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海捡了根木棍,随手两下就把地上的沙子抹平了。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溟海背诵完毕,丢了木棍哈哈大笑:“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这是女娲大神补天的故事,才不是什么情诗呢。”

仓颉一跤跌坐在地,惊得口不能言。

他不知只北冥的水族中便有十多种不同的文字,语言更是天南海北,同一族类的方言通常又有数不清的变种。这胖鱼虽然奸懒馋滑,但天生聪明至极,过目不忘已算是雕虫小技。每年四海的水族派遣使者向他朝贡,溟海不用翻译,对答如流,礼单上若有什么错漏之处,他一眼就能挑出,谁也别想糊弄。相较之下,这些刚刚发明出来的人类文字,在他眼中便像稚子图画一般简单了。

溟海在乡学里出了一番风头,心情极佳。又想自己的形象在妻主眼里定然更加俊美聪慧了,不禁喜得眉开眼笑。

瑶姬笑着赞道:“阿海真是聪明,乐器弹得好,礼法周全漂亮,字也认得多。”

溟海受了心上人夸奖,恨不能仰天大笑,忍着得意做出潇洒不羁的样子,“妻主若是喜欢,我每天弹琴奏曲给你听。”

瑶姬点了点头,温柔似水地说:“那感情好。不过你这样多才多艺,只给一个人看未免大材小用了,要找个相称的职位才好……”她思筹片刻,梨涡骤现,明眸弯弯好似月牙般露出狡黠的光芒:“阿海,从明日起,你便到乡学来教书吧。”

说完,便点点他额头,袅袅婷婷地往家中走去。

溟海得意的笑容凝在脸上,当场就变成了傻鱼。 

11、第十一章 ...

让溟海工作,比要了亲命还难。从出生起的一万五千年间,四个水族大臣用尽万般法子也没能让他乖乖行王命,因此才死心等下一代继承人出生。瑶姬虽然可以直接对他下令,却也止不住胖鱼哼哼唧唧,抱怨拖延。

过了两天,瑶姬重提旧事,问道:“明日还不去上课?你不是已经收下学生们的束脩吗?我一直听闻妖魔最是守约,只要答应了的事,粉身碎骨也会做到。”

溟海嚷嚷道:“我哪里收束脩了?才没有!”

“咦,那我放在灶边的那包扎着红线的小鱼干,难道不是你吃的?箬叶还扔在屋后呢。”

溟海一愣,知道坏事,悔得肠子都青了:“牙缝都塞不满的东西,怎么够聘本座为西席!”

瑶姬笑道:“学生哪里有什么贵重物品,我教一冬的绣纺,也不过给一束彩线。这是孩子们的心意,你既然已经下肚,约定就算成了。”

妖魔确实是天地间最守约的生灵,溟海自己嘴馋,又想要瑶姬亲手做的衣裳,只好每日痛苦挣扎着早起去乡学教书。他不事生产,田里的活计一窍不通,只教雅乐、礼仪两科。对这些云山雾罩事务感兴趣的孩子本来就很少,听课的多是看老师,上了几天,教室的门边窗外挤着全都是年轻姑娘。溟海死要面子,可以掉头,但不可以掉头发。一起工作,他哪里肯输给人类同事,因此虽百般不情愿,还是打起精神上课,竟然也教的似模似样。

深秋的农活忙完,就是入冬祭祀。

人间部落,最重要的不过三件大事:生产、祭祀、战争。领导这三件事的,便是部落中的英雄。瑶姬主持生产,共工在外打仗,祭祀则是由他们两人共同来做。姜川远走他乡,瑶姬要培育新祭司。

入冬之祭为的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溟海穿上滚了水纹的玄色大礼服,色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一眼瞥去,四际无声。他天生爱当这万人瞩目的角色,一场祭祀做得滴水不漏,更比姜川多出一段风流气度。

祭火一熄,天上立刻降下大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地里的草籽和虫卵被冻死,到来年粮食的收成就好,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今秋收上来的粮食多,牲口长得肥壮,冬祭后又马上下了大雪,人类便将这一切好处都归到了新来的美貌祭司身上,认定他法力无穷,福泽绵延。手巧的姑娘们知道溟海是从北冥来的水族,用红布剪一对憨憨的胖鱼贴在门板上,寓意为“年年有鱼”,富裕富余。

此后经年,人们虽每年春节贴鱼,却不知这是一只大妖魔带来的好彩头。

大雪封山,大家都不用出门干活。对于溟海而言,这是最闲适的季节,除去早起上两堂课,便可以整日霸着瑶姬耳鬓厮磨,升起火盆在屋里猫冬。鲲鹏体庞肉厚,是经常在冰海中觅食的生物,溟海根本不怕冷,偶尔上河破冰捞些鱼鲜,加上秋天存得炕柿饼和腊肉干,日子过得好不舒服。

冬至这天傍晚,有两个孩子来敲门,说上午出寨玩耍的时候远远看见栖霞峦上有个人影,晚上回家的时候还在原位,不知是冻僵了,还是哪个神魔在看雪。瑶姬思索片刻,拿了斗笠蓑衣出门。

栖霞峦距离姜寨很近,是座不高的小山包,因上面长了一大片梅树,早春开花时好似红霞燃烧一般而得名。瑶姬于厚雪上跋涉,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走了约莫三刻便到了。只见漫山枯梅披雪,枝头悬着无数冰晶凝成的雾凇。风雪之中,一个肤色极白的男子不动不语,正凝神远望。他身着广袖长袍,一头乌发闪烁着青芒,飞雪扬起束发的丝绦,整个人好似瑶林玉树,欺霜傲雪,出尘绝俗。

瑶姬望了他片刻,轻声叫道:“陆吾君,你来了。”

被叫做陆吾的男子像是没听到,半晌才回身点了点头:“嗯,我来看梅。”其音如冷玉相击。

“梅花是初春才会开的。”

“我初春便出门了,只是路上看到一座山极美,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时已经入冬落雪了。”

神灵永生不死,对时间的概念很模糊,陆吾又是出名的慢性子,这样出一会儿神就看遍四季景色的事不是第一次干了。瑶姬早知他脾气,灿然一笑:“既然来了,那就住几天等看下一季梅花吧。”说罢把斗笠戴在他头上,下山往家走去。

门板上贴着两张对称桃符,陆吾扫过一眼,发现是种非常繁难的语言,区区四字便包含有阴阳、时间、谱系、来历等十数种变化,笔法任性恣意,即狂且傲。以陆吾十多万年的学识,一时也无法明辨,只知大意是此间有位来自溟海的雄性王者心情很好。

进门后,瑶姬对榻上的溟海道:“有客人来呢,阿海起来招待一下。”说罢脱下斗笠蓑衣,将它们抖去残雪,拿到屋后悬挂。

溟海身穿白绡寝衣,领口半敞,肩头披着件灰色鹤麾,正慵懒地依在榻上,随手拨弄火盆。听得瑶姬吩咐,抬头一瞧,登时浑身每一根汗毛都警觉起来。但见那进屋的男子三尺青丝,清冷俊逸,整个人仿佛万年的寒玉雕琢一般剔透。只眼角下一点泪痣,给他不食人间烟火的雪白面容上添了分异样的风流。

好个冰肌玉骨的野汉子!

溟海哼了一声,立刻便从懒散进入到备战状态。来到人间二十年,见过的男子数不清,在他北冥之主面前,什么姜川蚩尤也不过尔尔,妻主是从哪里捡回个这样的美人,怎么从没听歌谣中提起过?

溟海向来自负绝色,今日来的这个潜在情敌实力居然如此强悍,他不动声色,拨了一下炭火,像雄孔雀斗艳一样刷的开屏了。这边厢溟海卯足了劲发散他雍容华贵、风流不羁的气度,那边厢陆吾看到的景象却全然不同。

妖魔天生善于变化,然而神灵只要凝聚神识,轻易便能看破幻术,直抵原型。正因为这样,才极少有神灵会被妖魔的色相诱惑欺骗。陆吾终年独自呆在昆仑山,没有外物纷扰,神识格外清明,一眼望去,只看到一只庞大滚圆、黑背白肚的胖鱼趴在榻上,鳍卷着火钩在烤小鱼干。

鲲鹏身长九万里,腰围也是九万里,骤然见到这般混沌巨物,陆吾心中大是惊愕,出口叹道:“这是何物,好大一只!”居住在天界的神灵都很寂寞,常会养些灵物陪伴,陆吾也有两只仙鹤。见到胖鱼,还当是瑶姬新近豢养的魔宠,他心想不知喂些什么,才会长得这般圆胖。

溟海听得这一问,青筋暴起,扔了火钩跳将起来,怒道:“竖子无礼!你才是何物,你全家都是何物!”

瑶姬从屋后回来,见两人一语不合竟要打起来,忙劝住胖鱼:“陆吾君是我和阿川多年的老友,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接着对陆吾苦笑:“你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直?溟海是我新纳的侧夫,他是若望之子,北冥之主,你当是什么呢。”

陆吾若有所悟:“原来如此,那川君何在?”

“人口又满了,他带人去了蜀地,一时回不来了。”

瑶姬姐弟来到人间十万年,炎帝部落的人口分流也不止一次了,只不过之前都距离都近,还从未有去蜀那么远的。两位旧友只见其一,陆吾点了点头,心道今后游玩时又多一处落脚点,也不多想,敛衣上榻,对溟海作揖:“陆吾失礼了。”

他礼数周道,溟海不好当场发作,衣摆一甩便想离席而去。但迈出半步才发现后面不是亭台楼阁,而是厨房和柴房,他又不想回到自己冰冷的水晶屋,让这对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一瞬间念头千回百转,遂收回步子,又返身坐下了。

瑶姬吩咐:“我去烹些热茶来喝,阿海好好招待客人,不可吵架。”寒冬没有鲜茶,她去厨房炒麦烹煮。

溟海根本不想搭理,陆吾对他却甚是好奇。他外表看着冷,实际却是天界孤寂的环境所致,脾气其实很直,当即问道:“听闻北冥有大鱼,性聪敏,极罕有,想必阁下是鲲鹏一族了?”

溟海白眼一翻瞪着屋顶:“正是。”

“许多年前,我曾远远见过若望一次,看起来……看起来……”陆吾斟酌词句,道:“有些许不同。”

鲲鹏体型虽然巨大,但从未能大到溟海这个地步。只因四海物产极丰,从小无人跟他争食,老臣们又溺爱娇宠,幼鱼只要嘤嘤撒娇,便尽他吃喝,因此才出类拔萃,长得像座海岛。

溟海冷笑:“阴阳隔阂,雌雄又怎能长得一样?我鲲鹏一族雄性本来就比雌性巨硕,浑圆一体、浩浩汤汤才配称得上是美人。你这样身无二两肉的瘦子,怎能理解我们的审美?”

陆吾严肃点头:“原来如此,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溟海怎么聊怎么烦,扭身躺下,不肯再跟陆吾说话。心想等本座练成百花霜降,美得倾国倾城时,哪里有你置喙的余地,看我一眼就要自惭形秽!接着把榻上摆的烤鱼干、炕柿饼、煮栗子一股脑倒进嘴里,半点也不给客人留下。

原来鲲鹏一族,致美的评判便是“百花霜降”,意思是一层鲜红肌肉,一层雪白脂肪,如此堆叠一百层,尺寸同等,不可相互融合,这样一层层叠加起来形成大理石花纹一般美丽的肌理,便叫做“百花”。而皮肤则要吹弹可破,滑嫩完整,背脊在月光之下好似霜降。

想做这个称号要拥有极高的实力,在生存竞争激烈的海洋之中,每一战不仅要得胜,还必须全身而退没有伤痕留下才能拥有完美的皮肤。食物选择也很有讲究,一百年吃脂肪肥美的鱼类,一百年吃富含肌肉的鱼类,如此交替轮换一百次才能形成“百花”之体态,可以说是鲲鹏的“年轮”。

溟海自从懂得美丑便竭力修炼,如今已得九十九重,眼看要达到至美之境,骄傲自得的很。如不是陆吾这等有冰雪之姿的强劲对手,别的雄性生物真没放在眼中。陆吾见溟海吃光点心,臭着脸不愿搭理他,于是也不再说话。

等瑶姬烹好麦茶端上,见几个筐子空空如也,哭笑不得。两人聊了起来。溟海虽不搭腔,却一直竖着耳朵用心听。陆吾住在天帝下界之都昆仑山,掌管天帝花园,因身有职务不能随意下凡,几年才能出来一次,四处赏玩人间美景,拜访友人。

陆吾雪白颀长的手指笼着陶杯,垂首缓缓啜饮茶水,待寒气散尽,他落下杯子,从袖中拿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包递给瑶姬。

“手信。”

瑶姬笑着接过来:“你这怪人,每次来都要带礼物,还怕我和阿川不接待么?”

陆吾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礼多人不怪,这次又要叨扰一冬了。”

溟海喉头一动,差点大叫出来,这野汉子竟然要在本座的地盘住那么久?!

瑶姬当即拆了礼物,箬叶上放着一捧细巧可爱的红果子,鲜香扑鼻,晶莹剔透好似玛瑙。

“那株琼花终于结果了,摘了些给你尝尝。”

“难为你尽心培育了三千多年,可惜前些年你带来的树苗,我栽下后只开花不结果,怎么料理都没用呢。”

“想是人间的水土不适应,也罢,有花可赏也是乐事。”

瑶姬知胖鱼嘴馋,回身推他:“阿海快快起来,有稀罕东西吃。”溟海哪里肯尝,鼓着脸颊装睡不起。

三杯茶尽,陆吾起身,说一句“走了”便推门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后山有一座小屋,距离姜寨不到半里,面积很小,但接一条敞开回廊,赏景最是方便,陆吾每次来拜访都住在那里。

人走了,溟海才气鼓鼓的翻身起来,含酸带怨地道:“这家伙脸皮还能更厚么,怎么好意思在别人家里住那么久!”

瑶姬屈指刮他脸颊:“谁厚脸皮?把招待客人的点心当面倒进自己肚里。陆吾跟我和阿川在天界时便认识,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当年我二人还没这么忙,也常去他的花园拜访。”

“我不过是吃亏生的晚了,不然怎会让那又冷又呆的家伙占了先机?!”溟海搂着瑶姬腰肢,一头扎在她肩颈中,哼哼唧唧来回蹭:“我与陆吾,谁更俊俏可爱?”

瑶姬这才知他嫉妒陆吾美貌,笑得腹中酸疼,拍着他肩背安抚道:“自然是溟海最俊俏最可爱了,只不过我觉得你须得改改名号。”

被心上人夸奖,溟海心头大乐:“妻主说,改成什么才妥?”

瑶姬一本正经,沾着茶水在地板上写下四字:

“北冥醋鱼。”

第十二章

时至岁末,寨子里集中杀猪宰羊,一为春节祭祀,二为节省饲料粮食,三是冰天冻地肉质不容易腐败,可以美美吃到开春。祭祀用緌驹、黄牛、羝羊各一,剩下的每户公平分配。瑶姬家中分得半爿羊,寨中民众又单独献祭给她一个大猪头,往年是足够了。但今年家里多了一坨馋嘴胖鱼,蚩尤也是极爱吃肉的,略显得局促些。所幸姜川回家过年,带来些狍子野兔,倒也可以吃上半月。

蜀地甚远,弟弟即使乘龙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瑶姬自然喜不自胜,胖鱼皮笑肉不笑的应付两句,又团到榻上烤火去了。姜川单纯厚道,想溟海出身富裕,嫁来这半年肯定受苦了,还特意带了许多蜀地特产送他做礼物,嘘寒问暖极是关怀。

这天晚上门板轰鸣,姜川下榻开门,只见一个黑熊般的高壮影子雪里戳着。姜川仰头往上瞧,见那人身上裹着整张熊皮,肩头还扛着头两百多斤的大公鹿。

“阿都?!”

蚩尤笑出一口野兽般的白牙:“阿兄你回来了!”

虽然到了冬闲,盐母依然不想放人,蚩尤给家里劈了半山高的柴禾才得以脱身。他披风冒雪跋涉数百里来妻主家过年,觉得两手空空不好意思,便顺道打了只鹿抗过来。

姜川把他迎到屋里,拍着他坚实的背脊道:“阿都又长高了吧?这次来能多住几天?”

蚩尤把猎物放在地上,掸干净身上残雪,脱草鞋坐到地板上擦脚,“阿姆说开春前回去就行。”

“哈哈,能住一个多月呢!”

溟海极不爽快,碍于共工在家不敢当面阴损蚩尤,只窝在榻上哼了一声。本来独占瑶姬的冬假,现在一个两个竟然全都回来了,外面还住着个野汉陆吾。

瑶姬从厨房出来,笑盈盈招呼蚩尤:“阿都来得巧,今日煮羊肉,再等一刻便酥烂了。”

胖鱼又是一声冷哼。炎帝姐弟不需人间饮食,做什么好饭菜都只浅尝一点,其余都归他所有。如今臭熊瞎来争食,必然要分去一半。

“阿海怎么又挂脸了,你不是吵着要吃肥羊吗?”瑶姬拍拍溟海,叫他起来吃饭。胖鱼翻了个身,骨碌滚到墙角去了。食物还只是一方面,夜里与妻主亲热的好时光更要割让出许多,醋鱼如何能开心起来?

小小草屋里挤进去四个人,益发显得局促狭窄了。一锅肉,两个大胃王,姜川又切了几只薯蓣,和着肉炖在一起。待开锅时肉酥薯烂,碎葱一撒,满屋浓香。正屋小的转不开身,瑶姬就把锅座在小火炉上,让他们俩蹲在厨房吃。

羊肉炉咕噜噜冒着泡,溟海伸出长勺捞起一块羊肉,眼神郁郁看着滴落的肉汁油水,悠悠叹了口气。

“哧溜哧溜……不吃就滚,你叹个什么气啊……哧溜哧溜……我阿姆见你这晦气样子,别说吃肉了,不吃鞭子都算好的……哧溜哧溜……”滚烫的熟肉大似拳头,蚩尤也不切,使手抓着直接往嘴巴里塞,吃得生猛无忌,畅快淋漓。

溟海鄙夷地看着他的吃相,冷冷道:“蠢货,吃到撑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休的。”

蚩尤一愣,手里暂缓:“你说什么?”

溟海食指一划:“我说大敌当前了!有个新来的野汉住在后山,眼巴巴等着进门呢。”蚩尤由蹲到立,拉开厨房后门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风雪中半山腰的小屋若隐若现,野汉倒没看见,只感到一股清冷淡然的神息盘旋在那里。

溟海趁机抄底,把锅里最肥美的几块肉翻出来拨到自己碗里。他吃相斯文雅致,没有丁点咀嚼声音,速度却比蚩尤只快不慢。

“喝啊!你占便宜!”蚩尤瞬间回到火炉边蹲下,不甘落后地痛吃起来,“你是说那个陆吾啊,我也见过一两次,他是个种菜园子的,几年才来一回,不生是非。”天帝那长满奇花异卉的花园,在蚩尤嘴里就变成了菜园。

溟海一边翻肉一边道:“熊瞎也就这点浅薄见识了,当年因为姜川在陆吾才不敢妄动,现在老大一年到头不在家,他岂能不动歪心?

“我瞧你就是身形大心眼小,他跟姊姊阿兄来往多少万年了,从没听说求过婚哩,而且姊姊也没召他侍寝过啊。”

溟海嫌弃地看着蚩尤黝黑的皮,道:“不说别的,我且问你:陆吾皮相如何?”

“唔,倒是白净的很,跟我们九黎族产的雪花细盐似的,一点儿杂也不掺。”

“要是长得丑怪,在妻主面前当然自惭形秽。但他既然有这资本,怎么会甘心一年到头守着个破花园?只是他心机深沉,你看不出罢了。”溟海只当世间男子都跟自己一样,长得好就想嫁得好,不做第二种想法。

蚩尤危机感没这么强,但听了溟海挑拨,心中倒也存了些疑,“那你想怎得?吃了他么?”

“吃了他简单,只怕妻主怪罪。不如……用计把他赶走。”溟海唇边浮现出奸诈笑容,“不如我们暂且停战,先一致对外把敌人赶走。卧榻之侧,岂容鼾睡!”

蚩尤思索片刻,哼了一声:“……好吧,等把种菜的赶走,再慢慢对付你不迟。”

就在咕噜冒泡的羊肉炉旁,两个大妖魔订下休战协议。但除了情敌,两个家伙还有别的矛盾亟待解决。

“哎我说熊瞎,你怎么只捞肉吃!”

“嘿,你自己一块薯蓣不捞还讲起我来了!

“本座纯食肉动物,你这吃牲口粮食长大的货色能跟我比么!”

“滚啊!那块脊肉是我的!!”

“我的!本座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就预定下了!”

“我的!”

“本座的!”

两个妖魔手持勺状凶器,眼看要肉搏起来,瑶姬袅袅走进来,先把锅里的东西搅匀,又用一个蒸馒首的小屉板插在锅中间。

“好了,一人吃一边,谁都不许捞过界,不听话的晚上睡觉门外。”

世界上第一个鸳鸯锅的雏形就此发明了。

第二日雪住天晴,溟海特意打扮一番,准备出门:头戴玄色长冠,外穿雪貂毛滚边黑袍,里衣正红,发尾束了一条流云结的红色缨络。远看好似一波黑浪卷着团焰火,冶艳飞扬。

他对着水晶镜拨弄了一下头发,心中暗骂:陆吾啊陆吾,好个阴险的家伙,第一次居然招呼不打就直接闯进来,害得本座披发便服面客……瞧这次怎么整你!

他最后欣赏一眼自己的英姿,施施然往后山那座小屋走去。

碧空如洗,漫山厚雪,明媚阳光映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阴霾。陆吾在回廊中跪坐赏雪,远见他雪肤白袍,银装素裹,强烈的光线映射过去,皮肤白的好似透明,一头檀黑长发即直且垂。

溟海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己的肤质也是顶好的,只是总透着健康红润,没有陆吾这么剔透。头发比陆吾长得多,也够柔顺黑亮,只不过微微卷曲好似水波流动,不是直发。

胖鱼又不开心了。

其实他姿色气质绝不比别人差,牡丹嫉寒梅,陆吾有的特色他没有,心中不免纠结抑郁,凭空冒出一股邪火。

“哼,昨晚吃羊肉锅也没有叫你,可见妻主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嘛。”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其实神灵多不喜人间烟火,气味大的食物就觉熏得发晕,只有瑶姬姐弟这般在人间呆久了的才习惯。

径直走到小屋,溟海褪下羽屐登上回廊。陆吾虽想再瞧瞧胖鱼原型,但三界礼仪均讲究“看他人表露出的样子”,勉强收敛神识,专注于溟海的人形。

“溟主也来赏雪?”

“怎么,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

陆吾摇摇头,拎起小炉煨的壶给他倾了一杯茶,手边的茶肴也推过去。那是一碟拇指大小的豆馅青团,个个做成精致的梅花形状,分明是厨房里那套模子印出来的。瑶姬只给他蒸过大馅肉包,却从没做过这样小巧细致的点心,溟海又是暗恨。他不想自己吃什么都是虎咽鲸吞,拳头大的青团一吃一箩筐,瑶姬哪里有时间做这许多小梅花?

这股邪火越燃越旺,溟海直接进入主题:“枯坐只是看雪,难道不觉得无聊?”

陆吾呆了一会儿,道:“习惯了,偶尔也想对弈游戏,只不过没有对手。”

“哈,你活了这么久,难道一个朋友都没有?”溟海面带微笑,字字句句透着不善。

陆吾数年才有一次开口机会,对溟海的语气浑然不觉:“玄冥、计蒙、英招会来,不过他们各有职司,千年一聚玩也玩不痛快。”

溟海从袖中掏出几片竹筹,在手上抛接:“我今日倒是有些闲工夫。双陆还是六博?”

难得有个玩伴,陆吾立刻移转坐垫,道:“均可!”

溟海凤眼眯起:“只对弈未免枯燥,不如……压些彩头赌输赢。”

陆吾神色一滞:“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

“我北冥之主还稀罕什么宝物?随便玩玩而已,腰坠、发饰都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