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你也听不懂。”魏文泽抬起另一只手,端过旁边的啤酒罐,单手拆开易拉罐,气泡便“滋滋”地冒了出来。

白沫一涌而出,沾湿他的手背。

他喝了一口酒,没有付钱的意思。

简云提醒道:“雪花牌啤酒,四块钱一罐。”

不知是发了什么酒疯。魏文泽拆下手表,放在桌面上:“劳力士黑水鬼,我拿这个抵债。”

简云把手表推给他:“表我不要,你拿走吧。这一罐酒,我送你了。”她惜字如金,态度刚硬,与印象中大不相同。

魏文泽后退一步,面朝灯光,与她对视。

他一言不发。左手拿着机械表,右手端着一罐酒,喝了两口,含糊不清道:“行了,我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独自进入夜幕。不多时,身影便彻底消失。

魏文泽无法概述自己的性格。但是有一天,他恍然发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只在简云的面前出现。

——听起来像一种讽刺。

他自认为这一晚只是一个小插曲。回家之后,生活还要照旧。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秦越派人跟踪他,将他的行程记录上交,报告到了秦越那里。

秦越疑心深重,当晚又听信了谢平川的话——谢平川是毋庸置疑的敌人,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好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秦越看不穿魏文泽。

收到的消息也令他失望。

魏文泽又跑去探望前妻,而且特意挑了一个点,挑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宋佳琪的下落不明,魏文泽还有这等闲心——联系几段前因后果,秦越不得不怀疑,魏文泽故意切断了宋佳琪这一条线。

当初他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卫董事长亲自搭桥,替魏文泽拓展人脉。如今靠山轰然倒塌,魏文泽倒是乐得轻松,回头还能和前妻叙旧,逍遥快活。

这就是秦越的新助理。

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叫人防不胜防。

秦越把烟头掐灭在玻璃缸中。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一口气。

几天之后,秦越指使了一伙人,在夜里九点左右,去简云的饭店闹事。秦氏集团的经营范围很广,认识一批拉帮结派的无业游民,想要收拾一个开饭店的小老板,简直易如反掌。

他们在店内挑刺,扔了筷子和饭碗,吓跑了寻常顾客。

碰巧那天是周日,简真也坐在店里。她没见过这种阵仗——立刻就嚎啕大哭。

“真真…”简云将她搂在怀中,让服务员去厨房报警。

可惜警察来迟了一步。

那帮无业游民已经跑了。他们砸坏了桌椅板凳,造成了一笔损失,又在饭店招牌上喷漆,画了一些奇怪的形状,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简云被气得手抖,胸腔也很疼。明明一天没吃饭,却丝毫不觉得饿——为什么会有人不按规矩行事?尺度一再突破下限,逍遥法外,心安理得。

她去警察局做了笔录。

这并非一桩小事。服务员偷偷打电话,打给了简云的前夫。

彼时的魏文泽还坐在家里,研究谢平川近期的行程安排,电话刚一接通,服务员便说:“简真爸爸,今天有好几个人来店里,又砸又骂,警察都来了,混混们都跑了…”

她刚从农村出来,满意目前的工作,老板包吃包住,还让他们加餐。之前的经历一帆风顺,于是突然的挫折,就让她蒙头转向了。

这名服务员哭泣道:“我都吓破胆了,真真也哭哑了…可是咱们饭菜不好,惹上什么大人物了?”

她没有等来任何指示。

因为电话被挂断了。

这样的大人物,魏文泽只认识一个。

他致电给了秦越。

对方恭候多时,开口第一句就是:“魏文泽,咱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了。你跟我耍把戏,暗地里私会前妻,把宋佳琪放在什么位置?我说她怎么失踪了…”

秦越不厌其烦地敲打他:“宋佳琪是卫氏公司的下一任接班人,你也知道,她那个性格,管理不了公司的,只能靠你。煮熟的鸭子飞了,你说我气不气?”

发泄完毕,他也不忘安抚。

话里话外,都是软硬兼施,威胁与利诱共存。

魏文泽像往常一样,哪有什么硬骨头,喜笑颜开地答应了。可是电话刚挂上,他便狠狠砸了手机。

手机屏幕磕在桌角,须臾就裂开——苹果真是不经用。

他刚来北京那会儿,也想要一个手机。可是手机多贵啊,他怎么买得起。简云便和他一起攒钱,不知攒了多久,买了一个诺基亚,两人竟然合伙用。

还一起打过诺基亚上的贪吃蛇游戏。

彻底通关的那一天,他们去南锣鼓巷转圈。穿梭于交错的老胡同,像是两条寻宝的游蛇。

魏文泽觉得,他最近回忆从前的次数,莫名其妙变多了不少。过分沉浸于往日,就是今天失败的证明——当然,他不会承认。

得知简云遭遇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徐白第二天上班,便听说了这件事。

在新一轮的升迁变动中,徐白被提拔为副经理,负责的事务比从前更多。她在办公室整理文件时,听到几位女同事闲聊:“公司对面的街上,不是有一家小饭店吗?昨儿个晚上,好像有一帮人闹事,据说搞得特别严重,老板都报警了。”

另一位女同事惊讶道:“谁的胆子这么大?”

徐白手指一顿,问了一句:“是那个家常饭店吗?”

“对呀,”女同事点头回答,“你也去过吗?”

何止去过。徐白还和老板娘是旧相识。

当天中午,趁着午休时间,为了探望简云,徐白离开了公司。等她走到目的地,就瞧见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店内整顿,暂不营业。”

四月正值仲春,满城杨絮飞舞,纷纷落落,恍然如大雪将至。

几团杨絮被风一吹,溜进了门缝之内,徐白站定了一会儿,忽而发现有人出来。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披着一件外套,头发盘得很高。她关上饭店的门,抬头看向了徐白,脱口而出道:“小白?”

“你还好吗?”徐白凝视着她,斟酌措辞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你可以告诉我。”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微风如水波荡漾,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简云面朝阳光,展颜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正在等结果。”

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重新装修一次,原来的环境不够好。菜谱改了一遍,又加了几道菜,你有空过来,我请你吃饭。”

徐白点头,继续和简云聊天。

她没看手机,不知道谢平川发了消息,约她一起吃午饭。

徐白和谢平川的喜帖已经印好,而且设计别出心裁,封面十分精美,写明了婚期定在六月份。喜帖发出去以后,全公司都知道他们好事将近。

谢平川越发光明正大。

今天中午,他谢绝了季衡的邀约,选择和徐白一起吃饭。可是徐白没有回复,他就准备打电话了。

季衡还在一旁念叨:“哎,你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等我去了上海研究所,你是不是要把我忘干净啊?”

谢平川按键的手指一停。

他的拇指差一点,就要按上通讯录里置顶的“小公主”。

“你想去上海?”谢平川问道,“前段时间,你不是告诉我,死也不离开北京么?”

没错。前一个月的季衡,扑在谢平川的办公室,扒着他的办公桌倾诉,声称自己离不开北京,离开北京之后,他就像生长在淮北的橘子,会变成一颗苦涩的枳。形单影只,逐渐枯萎,最后香消玉殒。

彼时的谢平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今天的谢平川也提醒道:“你不怕香消玉殒吗?”

季衡转了性子,错开他的目光,铁骨铮铮道:“不怕。公司需要我,我在所不辞。思乡之情,我会尽力克服。”

他拍了谢平川的肩膀,道:“我会想你的,我给你发微信,你别装作看不见。以后的每个双休日,我不能和你去打网球了,虽然我很早就发现,你更喜欢和蒋正寒打网球。”

谢平川闻言失笑。

他道:“假如你做好了准备,我也支持人事调动。上海研究所刚开始发展,你去助阵,我很放心。”

季衡就站在窗前,眺望对面的长街。他明白人生在世,难以圆满,知足常乐,切莫贪心。

思维一霎飘得很远,飘到了十八岁的夏天。那个在公园里被人欺负,豆浆洒了满地的女孩子,如今也成为了负责任的母亲,经营有方的饭店老板。

他最好的朋友即将结婚,他应邀出任伴郎。公司再一次度过难关,计划在明年上市,未来的发展欣欣向荣,前程恰如繁花似锦。

于是他忽然笑了,像平常一样豁达,出声和谢平川告别。

季衡去上海研究所,其实是接受升职。年薪比现在更高,还有股份加持,恒夏一向待他不薄,他心里很清楚,就是舍不得北京。

也舍不得这里的朋友。

谢平川目送他走出办公室。片刻之后,他查了徐白的定位,亲自下楼去找她。

徐白坐在简云的饭店里——今日他们不开张,清理了桌椅板凳,厨师和服务员都不在,简云亲自下厨,做了两碗番茄牛肉面。

一碗给徐白,一碗给她自己。

两人分坐对面。高汤的热气蒸腾,浮起光亮的油点,牛肉融入番茄汁,口感变得更鲜嫩,衍化出绝妙的风味。

简云给徐白拿了一瓶辣椒。徐白欢快地接到手中,舀了一勺,放进自己的面碗里。

汤汁越发醇厚,香气也更浓郁。

谢平川进门时,徐白正在吃面。

她叼着一根面条,扭头看向了谢平川…她其实有些奇怪,为什么每一次,无论跑到哪里,谢平川都能找到她。

徐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谢平川和她的心灵感应。

她觉得甜蜜又开心,分外热情道:“好巧啊,你也来啦。”

谢平川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和简云打了一声招呼。他没怎么客套,直接走到旁边,坐在了徐白的身侧。

简云多下了一碗面,刚好能分给谢平川。与此同时,徐白还不忘挑明:“这是老板娘亲手做的,非常好吃。”

谢平川尝了一口,客气地称赞道:“确实很不错。胜过了公司的食堂。”

徐白点头,表示赞同。

她用筷子搅拌面条,顺便问了一句:“你有扩张店面的打算吗?”

简云抿唇而笑,道:“分店快要开张了。要是有机会,这家店我也想扩张,再搞大一些,换一块牌子…”

她的门店处于好地段,周围有不少上班族,会来这里解决三餐。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店内人手和座位都不够。

谢平川则有另外的考量:“我们公司的食堂不负责晚饭。技术部经常加班,习惯了零食和外卖。”

这只是理由之一。

谢平川没有提魏文泽。他道:“假如你有合作的想法…”

简云闻言诧异。

谢平川却笑了。他和魏文泽气质不同,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精英感。再加上外表出色,谈吐得体,就事论事的时候,很容易惹人关注,完全认同他的话。

简云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委婉拒绝道:“合作这一块儿,要讲分工,要谈合同,我最近太忙了。”

徐白是唯一专心吃面的人。她只觉得真好吃呀,辣椒配牛肉,快活似神仙。

当然她没有只顾着吃。旁听了谢平川和简云的对话,徐白忍不住劝说了一句:“这个你不用担心,可以交给谢平川的秘书,不是恒夏的投资,算我们的合作。”

徐白有理有据道:“等你们发展得更大了,也能提供更多的选择…虽然街上还有别的饭店,但是我相信你的选材、口感、备料,都是这一块儿最好的。”

她还和初中时一样,双眼清澈而明亮,莫名给人以信任感。

简云在当天同意了接受投资。她并不清楚谢平川有多少钱——秘书发给她的邮件里,合同条款被清晰罗列,兼顾了双方的利益。

这样一份完美的合同,不像是一个草率定论,更像是筹备了很久。

由于得到了充足资金,简云的饭店发展很快——她对恒夏员工打九折,而且免费送餐上门,凭借一张工作卡,就能享受特殊优待。

这种微妙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给了秦越。

那几日,秦越心烦意乱。

他们公司的业务谈判,不幸被人泄露了底价,这是商场大忌中的大忌,瞬间让集团损失了几千万。

然而知道秦氏集团底牌的人,算来算去,十个手指也掰得过来。

魏文泽算是其中之一。

他具有最大的嫌疑。

秦越坐在总裁办公室里,旁观魏文泽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他当初让魏文泽成为助理,承受了来自长辈的压力。

他们秦家这一代,不止秦越一个男人。只是他一贯优秀,备受期许和青睐。

他绝不容许自己犯错。

更不容许自己从云端跌落。

魏文泽在专心归纳档案时,秦越便坐在总裁椅子上,含沙射影道:“马经理啊马经理,说好了马到成功,结果他落马了。七千万的大单子,因为透露了底价,全部打了水漂。”

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是在责怪…业务部的马经理。

然而魏文泽心知肚明,老板正在怀疑他。他无法自证清白,只能委曲求全。

秦越的桌上放了一尊地球仪。那是欧洲订做的纯手工款式,倾斜的横木被打磨光滑,经纬线的脉络十分清晰,他用指尖划过球体,忽而冷笑道:“抢我们业务的那伙人,来自苏氏集团。不得不夸一句,苏乔好手笔,现在八成在庆祝吧?”

他抬高了音调,重复一句道:“八成在庆祝吧,你说呢,魏文泽?”

言罢,秦越面无表情,推倒了地球仪。

球体由玻璃制成,掉落的那一瞬,砸到了桌子边角,碎出一道裂痕。

魏文泽默不吭声。

他试图圆场:“苏乔上任不久,人脉广泛,手段高明…”

秦越发出一阵笑声,反讽道:“什么人脉和手段,能伸进咱们公司里?”

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恒夏与苏氏集团沆瀣一气,交往甚密。再分析魏文泽近来的表现,简云饭店对恒夏员工的优待,秦越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无法理智地思考。

但他仍旧保留一丝清醒,不断地催促秘书,尽快调查出真相。

没过几日,秦越就收到了匿名举报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和魏文泽有关。

这些邮件并非捏造,全部发生在前两年,魏文泽窃取秦氏集团的消息,上报给了XV公司。

如今的XV处于穷途末流,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被Inflection公司收购。秦越以为,这都是他们XV活该。

他看完了邮件,怒火中烧,简直想杀人。

魏文泽擅长交际,精通于察言观色,他和秦越相处时,能让秦越悠然自得。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秦越对魏文泽的戒心,也没有对旁人那么高。

秦越思绪复杂,因此尚未想到——这些邮件证据和底价泄露,全是恒夏从中作梗的结果。

他把魏文泽叫到了办公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已经不适用于秦越。他面对着魏文泽,直呼其名,奔向主题:“关于这一次商业泄密,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解释什么呢。

没有做过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