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拂香殿中,重重的帘幕背后。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摒退了侍女,慵自梳头。

    这样的日子已经多久了?

    虽然羽族能享有较长的生命,但再过上几年,衰老也将毫不留情的来到了吧?

    紫衣的绝色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无声的。看着华丽的金制的妆台镜中,那一张连自己都陌生起来的脸:那样美丽不可方物,那样娇娆而媚惑,然而,却是如此的陌生。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不认识这张脸了,那么那人,更恐怕已是相见亦不相识。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那里,一条深深的伤痕划破了玉雕一般的手掌。

    爱情是人造来骗自己的梦。她想她也该明白了。“夫人,大王传旨,请您立刻梳妆,去太清阁欢宴。”听见后面侍女衣裾轻轻的拖动声,然后,就听到匍匐在地进入的女官的轻声禀告。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碧玉的梳妆盒中,拈起了一只玳瑁簪子,缓缓挽起委地的长发。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的女官又到了,匍匐在门外,清晰的一字字复述着王者的旨意:“大王传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阁。”

    手指顿了一下,继续绾发,那奇异的雪白色的长发,映的那双手竟透明如水晶。

    周围的侍女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眼睛里却有恐惧的神色——知道燮王的喜怒无常,所以即使她们的主人是最受宠妃子,她们也不禁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阁,不得怠误!”

    片刻之间,已有三道旨令下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

    侍女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着,但紫衣的妃子却是刚刚将最后一枝玳瑁簪插上了发髻,顾影徘徊,然后才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对周围簇拥的侍女们点了点头:“备轿。”

    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看着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手里的金杯却慢慢变了形,美酒从杯中溢出。“还不来么?好大的胆子……”低低的带着怒意,旨令从王者的嘴角滑落,“传令羽林军管带,立刻去拂香殿把那个人给我带过来!”

    “遵命!”虎豹般的卫兵们立刻动身,刚刚走到太清阁的廊下,已经看见那一袭紫衣在簇拥下飘了过来:“妾身来迟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动气呢?”盈盈下拜,随着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苏擦着她绝美的脸颊边长长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

    “怎么来的那么晚?是不愿陪朕看歌舞吗?”看到宠妃的到来,燮王的怒气稍微缓了一下,但是语气仍然严峻。

    “禀皇上……”仿佛是早已有预料,花蕊夫人从袖中取出洒金小笺,让侍女呈给燮王,上面是娟秀的四行字迹:“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燮王终于大笑起来,下去拉起了紫衣的宠妃,把她拥在怀里:“爱卿,你的脾气还是一模一样……真是虽花亦不足比拟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这个称号才行。”她迎合着微微笑了笑——能专宠那么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对于外人来说变化无常的脾气。

    燮王拥宠妃坐在高位上,看着底下几百名翩翩起舞的宫娥,抚摩着花蕊夫人美丽的银白长发,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酒,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有点象啊……是真的象,还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这样的话。自从她十八岁进宫承恩那天起,不止一次的,听见过皇上这样看着她自言自语。

    象谁?

    应该是另外一名女子吧?但是以他的势力和武功,竟然也有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她没有问。她一向知道做一个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自己:华美的衣饰,娇娆的容颜,轻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声,聪慧的应对。燮王所喜爱的,只是这样的美丽多才的女人而已。

    所以,其余的,她都不必问。而且,她也不想问。

    单单为了好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已经让她透支了所有精力。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无趣的抬头看天。天空中,北斗的光辉忽然强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过去。愣愣的看了很久,竟欢畅的笑了起来。揽过她的肩膀,他指着星空温和的对她说:“看啊,爱卿,看见北斗了么?”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笑着,她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细声回答。

    没有吃她剥的葡萄,燮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不,我是让你看破军旁边的那一颗小星。”

    “小星?”她终于不得不应景地抬头看天,看见南天上,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旁边多了一颗微弱的小星,她心中忽然一震!

    勉强的笑着,扶了扶发上的玳瑁簪子,她不解似地问:“咦?怎么北斗旁多了一颗星呢?难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国土?”

    “不,”燮王笑着起身,“那颗小星平时是看不见的,叫做辅,是暗杀者的星辰。”

    “暗杀者?”她的手指停在发髻上,眼色变了变。

    “十二年前,正是那颗星带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着看漫天星斗,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她,“速传钦天监!”

    “皇上,那么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适时的起身,敛襟行礼。燮王没有再看她,他的眼中映着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他的思绪,已经沉浸在另一个地方了。

    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细密的她,却依然不知道这个王者的内心。

    走过廊下,坐上侍从抬的肩舆,在起轿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人看了她一眼。

    花蕊夫人的心一跳。那是同族人之间才有的心灵呼应,难道,在这人族的深宫中,竟然还有着来自遥远异乡的同族吗?

    她回头,肩舆已经往前抬了开去。

    在回顾之间,她只看见那一群刚刚从太清阁里散出的,献舞的宫女。

    转过交泰殿,来到了后花园。在树木的荫蔽下,她看见一袭青衣向后宫门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惊,叫停了轿子,试探似的,她唤了一声:“西门博士?”

    花树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有些苍白的脸,回头。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走了过去,问:“博士要去哪里?皇上方才刚下旨,传你觐见。”

    “传我还有什么用呢?星辰诸神的意愿已定,无法更改。”西门淡淡苦笑,抬头看着天空。那里,星辰交相辉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颗辅星几乎黯的看不见——然而,毕竟是存在着。

    花蕊夫人也静静看着天空,没有问钦天监究竟占星得了什么结果。忽然,她微笑了起来:“西门博士,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要为臣妾观星一次,那末,现在该告诉我占星的结果了罢?”

    西门也静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抬手,指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处:“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黯了——”

    “是消亡了吗?”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在那一块空无一物的夜幕中搜索着,“星殒人亡,但是和星辰对应的我却仍然活着……连博士都无法解释吗?”

    同样是银白色头发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辩一辞。

    “那么,博士走好。”花蕊夫人点点头,敛襟一礼,便径自往花间走了回去,白色的长发在黑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并非出身于羽族嫡亲皇室的女子,竟有着如此纯净的一头白发。那只有羽族皇室男子才有的发色……

    真的…真的看上去是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呢。

    西门站在花树底下,看着陌间归去的女子,蓦然间有些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姬野宠爱这个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经在乱世中并肩战斗的六个人,象风一样的流落四面八方——而那个人,如今又在何处的星空之下?


(二)

    “知道西门博士说什么吗?他留下的书信里说:星气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皇上!”

    “爱卿不必担忧,我自然会安排好你的事情。诏书已经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驾崩,那么就放你回青州莺歌峡那边的故乡去——如何?这一来,你一定希望我死去吧?”“……皇上。”

    早上忽然暴降的雹子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紫衣宫妆的绝色女子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不知为何,在此刻,她只想看见他的脸。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才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扬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依旧喧闹,雅座被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打情骂俏。

    这时,管家脸色迷惑的走进了雅阁:“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他的手中,是一枝班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胖公子默默的凝视它,却似乎并不惊讶,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问:“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三号雅座的客人,令侍女送来了这个。”管家眼睛里有一丝惊讶,“公子……对方,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胖公子拿过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你今天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

    “馥雅公主。”

    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后,胖公子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还缓缓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你终于肯回去了吗?”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扬州游荡,等你一起回青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的移开了,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

    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欢嘶了一声,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祗角。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屑一顾的人,骖龙几乎不会让对方靠近三尺之内。

    “这又是何苦……”微微苦笑着,花蕊夫人抚摸骖龙雪白的长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这是在九州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

    “你不回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难得一见的意外神色,“昨夜星象有异,汴京市井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馥雅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昌夜放出的消息罢?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在商言商,娃娃脸上却是精明和冷彻,“请公主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暗羽……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绡手帕,素白而无一字。花蕊夫人想了想,复又从发间拔下那支玳瑁簪来,放在手帕上,一起交到姜子安手上。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送到暗夜将军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和他说……好自为之。”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绝美女子的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走了开去,“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抵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羽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居然是接近于人的深沉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三)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雪鹤团出来的高级战士,为什么要放走他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看来,你真的是老了。”把那一方冰绡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

    那支簪子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青州和扬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羽人族的小国中,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似乎也在青州和扬州交界的海边呢。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绡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的少年。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扬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羽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雪鹤团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然而,很快的,他就象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了。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的剥开了一个蜜桔,细心的一一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雪鹤团的战士,那末,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

    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他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一字字的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青州大陆和扬州之间唯一相联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不过,也幸亏是这样,姬野横扫扬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

    “好。我给你自由,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队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告诉他,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皇上下完棋了吗?”担心燮王在此期间召过自己,刚从商会回到宫中,花蕊夫人就问拂香殿上的侍女。侍女低声禀告:“夫人,大王他已经和违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着又招了晋王进宫。”

    “昌夜?”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声自语,“召他进宫做甚?”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着头回话。

    许久,紫衣的妃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来到妆台前打开了暗格,拿了一件东西出来,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备轿,去太清阁。”

    刚到太清阁下,就听到里面的宫人一片慌乱的惊呼。

    “怎么?”急急从肩舆上下来,她问一个从里面急奔而出的侍从。

    “皇上、皇上要杀晋王!”内侍喘着气,惊魂未定。

    她心下蓦然一震,然后无声的笑了——终于,也到兄弟相残的那一天了吗?那个人,果然是不安于天命的叛逆者呢。那些星象,那些预言,又怎能让他甘心的放弃所有。

    然而,正在她想到这时,太清阁的门忽然洞开,一群人狼狈奔出,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晋王昌夜。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太清阁里,忽然传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看你笑的了多久……”已经到了外廊的台阶下,狂奔的昌夜才松了口气,回头对着阁内恨恨道,“到了明天,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他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如同野兽。

    等他回头,就看见了苍白着脸站在台阶上的紫衣妃子,昌夜盯着她细细的看,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紧。

    “所有的一切将都是我的,到了明天……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扬长而去。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那个人终于要死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皇上。”走进那扇门,她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天井中以剑戳雪的燮王姬野回头看见她,却忽然笑了,把剑扔在雪地上,走了过来,揽她入怀:“爱卿来的正好,陪朕做最后的长夜之饮吧!”他的笑声,仍然豪气干云。

    花蕊夫人终于也笑了,在笑中仰头看他,带着十年一贯的如花娇媚与温柔:“皇上,可否让臣妾再为您舞一曲‘惊鸿’?”

    “要走了么?”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的问。

    “这个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了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早就知道,以你雪鹤团战士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昏暗的光线下,中年人的脸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声压抑而空洞:“我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扬。”拉过少年刚扔过来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着

    “昶国,昶国……”那个叫羽扬的少年蓦然顿住了,抬头,望着天顶上那一丝透下光线的孔洞,轻轻问,“你们昶国,有一个叫暗羽的人,是吗?”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头看同伴:“不错……他虽然不是出生在我们昶国,却是我们昶国的英雄。论起他的出身,似乎还是和你同一个国家呢——是来自青州北方的蒙国。”

    “蒙国……”念着故国的名字,羽扬的目光更加辽远,仿佛看着不知何处的过去,轻声道,“是吗?……我也是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没有理会站在牢笼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来,轻声道:“砾,和我说一说十年前的那场海天之战吧。据说,就在那一战里,你们昶国沉入了海底,是吗?”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叫做砾的中年羽人目光依然疲倦,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那时候还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乱世同盟破裂后不久的时候……”

    “燮王姬野带领天驱军团,在统一了徐、荆、扬诸州后,直指青州——你也知道,青州和扬州之间只有狭长的地带相联,而我们昶国,正位于出兵必经的道路上。”

    “当然了,我们只是个小国——但是却决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在暗羽的带领下奋起反击——你也和天驱军团交战过吧?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那是只要两个万人队,就能够横扫一个州的强大队伍!”

    “对手太强了,战士们被天驱军团困在那边的山上,暗羽将军也受了很重的伤,馥雅公主当年刚和将军订下婚约,但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她牺牲了自己。”老兵长长叹息了一声。

    “牺牲?”少年短促的问了一句。

    “知道吗?馥雅公主是国主的独生女儿,她那时真是美啊……每当月明之夜,她如果高兴,都会踏着海浪,会在海面上展开翅膀跳一支叫做‘惊鸿’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头发……简直就是海神啊。”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问,叫做砾的中年人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年前的情景,脸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少年没有说话,但是他却明明记得,那个如今封为“花蕊夫人”的燮王宠妃,是如自己一般拥有银色的长发。

    “连那自海中出现,号称龙族化身的天马骖龙,有着那样高傲暴烈的脾气……平日很少让人看见,更从来没让人骑过,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

    “战火燃起了,天驱军团冲进了国界。暗羽将军和术师舞霓一边迎战,一边让族中的人撤回莺歌峡的对面。然而,对手太强了……即使是暗羽将军的长羽剑和舞霓的吟唱,都无法长时间阻止他们的进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断了……”

    “慌乱间,骖龙带着其他的龙族,从海中出现,来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骑上天马快走的——毕竟,她是族里的公主,而且既没有一技之长防身,又太过于胆小。”他略做解释。“然而,馥雅没有走,回头看见正并肩浴血奋战的暗羽将军和舞霓,忽然骑上了那匹传说中的龙马、冲过去拦住了燮王的军队!……”“——骖龙和深海中前来的龙族们带起了数丈高的巨浪,从海中卷入岸上的敌阵,龙的咆哮,让那些战马在突然间都不敢动弹。”少年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遥想当年,风起浪涌,倾国倾城的黑发美女,白衣溅血,骑着神骏的龙马,不顾一切的冲入敌军,即使是天驱战士,恐怕也会在瞬间被震住吧?羽扬一时之间竟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燮王果非常人……那样的大浪中,只有他丝毫不动,大喝着,一连三箭射向潮头!海中有负伤龙族的叫声,那汹涌的海潮,居然也渐渐平复了下去。”“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暗羽舞霓和战士们撤到了莺歌峡那边,并且炸断了两个州间相连的地下城。加上龙掀起的巨浪,大陆间的这一地带完全沉入了海底……”“但是族里一些已经无力飞离老弱妇幼,被野尘军围困住了。馥雅公主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乘骖龙走的……却挺身而出,用她的绝世美貌换取了燮王不屠戮族里人的承诺。从此,被掳回了扬州人族的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宠妃。”“我也是在那一战中被俘虏的,羽扬……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角斗场。但是我听说,暗羽将军带领战士们在青州复国了,而且十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营救扬州大陆上被遗留的族人的努力。”“暗羽将军曾潜入汴梁来救公主,就在这个商会的地下城……然而馥雅公主对他说,除非他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她不会再见他——怎么样,羽扬,我们国家的馥雅,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士吧?”砾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神色却有些暗淡——

    “为了纪念被掳走的未婚妻,暗羽十年来都没有再娶其它女子。”“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该有多好啊……”砾感叹着,少年却眼色复杂,看着手中的那枝玳瑁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正是这一枝簪子,没有错。虽然只是在那么久远的幼年见过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记得一切……

    “哥哥……”忽然间,那个叫羽扬的少年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四)

    一曲方休,紫衣的绝色女子静静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栖停的天鹅。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着自己的宠妃。今夜的她有一种凄艳的美,不同于平日,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十年前在战场上初见她的情形——那时白衣黑发的她,不顾一切的冲入百万狼虎军中。眼中烈烈燃烧的火光,竟然让他都在那一刹间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是象那个人的……他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为条件,将她带回了汴梁。然而十年来,她再也不曾有过那一日的眼光,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嫔一样,安于珠宝歌舞之间,小心的讨着他的欢喜。虽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宠她,只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多谢皇上的夸奖……多日不练,妾身的舞技已经生疏了许多呢。”花蕊夫人笑着,慵懒而轻盈,走过来,倒了一杯美酒递上,“请满饮此杯……”

    醉眼朦胧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宫女正开始新一阙的歌舞。雪衣千幻,好象无数白羽的鹤。他侧头看了一眼宠妃,她的笑容里有隐约的凄迷。

    难道就是这样的收尾么?

    燮王有些落寞地摇头,但是手却伸了过去,接下了那一盏酒。

    无意中,低头。他忽然看见了阶下有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边停住,眼里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花蕊夫人看着这个王者,他的酒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也不喝止那个无礼的闯入者,神色迷离的看着那只雪鹤舞蹈着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凝视着燮王。

    她蓦然间悟了——就是这个女子么?

    白衣的女子轻轻盈盈地走了上来,不知为何,她的一举一动,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花蕊夫人没有出声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那样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长发,完全不象自己……哪里象自己呢?

    燮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看着白衣女子冰雪一样的脸蛋:“是你么?……你终于来了么?让我抱你一下。”他踉跄地离席站起,走过去。

    花蕊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却终于不动。

    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时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然而,他却笑了起来,扑向了那个白衣少女,全力的扑了过去。他自己的力量让那柄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皇上……”极低极低的,一直在一边冷冷看着一切发生的她,唇边吐出了叹息般的两个字。台下的舞姬中爆发出了惊叫和动乱,四百多个少女不顾一切的从太清阁中四散而逃,随之涌入的,是皇宫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声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皇城。

    那个刺杀者放开了燮王,背后缓缓展开了薄薄的雪翼——“姬武神吗?”小时候听过族中的传说,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看着那个少女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然后,她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燮王,感觉生命的气息迅速的从这个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门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围了上来,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劲弩雨一般的射向天空中飞翔的少女。姬舞神轻灵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虽然尽力闪避着,仍然有血从空中洒落。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忽然间,她怀里那个已经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来,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佩剑冲过去,发疯一样砍杀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们震惊地看着君主,一些还来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当场被疯了一般的燮王砍杀在剑下。燮王一边疯狂的砍着,一边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边,静静看着这纷乱的一幕。看着他那样疯狂的砍杀着自己手下的战士,看着鲜血如同烟火一样四散,看着那个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静静徘徊了几圈然后振翅飞去……

    终于,武士们也奔逃尽了,空空荡荡的太清阁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燮王筋疲力尽的倒了下来,想用剑撑住身体,却依然无力的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过去,轻轻把他从地上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她、她走了么?……”怀中那人疲惫的问,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已经走了,她已经走了……她已经没事了。”燮王的目光涣散下去,但是眼睛里却有奇异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识的低唤:“羽然……羽然。”

    原来,那个女子叫羽然。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个人的荫庇之下,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结束了么?她看着怀中处于弥留中的男子,看着他苍白下去的脸,和胸口上那一处致命的伤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来……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坠落了?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一道深深的伤痕。那道伤痕,同时也在她和那个人的心里吧?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黯了。”

    她望着星空中的某一处,许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边。

    “不。”怀中忽然传来了一句话,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里打落在一边,酒泼到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嘶”的一声。

    “……这、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不是么?”刚刚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着她,微笑着,断断续续的问。花蕊夫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表情,低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怀中垂危的王者,忍不住轻声问:“你——你知道?”

    燮王咳嗽着,想把血沫从喉中咳尽,但是说话依然是微弱而断续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以为来终结的人,会是你……”他笑着,看着天上,那里,有一颗大星颤动着,摇摇欲坠。

    “但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终于、终于再次让我见着了她……吾无恨、吾无恨矣!”

    他得意的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时从口中喷出。燮王顿了顿,在咳嗽停后,抬头看她,忽然道:“还来得及……趁我还活着,来、来报仇吧。你想杀我很久了,不是么,爱卿?”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破碎。

    看着她的迟疑,燮王笑了,伸手抚摸她纯白的长发:“第一次见你……还是黑色的头发……这是你入宫的那一夜之间白的——不是么?……咳咳……恨我么?”

    “恨。”终于,她吐出了一个字。

    “那末,来报仇吧……手边没有武器的话,就、就用我的佩剑。”燮王想拿起佩剑给她,却已经没有力气。她只是低头看他,没有说话。她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了,这个号称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过无数国家的男人,原来已经开始衰老了……

    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智终于再次模糊。

    最后一次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燮王发觉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伏帖的盖着锦被。她已不在身侧,而他的佩剑还放在手边。模糊的视觉中,看见紫衣的女子在门外的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某处,丝毫不看他。一头的银发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风中轻轻飘扬。

    “原来,我已经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了么?”燮王在内心苦笑着,却感觉身子忽然轻了起来,门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远——“羽然……”

    两个女子的脸在脑海中交叠,然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只唤出了一个名字。


(五)

    海浪无休止的拍打着岸,在冷冷的星光下卷起千堆雪。

    已经入夜了,岸上驻扎的军队里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前几天莺歌燕峡刚下过一场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时分,更是冷的彻骨。然而,在猎猎海风中,断崖上的一个金色的帐篷中,却仍然亮着烛光。

    卫兵们都已经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横放着一把长剑,帐中只有一个戎装的黑衣战士据案而坐。他脸部的线条利落而英俊,纯白色的头发用皮革束起。脸色很沉静,喝一杯酒,就抬头看一下外面的夜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对面灯火辉煌,那是繁华的扬州大陆。只不过一水相隔而已,却显得如此的遥远。犹如他与他的故国,虽然不过在几日的飞行距离内,却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从自己幼年流落到这个叫做昶的小国,到现在已经有快三十年了吧?

    记忆渐渐恍惚了,父王的脸慢慢浮现在夜空中,依然那样的威严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嫌恶和悲悯。

    “陛下,怎么……怎么处置皇后?”那一日,听了大臣的请示,抱着大难不死的弟弟,在被毒死的宠妃尸身旁,父王的脸再次僵硬起来。

    他被母亲用力搂在怀中,母亲颤抖的很厉害,抱着八岁的他,几乎要抱的他窒息,然而,母亲没有为自己被指责的罪行开口分辩。

    父王长久的看着母亲,终于愤怒的开口:“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恶毒!……容儿,你是不是被嫉妒冲昏头了?!毒死了清妃母子!幸亏羽扬中毒的浅,下葬时哭醒了,不然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由于失控,父王随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狠很砸落在母亲身上。

    血从母亲的额角流下。由于害怕,他终于哭出了声,抱住了母亲。

    “哈,哈……”没有分辨什么,低着头,血流满面的皇后忽然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毒死了清妃,让羽扬没了母亲,你得意了么?”听到妻子的冷笑,蒙国的皇帝终于忍不住大怒,从皇座上冲下来,一把抓起了皇后的头发,抽出佩剑架在她脖子上,狠狠问。旁边,清妃的姐姐瑾贵妃、抱着小皇子哽咽不语。

    皇后不顾一切的、对着自己的丈夫大笑起来:“我要笑,当然要笑!哈哈,骋郎……我笑你枉为一国之君,却守不住自己当日的诺言!”

    也许是由于那一声几乎已经陌生的“骋郎”,让皇帝惊愕的顿住了手。剑从他手中铮然落地,他缓缓松开了抓着皇后头发的手。

    那里,由于获罪而除去了华丽的饰物,唯留一枝朴素的玳瑁簪挽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他亲手琢的结发簪。当年,他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之时,偷偷赠给大司农之女的她。

    “容儿,如果我当了皇帝,那么你就是我的皇后!”

    “别傻了,骋郎……你有三个哥哥呢,轮的到你当皇帝吗?嘻嘻……不当皇帝才好,当了皇帝有那么多妃子,就是要见你一面也难呢。”

    “胡说!谁说皇帝一定要有其他妃子的?将来我不会纳其他妃子的,容儿。”

    “恩恩……说的好听啊。”

    “哪里,不信的话,就把这句话刻到簪上为证!什么时候你觉得我做的不对了,就可以拿这个来教训我——”

    回忆忽然间如剧痛一般的袭来,皇帝从胸腑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然后放开手,颓然捂住了脸,不让旁边的近臣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骋郎,失信的是你,不是么?……”获罪的皇后笑了起来,抱着儿子,那个五岁的孩子,有着奇异的黑色羽翼,“自从我生下这个有黑翅膀的孩子以来,大术师说是不祥的象征,你就开始疏远我们了……连羽这个姓都不让孩子拥有,毕竟是你儿子啊,骋郎!”

    “那你也不该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许久,无法否认妻子的指责,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时看向皇座上那个刚刚三岁就失去母亲的孩子,那个有着纯白色羽翼和头发的孩子正在好奇的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有纯然的天真。

    皇后大笑起来,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疯狂:“我才不管!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就要杀了谁!算这女人的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骋郎,你杀了我!不然我还要杀这个小崽子!”

    她又低下了头,叱怀中因为惊吓而哭泣的儿子:“不许哭,暗羽!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个男子汉,千万不能做个象你父王一样的男人!”

    蒙国皇帝颓然的坐回皇座上,看着三岁的小儿子,再看看阶下的一对母子,许久许久,无法回答出什么。旁边的大臣无法猜测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边沉默。只有瑾贵妃抱着妹妹的遗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请为清妃和这个孩子做主啊!”

    “废皇后为庶人……连同太子,一起逐出国界,永不得复返!”

    好冷……风雪好冷……

    不知流落到哪一国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的拉着雪橇往前走,因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进的力量,而在青州茫茫的雪原上化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经有两年了……母亲的病已经膏肓,而他已经长大。

    “前面就是昶国了!过了昶国,就到扬州了!”同行的流浪者们欢呼了起来,看着前面依稀可见的城门——扬州。那个繁华富庶的地方,黄金的国度,一直是这些流浪者的梦。

    他没有一起欢呼,甚至感觉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微微笑了起来,拉起雪橇,对后面卧病的母亲道:“快到了……娘,扬州……快到了……”门开了,那群人一拥而入,无法和那些壮年流浪者争抢,他被挤到了后头,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这一摔,让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皇上出猎!”城门忽然洞开,大群的侍卫官骑着快马奔出,所有的百姓纷纷避到了道路两侧。只有他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队华丽的马车直奔而来,当先的金色马车上,坐着一位高冠的王者,怀中抱着一个雪团也似的小女孩,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天人。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看见了前方的他,那个小公主惊叫起来,捂住了眼睛。

    “让开!快让开!”有人大喊,他挣扎着起来,却一头又栽到了雪地上。

    “孩子,可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亲切的问,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王者温和的脸。

    他想坐起来,问:“娘呢?……她在哪?”

    王者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正挣扎着起来,却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你娘死啦!……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惊回头,他只看见那个被奶娘牵着的、粉妆玉琢的小公主,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走进来。还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女孩看着他苍白的脸,依然盈盈笑着。

    “馥雅,不许胡说!”昶王怒叱女儿,一把把她从奶娘身边拉开。

    扁了扁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了起来:“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刚才是这么说的……呜呜……”他的意识,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看见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惊住了:“哎呀!哥哥怎么了?”

    “雅儿……”父王叹了口起,抱过女儿,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真可惜,大概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羽族皇室嫡系的缘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同于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长发。由于血统,女儿也终于失去了成为姬武神的资格。

    “以后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吗?”疼爱的,他吻了吻女儿的脸。

    那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由于昶王的挽留,他没有去扬州而留在昶国,为母亲守了三年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和过去,即使是一起长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个仁者,虽然也有术师警告说,这个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但是无论是昶王还是国民都对这种说法毫不在乎。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礼遇,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他都拥有昶国的皇家教师指点。

    十三岁的时候,他潜下莺歌峡海底,拔出了象征第一战士的问天长剑,轰动了全国。昶王当即封他为大都护,那是最高的护国战士的荣誉。而且,还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这个流浪而来的异国少年。

    没有吃惊也没有反对,一切,仿佛就是应该这样的。

    虽然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有时候他也发觉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那个瓷人儿也似的娇弱公主,但他不会比喜欢一个普通战士、普通朋友更喜欢她。不喜欢她的无忧无虑,她的欢笑,她的不谙世事……

    就象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公主起就觉得的那样:她,并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平静的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赐,在举国的欢呼中,用母亲遗留的发簪挽起了她的头发,对着诸天星斗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他想,他绝不会再成为和父王一样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雪鹤团的训练返回昶国,在比武场上遇见他,如果不是在大婚的当日,他竟然无法完成血誓;

    如果不是燮国的军队忽然进攻,掳走了那个小公主馥雅的话……

    那么,如今,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六)

    回忆的潮水淹没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轻轻的翅膀扑动声。

    “暗羽。”帐篷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敛,一个女子落在帐前的空地上,唤了他一声。那个女子有着羽族最纯正血统的皇室才有的淡金发色,眼睛是烟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丽而秀美。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酒杯,问了一句:“如何?”

    风从帘外吹入,卷进了一些纷扬的残雪,冷的让人一惊。暗羽没有动,只是看着指间那一杯酒。杯中已经落了半杯残雪,也冷的彻骨。

    “大神官说,以他占卜的结果,燮王的寿数当终于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后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放下,坐到他对面。在他刚要举杯的时候,她忽然轻轻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头,喝了下去。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闪动,也许因为酒力,她雪白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轻道,“这样,就能迎回皇上和族人,馥雅……馥雅也能够回来了——都已经十年了……”

    戎装的战士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道:“舞霓,那么,你……你又有何打算?”他看向她,却看见她正握着酒杯怔怔出神。雪水从指间融化,一行行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

    看着她,暗羽的眼睛里涌起了复杂的神色。

    “呜——!”寂静中,尖利的号角忽然划破了军营的空气。

    “有人!有人飞渡莺歌峡!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惊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渊。暗羽和舞霓同时立起,双双走出帐来。

    冷月下,只见一袭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从海峡的对面掠过来。

    “雪鹤团的战士……”看见来人的羽翼和纯白色的头发,舞霓有些吃惊地低声说了一句,从背上解下了长笛。她雪白的双翅从肩头再次展开,准备振翅迎战。

    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暗羽的眉头却不易觉察的皱起,扳住了舞霓的肩头:“我来。”

    舞霓惊讶的回头,只觉得脸颊边一阵风过,黑衣的战士已经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从暗羽身后展开,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

    在展开黑色羽翼的同时,所有岸上的战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骄傲和敬畏的神色。

    这是他们国家的英雄。如果不是他的带领,小小的昶国根本无法在乱世中坚持到今天。

    暗羽拔出了长剑,迎上了空中那个闯入者。

    那个雪鹤团的战士也在飞速的接近,但是,在接近时,却看见他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那个少年羽人在看见那双奇异的黑色羽翼时,眼神里蓦然有剧烈的震动。

    然后,欣慰似地笑了,少年伸开了双臂,迎上来:“三十年不见了,哥哥……”

    终于破晓了,然而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气。

    直到最后一颗星辰也隐没,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过身来,走入阁中。

    那个人睡的很平静……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纷扰他。花蕊夫人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的看他,看着这个号称英雄盖世的一代王者,许久许久,忽然莫名的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开国之王姬野死了,死得离奇,正史说他死于国政的劳累,野史说他死于刺杀,甚至有人说晋王谋划了整个过程。整个九州大陆,都为之震动。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于另一个从遥远北方传来的消息都为国人所忽视:在燮王死去的当夜,莺歌峡对面的昶国军队飞越了海峡,在两男一女三位羽族高级战士的带领下血战突围,带走了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国国君和遗民。

    然而,在燮国大局动荡的情况下,这一件事情几乎得不到重视,晋王忙着处理朝中错综复杂的权势关系,对于上报的几千俘虏逃亡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有力反应。

    历史的进程还在继续,无可阻挡——结束战国时代的最强武士“神武王”姬野死了,燮国举哀三个月。三个月后,晋王昌夜继位。

    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国开国君主的大葬。

    大臣们在争执了许久和考证了几百本古籍以后,终于勉强达成一致用“武烈”这个称号,可是神秘消失的钦天监西门博士却出现在议事堂上。青色斗蓬下,俊秀的少年显得有些疲惫,对着满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议:“用羽烈吧,燮王会喜欢的……”

    虽然对方曾是钦天监,但是礼部的尚书依然准备反驳。这时,朝堂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静静的重复:“不错,用羽烈罢……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商讨国家大事的场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晋王和西门都看向了太和殿外——那里,在辇道上拾级而来的,紫衣白发,却是燮王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

    “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虽然一直垂涎于这个女子的美色,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着如此多的老臣,晋王还是冷冷的说了一句。礼部尚书皱起了花白的长眉,叱道:“还是请赶快回拂香殿罢,贵妃!皇上和臣等在商讨国事。”

    “皇上?”花蕊夫人瞟了晋王一眼,轻笑了一声。目光停在熟识的占星师身上,对着西门也静微微一颔首,然后,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来,轻启檀口,一字字的说——

    “臣妾蒙先王重恩,今愿以身殉。”

    瞬间,朝堂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间顿住,看着这个紫衣华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样的话竟出自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这、这怎么可以!”下意识的,晋王脱口而出,气急败坏。然而,片刻的震惊后,旁边的几位重臣却呼了出来:“难得夫人如此贞烈!足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她微微低首,随着她的低首,长长的珞金流苏在绝美的脸颊边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臣妾愿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执灯者,请皇上成全。”

    “贵妃操行如冰雪,实为燮国之荣!请皇上成全!”礼部带头跪下请命,很快,几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俯在了丹樨下,红色的文官服饰和黑色的武官服饰如同海洋。只有那个披着青色斗蓬的占星师没有动,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好罢……准奏。立刻着有司安排贵妃的舍身事宜。”毫无驳斥这个提议的理由,看着如此美丽的女子,晋王还是只有那样悻悻地下旨。

    “谢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的微笑——不会的,不会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罢了。

    在商定了开国君主的谥号后,那些大臣又在商议该用什么样的词,给如此贞洁的贵妃。花蕊夫人淡淡笑着,退了出来。

    在从太和殿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已经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等她的占星师。

    “为什么不回昶国去?”西门也静问,深渊一般的眼睛里有莫测的光。花蕊夫人抬头对他一笑:“西门博士……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经黯了。不是么?”

    “莺歌峡那边,还有人在等你。”从来不喜欢多问别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却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来,花蕊夫人摇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轻轻道:“错了。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子的。”

    “他们怎么说?……是公主被暴君掳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吗?……有情人?”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来:“知道吗?大婚那一天,暗羽和我无法完成血誓……”

    她扬起了手,将手心那一道伤痕给占星师看:“按族里的规矩,大神官为我们祈祷后,割破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然而……我们的血滴到圣湖中却没有融合,而是各自分两缕沉入了水底!那是绝对不祥的……证明了暗羽他并不爱我。”

    她淡淡笑着,低下了头:“象我这样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者,又怎能让他看的起……也许,舞霓更配他吧?可惜那时候的我太嫉妒她……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和他一起战斗,才带着骖龙冲到了敌人的阵中,结果……还是被掳来做了敌人的玩物而已。”

    “从来我都是这样的无用啊。真是给昶国丢脸了……”花蕊夫人摇了摇头,落寞的笑,“连最后要杀燮王,也是没有成功——其实就算姬武神不来刺杀,我也不知道能否有勇气看他喝下那杯毒酒而不阻止……”

    “馥雅公主……”忍不住,占星师叫了一声,却无法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族人终于全部解脱了……结发簪我也给了舞霓——啊,其实早该给她的!但是我舍不得……就硬是霸占了那么些年。虽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动退还婚约的信物,以暗羽的为人,是会一辈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带领族人战斗下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对占星师笑着,眼光却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无尽远方的某一处,“西门博士,你说,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收场吗?”

    一边说着,花蕊夫人一边已走下了几级台阶。身后的人忽然出声:“可殉身做执灯人的话,灵魂将永世不得解脱。”紫衣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的继续走了开去:“没关系……反正无论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脚步很轻盈,轻的几乎象是用足尖沾着地面在跳舞。

    多缘顽福生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七)

    冰冷的海水无休止的拍击着陡峭的断崖,崖下的海水中,两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收敛了羽翼,冲洗着身上的血迹。那翅膀,一对是纯白的,而另一对……却是诡异的漆黑。

    “大哥……你的剑术果然很厉害!”羽扬一边皱眉,掬水冲洗着肩上的伤,一边诚挚的惊叹——海水里的盐份能很好的清洗伤口、并防止发炎,在号称罗刹海国的青州羽族战士中,海水浴是最基本的疗伤方式。

    暗羽没有回答,他向来是沉默的,如今,在面对将近三十年不见的同父异母兄弟时,更加的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看着莺歌峡深处——那里,海水下依稀可见沉入海底的昶国城市遗址。

    暗羽的眼睛里忽然有深邃的痛苦。

    “我不是你大哥……蒙也不是我的国家。从八岁开始,就不是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潜入海水深处,在羽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又已浮出水面,怀中抱着一具小小的襁褓……那是一个婴儿的尸体,在海天之战中随同地面上村庄沉入了海底,由于寒冷的气候,一直没有腐烂。

    “这里的人们给我一切,让我成长为一个战士。”暗羽的手,缓缓抚过孩子僵硬的几近化石的脸,那里,由于窒息和恐惧,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痛苦表情,凝固成雕刻。“而我,也不能保护好昶国……我最终什么也无法保护。”

    黑色的羽翼在他肩后展开,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暗羽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着血,他却没有理会:“或许我真是个不祥的人……昶国收留了我,所以它灭亡了……”

    “大哥,哪里的话!”羽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定他,一字一字的说,“听我说!在你和你母后离开三年后,真相大白了——不是你母后下的毒!是瑾贵妃啊!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毒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嫁祸给皇后!父王到死都很后悔!”

    暗羽的身子一震,手忽然在水下握紧……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动于衷的转过身去:“是么?……从来,我都不认为母后是一个能做出毒杀行径的女子……母后只是太骄傲,父王伤了她的心,所以她宁可不分辩、宁可去死。”

    他展开双翅,从海面飞起,淡淡道:“多谢你把馥雅的地图和结发簪带来,更多谢你和我一起战斗、解救出了族人——不过,羽扬,你该回到蒙国去了。”

    “大哥!”少年仰头看他,急唤,却始终不见他回头。羽扬长长叹息了一声,沉下了身子,让冰冷的海水来麻木全身的伤口。

    “暗羽,还好么?”看他从海中上来,舞霓关切的迎了上来,他拍拍她的肩膀,摇摇头。

    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彼此渗透,惟有相互扶持,才能坚持走过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这种相知相惜的情义,又岂是外人所能够了解……而且,又怎能让外人了解。

    “伤口还在流血。”在帐中坐下了,舞霓看着他肩头的伤。虽然由于过度的使用灵力,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变的有些恍惚,但是她从怀中抽出丝绢、想为他包扎。然而,刚一拿出丝绢,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那是馥雅的丝巾。

    用了族里的秘法,虽然看上去洁白的无一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会显示出上面的地图。

    那里记载着族人被关押的位置,和燮国看管昶国遗民的兵力分布图……如果不是这张确切详细的地图,他们根本无法用那么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间突破燮国的层层封锁,成功地将族人解救出来。这是她用十年青春换来的情报。

    “馥雅公主还在燮国……”气氛仿佛有些凝滞,许久,舞霓才开口打破了寂静,“她为什么不回来?那个暴君已经死了、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不是么?”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来。”帐外,银发的少年揭帘而入,将另一件信物放在桌子上,“结发簪她已经托我带回,并说……请转赠舞霓小姐。”

    帐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眼色瞬间万变。

    “将军,将军!不好了!”静默间,外面忽然有军士大呼,那样的惊讶和震动。暗羽舞霓同时站起——莫非,燮国已那么快的做出了反应?

    “将军!”当先的战士直冲进了帐中,没有顾得上礼节,重重的跪下。

    “什么事?”暗羽问,惊讶的看见来的不止是大批的战士,更有许多的族人和民众!

    “馥雅……馥雅公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战士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喘息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让暗羽的脸色起了不可抑制的变化。

    “馥雅怎么了?”舞霓在一边急问,眼神却复杂。

    “燮国召告天下,于十五日为羽烈王·姬野举行大葬——燮贵妃·花蕊夫人,作为执灯者殉葬!”看着那个先到的战士跑的说不上话来,后面族人中,有一个长老缓缓替他回答。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一直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昶国人耳中。

    暗羽惊住。舞霓惊住。连身为外人的羽扬也惊住。

    馥雅公主为了守护族人而做出的牺牲,昶国中上下皆知。那些刚从扬州被解救回来的遗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凭着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虽然被敌国掳走,但是在昶的所有百姓心中,这个小公主却始终犹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贵而圣洁。

    “馥雅……”不由自主地,他脱口低唤。

    陡然间,外面的战士和族人如同波涛般的齐齐下跪!

    “将军,请带领我们去救公主!”战士们以刀拄地,大声请求,眼睛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连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来,同声请战。昶国虽然是小国,但从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昶王。

    那个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儿侍奉敌国首脑而苟活到如今,终于回归故国后,却听到了女儿被杀殉葬的消息……十年了,这个慈祥的王者却老了五十年。他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他流浪到这个国家时的情景……

    热泪悄悄的溢满了他的眼睛。

    “将军,馥雅公主虽然失身于燮王,但是仍然是我们昶国光荣的女儿,也永远是您的未婚妻子!请将军带领族中战士,尽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没有说话,开口的是大神官。这个昶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带领着南斗神庙里的侍从们来了,请求。

    神官的请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回应:“战斗!战斗!”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伤而决然的笑意——正因为那个小公主选择了这样的路,所以,终此一生,他们两人注定无法结合。民众的呼声和意志,肩上所负担的责任和道义,仿佛看不见的巨浪,将他往离她越远的另一个方向推去。

    “好!那么我们就为馥雅而战!”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象征力量和战争的问天长剑,指天大呼。台下,欢呼和战斗的号角如同沸腾。

    海风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个人还是在喝着已经冷了的酒。军帐的帘子没有垂下,风卷着白雪进来,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静静的问,看着暗羽沉寂如水的脸色。

    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再次斟满一杯,却迟迟没有喝,一任雪渐渐落在杯中。

    “我去准备一下。”女子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帐篷。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声音平静而决然,毫无分辩余地。

    舞霓回头,坚定的一字一字回答:“从来,我们都一起战斗……到死都是!”这一次,要深入燮国的国都,面对百万天驱军团,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这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要留下,舞霓——为了这里的族人。”风雪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旋,然而他看向她,眼睛里却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炽热,“如果在战斗,那么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无论在何方。”

    她许久没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忽然,挣脱了他的手,来到案前,斟满了金杯——“那么,请满饮此杯,祝将军平安归来。”

    暗羽微微欣慰的笑了,端起酒杯:“也祝你永远美丽、一如今日。”

    风更大,杯中已积满了雪,两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头。帐外,挑出来随行去燮国的五百名战士已经列好了队伍,静静的侯在莺歌峡边的悬崖上,等待着出发。每一个人,都已经和亲人朋友做好了永诀的准备。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过同行的战士的脸,而每个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将军行礼。交汇的目光中,传送着说不出的决然和刚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昶国百里挑一的勇士,跟着他从海天之战后来到了莺歌峡这一端的青州,重新建立了昶国。然而,今日却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后悔,那么……他,也不能后退。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每一个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责任,更不能让国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须轰轰烈烈的战死。

    “出发!”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犹豫地下令。然后,飞翔的羽翼刹间遮蔽了天日。

    明堂辟雍。

    坐白玉雕琢的神龛上,华美繁复的衣饰堆砌,几乎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雕像——实际上,在神官念完了咒语、喝下了圣水之后,她知道自己也会渐渐石化,成为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执着长明灯,等待传说中的帝王“转生”到来的时刻,为他开启地宫通往阳世的大门。

    宏大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所有参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进行最后封墓前的祈祷。她无聊的四顾,看着这个不啻为旷世工程的燮开国皇帝的死后地下陵园。

    地上,是水银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峦,象征着九州大陆;

    顶上,是雕刻着的漫天星斗,苍穹变幻。

    墓室一共分三进,两处享殿,燮王的金棺远在最深处的内室里。

    那样大的地方呢……却只有他们两个人。果然,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寂寞啊。

    多缘顽福身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她的眼睛,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还是没有亮透,星星如同无数的眼睛,俯视着她。

    燮仁孝贞宁贵妃·慕容馥雅。

    她看见了神龛台座上刻着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谥号。

    花蕊夫人笑了,然后感觉到脚上的麻木,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语的效力,将渐渐的让她化为一尊冰冷的雕塑。

    麻木蔓延的很快,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肌肤一寸寸的变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坚玉。以后,这双石化的手,将永恒不变的执着那盏长明灯。

    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国。

    父王,舞霓,还有……暗羽看着星空,她渐渐不能呼吸,因为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星空的某一处,片刻不离。那里,漆黑的空无一物。

    “有敌来犯!有敌来犯!”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然而,却听见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骚动。金柝声响彻内外,跑动声、叫喊声,乱成一片。头部还能转动,她费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无数的雪白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广场上,一落地就和燮国的守卫军队展开了激战。当先一位男子,收敛了背上漆黑的双翅,用剑杀出一条血路,从沿着墓道奔了过来。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越奔越近的人,却仿佛象是在做梦。那个人在片刻间奔到了她身边,越过明堂上的水池,过来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腕,看着他在瞬间因为震惊而僵住。

    “是转生咒……没有用了。暗羽…暗羽哥哥。”她终于抬眼看他,轻声回答。她的双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着僵硬的形态。暗羽惊住,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连同玉石的莲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连着陵墓地基的岩石,丝毫不动。

    “馥雅……”叹息了一声,他抱紧了她。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犹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将要被永久的封印在这里了……千百万年,化为石像伫立。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记忆中那个被娇宠坏了的、粉妆玉琢的小公主。

    “暗羽将军,除非你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不然我是不会和你回昶国的——如果他们被遗留在燮国,那么我也要留在这里,尽我所能的保护他们。”

    “簪子,请转赠舞霓。”

    然而,十年后她所说的话,竟然已经是如此的不同。

    “馥雅,对不起……”忽然间明白了她经受过的痛苦和煎熬,他再也忍不住地对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从内心感到了怜惜和敬意。原来,十年以来,她也一直在为了昶国战斗,和他一起。

    一直挣扎于自己肩头的责任和道义,他却忘记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花蕊夫人笑了起来——麻木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然而挣扎着,她笑着回答:“暗羽……对于一直在战斗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停下来,深深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觉得抱歉,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说吧。”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暗羽简短的回答。

    花蕊夫人轻轻笑了,看着遥远的天那一边:“请、请一定要……活着返回昶国去和舞霓团聚……”她看着他、看着他颔首,仿佛看着三十年前风雪中的那个少年。

    她终于发现自己不再如此执着——有些东西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内,过了那段时间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在记忆中美好的东西,就让它只存在于记忆中吧。

    她终于可以解脱。

    视线都已经渐渐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际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哪一颗才是她已经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迹还是幻觉,她看见那个角落的某一处闪出了亮光,然后,有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光,坠落了下来——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微弱的笑了起来。

    暗羽抬头看着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征着命运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视着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才是馥雅所说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头。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彻底的寂静了。

    那一瞬间,他的泪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额头。

    “大哥,大哥!快出来!”混战中,封墓石缓缓落下,外面传来了羽扬焦急的呼唤。他竟然也不做声的跟着过来了吗?

    暗羽站了起来,不再低头看怀中的石像,却将一直揣着的那支玳瑁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然后,离去。不再回头。

    万斤重的封墓石擦着他身形落地,炽热的铜汁灌了进来,浇铸严密了每一条石隙。

    所谓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

    繁华喧闹的街市,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

    在车船来往频繁的金水桥上,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人却仿佛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安安静静的倚着栏杆、看着夜空中的漫天星斗。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人就是大燮最出色的星相者、西门也静。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他的目光停留在东北角,那一片空无一物的角落。那里没有一颗星辰……应该有一颗,不过也在十年前消亡了。人的命运与天上的星辰一一对应,星辰不能偏离其轨道,命运也不能超越其流程——然而,为什么黯了星辰,却延续着生命。做为占星者的他,又如何回答。

    看着那一处的也空,西门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纤长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

    然而,还没有等他估算好此刻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位置,在那一处漆黑的夜空中,陡然凭空闪现出了耀眼的光!所有街市上的人诧然回头,回首之间,只看见一颗银色的流星划过了苍穹。

    星辰坠落了……黯淡了十年之后,终于坠落了吗?

    那十年的挣扎,牵绊的又是什么?

    “哥哥,好漂亮的流星!”耳边忽然有清脆的童声,占星者回头,看见两个孩子趴在桥边的石雕栏杆上,兴高采烈的欢叫。那些新的生命,似乎对于死亡毫无意识呢。

    “那不是流星。”

    忽然,两个孩子看见旁边那位穿青色斗篷的少年转过头来,淡淡的微笑,映着漫天的星辰,眸子璀璨的犹如钻石。孩子们在瞬间竟仿佛被吸住一样,移不开眼睛。

    “孩子,那是战士的灵魂——”是那些在星空下某一处、“为了自己的信念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