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身走了。

谭稷明捏着纸张楞了楞,接着合上文件撂在了办公桌上。独自待了会儿后,他看了看表走出办公

室。

手指不经意那么一指,指向项林珠的工位:“人呢?”

周顺顺起身:“刚走。”

哪来的脾气?他暗自思量。

下午也是,他一从办公室出来,她就要么去打水要么进卫生间。下班了也不像往常顾着手里未完

成的工作,到点儿就走,比兔子还利索。

谭稷明云里雾里不太明白,她却十分轻松自在,原来真的可以回避,原来回避成功这么痛快。可还没享受完这份痛快她就急速跌进了深渊,因为傍晚舅妈又打来电话。

“阿珠你不要任性啊,我和你舅舅把你拉扯大容易么?你说别人给你工作你不好好干,我和你舅舅多难做?”

“你别听人胡说,我干得挺好的。”

“那是你老板,怎么会胡说?别人谭家从你上初中就资助你,现在又帮助你找工作,你不能忘恩负义知道吗,只要是工作就要尽心尽力去完成。”

“他们资助我,我就必须给他们打工吗?”

“那当然,别人给的恩情不能白占,都是要还的,不给他们工作还能怎么还?叫你和他们儿子处处,你又不愿意,你只有好好工作,不能得罪他们。”

她没忍住:“要不是你求人资助,我也一样上了大学。”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是我求人资助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要上学、要吃喝拉撒,这

都是要钱的,你以为我和你舅舅摆摊的钱能供你到大学?你弟弟还上不上学、还用不用钱?”

说着就哭起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大学生了,瞧不起我们这些没文化的,我省吃俭用把你拉扯大图了什么?你生病发烧,是谁半夜背着你送你去医院,谁每天煮饭煮菜熬更守夜伺候你?你倒好,养大了还来说我的不是,我求人资助,不也是为了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儿…”

后来大概是她舅舅王军听见动静,急匆匆抢了手机和她说了几句就挂了。

她盯着阳台上的仙人球,想起很久以前学校组织填写困难补助申请表的事。她拿着表格,耳边浮

现头天晚上,徐慧丽在灯下数着从居委会领来的钱的声音,即使隔着布帘,她也能从灯下的剪影看出她麻利的动作和表情。

或许是和舅妈见钱眼开的情景作对,她将那张表放进了课桌抽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后来徐慧丽知道这件事,从班主任闹到了学校领导跟前,再后来全校皆知她是死了爹娘的一级贫困学生。

大一刚上学,她想勤工俭学或申请助学贷款,事情还没办成,徐慧丽却因她在电话里拒绝谭家的资助,专门从家乡跑来这里。她怎么也忘不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徐慧丽朝谭社会半跪着哭诉自身的困境,求谭社会继续资助的情景。

等该办的手续都办了,该领的钱都领了,她才训项林珠不懂事:“不当家不知赚钱的辛苦,你以为养活你很容易?送到手里的钱为什么不要?生来穷苦命就别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什么都没有还一身傲气,小小年纪可别这么虚伪,等你没饭吃的那天就知道钱的重要!”

她可以不受谭稷明约束,不想见他就不见,不想给他工作就不去,可她无法保障远在家乡的舅妈会不会因为她的不服从,而担心谭家断送资金,接着从家乡闹到这里,甚至再闹到谭社会面前。

如此反复思索,这趟云顶山之行,她最终又是抱着不乐意的态度参加了。

出发那天她连公司的门都没进,背着双肩包站在路边等着周顺顺,可周顺顺没等来,却等来了谭稷明的电话。

谭稷明打了两次,第一次她没接。

第二次通了便使唤:“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就挂了。

她不得已去了他办公室,谭稷明朝沙发努努下巴:“帮我拿下去。”

沙发上放着黑色手提包,她走过去拎着,转身又下了楼。这回楼下停着辆租来的考斯特,她马不停蹄上了去,和周顺顺挤在一块儿。

“哇,阿珠你逃难吗,带这么多?”

她把手提包搁在腿上,没接话。

“放后备箱去吧,你这样抱着多难受。”

刚巧开车的司机问:“人齐了吗,可以走了吗?”

马小丹站起来照着名单点名。

她回头,草草扫了一眼,转头对司机说:“齐了,走吧。”

汽车嗖地一下启动了。

“诶,别急呀,我还没点名呢。”

“财务三人、销售五人、人资两人、发展三人,共十三人,倒数第二排还有两位陌生人,应该是谁带的朋友,也就是十五人。这车一共十九个座,司机占了一个,还剩三个空位,都在最后一排

放着行李,麻烦你帮我把这包也放过去吧?”

马小丹看着她,缓慢地接过行李:“…学霸是不一样啊。”

大约五分钟后,项林珠手机响了,谭稷明打的。

“在哪儿?”

“车上。”

“…哪个车上?”

他刚把自己车开出来,没看见人影。

“我和顺顺他们一个车。”

他耳朵贴着手机顿了顿,挂了电话。

周顺顺八卦:“谁呀?男朋友?”

“不是。”

“…我知道了,是老板?”

她摆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项林珠说:“他包在我这,问包呢。”

周顺顺继续摆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车上都是年轻人,爱唱爱笑,十分热闹。她喜静,闭眼靠着座椅,但心思重,想睡睡不着,只能假寐。

到时已近中午,大家首要任务是搭帐篷,她也扎在人堆里有条不紊地帮忙。谭稷明和程书颖后来,拍马屁的下属争先恐后去帮他们。

周顺顺看一旁休息的项林珠打开背包,那包里除了水和一本硬皮笔记本外,什么也没有。

“阿珠我算是服了你,逛个街也比你这带的多好吧,什么也不带你就想着吃白食啊?”

她不好意思:“我走得急,没想那么多,要不我多干活吧。”

周顺顺说:“经常觉得你不灵光,但是业务学习又那么好,诶你说你们学霸是不是都这样啊?”

马小丹打岔:“你是羡慕嫉妒恨吧,我觉得阿珠挺机灵啊。”

项林珠只听她们对话,并不多言,在一旁帮着同事搭烤肉架子。那头几个男同事约谭稷明去踢

球,他在嬉闹的人堆里朝项林珠走近。

“去给我拿件衣服。”

声音不大,竖耳清听的人却不少。

她条件反射般地应着,跑去车上拿包,转身时看见程书颖在水边站着。

这回,她终于学会把聪明用在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上。

她把球衣递给程书颖,程书颖顿了顿,伸手接过,她又把包递过去:“还有这个。”

程书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拿着东西走了。

谭稷明和几个男人在布局站位,转头间不经意撇到程书颖拎着东西靠近,他愣了半秒,又将头转了过去。

“喏,你的衣服。”

阳光普照有些刺眼,他半眯着眼看了一眼水边的人,接着从程书颖手里拿过衣服。

16

一边踢球踢得火热,另一边正如火如荼准备食物。干活项林珠很在行,土豆三片儿穿成一串,往那架上一放,半分钟后翻个面儿,边烤边加调料,不一会儿就香气肆意。

他们几个分工明确,切菜的切菜,看火的看火。项林珠正低头串着鸡翅,那鸡肉生滑,半天使不上力。

却忽闻一声:“给我水。”

立即有敏捷的人递了矿泉水过去。项林珠抬头,对上谭稷明的脸,他发尖沾着汗水,一手拧着水

瓶,闲闲站着喘气,那双鹰般亮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没来由手上一抖,鸡翅脱轨掉在草地里,笔直的钢签戳上周顺顺的胳膊肘。

“啊呀,阿珠你要谋杀我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谭稷明还站在那儿,一口接一口喝着水,没有要走的意思。项林珠怕他使唤,站起来扎进另一个人堆里。

他并没有追过去,和同事们踢完球后吃饭,吃完饭大伙儿刚散开,他又叫住她:“你跟我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

“嗯。”

“什么事?”

他停住,眼睛看着她,没接话。每当她有意拒绝时,他都会露出这副表情,项林珠很没出息地每次面对这副表情都会认怂。

于是跟着他去了帐篷,他从包里掏出一管药膏:“背上又长疹子,替我抹点儿药。”

说完脱掉外套,撩起上衣。

她拿着药刚要往外挤,突然停住了:“…我没洗手。”

他皱眉:“赶紧洗去。”

她又跑出去洗手。回来时他还维持刚才的姿势,帐篷里铺着浅灰薄毯,还有块同色枕头,周围弥

漫青草的气味。

“生气了?”

“…”

他说的是给她舅妈打电话的事。

“问你话呢?”

“没有。”

“那你给我甩脸子?”

她想,谁敢给你甩脸子,开口却是:“没有吧。”

“有没有你不知道?”药味儿渐渐散开,只听他道,“你乖乖听话什么事儿没有,非要拧巴住,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想打这电话?”

她没出声。

“晚上和谁住?”

“…”

“问你话呢?”

“周顺顺。”

药擦完了,他穿上外套,从包里掏出美国队长盾牌图案的暖手袋。她没及时伸手接。

“愣着干嘛?”

她顿了顿,这才拿着,那东西还是热的。

再回去时周顺顺八卦:“干嘛去了?”

“干活。”

“他什么事都叫你去干,是不是喜欢你?”

“谁会把喜欢的人当成苦力使唤。”

“也是。你们不像在恋爱。”周顺顺眯眼睛贼笑,“像老夫老妻。”

“…”

那时候的项林珠很愚钝,只看见他的折磨,看不见他的心,更别提去思考,这荒郊野外的他是怎么给暖手袋充的电。

隔天返程,她粘着周顺顺坐考斯特回去,提前在路口下了车,再坐公交回到学校,连公司大门都

没进。

刘晓娟正在宿舍试衣服。

“阿珠我找到工作了。”她转了个圈,“这身衣服好看不?”

她点了点头,换了鞋爬上床。

“你干嘛?”

“睡觉。”

“大清早的睡什么觉?”

“困了。”

前晚因为郁闷没睡好,昨晚因为拥挤没睡好,这会儿她困得快睁不开眼。

“你不是和同事出去玩了吗,玩通宵啊?”

“不是,没睡好。”

听着,声音已经淹没在枕头里。

大约过了两分钟,刘晓娟又开口。

“阿珠啊。”

她被叫醒,闭着眼睛皱眉:“嗯?”

“能不能借你的高跟鞋穿一穿啊?我还没来得及买呢。”

来得及买衣服,却来不及买鞋子。

她也不想戳破,哑着嗓子说:“随你吧。”

之后就陷入沉沉梦乡,刘晓娟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这一觉睡的极沉,再起床时是被电话吵醒的,眼睛还未睁开,手已在枕头下摸索。

“喂…”

声音沙哑,软软的。

手机那边的人愣了几秒才开口:“干嘛呢,睡着了?”

口气也放得轻软。

她掀开眼皮,移开屏幕瞧了瞧,是谭稷明。

接着从床上坐起:“有什么事吗?”

“出来吃饭。”

“不用了吧,我不太饿。”

“白杨他们来了,好长时间没见,正好聚聚。”

“…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

“往后推推,我在门口,给你十分钟。”

他说完就挂了。

她叹了口气,这才发现夜幕降临,宿舍一片漆黑,才惊觉一觉竟睡了这么久。接着匆匆起床收

拾,换好鞋刚出门不过两秒,她又折回去换了件厚外套。

冬天来了,寒气浸骨,浑身都是湿重感。

谭稷明果然在门口等着,上车时多瞧了她两眼。

“睡醒了?”

她淡淡应着,没有看他。

到时人已经齐了,白杨调侃谭稷明:“我说你怎么磨叽这半天才到,原来是接美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