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夫人见儿子一路走来,略有些热意,便叫一旁的侍女给他端了梅茶解渴,笑着回道:“还未及说些什么你便到了,不是说要跟广俊王一同打猎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尧暮野一口饮尽了梅茶,开口道:“广俊王身有不适,改日再去。”

  回答完母亲,他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玉珠,又对尧夫人道:“六小姐既然入了府,自当吃了午饭再走,她的手臂先前因为给我雕琢玉品受了伤,此番正好入府,容儿子带她去看一看伤情,我也自心安。”

  尧夫人笑着说:“既然你都安排好了,便带着六姑娘去瞧病吧。只是不知六姑娘的口味,一会叫厨下准备些可口的,莫要怠慢了客人。”

  玉珠低声道了句“不必麻烦,客随主便。”

  于是尧少与母亲和妹妹又闲谈了几句,便起身烦请六姑娘随着他去看病。玉珠看尧夫人并没有请女眷相陪的架势,正想开口邀请尧家小姐一同前往,可是尧夫人这时也站了起来,笑着对玉珠说道:“一会丞相夫人要带着她的千金来访,我与姝儿要去相陪招待,六小姐这里便要略有怠慢了,分身乏术还请六小姐不要挂在心上。”

  玉珠刚要开口说,既然府上来贵客,她不便打扰自将告辞了。

  可尧少却是将话拦下道:“母亲自管去忙,我来招待六姑娘便好。”说完起身陪着尧夫人一起前行到了花园门口,闲适地说:“上次丞相夫人提及喜欢柳州的红果,母亲不妨命人取些宫中新送来的红果酒款待……”

  母子二人说着话,玉珠更不能无礼插嘴打断,只耐心跪伏席上,恭送着尧夫人,且等着他们说完。

  可是说话的功夫,夫人带着尧小姐离开了花园,根本没容得玉珠开口告辞。

  她正起身想穿上鞋子,却听尧少对侍卫说道:“带留下六小姐的侍女去旁厅候着。”

  珏儿哪里肯放着六小姐与这尧太尉独处?可膀大腰圆的侍卫不容得她开口拒绝,见珏儿不走,单手拎提起小丫鬟的衣领,几步便被拎提出了院子。

  玉珠压根没想到尧少会这般无礼待客,穿好鞋子,正要举步也跟出去,被复又坐在席上的尧少用脚轻轻一勾。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栽入了尧少的怀里。

  “六小姐身子娇弱,总是摔倒,真叫人放心不下,恨不得时时护卫在小姐的身边才好!”说这话时,尧少低头看着玉珠,嘴角似笑非笑,最是叫人看得心里痛痒得想要给他一记耳光。

  此时院子里安静无人,只有繁花团簇,甚是清幽雅致,可是玉珠却觉得心里怦怦的跳动,真是不知这位二少下一步是要做何狂妄之举。

  她强自推开了二少,正色道:“二少这般是何为?莫非是想要学了乡间恶霸,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

  尧暮野看着玉珠满脸的警惕,竟是勾唇一笑,单手扶起了玉珠道:“既然我是恶霸,小姐怎么还敢上门?”

  玉珠被他牵住了左手挣脱不得,便尽量平静道:“夫人有命怎么敢不遵从,更何况刚刚蒙受君恩,我也是想当面亲自谢过尧少的费心安排,替玉珠办下了入宫碟牌的。”

  尧少顿了顿,欣赏了一会佳人的故作冷漠,径自起身,却大掌未松,入铁钳一般握住她的手,脚半踩着鞋跟,只当穿着便鞋,一路大步牵着她径自往花园一旁的院落走去。

  穿过几道月门后,便是一处开阔的月门,当玉珠被迫着走进去的时候,顿时愣住了。

  原来这院落里摆放着几尊体积庞大,尚未雕刻完的玉雕。可是玉珠却是一眼认出,这几尊玉雕正是父亲生前尚未完成之作,其中一尊是采用镂雕技艺雕刻的玉绣球。

  玉制的底座上乃是一个表面盘附九龙的圆球,透过龙身可以看到里面的日夜星辰,环环相扣,花样繁复,可每一处细节打磨圆润,叫人叹服叫绝。玉珠还清楚地记得,父亲雕刻此物时,曾经自豪地说,此物一旦雕刻完成,便可以水引之,浇灌其上,引动球心的星辰转动,而球外则会九龙飞舞,若九龙拱星环月,飞天环绕苍穹……

  此时无须尧暮野再牵拽,玉珠的双脚已经似被磁石吸引一般,径自入了院落,只用纤指轻轻虔诚地触摸这这些无声的器物,耳旁仿佛又听到了在父亲的工坊里,铁锥敲击石料的叮当声,和父亲那爽朗的笑声伴着一声声的“珠儿”,这难忘的回忆便夹裹着童年最熟悉的玉屑气息猝然而至,叫人难以抵挡。

  可惜现在物是人非,绣球也不过雕琢了大半而已,蓄势待的神龙少了雕玉人点睛的雕琢,便只能是一块死物,让人徒生遗憾罢了。

  尧少立在庭院前,修长的身子半靠在花树之下,直直地看着那犹如骤然进了仙境神洞,迷失得忘尽了世事的女子。

  那一张装惯了云淡风轻的脸儿此时闪耀着异样的光辉,整个人便又生动几分,尤其是那一双妩媚的眼里平添难掩的伤感,泪光闪动却强忍着不肯落泪的样子,竟叫人愈加垂怜。

  佳人沉浸于往事不可自拔,而他也被这眼前的温玉碧影迷醉而不愿自醒。

  唯有庭中玉兰花在风中摇曳飒飒弥漫着花香,花瓣如素娥千队,羽衣仙女纷纷飘摇而下,轻落在伊人乌发粉腮旁……

  有那么一刻,尧暮野突然觉得有什么钻入了心底,细微而不可察,转眼便是水过无痕……

  他默然静看了一会,最后开口道:“袁大师的遗作俱已散落不可寻,唯有这几件玉品因为尚未完工,又无工匠自认有功底可以接手,便闲置在了刑部的证库内,想来六小姐大赛在即,若是能观摩几件乃父遗作,定有裨益,唯有尽力如斯尔。”

  玉珠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收敛起微微外泄的情绪,郑重地朝着尧少深福一礼:“玉珠谢过太尉。”

  尧太尉看着这女子重新又变得拘泥守礼,眼神变得微冷,又停顿了片刻道:“可要叫人备下车马,将这些玉品送到小姐暂居之处?”

  玉珠慢慢摇了摇头道:“寄居院落狭窄,无处安放。”

  尧暮野看着她道:“若是小姐不嫌弃,便先放在某的院落里。此间是在下的住所,西边自有便门通往西巷,小姐下次再来不必再走南巷,径自入内便好。”

  玉珠微微睁大了眼,有些好笑地望着尧暮野,竟是不知他此话是从何而来,他的意思是,以后叫自己每次都不必通禀,径自去他的内院与之私会不成?

  尧少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内的眸光:“小姐此番入京,似乎是立意扬名,重振袁大师的雄风,可你寄居萧家,如今那萧家也渐失势,不可依靠。而温将军似乎是要迎娶圣上爱女,一时也对小姐顾及不遐,在下愿助小姐一臂之力,不知小姐肯否给在下这个机会?”

  这番与女子告白,却似乎只愿露水姻缘一场,绝无迎娶之意的话,若是放在西北保守的小镇,只怕是要惹得女子惊悸而痛哭大骂。

  玉珠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久闻太尉处事脱俗,无意世俗婚姻,如今一看,果真如此。只是玉珠不能免俗,虽然前次被夫家休离,却想要再嫁,此番进京也是为了寻得个合适的婆家,恐怕前途与太尉之愿相左,还请太尉见谅……”

  尧暮野伸手摘下落在玉珠头顶的花瓣,放在鼻下轻轻嗅闻,薄唇微微勾起:“适才听闻小姐在我母亲面前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事无巨细地袒露了前段姻缘的错失,让我这个听者不禁产生了错觉,只觉得小姐似乎无意再嫁,只恨不得就此坏掉了名声,绝了良门正户的姻缘才好……于是在下自然不敢拂逆佳人之意,只愿小姐垂怜,与我结交一场。可是现在小姐又一脸正色道,自己有一颗恨嫁之心,不由得叫在下彷徨,小姐之言,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心声?”

  看来自己与尧夫人相谈时,这位太尉大人已经是在花丛里旁听许久了。

  玉珠心内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的那张俊脸,虽然在微笑,可是眼角眉梢无不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小小下堂之妇,竟然无意入名动天下的尧家为妾,实在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若她是太尉大人,如此被接二连三的卷拂了面子,岂不是要发下雷霆震怒?

  她心知眼前这位并不是西北小镇街头的泼皮无赖,在这京城之中,就连皇帝也不若他权势滔天,对之稍有不慎,只怕难以与之相抗。只是不知自己此前已经拒绝了他,为何如今又旧事重提?

  但眼前的情形,他倒是犹如猫儿戏耍着自己利爪下的老鼠,并不急着吞腹入肚,对自己尚存几分礼仪。

  既然如此,她万不可激得他撕掉了最后的几分耐性,让自己落得后路皆无的下场。倒是要展缓一二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到了~~~~

☆、第25章

  幸而尧太尉似乎也并不想迫得这困在墙角的小鼠太甚,只赏玩够了她的窘迫便拉了她的手道:“走,去看看你的伤势吧。”

  说完就将玉珠一路领入了自己的屋内。这个向来鲜衣怒马的男子,屋内的摆设倒是出人意料的简素,除了摆布在墙上的长弓重箭外,有一面墙是檀木打造的书架,堆砌的书籍一直摆放到了梁上,一旁竟然支着长梯方便着够取书籍,可以看出这书架不是只用来充典门面的,因为梯子经常搬动,边缘和书架接触的地方被摩擦得异常光亮。而窗边的卧榻上堆砌着一摞泛黄的古籍,旁边用来批注的蟹毛笔犹带墨痕,架在笔山之上,窗外乃是一片翠竹,衬出了几分清雅之气,冲淡了悬挂兵器带来的肃杀之感。

  一直以来,这位尧少在玉珠的心目便是个世家傲横子弟的模样,虽然大家出才子,但也出不学无术,文武不通之辈。毕竟他们依靠着祖辈的荫蔽,便可以一辈子吃穿无忧了。与寒门子弟相比较,这些天生的贵子们总是少了几分拼搏之气。

  而尧少虽立下军功,原以为也不过是弑杀的武夫而已,侥幸得了军功而一战成名。可是这满屋子的书香,却可凭证了他的好读。

  打量之余,玉珠很是不自在,这等贸然进入男子的内室,甚为不妥。偏偏太尉无意维护她的周全,只泰然自若地拉着她坐在靠窗的软榻前,亲手替她解了缠缚在手腕的棉布,取下绑在里面的小竹片,摸了摸她的手骨,道:“看起来长得还好,已经愈合,但是你也不能太过用力气,这些日子你也雕刻了不少的玉品,总是该歇歇手……”

  玉珠未曾料到看伤的郎中竟然就是太尉大人,一时心内真是有些想骂人,只缩了手道:“奴家手粗皮糙,仔细莫要磨伤了太尉大人。”

  可是尧少握了那纤手不放,半挑着眉梢:“小姐当真是爱记仇的,我随口的戏言,你也记得……其实仔细想来,这手有薄茧也甚有好处……被如此玉手把玩一番,岂不是更加得趣?”

  玉珠虽然名义上成为妇人一遭,可是成礼以后,王敬棠对她总是以礼相待,犹如兄妹一般,就算是平素躺在一张床上,也是各盖了被子,并没有越雷池半步。是以她成为妇人的二年里也不识风月滋味。自然不大懂得太尉是希望她玉手把玩何处?

  但是总归不是什么好物,玉珠自然不会接问下去,只低头任凭这显贵的郎中检视一番,便说出来甚久,若再不回去,只怕会惹得爹娘担忧。

  而尧暮野也是甚喜欢玉珠此番的柔顺,此时窗外竹影萧萧,屋内静谧藏有如玉佳人,当真是如梦似幻一般的美事,他并不想迫得她做出拔簪刺桌那样大煞风景的举动。

  他生平的艳史不算丰足,但是每一段皆是佳人主动,他只需按喜好挑拣即可。虽然平日听得好友逢迎佳人之道,但也是嗤之以鼻,若是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鲜果,满嘴的果汁莹香,哪里会费心钻研采摘之道?

  倒是要留心如何不沾片叶,免得了情尽缘灭事后吵闹才好,若是不再欢喜,却要时时入府粘腻在身旁,真是折损了他从不委屈自己性情。

  这般不甚畅意,位列公卿权倾天下有何用?

  是以当初遇到这西北小妇,难得主动开口却求而不得时,他倒是头次觉得人生之不畅意,可以想知尧少心内的憋火。

  原本是立意离了西北后便不在想,被那拙劣玉物束缚了数月,原本该是酣畅淋漓消解一番,可是谁知回来后,再看昔日红颜,竟是索然无味,倒似被那解锁之人又套上了无形的枷锁一般,禁欲得如僧侣,只是每日都要出城狩猎,消解一番闷火。

  后来,他终忍耐不住,命人去打探那小妇近况,这才知她竟然随了温疾才一同赴京。

  自己堂堂尧家之子,贵为当朝太尉,竟是比不过那姓温的粗人?

  这么一想,心内的怒火竟如当年在城头被北人挑衅一般,如不杀敌千百,血溅长河,如何能心安?

  当下便是选了温疾才入京的日子,借着入城门的由头将这温萧两家分开。

  至于那门口的惊马,更是他见不惯那小妇想入温家的急切模样,便将随身的玉佩扔甩出去,打到了马腿上所致。

  而如今,那温疾才总算是识趣,不再来缠这小妇。没了贼子叨扰,尧少很愿意在佳人面前捡拾起几分儒雅。

  他原本的确是有些意思纳了这小妇入府,毕竟她不比自己以前相交之贵女,京中多风流,贵宅从不缺风韵往事。若是小心得当,婚前的小儿女私情倒是不影响以后再贵为一府当家主母。

  可是这小妇本就失了名节,在养父母家处境艰难,若是只一遭风流后,他撒手不管,也不知以后会是何等凄惨境遇。于是难得动心想要纳了她,养在外宅里也算有得容身之所。

  但今日听了她与母亲之言,这才知自己的一番好心,又要被这西北蠢妇尽数辜负了!

  不过,既然肉已经在案板之上,何必太过心急,叫她捡了笑话?是以当玉珠提出离府时倒也痛快地答应了。

  可是这番分别,怎么可不缠绵一二?便只温言索吻,迫得那妇人又与他唇舌纠缠一番才作罢。

  也不知她先前的丈夫是如何暴殄天物,竟似乎不曾传授她口舌之道。那小小的舌儿便像离了水的小鱼一般,混沌沌地不知甩尾摇摆,总是要他耐心缠绕吮吸,才会渐渐活络起来。

  若是这般,倒不必担忧这一番迷恋会沉溺得太久……尧少有些依依不舍地轻啄着松开那被吻红的樱唇时,心内倒是觉得自己的迷障破解之日不远矣。

  临行时,玉珠低声道,因为想要一心准备玉雕大赛,恐怕这几日都不能出门,总是备齐选材才稳妥,烦请太尉通融几日,她再答复太尉。

  如今尧少观这妇人,若盘中之肉,倒不急于一时大快朵颐,只笑着看着她嘴唇艳红,眼角生烟的模样,点了点头,便命人送玉珠主仆二人回去。

  珏儿这次入尧府可真是受得惊吓不轻。

  这尧家虽然是高门贵府,行事怎么这般怪异。那当家的主母,只任凭自己的儿子陪着女客,全无替人顾忌之意。

  而那为尧太尉更是无礼到驱散了她入门房,只一人陪伴着六姑娘,无礼至甚!这是要坏了小姐的名节啊!

  于是她便一直在门房里打着转转,只心急得不能手持双斧,一路劈杀入了后府,解救了小姐于危难。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了小姐被软轿抬回,那心里提着的一口气也是没有悬放下来。

  入了马车时,小姐的脸上并不见异色,还温言宽慰着她,说是青天白日,朝中一品的家中,又会发生什么过格的事情,但小姐犹豫了下,还是平静而郑重地告诉她,一会回家莫要将发生在尧府的事情告之老爷和夫人便好。

  就算小姐不吩咐,珏儿也是立意决口不提的。当下只忧心忡忡地望着六姑娘独自不语。

  与珏儿的忧思相比,玉珠的心情反而略放松了些。那尧少今日倒是坦白,说出了他心中所愿,也不过是求一个“色”字而已,并没有纳她入府之意。

  都道侯门深似海,那尧家的大门不好入,更是不好出。自己这等的身份若是入了尧家为妾,一旦被尧少厌弃,该是何等凄惨的下场,不用想也可知。

  她为人妇一遭,受够了府门里的勾心斗角,谨言慎行。唯此生不愿再嫁,若能替爹爹昭雪之后,只想返回西北守着自己的那一方田地,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每日雕琢美器玉雕,参悟内理,完成爹爹的下半卷遗作便好。既然如此,与那尧少虚以委蛇一番也无甚妨碍。

  那位看似随和的尧夫人倒是有趣,一旦得知她并不适合入尧家为妾后,倒是放任着儿子自去风流之意,大约是只要不闹得出了家丑污浊了门楣便好。也不知这般宽容大度,体恤亲儿的慈母,是经了什么风雨被生生磨砺出来的?

  她在那瑞国夫人的宴会上,倒是在许多妇人的口里听得一些关于这位尧少的风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