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寺里的菩萨,是为去世的父母。

今天是他们的忌日。九年前的今天,项建国向往常一样开着货车为客户送海鲜,因为还要向别的客户要账,所以他能说会道的老婆也上了车。最后货没送到,人却走了。

项建国在海鲜市场租了门面做水产,他为人爽快、信誉极佳,所以回头客特别多,后来生意越来越好,连隔壁铺子也被他租下来。别人都说她妈妈命好,嫁了个会赚钱的男人,只有她清楚项建国起早贪黑,穿着黑色大雨靴,围着塑胶罩衫,整天奔波在被水浸湿的坑洼地面的辛苦。

她那时候小,很多事情都淡忘了,永远不能忘的是每个傍晚在店里伏案写作业时,项建国和前来买海鲜的顾客高谈论阔。

顾客说:“老项啊,整个市场就你们店里的灯泡最亮,挺会做生意哇。”

他笑得合不拢嘴:“么办法,娃要做作业。”说着回头瞧她一眼,转头压低了声音,“声音

小点儿哈,娃在学习。”

其实就他嗓门最大。

小时她特嫌弃海鲜市场独有的潮腥味儿,待的时间长了,衣服上都沾着那味儿。等突然有一天她

终于不用再闻了,却恨不得整天泡在市场,卖一辈子鱼也愿意。

项建国活得粗糙不讲究,夏季穿背心套罩衫,冬季穿棉袄套罩衫,罩衫都换了几轮新的了,他那

几身衣服还没换。但是对项林珠,他疼爱有加,几乎是要什么买什么,有时他老婆都舍不得,他却说,挣钱不就是给娃花嘛,花多花少都是自己挣的,不虚。

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也或许是流过的眼泪太多,如今她带着思念祭奠过世的父母,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来。

13

她独自安安静静过了两日,再去上班时,公司又炸开了锅。

周顺顺说:“阿珠你知道吗,老板娘真是贤内助,听说昨晚陪老板去谈生意,当晚就说服别人签了单子,特大的单子!”

“是嘛?”

“是呀!符总今天也过来了,三个人正在老板办公室叙旧呢,符总人好,我们让他请客,他就答

应了,还是符总好说话。”

于是下午还不到点儿,大家提前下班去附近饭店吃饭。

符钱先举杯:“我提议,大家伙儿敬程小姐一杯,程小姐可是我们公司的贵人。”

大家响应他,纷纷举杯。

他又举杯:“第二杯我代表公司敬大家,感谢大家的辛勤付出。”

有人开他玩笑:“符总要真感谢我们,就经常请我们吃饭。”

他也随和,笑道:“那有什么问题!”又看着谭稷明,“也让谭总多请你们,谭总有钱。”

大家呵呵笑起来。

毕竟是社交饭,开餐没一会儿就有人端着酒杯到处敬。谭稷明身边的美女喝了几个人的敬酒后主动站起来。

“我叫程书颖,大伙儿多多指教!”

于是大家举杯共饮。

周顺顺和项林珠咬耳朵:“听这口音,也是北京人啊。”

项林珠附和她点了点头。

“就差我们俩了,你先我先?”

“你先你先…”

于是周顺顺拿着酒杯走过去,先敬谭稷明:“老板,祝你万事如意。”

谭稷明虚点了头喝了酒。

她又敬程书颖:“老板娘,祝你越来越美。”

程书颖一楞,谭稷明也一楞…

“诶诶诶,酒可以瞎喝,话不能乱说。”符钱指了指她,“顺顺你赶紧的,自罚一杯谢罪!”

她立即朝谭稷明躬了躬腰,又看着程书颖:“不好意思啊,我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

她喝完酒肠子都悔青了,本想借机谄媚,怎料马屁拍到马腿上。红着脸回到座位,她碰了碰项林珠的胳膊。

“太尴尬了,你赶紧接上。”

项林珠赶鸭子上架般地走过去:“谭总、符总、程小姐,我敬你们一杯。”

“挺会省事儿啊,你一杯代替人三杯。”

他说话时嘴角带笑,眼神戏谑。

符钱适时出声:“来来来,感谢项小姐的祝福,借项小姐吉言我们大家再次共饮好不好?”

…她明明什么祝福吉言也没说。

但群众识时务,立即附和:“好!”

接着纷纷举杯。

她坐回去时周顺顺怨:“你怎么弄得比我还尴尬?”

她想说不是故意的,是谭稷明有意刁难人,但说不出口。

周顺顺又说:“幸亏符总在,有人帮你解围,不然看你怎么收场。”

她说:“现在我比你更尴尬,大家就忘记你的尴尬了。”

“对,多亏你在,感谢你。”她挽着她的肩,“咱俩喝一个,祝我们白头偕老!”

项林珠被她逗乐,弯弯眼角笑出来。

符钱喝得多了,拍着桌子叫:“这是公司成立以来签的第一个大单,怎么也得庆祝一下,我提议

周末大家一起出去玩。”

大家哗哗鼓掌。

有人问:“去哪玩?”

“去泰国。”

“去大马。”

“去日本…”

他又拍桌子:“活动地点仅限本市。”

大家顿时哑口无言,都是本地常住居民,想不出来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样吧,你们再商量商量,决定好了再跟我说。”

最终,这顿饭在大家纷纷讨论周末干什么时愉快结束。

出了饭店,谭稷明叫住符钱:“你送她回酒店。”

他说的是程书颖。

“你跟我回公司一趟。”

这是对项林珠说的。

众人都愣住,项林珠没忍住:“还有事吗?”

他应了一声:“合同刚谈成,案子得赶出来,你跟我回去改方案。”

于是,她在周顺顺极同情地目光中钻进了谭稷明的车里。

天已晚,办公室极静,谭稷明开灯后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项林珠回头,见他懒散摊在那儿,脑袋向后仰着,脖颈爬上一抹潮红。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酒味儿,她问他:“要水吗?”

“嗯。”

他应着,嗓音暗哑,有种疲惫后的温软。

她倒好水递给他,他喝着水,半天没说话。

“…我先去看看方案。”

他依旧没出声。

她把文件搬到长桌,打开台灯,坐上办公椅开始研究。先前饭桌上已大致听说经销商的意愿,和他们已出的销售方案有出入。她打算先修改明显不符的地方,剩下的再听谭稷明怎么说。

两分钟后谭稷明也过来,拿走一份文件,挨着她坐在长桌顶头查看。两人埋头工作,大约二十分钟后,谭稷明抬头:“饿吗?”

“不饿。”

她头也不抬。

“我饿了,叫外卖吧。”

不是才刚吃过饭?她抬头看着他。

他说:“菜不合胃口,没吃饱。”

一刻钟后外卖送来,他点的白粥和小菜。谭稷明口味很淡,不喜辣也不喜甜,可这份外卖却多出一份炸牛奶。

他把甜点和粥搁在项林珠面前:“先吃饭。”

“我不饿。”

“一晚上都没吃什么,怎么不饿?”

她默默端着粥喝了一口,其实就算饿也什么没心思吃,只想着快些结束能早点回去。她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谭稷明推了推盒里的小菜:“不错,你尝尝。”

接着埋头喝粥,发出细碎声响。

他看上去是真饿了。项林珠想起去年冬天刚过完年,她照惯例去海峡国际送腐乳和牛巴,谭社会天南地北的忙,几乎没什么可能住在那儿。她本想象征性地按了门铃,就把东西寄托给保卫科,等谭家人出现时再转交。

可她还没碰着门铃,那门却从里面先打开。她吓了一跳,里面的人也吓了一跳。

他坏脾气皱眉:“不会敲门?”

她虚指了门铃:“还没来得及按…”

他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来得正好,给我做饭。”

就这么,本想出门吃饭的谭稷明改变了计划,静静坐在沙发等待吃饭。等她煮好饭出来,见他正

挑着牛巴吃。

“这是什么?”

“牛巴。”

这已是她第三年送来,他却头一次吃到,可见前两年他们都没开过箱。

他细细品尝:“太甜了。”

“…可能糖放的多了。”

他放弃品尝,吃起白粥小菜。

这人最爱的就是白粥小菜,口味和性格很不相符,一个淡如春水,一个凛似冬风。

“赶紧吃。”

他一碗粥已见底,一边拿了纸巾一边叫她吃饭。

她这才匆匆扒了两口粥,收拾了桌面和他继续工作。

不知是不是着凉,项林珠始终隐隐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是哪不舒服。她觉得头痛,仔细一感受却

又好像不是头痛,靠南的窗户开着,明明没有动静,却总觉得有风吹进来。

她看了看表,选择忽略不适,加速赶工作,一刻钟后却终于坐不住,起身去了卫生间。等她低头

看见裤子上的血红时,才切实感觉到小腹传来的疼痛。都忘了例假这回事,她拿卫生纸匆匆垫

着,出去时只往谭稷明办公室虚探了半个身子。

“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

“买东西。”

“买什么?”

“…就买个东西,很快回来。”

说完就想走。

“等会儿。”

谭稷明抬头,扫见她略一转身的背影,接着站起来朝她走过去。眼瞧着越来越近,她拘泥着身体往门边躲。

“跟这儿待着,我去买。”

项林珠吓一跳,抬头看着他:“…还、还是我去吧…”

他没理她,抬腿就往外走。

她感到彷徨,他到底知不知道买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直到看见灯下的座椅有块不明显的血渍,她才恍然大悟,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羞又窘的擦干净。

穿在身的裤子虽是深色,却到底沾了血,她不敢坐,便站着。这一来再无心工作,她不停的看

表,盼着时间慢一点儿,又希望他能快些回来,至少能赶上宿舍门禁。

可谭稷明去了很久。公司对面是家便利店,她在窗前张望许久都没看到他的身影。腹部坠胀不适,手脚又冰凉,她倒了杯热水缓解焦灼,捧着杯子来回在办公室走动。

等他终于回来时,钟表已指向十点半。她已经完全泄气,像旱死的鱼般认命,这下不管如何争分夺秒,晚归被扣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谭稷明将塑胶袋递给她:“还愣着干什么?”

她于是抱着袋子,匆匆返回卫生间。那袋里除了一包卫生巾,还有一条未摘吊牌的运动裤,最下面有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纸盒。她拿起纸盒在灯下瞅了瞅,竟是一盒女士内裤,霎时脸红得快喷出血来。

这下也不利索了,慢吞吞收拾好后踟蹰几秒才又重新出去。

谭稷明坐在灯下看文件,只见黑发沾着水,肩头一片濡湿。

“下雨了?”

“嗯。”他也不说别的,“不早了,今天不回了,在这儿将就一晚。”

“…被发现夜不归宿要扣分的。”

“不回去不一定被发现,也就不一定扣分。”他看了看表,“如果这时候回,这分就扣定了。”

“…”

他指了指:“你睡沙发。”

那沙发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毯子。

她走去沙发坐下:“你呢?”

“先别管我,你去睡。”

她这才想起还有工作,又站起来朝他走去。

“我让你先睡。”

他抬了头,眉眼平静地看着她。这角度看去,头发湿得更多。

她又退回去,挨着沙发坐下,有些不自在。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刘晓娟,她接起来。

“阿珠你去哪了,还不回来?”

她掩了话筒,放低声音:“我加班呢,回不去。”

“啊?加通宵啊?”

“差不多吧。”

“真可怜!那你忙吧,我要睡了。刚才查寝,我已经帮你糊弄过去,别担心哈。”

她一时感受很复杂,惦记着刘晓娟默许路之悦诬赖她的事,又柔软于她此刻无心机的真切。

最终还是开口:“谢谢你啊。”

接完电话后,她又看了看谭稷明。他依旧坐在那儿,执笔在纸上标记。她觉着这么睡下不妥,又

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掀开毯子规规矩矩躺下。刚一躺下,谭稷明忽然站起来,她又跟着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