮发僵,坐在桌边,活似一尊门神。

谷缜走到船尾,忽见宁凝坐在船舷,独自眺望远处,不由笑道:“宁姑娘,当心船一摇晃,将你抛到水里去。”宁凝也不瞧他,淡淡说道:“淹死了更好。”谷缜叹道:“宁姑娘,你何必自苦…”宁凝冷冷道:“人生在世,苦的时候总要多些,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谷缜大感无味,回头望去,忽见桅杆高处,一个人影迎风伫立,仿佛一只孤独的白鹰。

第五十章 西行漫道

次曰清晨,谷缜收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弃船登陆,在定海逗留一个时辰,其后不知所终。谷缜拿到传书,心中忧急,力催船只快行。

到了下午时分,又接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在南京露面。谷缜知道对头行踪,先是一喜,继而又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对母亲不利?这一想更添烦恼,扯足风帆,拼命赶路。是晚海船抵岸,有东岛弟子前来迎接,谷缜询问之下,得知万归藏又失踪迹,心中不觉疑惑起来,猜不透这老头子时隐时现,到底弄的什么玄虚,便对众人说道:“眼下形势未明,先去得一山庄看看,探明形势,再定去留。”众人无不忧心,勉强答应。

抵达得一山庄,商清影见二子无恙,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不料谷缜说道:“娘,此次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乱张罗了。”商清影察言观色,见众人神情忧虑,又见姚晴病恹恹的样子,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她知道询问谷缜,绝无真话,便将陆渐叫到一旁盘问。陆渐不敢欺瞒,说了前因后果,商清影听得面无血色,无力坐在椅子上,瞪着两眼失神。

陆渐方要劝慰,忽听燕未归来唤,说是谷缜在前厅等候,陆渐只得别过母亲,赶到前厅,却见客厅中多了一人,陆渐认得是赵守真。谷缜开口便笑,说道:“大哥,赵兄送人参来了。”

陆渐转眼望去,桌上一字排开,放了百十个狭长木盒,一一打开,盒中的人参粗壮肥腴,散发淡淡清香,其中几根粗如儿臂,逼肖人形。赵守真起身笑道:“听说陆爷急要好参,我这几日百般张罗,找到一些。这些参的参龄最少的也有两百年,可惜时间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参王实在难寻,只得三支,千年参仅得半支,还是从宁王府里得来的。”

阽渐离不自胜,深深一揖:“赵先生大恩大德,陆渐永不敢忘。”赵守真赶忙还礼,说道:“陆爷言重了,陆爷的事,就是赵某的事。”陆渐还要再谢,谷缜忽地笑道:“你们两个不戏虚客套了,你一下,我一下,就跟小鸡啄米似的。赵守真,如今粮食行情怎样?”

赵守真笑道:“粮船入浙六日,粮价便降了,半月之后,渐趋平稳。而今谷价转贱,难民纷纷返乡,只苦了那些囤积粮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里还关了一百多号,仝都是借债囤粮的。最好笑的是一个姓沈的奸商,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粮价下跌是因为柠爷的缘故,竟在南京的大牢里足足骂了你一夜!”

“姓沈?”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问道,“可是姓沈名秀?”

赵守真一拍大腿:“对啊,就叫沈秀。这个人在奸商中年纪最轻,手段最狠,将手上的房产、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买粮囤积,不料我方粮食一到,谷价一日数跌。也活该那小子倒霉,跌价最狠的几日,他又不在城里。等他回来,四十万两银子的谷子四万两也不值了。他见势不对,卷了细软想逃,却被债主堵在南京城门,挨了一顿好揍。债主又见他着实拿不出银子,就送到官府,买通了府尹,足足打了两百水火棍,关在牢里。姓沈的倒也硬挺,到牢里还咒骂谷爷,骂了一夜,天亮时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来一瞧,发觉这厮两眼瞪着,人已死了多时。”

他当作趣事说得开心,忽听“哐啷”一声,三人掉头望去,商清影扶着门柱,脸色惨白,地上茶壶杯盘尽呰摔碎,沸水贱在脚背,她也茫然不觉。陆渐心中叹气,上前将她搀抉坐下,商清影呆坐了一阵,忽地泪涌双目,喃喃说道:“秀儿死了么?怎么我都不知道…”谷缜道:“娘,你一天到晚呆在庄子里,哪儿知道外面的事情?”

商清影突然转身,冲着他厉声说道:“他临死都骂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这些年对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里怀恨,非害死他不可,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狠心…”

沈秀虽不是谷缜亲手所杀,但废其武功,破其财产,无论有心无心,都是谷缜一手做成。故而被商清影一骂,不知如何回答,他脸色发青,轻轻冷哼一声。赵守真老于世故,见状明白几分,忙打圆场:“老夫人莫怪,沈秀之死,是先被债主殴打,后来又挨了官府的棍子,二伤齐发,不治身亡,跟谷爷全无关系。”

商清影瞪他一眼,冷冷道:“你是谁?你又知道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那些债主都是他叫来的,官府也是他买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儿,他是恨我…”她望着谷缜,微微咬牙,“你这样恨我,何不将我一刀杀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儿?”

“你自己的儿子?”谷缜忽地拍案而起,高声叫道,“谁是你儿子?沈秀才是你儿子,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他娘的,沈秀就是我杀的,两百棍还少了,该打一万棍,打成一团肉酱喂狗吃!”不待商清影答话,拂袖便走,一阵风没了踪影。

商清影被这一番话噎在那里,身子一晃,忽地晕了过去。陆渐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赵守真闹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告辞。

回到卧室,商清影醒了过来,拉住陆渐落泪道:“渐儿,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缜儿…缜儿我不认他了。”陆渐哑口无言,半晌道:“娘,你误会他了。”商清影道:“我怎么误会他?若不是他害了秀儿,秀儿怎么会骂他一夜?秀儿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养他爱他,就如亲生的一样。不料他…他竟死在我的亲生儿子手里…”

陆渐刚要辩解,又被母亲打断:“缜儿的脾气我知道,他那么厉害的人,十个秀儿也斗不过他,秀儿死得好惨,我一想起来,心子就跟针扎一样。渐儿,你替我去一趟城里好么?到牢里把秀儿的尸骸要出来好好安葬。”

陆渐心想:“沈秀之死,自作自受,娘为这事跟谷缜闹翻,实在太不值得。”口中不便多说,唯唯退出门外。走了十来步,就看谷缜堵在前面,目光锐利,像要杀人,正想劝说,谷缜抢着说:“她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去给沈秀收尸,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该拖去喂狗,我已经叫赵守真去办了。”陆渐瞠目结舌,支吾道:“那怎么行?”谷缜咬了一口白牙冷笑道:“怎么不成?反正我打小就没娘,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说到这里,甩手就走。

陆渐赶上去道:“你上哪儿?”谷缜亦不做声,快步走出庄外,一直走到后山的一棵大树下面,俯身挖出一只楠木嵌玉的匣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是什么?”陆渐微感诧异。谷缜闷声说道:“我爹的骨灰。”

“谷岛王的遗骨?”陆渐大为震惊,忙冲着盒子拜了三拜,起身问道,“你怎么将骨灰埋在这里?”

谷缜叹道:“你往后看。”陆渐回头望去,得一山庄尽收眼底,只听谷缜闷闷说道:“爹中毒死的,尸身朽坏,不可保存,只好荼灭成灰。这骨灰本应送回东岛,可我私心设想,他若地下有知,也许更加欢喜这儿。这里看得见得一山庄,也看得见商清影。”

陆渐心中感慨,叹道:“你跟娘斗气,又何必惊动岛王英灵?”谷缜恨恨道:“她都不认我,爹又何必留下来?”陆渐道:“那是娘的气话。”谷缜怒哼一声,冷冷道:“管她什么话,反正母子之情,今日作罢!”

陆渐不禁怔住,他知道谷缜看似皮里阳秋,其实胸有城府,决心不下则已,一旦下定决心,决无更改之理,此话一出,自己说破了嘴,也是无济于事。正沉默,道上一匹快马向庄内驰来,谷缜“咦”了一声,奔下山去。

可是走了两步,谷缜忽又停下,看了一眼木匣,长叹一声,转回树下,将木盒重新埋好,起身说道:“此去凶吉难料,我若活着回来,再行迁葬不迟。”陆渐一边沉默,心里却想:“谷岛王若地下有知,只怕除了这儿,哪儿也不愿去的。”

二人心绪万千,下山回到庄内,传信的弟子焦急难耐,正在堂前徘徊,见了两人,急忙递上书信。谷缜展开一瞧,眉头大级,吩咐请西城众人前来商议,陆渐问道:“可有万归藏的消息?”谷缜道:“有三个。”陆渐心中大奇,这时兰幽前来,说姚晴醒了,陆渐便寻借口,告辞回房。

一离谷缜,陆渐急唤燕未归前来,着他火速赶往南京,务必截在赵守真之前抢到沈秀的尸骸,不可任由谷缜唐突。燕未归得令,苦着脸说:“要是谷爷知道,小奴可就惨了。”陆渐正色道:“人死罪消,无论沈秀有多大的罪过,死了就该一笔勾销。谷缜此事做得不对,他若骂你,你只管推到我的头上。”燕未归无奈点头,施展脚力去了。

陆渐转身来到姚晴房里,姚晴醒来不见陆渐,正发脾气,见他进来,心中又喜又怨,红着眼说:“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欢喜了?”陆渐苦笑道:“我有事走开一阵,怎么就成盼你死了?”姚晴道:“你还有理了?你丢下我一个,我一着急,不就活不成啦?”陆渐叹一口气,拉住她手,默默注视,短短两三日的工夫,少女又消瘦了许多。陆渐胸中酸楚,寻思:“她病成这样,不免脾气古怪。”强笑一笑,说道:“阿晴,你责怪得是,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姚晴心中欢喜,白他一眼,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轻声问道:“万归藏有消息么?“陆渐将谷缜的话说了。姚晴沉吟一下,忽道:“糟了。”陆渐道:“怎么糟了?”姚晴说:“若是三条消息,必是出了三个万归藏…”陆渐奇道:“哪来的三个万归藏?”姚晴方要细说,可一用心力,便觉眩晕不已,当下摆了摆手,说不下去。

青娥见状端来参汤,姚晴喝罢,闭目调息一阵,才说:“你带我去见谷缜。”陆渐点头答应,见姚晴要换衣衫,便退出门外。他站在阑干边上,望着满园百花凋零,落叶满地,经风一吹,沙沙轻响,那声音仿佛一把钝刀在心上打磨。陆渐怔怔看了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不经意间洇湿了一朵残花。这时间,忽听房中叫唤,只得收拾心情,强笑着转了回去。

携姚晴来到后厅,众人已经聚齐,正在议论。仙碧说道:“西、北、南三方,出了三个万归藏,分明就是故布疑阵。”谷缜笑道:“老头子一气化三清,这一招厉害!我们三中选一,选错了方向,必然耽误时辰。”左飞卿接口道:“万老贼狡猾多诈,也许西、北、南三方都是虚假,其实去了东方。”

“不会。”谷缜轻轻摆手,“老头子固然狡猾,思禽祖师却不是无趣之人,第一条线索在东方,第二条线索又在东方,听起来就很无味。”

众人各动心思,猜测不定。过了半晌,谷缜忽道:“思禽袓师行事,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暗含关联,好比八图之迷,看似分散,其实缺一不可,关联甚深。这五条线索之间,也一定暗含某种关联,找到这种关联,就能猜到万归藏的去向。诸位,换了你是思禽祖师,为何要将第一个线索藏在灵鳌岛呢?”

仙碧道:“为了出人意料!”谷缜摇头道:“起初我也这样想,如今想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灵鳌岛那么多石碑,思禽祖师为何偏偏在镜圆祖师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为何不直书‘风穴’二字,偏要留下谜语,暗指‘众风之门’?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仙太奴冷不丁开口:“花镜圆祖师也好,公羊羽祖师也罢,都与思禽祖师大有渊源。花镜圆祖师是花晓霜祖师的胞弟,公羊羽祖师是花祖师的祖父,论辈分,都是思禽祖师的外家祖辈。谷缜,照你这么说,难道第二条线索也跟血缘有关?”谷缜道:“未必是血缘,但与思禽祖师必有切身关联。马影?马影!可有什么地方,既有骏马,又与思禽祖师密切相关?”话音方落,温黛双目一亮,忽道:“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既与思禽袓师有关,又和马儿有关。”

众人精神一振,仙碧喜道:“在哪儿?”温黛笑道:“你还记得莺莺庙么?”仙碧倒吸一口凉气:“莺莺庙,那不是西城?”温黛点头道:“那儿有柳莺莺祖师的遗像,遗像旁边就是她的宝马胭脂。”

“莺莺庙?”谷缜眉毛上挑,“看来,我们还得一路向西!”

休息一夜,次日旭日未升,众人打马出发。晨风徐徐吹来,陆渐顿生凉意,回头问道:“阿晴,冷么?”姚晴趴在他的肩头,探过头来,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轻轻笑道:“傍着你这个大火炉,一点儿都不冷…”话音方落,陆渐左肩的白鹦鹉便叫:“大火炉,陆渐是个大火炉!“

陆渐涨红了脸,姚晴见这扁毛畜牲将自己的私房话乱传,气恼不胜,给它一掌,骂道:“臭鸟儿闭嘴!”白珍珠“噗”地飞起,落到巨鹤身旁,歪着小脑袋盯着姚晴。姚晴通“你还不服?”欲要挣起追打,又觉浑身乏力,不由伏在陆渐背上喘气。

“晴儿!”温黛上前说道,“你这毛病,还得心平气和才好。”姚晴望着她眼圏儿一红,说道:“师父,你真的不去了?”温黛叹道:“太奴双目失明,身子每况愈下。我留在这里,一来照看他,二来守护商家妹子,好叫陆、谷二位此去心无旁骛。”

陆渐道:“前辈大德,陆渐无以为报。”温黛道:“你无须客气,此番西行,沙碛千里,险山重重,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晴儿的身子必然吃力。这几日她全身的经脉已有萎缩征兆,实在叫人担心。从今日起,你早中晚三次,以真力拓展她周身百脉,一刻也不能松懈。你的‘大金刚神力’至大至纯,蕴含慈悲佛力,对她的伤大有好处。至于别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我也放心。”

姚晴冷冷道:“谁要她照看?”温黛笑了笑,转眼望去,左飞卿、仙碧、虞照、谷缜、宁凝,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一行人鞍马具备,整装待发,温黛心口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强笑道:“娘,堂堂地母,可不许哭。”温黛按捺伤感,叹道:“娘老了,心也软了,可不像你这样没心肝。”

谷缜拱手笑道:“地母娘烺、仙前辈,二位保重,后会有期。”说到这儿,目光微斜,扫过道旁柳林,眼里闪动复杂神气,忽地翻身上马,将鞭一抖,一马当先,飞驰而去。众人各自告别,紧随其后,这些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骑,迅捷如风,转眼间人马俱无。温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转过头来,向着那片柳树林叹道:“商家妹子,出来吧。”素影闪动,商清影窣若柳条蹒跚而出,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脸颊上挂满了泪痕。

温黛心中暗叹,握住她手,但觉冰冰凉凉,不由叹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商清影凄然一笑,抽回手,拖着步子向庄里走去。

众人昼夜兼程,在豫皖交界处越过淮河,沿黄河南岸西进,一路只见黄水汤汤,如歌如啸。嘉靖年间,河患巳很严重,河水几次改道,将中原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逆旅之人不免劳苦,好在五大劫奴随行,秦知味妙手烹饪,就地取材,花样百出,众人因此享尽口福;苏闻香携带奇香,歇息时幽香一缕,清心润肺,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的丝竹相伴,消闷解乏,热闹有趣。

行不多久,经宁夏卫渡过黄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离开沙州卫,由此踏出了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为之一变,沙鸣水黑,天高地广,陆渐一眼望去,道路无穷无尽,叫人不胜灰心。

众人急着赶路,却苦了姚晴,从渡河之日起,便因马匹颠簸呕吐不已,汤水难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髙超,调制的羹汤极尽鲜美,姚晴纵不病死,怕也饿死多时了。

一难未平,一难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凉不说,天气越发酷烈,白昼炎热,入夜奇寒。姚晴病弱之身,饱受摧残,热时虚汗长流,冷时身如冰雪,一日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所以活着,全赖谷缜搜罗的人参和陆渐的“大金刚神力”。陆渐眼望她形销骨毁,心中难过极了,既怕她一睡不醒,又怕她醒来后看到容貌,徒添伤心,于是暗地里央求众女萜好镜子,不让姚晴看见。

这日傍晚,众人在一处水井边歇息,兰幽过来哭道:“陆大侠,这活儿没法干了。”-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都由兰幽、青娥照拂,陆渐看她神情,知道又受了姚晴的气,慌忙起身赔礼:“兰幽姑娘,她身子不好,难免脾气坏些,看我面子,宽宥则个。”兰幽抽咽道:“她打我骂我还好,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陆渐奇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兰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陆渐大惊赶去,百般劝说,姚晴一味闭眼闭口,大有绝食求死的意思。陆渐正觉束手无策,谷缜闻讯赶来,问明缘由,说道:“兰幽,事必有因,你必是做错了事。”兰幽委屈道:“我一路陪小心,哪有什么错事?”谷缜目光一转,看见姚晴身边的一碗井水,拿起一瞧,细瓷乌釉,光亮可鉴。谷缜苦笑一下,递到到兰幽面前,水光流荡,照出一张芙蓉娇靥。兰幽只一怔,明白过来,叫道:“哎呀,是镜子!”陆渐应声醒悟,姚晴必是从这面水镜中看见病容,了无生趣,绝食求死。

谷缜忽道:“陆渐,你走远一些,我有话对大美人说。”陆渐不解其意,正要询问,但被谷缜眼色制止,只得远远走开。只见谷缜凑近姚阽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姚晴忽地张眼,瞪了他一会儿,忽又转向兰幽,微微点了点头。“兰幽面露喜色,端来参汤给她服下。陆渐又惊又喜,见谷缜走来,张口就问:“你说了什么?”谷缜笑道:“没说什么!”陆渐见他诡秘,越发好奇,可是无论怎么套问,谷缜就是不说。

一行人快马加鞭,这一口,抵达昆仑山下,弃了驼马,步行上山。才过风火山口,天气转寒,几阵白毛风吹过,扯絮飞绵,下起雪来。

陆渐望见风雪,暗暗发愁,时光流逝如飞,行将及半,姚晴却已病得不成样子,只怕熬不到取胜之时。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低头望去,姚晴双眼紧闭,有如睡熟婴儿,只因眼窝陷落,显得睫毛极长,上面几点冰花,轻轻颤动不巳。

陆渐收紧袍子,裹住姚晴的脚尖,又将面庞贴上少女小脸,只觉冷腻枯瘦,全无热气,陆渐眼鼻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傻子。”姚晴忽地张眼,“你弄痛我啦!”陆渐强笑道:“我怎么弄痛你了?”姚晴伸出手来,手指棱棱见骨,她轻轻抚摸陆渐的嘴唇,叹道:“你的胡子长了,扎得人好痛。”陆渐苦笑道:“该死,一不留神,就长这么长了。”姚晴吃吃地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阿晴,别急!”陆渐忙道,“西城就要到了。”姚晴摇头说:“陆渐,我并不怕死,我只怕一件事。”陆渐道:“怕什么?”姚晴盯他半晌,凄然笑笑,摇头说:“你啊,真是天字号的大傻瓜,你有谷笑儿一半的聪明就好了。”陆渐道:“谷缜的聪明,我这辈子也比不上。”姚暗瞥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几句话的工夫,其他人已经走远,谷缜立在高处,迎着风雪挥手,陆渐当即吸一口气,抖擞精神,追赶上去。

奔走一程,忽觉耳轮湿软,却是姚晴轻轻噬咬,陆渐浑身发僵,忙道:“阿晴,别淘气。”姚晴轻声说:“傻子,你跑得比马儿还快,也不怕累着么?”陆渐道:“我不累。”他气息悠长,急奔之时,吐气开声也如平时。

沉默一下,姚晴忽道:“傻子,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到底怕什么呢?”陆渐道:“是呀,你怕什么?”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蛤蟆。”陆渐道:“什么意思?”姚晴咯咯笑道:“冬天的蛤蟆,捅一下动一下。”陆渐不觉默然,姚晴忍不住问,“怎么,生气啦?”陆渐摇头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井里的癞蛤蟆,你却是顶漂亮的天鹅,我再怎么努力,还是配不上你。”

姚晴鼻间一酸,冲口骂道:“臭小子,你又来气我!”陆渐怪道:“我怎么气你了?”姚晴按接胸中激荡,冷冷说道:“你自轻自贱也就罢了,何苦拉我垫背?”陆渐苦笑一下,足下加快,陡然间,道路转折,前方两峰对立,危崖耸峙,峰尖没入无边阵云。

“‘西天门’到了。”虞照声如驴鸣,“这儿是山部地盘,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甩开大步,几步赶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哪位同门当值?”话音未落,山顶霹雳般一声响,一块圆滚滚、光溜溜的巨石从峰顶飞泻而下,“轰隆”一声落在虞照身前丈许,泥石飞狼,地为之动。

虞照吃惊道:“山上的,什么意思?”山上一个洪亮的嗓音说道:“虞师弟,对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过。”山下众人均是色变,虞照皱眉未答,仙碧已叫道:“郎师兄么?”山上那人叹道:“正是郎全。”仙碧冷冷道:“郎师兄,你可知道崔师兄怎么死的?”郎全道:“我知道。”仙碧道:“知道了,为何还要阻拦我们?”

郎全沉默半晌,徐徐道:“家师不识时务,自取败亡,我等弟子,应该引以为戒。”仙碧气得面色发白,左飞卿一挥袖,扬声说:“郎师兄,我素来敬重于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郎全叹道:“左师弟,抛开别的不说,我山部上下数百口,总要活命吧!”虞照怒道:“就为这个?郎全,我敬你是条好汉,可如今你怎地就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郎全道:“师弟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怎知这其中的苦楚?”虞照冷哼一声:“说来说去,虞某唯有硬闯了。”郎全叹道:“郎某斗胆,领教雷部天威。”

谷缜忽道:“虞兄!”虞照道:“怎么?”谷缜笑道:“山部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动怒。”虞照怒道:“给万归藏当看门狗也是好事?”仙碧白他一眼,说道:“谷缜的意思你不明白吗?郎全这一席话,不就是说万归藏正在西城?我最怕的就是追错了方向,万归藏既在帝之下都,‘马影’十九也在,这不是好事是什么?”虞照挠头道:“似乎有点儿道理!“仙碧道:“何止似乎,根本就是!“

谷缜笑道:“我看这‘西天门’地势奇险,硬闯难以成功,势要声东击西,出奇制胜。虞兄、仙碧小姐、陆渐和我扮作正兵,硬闯山门,左兄轻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顶…”仙碧吃惊道:“飞卿一人,岂不太弱?”谷缜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仙碧方要再说,宁凝忽道:“我随左部主一同上去。”

她沉默多日,忽然出声,引得人人侧目。她神通高强,本是得力帮手,谷缜所以不曾点将,是怕挑起姚晴的醋劲,见她请战,微微点头,又向众劫奴、兰幽、青娥说:“你们留在此间等候,五日后我们还没回来,那也就不用等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众人五曰不回,必是遭了万归藏的毒手。众劫奴和兰、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赘,当下各自点头,带了行李反身退后。

陆渐将姚晴缚在身后,说道:“阿晴,待会儿你闭上双眼,无论听到什么都别睁开。”姚晴笑道:“好啊,我先打个盹儿,过了西天门,你再叫醒我。”陆渐心中一热,反身拔起一棵枯树,运掌削成木棍,奔出数步,回头叫道:“宁姑娘,一切小心。”话才出口,手臂吃痛,叫姚晴狠狠梓了一记,宁凝则眉眼一红,默默转过身去。

姚晴轻哼一声,说道:“臭小子,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看吧,人家都不理你。”陆渐道:“我又没拍马屁。”姚晴气道:“还敢狡辩?”话音未落,身侧风起,谷缜赶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势成三角,将陆、姚二人围在阵心。仙碧叫道:“陆渐,你护住姚晴就行,不要逞强出手。”陆渐心中感动,方要称谢,忽见滚石隆隆,雷奔雨坠般撞了过来。

谷缜首当其冲,闪身之际,从两块石头间穿出,双掌带上了“周流山劲”,向后轻轻一拨,“咔嚓”,两块大石四分五裂,凌空化为两蓬碎石。

“好!”虞照称赞一声,呼呼两掌,两道电龙破空飞出,“轰隆”两声,两块大石头应声粉碎。

“北落师门!”仙碧清音贯耳,怀中的波斯猫碧眼陡张,瞳子变化无端,仙碧身法变快,鬼魅般在石阵中穿梭。手中的软剑东刺西缠,石块要么被剑身弹开,要么被带得歪斜散落。陆渐得三人相助,谨守姚晴,并不主动出击,唯见石块击到,方才伸出木棒,运转“天劫収兵法”,石块无论大小,均如黏在棒上,受他一牵一引,立时偏斜歪出。

五人冒石而进,山部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慑服。又怕被其闯过“西天门”,万归藏怪罪起来,危及家小,无奈中硬起头皮,不住推石下山,只盼五人知难而退。谁知五人心意已决,不但不退,来势反而更快。

虞照斗得兴起,突发奇想,叫道:“谷老弟,咱们来比赛,看谁打碎的石块更多。”谷缜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块啦。”虞照呸道:“少吹牛皮,之前的不算。”说话间,二人各自展动身形,尽向坠石多处冲撞,任凭仙碧如何喝阻,均是全不理会。只听一个怪叫:“两块…四块…”另一个叫道:“四块算个屁,老子五块了,喂,你小子不要耍赖,打碎了才算数,你那样也叫碎石?石头皮也没擦破一块。”

郎全顾念旧谊,暗中叮嘱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掷石块并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谷缜得寸进尺,将石雨视为儿戏。郎全心中动气,厉声叫道:“雷帝子,你不要小觑我山部的能为,要活命的,赶快退下。”

虞照笑道:“…十二块…姓郎的,你只会耍嘴皮子…十三块…奶奶的,你怎么会姓郎,我看该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儿们的娘,委曲求全之全!”谷缜接口笑道:“原来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难怪,难怪。”

郎全涵养再好,经二人这么一唱一和,也气得七窍生烟,扬声高叫:“兄弟们,人家骂咱们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你们说,怎么办?”山部弟子齐声高叫:“昆仑石炮!“仙碧一听,心叫糟糕。石雨突然一歇,崖顶传来轰隆巨响,五人举头看去,两边山崖,左右各五,出现十块巨大青石,光溜滚圆,重逾万斤,尚未滚落,便已遮天蔽口,叫人窒息。“乖乖。”谷缜咋舌道,“这下不好玩了,虞兄,打碎这个石头,我算你十块如何?”虞照铁青着脸,闷声不吭,此时别说是他,就算陆渐出手,想要驾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况且五人已到了峡谷中段,可谓进退两难。

这时间,崖顶突然生出一阵騷乱,谷缜双目一亮,笑道:“好啊,奇兵得手了。”原来五人硬闯之时,左飞卿和宁凝趁势潜上,左飞卿借风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宁凝施展“火神影”,借左飞卿之力紧随一旁。山部弟子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动“昆仓石炮”,等二人接近峰顶,方才有人察觉。可惜为时巳晚,二人跃上峰顶,大打出手,左飞卿一部之主,宁凝神通更胜一筹,山部弟子虽多,竟无一合之将。

左飞卿眼见石炮将落,锐声道:“宁姑娘,擒贼擒王!”说着直奔郎全,宁凝闪身跟上,越过几名山部弟子,后发先至,赶到郎全身前,挥掌拍出,郎全举拳相迎。拳掌相交,一股奇热直冲肺腑,郎全登时大叫后退,不防左飞卿绕到身后,他后心一痛,被左飞卿抓在手中。左飞卿俊眼生威,扫过山部弟子,沉声道:“要命的统统住手!”首脑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对,不知何去何从。

郎全眼看两人如此身手,心头一灰,惨笑道:“罢了,大伙儿认栽。”众弟子一呆,有人扑通跪倒,号啕大哭,那哭声好似传染,不一时,山顶上哭成一片。

左、宁二人心生详异,左飞卿讶道:“郎师兄,怎么回事?”郎全眉眼泛红,长叹茈“我们的父母妻儿都被万归藏扣住,关在玉禾谷,由宁不空看管,你们若是闯过了西天门

这老少几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飞卿应声色变,忽听宁凝说道:“郎师兄,玉禾谷怎么走?”郎全一愣,说道:“向西南十里就是,敢问姑娘芳名…”宁凝道:“我姓宁,宁不空就是家父。”郎全大吃一惊,山部弟子纷纷盯着宁凝,目中透出深深恨意。

宁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郎师兄,你带我去玉禾谷可好?”郎全冷笑道:“你去干吗?”话音方落,后心穴道松开,左飞卿徐徐说道:“宁师妹,玉禾谷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去。”宁凝摇头道:“左师兄,这是小女子的家事,你还是下山与大众会合为好。”左飞卿冷冷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却是本门之事。况且抉弱济困,侠者本分,又分什么家事外事?”

宁凝看他一眼,口唇微动,可是没有出声,她动身走到崖边,低头望去,只见陆渐五人出了峡谷,已经走远。她望着五条人影渐渐淡去,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忽而凄然笑笑,说道:“郎师兄放心,我这一去,拼着一死,必将令眷平安救出。”说罢转身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着她的背影,张嘴结舌,只是发愣。

宁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现数条岔路,她略一迟疑,拣了一条,正要举步,忽听左飞卿在身后说:“错了。”宁凝又换一条,左飞卿又道:“还是错了。”宁凝还要再换,左飞卿叹气说道:“你这丫头可真倔,怎么不问我哪条是对的?”

宁凝回头看去,左飞卿立在不远,白衣无尘,潇洒如神,宁凝轻哼一声,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何必要问?”左飞卿打量她一眼,叹道:“宁师妹,你心情很糟么?”宁凝不觉心里有气,冷冷道:“我心情如何,与你什么相干?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设法到玉禾谷去。”左飞卿望她片刻,叹道:“宁师妹,你青春正盛,有如初开之花,又何苦这么消沉落寞?你这次前来,都是为了陆渐,他对晴丫头生死与之,你又何苦为了这一段无望之情自伤自苦?”

宁凝怔忡时许,望着远处说道:“左师兄,这样说起来,你对仙碧姐姐又何尝不是?”左飞卿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轻声说:“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这杯苦酒我饮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宁师妹,我真不愿你步我的后尘…”宁凝接道:“十年了,你还是看不开?”左飞卿苦笑无语,宁凝看他一眼,摇头道,“你都看不开,又何必劝我?”左飞卿喃喃道:“是啊,我都看不开,劝你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两人彼此对视,心中泛起同病相怜之意。

突然间,左飞卿朗声道:“我来带路。”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宁凝默然相随,不久来到玉禾谷前。此时风停雪住,谷内吐出微微暖气,暖气所至,谷口滋生出星星碧草,点染积雪,绿意醒目。

宁凝上前两步,锐声道:“爹爹在么?”谷内“咦”了一声,便听宁不空冷冷道:“你怎么来了?同行的那人是谁?”左飞卿暗服宁不空耳力了得,当下说道:“宁不空,你不汄得左某人了?”宁不空冷笑道:“风君侯,你跟我女儿一起来,是为了山部的事情吗?”左飞卿笑道:“不错。”宁不空略一沉默,厉声道:“风君侯,你想用凝儿胁迫我?哼,告诉你,宁某不吃这一套。”宁凝道:“爹爹,这与左师兄无关,是女儿自己来的。”

宁不空惊疑不定,半晌说道:“好,你进谷来。”宁凝走进山谷,忽觉身边微风流转,左飞卿也跟了进来,宁凝忍不住道:“左师兄…”左飞卿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宁凝心知他意在护卫,不忍拂他之意。两人转过一条碎石小径,只见宁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面,手中把玩一截纸绳,纸绳从洞府铁门下方钻入,一直通往洞里。左飞卿低声道:“洞中铜墙铁壁,专门用来关押山部弟子,以防他们施展山劲破壁逃走。”宁凝微微皱眉,宁不空却嘿嘿一笑,说道:“风君侯你说漏了,如今这洞里不但铜墙铁壁,还有几千斤火药,老夫只要将引信这么一搓,洞内两百来人立刻化为飞灰。”一边说,一边用拇、食二指捻动引信。

宁凝与左飞卿均是变色,宁凝涩声道:“爹爹,洞中都是老弱妇孺,原本无辜。”

“老弱妇孺?原本无辜?”宁不空重重一哼,面色变得异常狰狞,“当初在落雁峡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妇孺?山部这些狗杂种听了沈舟虚的唆使,乱石齐下,害死了我火部多少老弱妇孺?你娘就是被山部的坠石打断了腿,活活饿死,你难道都忘了吗?”

宁凝不禁语塞。左飞卿扬声道:“宁不空,你真要杀光这两百多人?”宁不空冷笑道:“你们来了这儿,足见山部没有守住西天门。”话音未落,铁门内传来婴儿啼哭,其中夹杂妇人哄劝安慰。宁凝听这哭声,心底至软至柔的地方轻轻一痛,眼眶又酸又热。宁不空的脸上却露出乖戻神气,阴恻恻地道:“哭什么?再哭一声,统统炸死!”婴儿哭声顿弱,似乎被人用手捂住。

宁凝忍不住叫道:“爹爹…”宁不空一摆手:“不关你的事!”左飞卿怒道:“宁不空,你还算人吗?”宁不空森然一笑:“问得好,好多年前,宁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