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露开了一条缝,夏悠握着门把手,轻轻推开门。

声音很小,但仍旧惊动了里头的人。

“你来了啊。”

霍岐南坐在地上,一手握了块木板,另一手攥着个螺丝刀,忙碌着手上的活计,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抬一下。

夏悠走过去:“在干什么呢?”

“哦…”他一门心思地干活,额上沁着汗珠:“这两天没进来看,才发现挂那幅画的画架坏了,散了一地。我正修着呢。”

“怎么不让管家找人去弄。”

“你的东西,别人碰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夏悠白他一眼:“那幅画你不就让别人修了吗?”

霍岐南勾唇,抬眸朝她一笑:“这好歹也讲求力所能及,力所不能及的,就真的只能让别人代替了。”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他站起来,将画架的轮廓摆正:“修个画架还不是难事,当年我记得你画架坏了,也都是我帮你修的。”

提及当年,夏悠一怔。她悄悄往四周一望,才发觉她以前那副丹顶鹤的画,正因为没画架摆着,被霍岐南安放在了窗台边,挺稳得,不怕掉下来。

霍岐南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忙完活,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还记得,你恋旧,画架总是喜欢用到不能再用了,才舍得丢。想来,这画架当年浸过水,跟着你我摔了不知道多少个跟斗,到现在为止还好好地,也算是画架中的老古董了。”

夏悠正对着那张画,画面场景横陈在她的面前。画上,腾飞的鹤,还有底下浑身湿漉的男人,恍如昨日重现。

不由自主地,她低声打断了他,说了一句话,恍惚像是感慨。

“霍岐南,我当年真的是好喜欢好喜欢你。”

霍岐南微楞,笑着从背后抱住她。生怕手上螺丝钉的机油,沾到了她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悬空着手,不去碰她:“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了?”

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朝着他,声音像是在娇嗔:“那时候,你把湿衣服披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男人,连浪漫都不会。”

“碰见你的时候,没谈过恋爱,一慌就什么都顾不着了。”他低笑着解释。

夏悠明明皱着眉,却笑意浅浅,仿佛要从眼角开出花儿来:“给女孩子披衣服,偏偏还披得是湿衣服,你肯定也是开了先河,这不摆明了要把人弄感冒吗?”

“没追过女孩,经验不足。”

“霍岐南,我当时就在想,这男人可真是蠢没救了,所以我得勉强发发善心救救他。谁知道,当时一救,就把自己赔了进去,后来…”话到唇边,夏悠却忽然止住。后来的一切,提及起来,就像是一场毁灭,夏悠终是不忍揭开自己的伤口。

霍岐南也明白,夏悠那个欲言又止的后来,是意味着什么。

他唇边的笑逐渐隐退:“小鹤,对不起。”

“你有你的顾虑,我有我的执着,别跟我说道歉。”夏悠抿着唇,像是有话难以启齿。片刻后,她才艰涩地开口:“霍岐南,我只想问一句,当年我们的相爱,你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十分。”

男人笃定的语气,类似诺言。

“谢谢。”夏悠嘴角弯着笑,很突兀地朝他道谢。

灯光朝下来,映在夏悠的眼睫上,落下了一层纤长的影子,气氛静谧又安静。两人距离很近,霍岐南连呼吸都谨慎万分,生怕打搅了这一份安宁。

许久后,他才慢慢地吻上了她的唇,认真动情的模样,仿佛在品尝这世上最好的美酒。

沾了机油的手,抚上她光l裸的脖颈,开始脱她的衣服。淡淡的机油气味绕在鼻尖,并不难闻,反倒像是股酒味,令人迷醉。

身后的拉链被解下的一瞬间,夏悠被他推倒在地上。担心地上遗落的木刺,扎到她的身上,霍岐南特意脱下自己的衣服,铺陈在地上。

他欺身向她,望着眼前男人的容颜。夏悠忽然呆呆地凝望着他,眼里像是含了水光:“霍岐南,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努力经营的一切都毁了,害你一无所有。你还会爱我吗?”

“不会。”他微笑着,握住她盈盈不堪的柔软:“因为不会有这么一天。”

“但愿吧。”夏悠低笑。

夏悠还是心软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联合周湛打压霍岐南的计划,仍旧是让她对他心有不忍,甚至是…心疼。这种感觉,她明白,是因为爱。然而,复仇注定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她只能试探,却绝计不会反悔。

霍岐南往她胸l前用力一捏,冷不防地,夏悠嘤咛了一声。

“小鹤,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再次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她压抑住情动,认真道:“不会。”

“很好。”他吻住她的脖颈,手指开始一路往下:“小鹤,我们是同一种人。”

夏悠只是笑,却不言语。

他进入她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恰好扫过窗台上的那副旧画。月光之下,那幅画仿佛透过了光,亮堂堂地,像是要将两人带进回忆里。

只可惜,从前那么好,却也只是从前。

**

市政府bd的项目,即将开展公开招标会。

近半个月来,周湛花了很多功夫在关注这桩案子。他全身心地将投入进这个案子里,甚至连之前的高速公路案,也被他空置在一边,为得只是专心靠着这场项目,一次性,直接将霍岐南打道。

政府那边,周湛通了门路,让对方特意垂青于周氏集团。同时,经由方致晟向夏悠透露的内部消息,周湛得知了霍岐南关于这个项目的标底价。标底价接近十个亿,高到惊人!

与此同时,周湛也隐隐明白,出到这样一个高价,正是因为陵川集团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态,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投注了进去。

周湛勾唇一笑,如此,正好也是周氏集团打压陵川集团的最佳时机。

若是这个投标案被他拿下,怕是陵川集团,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甚好,甚好。

公开招标的那一天,周氏集团以十亿八千万的价格,成功拿到了这桩案子。

然而,当投标会结束,周湛与霍岐南擦肩而过时,霍岐南却忽然朝他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不知道为何,周湛那时候觉得有些心慌,却又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明明…赢家是自己啊。

**

结束投标会后,方致晟负责开车,霍岐南则坐在后座。

霍岐南随手翻阅着杂志,纸张页面摩擦,沙沙地响。

方致晟拧了一记车钥匙,发动车子,迟疑地问了一声:“先生,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不需要了,静等收网吧。”

霍岐南头也不抬,继续翻阅着手上的杂志,纸张匆忙地翻着,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须臾之后,车厢内翻页的声音终于停下,彩页杂志里,露出夏悠一张好看的侧脸。

照片取景与柘城自然保护区,如果霍岐南没记错的话,这张剧照取自于夏悠和他合作的那本纪录片。

照片里,她蜷缩在半人高的芦苇丛里,一手抱着膝,露出了半个侧脸。而另一只手,则是撑在膝盖上自然地伸展着,在她微张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正好一只丹顶鹤从空中飞过。画面捕捉到位,近景远景交融,令那只鹤仿佛是从她的指尖流走,再配上她美到窒息的侧脸,令人心动。

霍岐南就那么看着,时间也仿佛停了。

许久后,他才从思绪中抽离,听到方致晟在说话。

“先生,其实我不太懂,您为什么要使计让周湛关注bd投标案,甚至还让他一举拿下。明明那个项目,分明是一个非常有油水的项目,如果让我们获得了…”

霍岐南打断了他:“你难道不觉得,那个价格有猫腻吗?”

方致晟叹了一口气:“十亿多,确实高了些,但后期盈利也是大有可观。”

“那你有想过,已经包揽下高速公路投标案的周氏集团,还能吃下这么一块大肥肉吗?”

“先生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方致晟不解。

霍岐南漫不经心地说:“我问你,高速公路投标案,周氏集团花了几个亿?”

“八亿。”

方致晟皱着眉,回答了霍岐南的问话。待回答完之后,他才恍然发觉了事情的蹊跷,不由笑了:“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了。任何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十八亿砸下去,资金周转怕是也不灵光了。这时候,只要我们折腾出一点纰漏,那就…”

“对。”霍岐南轻点着头,唇角笑意愈发地浓:“这一招可以叫声东击西,也可以说…是调虎离山。”

“先生你之前是怎么确定,周湛真会上我们的当?”

霍岐南胸有成竹:“之前高速公路案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信任夏悠,这是一个诱饵。后来,夏悠试图利用你,这也是诱饵之一。怪只怪周湛自己太贪心,想走捷径,试图借此一次打倒陵川集团。”

霍岐南勾唇一笑:“要知道,吃太多了,可是会胀的,万一吐出来,可就不好了。”

“先生妙计。”

霍岐南不说话,只是低头看向照片上的夏悠,有些心动地出神。

须臾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合上了杂志,开口道:“阿晟,车上的车载电视能用吗?”

“能。”

“帮我调频,调到盛城卫视。”

“是。”方致晟一边鼓弄着车载电视,一边问:“先生怎么忽然想看起电视来了?”

霍岐南不咸不淡地说:“之前小鹤在柘城拍得那部纪录片要上映了。”

“是这样啊。”

方致晟将车载电视打开,调频到盛城卫视。这个时段,是纪录片播出前的广告时间,广告漫长又无趣,令人等得不耐烦。

然而,就在等待广告结束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一条午间新闻差了进来。

盛城某区正在建造的高速公路路段发生工程事故,事故造成伤亡不明,工程严重损毁,疑似用了低价掺杂的钢筋混凝土。

而涉事偷工减料的建筑集团,正是周氏集团!

方致晟惊在当场:“先生,居然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这下周氏集团,怕真是要倒了。”

闻言,霍岐南却淡淡一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老天爷这种东西。”

之后,霍岐南又轻巧地吐了四个字。

“事在人为。”

方致晟难以置信:“先生,是你?!”

第45章 .

第四十五章

得知高速公路路段的工程事故时,夏悠正和周湛在一起。

两人相约在周家宅院,原本是为了商讨下一步整垮陵川集团的计划。

然而,意外打开电视看到了如此消息,不由惊在当场。

客厅里,夏悠紧盯着电视屏幕,急切道:“怎么会这样?”

回想起在投标会上,霍岐南那诡异的笑容,周湛脸都白了:“夏悠,我觉得,我们可能是中了霍岐南的调虎离山计了。”

“怎么回事?”

“为了对付霍岐南,我花了许多精力在bd投标案上。所以,对于之前高速公路的案子,我就疏忽了,谁知道…”周湛猛地一拳,打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硬物与皮肉碰撞,声音闷闷地:“一定是霍岐南,一定是霍岐南疏通了我手底下的人,故意折腾出了这样的纰漏!”

周湛话音刚落,他口袋里的手机就蓦地响了起来。

他划开屏幕,顺手接起,电话那头的助理,口气慌张:“周总,不好了!高速公路案出了工程事故,我们周氏的股价连续下跌。之前bd投标案的十多亿又划了出去,现在财务部传来消息,资金已经不流通了!”

客厅里很安静,衬得电话里头的说话声仿佛是一道催命剂。助理焦躁且手足无措的问话,连身旁的夏悠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了。”周湛紧皱着眉,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周湛扶着沙发,整个人以一种无力的方式仰躺在沙发上。他眼神灰败,连鼻梁上那副金丝边的眼镜,也如同失了光。

他许久不言,脑海里闪过无数对策,但在仔细捋过之后,却终究发觉并不可行。那一瞬间,周湛忽然觉得,周氏集团当真是被他绕进了死胡同里。资金周转那么重大的问题,却因为他当时对整垮陵川集团的得胜心太强,而一时疏忽未能重视。到如今问题败露,才开始思考对策,怕是为时已晚。

夏悠立在一旁,忍不住担忧:“现在打算怎么办?”

周湛扶着额,面色凝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立即注资周氏集团。”

“找谁?”

“老爷子有个交好的朋友,是盛城银行的行长,如果他愿意帮忙的话。”

“老先生的朋友,自然好说。”

“以老爷子和他的关系,我确实有八成把握。只可惜…”

“可惜什么?”夏悠声音迫切。

周湛摇头:“他现在人在香港,要去说服他,并拿到注资的签字,少说也需要十个小时。然而,要拖延陵川集团,拖延霍岐南十个小时,却是个难题。”

夏悠眉心紧蹙,她不置一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以后,她才轻启唇,唇缝开合之间,她的声音并不大,周湛却似乎听见了她嗓音里最坚决的笃定。

“我想我能帮你。”

周湛一怔:“帮我什么?”

夏悠说:“帮你拖延住霍岐南。”

夏悠仔细想过了,若是周氏倒台,就意味着父亲的仇再也报不了了。夏悠舍不得失去这样的机会,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夏悠根本不想看见周氏陷入危机,更何况这样的危机还是因她而起,光是想起周老先生凝眉沉重的模样,夏悠就觉得痛心。

无论如何,只要力所能及,周氏集团她都要帮一回!

周湛听出了夏悠口中不寻常的笃定,眼神变为试探:“你打算怎么帮?”

夏悠勾唇浅笑,但笑靥却是苍白的:“我是个女人,我能怎么帮?”

又是虚晃的一笑:“除了□□,我大概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周湛微愣,察觉出异常,一双拳头攥得死紧:“难道之前窃取投标底价,你用得都是这个方法?”

夏悠挑眉轻哼:“之前在周老先生寿宴上,你难道看不出来霍岐南对我有意思吗?”

“夏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周湛,物尽其用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第一次,眼前的夏悠,让周湛感到了心疼的存在。

他不屑于要她出卖自己,怒声道:“这是我们周氏集团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这样!”

闻言,原本面目平和的夏悠,却忽然变得暴戾起来。她踮起脚尖,猛地一把攥住了周湛的领带。她盯着他,一双眼睛,睁得浑圆。

她咬着牙,字眼一个个从唇缝里蹦出来:“周湛你要记住,我付出所有,下赌注在你的身上,不是为了保全我自己。而是我要你,要你一定整垮霍家,整垮霍岐南!”

她说:“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我只能靠你。只要能整垮霍岐南,用尽一切办法都值得。”

说完,夏悠才缓缓松开周湛的领带,声音中的怒意一并逐渐退去。

她转身,走向周家宅院的门口。她背对着周湛,看不清表情,连声音都不辨喜怒。

她弯起手肘,撩开衣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周湛,你去香港找人吧。从现在开始,十个小时,我帮你拖着。”

夏悠缓步走向门口。彼时,室外炽烈的日光,从外头照进来,夏悠逆着光走出去。周湛站在客厅里头,仿佛看见夏悠走进了一条充满光亮的隧道里。

那一瞬间,夏悠的背影,与周湛记忆中的那个人无端重合。

不自觉地,周湛脱口而出:“夏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很霍岐南。”

门口的夏悠身形一顿,须臾后,终于坦白。

“他害死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