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立刻带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汉上来。那位老汉穿着葛布衫,踉跄着跪下,畏畏缩缩地看着周围,想必是从来没到过御前。

“草,草民见过圣人。”老汉说完,便趴在地上,不敢再动了。

贞元帝威严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那老汉哆哆嗦嗦地回道:“草民本是火袄教总教的一名护法,跟在圣女的身边做事。火袄教出事以后,草民弃暗投明,一直安分守己,再未提过火袄教的旧事,还请圣人明察。”

“今日找你来,并不是问你这些。你回头看看,是否见过那个人。”崔清思说道。

那老者闻言,胆怯地回头望了一眼,与李绛四目相对,一下惊起:“你不是常来总教的那位郎君么?这么多年,你的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我们在圣女那儿见过几次的,我对您印象很深刻。这位,这位可是那个你抱走的小郎君?”老汉又往李绛的身后看了一眼。

李晔从未见过这个老汉,疑惑地问道:“您认识我?”

老汉笑着点头:“你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还是我把你交给这位郎君的。那个时候你太小了,身体又弱,连哭的声音都不大呢。”

他在那里自说自话,李绛忽然想起来,当年圣女的身边是有一个人,但时隔多年,印象早就不深了,无法断定是否乃此人。李绛冷哼一声:“舒王妃不知从何处找来这么一个人,胡乱指摘,混淆视听,不足以服众吧?”

李谟摆了摆手道:“李相别着急,不妨听听他所言,再做判断不迟。天子面前,不得妄语。这个孩子的来历,你且说说看吧。”

老汉回忆道:“火袄教在鼎盛时,教众有数万人,在长安也算是极有势力的。那时,火袄教的圣女跟朝中许多官员都来往甚密,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那些在当时就已经被除掉了,可暗地里的还有些漏网之鱼。这位郎君就是其中之一。他跟圣女似有私情,我曾不止一次亲眼见过他们相处时的情景。”

“荒谬!你既说我是私下与她来往,又如何能让你看见?”李绛反驳道。

那老汉倒也不慌不忙地说:“因为我是圣女最得力的手下,她很信任我,还会告诉我一些秘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雨夜,你抱了一个包在青布襁褓里的孩子来请圣女医治?后来你几次三番来询问那个孩子的病情,圣女都不肯让你见。可你不知,你抱来的那个孩子早就死了,还是我亲手埋的。”

李绛浑身一震:“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现在还能记得埋孩子的地方,只要派人去,必定能找到他的骸骨。圣女将那个孩子身上的手镯,长命锁等物都取了下来,还检查了他身上的胎记,而后找了一个体弱的孩子交还给你。孩子的容貌本就变化大,更别说阔别一年之久,连亲生父母也无法分辨出来的。”

李绛倒退了两步,几乎站不稳,幸而被身后的李晔扶住。他很想再次呵斥老汉胡言乱语,可这些细节说得分毫不差,犹如亲眼所见。他从未想过那个女人竟敢调换他的孩子,这个惊天霹雳,震得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同样震惊的还有李晔。他原本也不信,只觉得是舒王的计谋。可看到父亲的反应,便知那个老汉所言,恐怕并非全然是假。若他所言为真,那自己便不是李氏的血脉,也不是李四郎。那他到底是谁?又从何处来?

这二十多年来,他虽离家寡居,并没有得到家人多少的庇护。可他有名有姓,有父有母,不至于像是无根的浮萍。可今日,有人告诉他,他的身世是假的。他根本不是李晔,当朝丞相之子,而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野种?

这有多么荒诞可笑!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诵此时开口问道:“你可知,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

老汉摇了摇头:“草民也不知圣女从何处得来这个婴孩,也许只是从普通农人家里抱来的。可我知道,圣女跟这位郎君,绝非泛泛之交那么简单。他们之后还往来了数年,直到火袄教被朝廷剿灭。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清查火袄教总教的,便是这位郎君吧?他借由此立下大功,飞黄腾达。”说到最后,那老汉的口气里已经有几分鄙夷。

“圣人,请听臣一言。”李绛跪下来,暂时不去想李晔的事,而是为自己辩白,“实情并非如此。臣是奉旨行事,根本不存在杀人灭口一说。何况臣当时只是一个小官,有何可利用之处?”

贞元帝一时也无法判断,对舒王说道:“李卿说得也有道理,不能凭此人的三言两语,就让朕降罪于当朝的重臣。”

李谟嘴角噙着笑意,拱手拜道:“圣人,若是当事人之言,可否取信?”

“当事人?那火袄教的圣女不是早就已经身死,哪里还有当事人?”贞元帝奇怪地问道。

崔清思回答道:“火袄教圣女的确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她有一女尚在人间。日前我也是刚得知此女的身份,她便是被度支员外郎收为妾的刘氏。她此刻就候在殿外。”

“既然如此,便宣她进来吧。”贞元帝不满地看了李绛一眼。因为李昶的事情,他对李绛本就心存不满。可念着这么多年,李绛在朝为官,任劳任怨,本有意等风波平息了,就揭过此事。可现在居然扯到当年火袄教和延光的旧案,他就无法容忍了。

刘莺大腹便便地走进殿中,本要下跪,贞元帝说道:“既然你有身子,就站着说话吧。”

“罪女不敢。”刘莺低头道。

“朕并非残暴不仁,何况法不及孕者。你将你知道的事,说出来便是。”贞元帝道。

刘莺应是,这才缓缓说道:“罪女的母亲是火袄教的圣女,当年李相带人来查抄总教的时候,母亲侥幸未死,逃到朔方一带,被一个好心人所救,生下我。母亲临死前告诉我,当年李相想利用她和延光长公主建立关系,便帮忙收买很多官员为延光长公主所用。因此延光长公主出事以后,李相立刻就想到要封住我母亲的嘴巴,赶尽杀绝。”

“你休得胡言!”李绛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他现在总算明白,刘莺是舒王安排进府的,难怪调查身份的时候毫无破绽。他若肯为舒王所用,刘莺便会是一个眼线。而若他不肯乖乖就范,她就如同毒蛇一样,会反咬一口!

刘莺不理他,继续说道:“我之所以委身李府,就是想找到当年他与延光公主勾结的罪证,无意中发现他与武宁侯府联合杀害了我的异母姊妹,还发现这次吴记柜坊的事,他也牵扯其中。这是我找到的他与武宁侯秘密贪分国库所得的账册,请圣人过目。”

刘莺说着,从袖中将账本取出来,递给了身边的宦官。

李绛瞪大眼睛,颤抖地指着刘莺:“你,你竟然伪造账册?吴记柜坊的事情,我从未插手!”

“李相高明,自然懂得把自己撇清。可这是我从您书房的暗格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证据。”刘莺淡淡地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有今日。”

贞元帝将账册匆匆翻了几下,看得无名怒火起。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绛,他也懒得管这账册到底是真是假,只一把扔到李绛的脚边,大声喝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你教子无方,其身不正,安敢忝居相位?”

第98章

“臣冤枉!”李绛大喊,整个人伏在地面上。此刻, 他竟然有些庆幸没有投靠舒王那边。如今这些, 只是欲加之罪,他最多是被削官。而他若真的为了李昶变成舒王的人, 最终只会落得跟武宁侯一个下场。

贞元帝让人把刘莺和老汉带下去,也不说如何处置, 自己在宝座上来回踱步。

站在后面的李晔漠然地看着气定神闲的舒王。他们从进殿开始, 就完全被李谟牵着鼻子走,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压下来,又是天子心中最敏感的往事, 无论真假,天子都会降罪于父亲。现在,父亲无论说什么, 都不会被天子接受。

他若什么都不做,今天必定是一场败局。可他若开口, 以舒王的精明,很可能看出蛛丝马迹。但眼下,顾不了这许多。他刚要开口, 却被以头抵地的李绛看了一眼。那目光是要他沉默的意思。

这时, 门外的宦官忽然喊起来:“广陵王, 您不能进去!”

“都给我让开!”一声力斥刚落,李淳便冲进了甘露殿里, 前后有几个宦官试图阻拦他。李诵惊得站了起来, 李淳这可是无诏回京, 他疯了不成!

“广陵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诵压抑地喝道。

贞元帝已经变了脸色,李谟则像在看出好戏一样,饶有兴味。

“圣人恕罪,广陵王非要闯殿,小的们拦不住。”宦官齐齐跪下说道。

贞元帝板着脸,让宦官都退出去,俯视着李淳:“谁让你进来的?你的眼中,可还有朕?”

李淳一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圣人恕罪。我原本在殿外候旨,听到有人诬陷李相,这才忍不住进来。孙儿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贞元帝看在李淳刚立大功的份上,暂时不与他计较,冷声道:“你只听了几句,就知是诬陷?你的意思是,朕昏聩无能,是非不分?”

“李淳,你退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李诵想叫人把李淳拉下去,但在贞元帝的面前,又不敢逾矩。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服从皇权,行事谨小慎微,只为在夹缝中挣扎求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愚蠢。他很清楚,今日的事,是李谟一手策划,目的除了扳倒李绛,恐怕还有打击东宫这一层意思。

他原本就不赞同李淳带兵出征河朔。李淳想立功,掌兵权,得人心,可是李谟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得逞?此事最后必要闹得人仰马翻才会罢休。

李淳却固执地不肯退,抬头对贞元帝说道:“圣人,国库被揭发一事,皆因前线粮道被中断引起,此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多日,为何武宁侯出事以后,李相不将相关的证据摧毁,反而要留着授人以柄?而且被关押的武宁侯口供中可有提及李相参与一事?不如您传他上殿,亲自与李相对质。”

“广陵王的意思是,我在诬告李相?”李谟淡淡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甚至在人前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你还年轻,对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难免忠奸不变。武宁侯不是没有证词…”

他话未说话,陈朝恩小跑着进来,走到贞元帝身边说:“圣人,贵妃娘娘忽然在花园里晕倒了,眼下已经传了尚药局的奉御。”

韦贵妃在后宫一直盛宠不衰,除了脾气颇对贞元帝的胃口,也有早年跟贞元帝吃了不少苦的缘故。而且她执掌后宫,上下无不称赞。贞元帝的注意力一下从李绛身上移开,问道:“她要不要紧?”

陈朝恩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韦贵妃年纪也不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这忽然一下晕过去,他也不知病情是否严重,只得赶来禀报。

贞元帝看了眼殿上的众人,觉得事分轻重缓急,站起身来:“你们就呆在此处,我去看看贵妃,回来再做决断。”

刚才陈朝恩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在座几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李谟和崔清思也立刻跟着起身,随贞元帝离开了甘露殿。

李谟是记在韦贵妃名下,奉她为母。贵妃是李谟在宫中的支柱,她若有事,对于李谟的复仇大计必然有重大的影响。何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并非亲生,李谟对于韦贵妃也难免生出反哺之情。

殿下一时只剩下四个人,李绛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李晔上前,想把他扶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又重新跪好,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父亲。”李晔低头叫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听我的。”李绛侧仰起头,决绝而又深沉地说道。刚才虽然一片混乱,但他已经猜到,李晔应该不是他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其实他当初抱走他,只是为了留一个念想。想欺骗自己,哪怕再不相见,或许他还会在这世上的某处好好活着。

可当圣女将孩子好好地还给他时,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去深究孩子的来历,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李绛看似对李晔不闻不问,其实也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既然无法让几个孩子共存,更不想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有失,索性为李晔安排了另一条出路。可李晔却因缘际会,拜了白石山人为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李晔身上其实有很多白石山人的影子,只不过一直以来太不起眼,舒王才没有注意到。

事到如今,若注定逃脱不了今日一劫,他也想尽力保全李晔。他将李晔视为亲子二十多年,所倾注的感情,早就超过了那份血缘。所以他不愿李晔插手,不想叫舒王看出一点破绽,从而起了疑心。

另一边,李诵啧把李淳叫到甘露殿的外面,气得想直接揍他一拳,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在河朔立的区区功劳,就足够让你今日任性妄为吗?”

李淳不肯屈服:“父亲只知一味忍让,可结果呢?如今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都是舒王的人,只有李相是保持中立的。明眼人都知道,舒王做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李相站队,好让父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李相不肯妥协,舒王就干脆毁了他!如果这个时候,父亲和东宫再不作为,以后还有朝臣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李诵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闭眼沉默许久,睁开时眼眶微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可我当年所争,换来的结果就是搭上十几条人命,数百人遭到贬谪,许多家族一夕之间败落。你可知身在皇家,便不仅仅是你个人的生死融入?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这些年你所为,我表面呵斥,只不想你太过得意妄为,却也没有真正去阻止。若你如此沉不住气,招来杀身之祸,我这些年的隐忍和退让,又有什么意义?”

李诵以前对李淳总是三五句不离训斥,李淳自己也感到憋屈。可今日似终于察觉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心潮澎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今日的事,未必已成定局。”李诵忽然说道。

“父亲此话何解?”李淳不解地问道。

“贵妃此刻出事,未免太过刚好…但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去蓬莱殿看看,你告诉李相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李诵吩咐完,就走下台阶离去了。

韦贵妃住的蓬莱殿,就在太液池的边上,风光冠绝六宫,历来除了皇后,便是分量最重的妃子才能居住,以彰显尊贵。贞元帝等人赶到蓬莱殿,宫女却把李谟单独拦在外面。李谟道:“你这是何意?”

那宫女是韦贵妃的心腹,悄声对李谟说:“贵妃娘娘吩咐,舒王请随婢子来。”

李谟狐疑地跟她到偏殿里,看到崔时照也在,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宫女退出去,并关上门。

崔时照上前行礼道:“姑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进宫来告诉您。可是甘露殿周围守备森严,我靠近不得,只能来请韦贵妃帮忙。贵妃娘娘得知后,决定还是由您亲自定夺。”

“到底是何事?”李谟不悦地问道。他这才知,原来韦贵妃为了支开天子,故意装病。刚才明明再差一步,就可以彻底弄垮李绛,他心里到底是不快的。

“您还是先见见这个人再说吧。”崔时照侧身,两名宫人把奄奄一息的孙从舟架上来。

“你带他进宫作何?”李谟皱眉道,“上次他不是已经全都招了?”

“那日我跟您一同去看他时,料想他没有说真话。您不知道,此人原本就是我费劲周折才请进都城里的,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于是我自作主张,帮姑父拷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上次并没有说真话。”

李谟没有表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时照接着说:“两年前,隐居避世的孙淼在临终前告诉了孙从舟一个天大的大秘密,而后便撒手人寰。据他所说,李晔,就是当年被孙淼从延光公主府抱走的孩子。”

“什么?”李谟一惊,从那两个宫人手中,将孙从舟猛提了起来,“你不是说,孙淼将那孩子淹死了?”

孙从舟虚弱一笑:“那自然是骗您的。父亲千辛万苦将孩子抱走,为何要杀了他?父亲将他抱到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火袄教的总教,交给了他的师妹火袄教圣女。圣女帮着父亲炸死逃脱,并在一年后告诉父亲,已把孩子安全地送到了一户人家收养,可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李谟将他提得更高:“所以孩子在何处?”

孙从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后来延光长公主和火袄教相继出事,圣女怕自己有意外,才告诉父亲,那个孩子就是李相公之子,李晔。”

李谟惊得倒退了一步,直觉是不相信,可孙从舟所说的话与甘露殿上老汉所说的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否定到:“就算李晔是萧氏之子,与本王又有何干?那女人行为不检…并且她早就说过,那孩子绝对不可能本王的骨肉!”

孙从舟摇头道:“您错了,那个孩子就是您的亲生骨肉。”

“你敢胡言,本王就将你碎尸万段。”李谟睚眦欲裂。

崔时照将半块琥珀色刻着龙纹的玉玦拿到李谟面前,说道:“姑父请看看这个。这是在孙从舟的住处搜到的东西,我记得您那儿应该也有半块。”

李谟一把将玉玦拿过来,瞪大了眼睛。这是萧氏之物,年轻时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他当时并未当回事,后来听说此物的贵重,才一直收着。怎么会在孙从舟那里?

孙从舟猛咳了一声,好像晕了过去。李谟立刻对崔时照吼道:“弄醒他,本王还有话要问!”

崔时照奉命将孙从舟带下去,弄醒之后,又拖回到李谟的面前。李谟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榻上。他看到孙从舟脸白得像鬼,这才相信崔时照的确用了些非人的法子来折磨他,才逼得他说出了真相。

“这块玉玦怎么会在你那里?”李谟接着问道,口气已经平静了很多。

“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孙从舟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子妃萧氏一直爱慕您,因为延光长公主看不上您的出身,硬是将她嫁给了东宫太子,她心存不满。她故意传出那些风流韵事,是想让您在意她,可您从未放在心上。同时,也是为了掩盖她怀孕的事,好保护孩子。后来她生下孩子,不想他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因此让父亲抱走,只把这块玉玦放在孩子的身上。可因为太过贵重,父亲怕暴露孩子的身份,就暂时收了起来。”

李谟用力捏着那玉玦,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它捏碎。萧氏当年把这半块玉玦放在那个孩子的身上,用意如何,已经很明显了!难道李晔,当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个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他的确不曾在乎过萧氏,当年若知道萧氏为他生下一子,他恐怕还会利用那个孩子来做文章,扳倒李诵最大的后盾延光长公主,丝毫都不会顾惜。可如今,这是他唯一的骨血!他自然是想把他认回来的,否则他这一生所争,该由谁来继承!

可想要把孩子认回来,又谈何容易?这中间,实在困难重重。

李谟无心再问,只拿着玉玦独自走出了偏殿。等他走了以后,崔时照蹲下对孙从舟说:“辛苦你了。若不如此,舒王恐怕不会相信。”

孙从舟已是出气大于进气,趴在地上,惨淡地笑了笑:“我是医者,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你也是为了救我,救师兄。当年是父亲把年幼的师兄带出了都城,遇见老师。恐怕在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师兄的身份,全力救治并倾囊相授。就是想用师兄来对付舒王,他们父子相残,犹如两虎相争,不死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再揭开事实,剩下的一方还如何能与东宫争高低?老师一直是最会布局的人。”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送你出宫养伤。”崔时照说道。

“师兄最重感情,我怕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请你将我安置在都城里养伤,到时或者还可以帮帮他。”

崔时照点头,答应他所求,命人将他抬走。然后又叫来自己的随从,说道:“去宫门外,告诉那个叫张宪的人,就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第99章

李谟走出偏殿, 缓缓张开手, 那琥珀色的玉质,历经千年的时光, 仍然温润。这曾是帝王之物, 先帝对延光长公主十分爱重, 将这国宝赏给了她把玩,她又传给了萧氏。萧氏从前总喜欢戴在身上, 在皇城里横冲直撞,无人敢阻止。

曾经的公主府何等显赫,延光长公主多么不可一世。李谟永远记得延光跟他说:“你不过是被皇帝收养的,根本都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子, 怎有资格娶我的女儿?”

纵然他对萧氏无意,也被这番话深深地激怒。这皇位本就是他父亲昭靖太子的, 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哪里轮得到当今天子和李诵?从那日起, 他每每经过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便告诫自己, 终有一日要把那里付之一炬。

他不喜欢萧氏, 却还是与之周旋。因为他要利用萧氏来达到目的, 最终一举扳倒了延光长公主, 也战胜了东宫。他李谟再也不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而是权倾朝野的舒王。唯一的遗憾, 就是膝下无子。

没想到萧氏居然为他留下一个儿子, 虽然他现在还无法全然相信孙从舟所言, 肯定要再去求证。可这个希望就如同火苗一样,在他心头缓缓燃烧。

这二十多年,他从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也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如果没有李绛,这个孩子或许早就死了。可他居然还想着把李绛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谟虽对人从不手软,但今日的事,必须就此打住了。他要去求证,弄清一切。

他走到正殿前面,刚好崔清思从殿内出来,对他说:“您去哪里了?贵妃娘娘还在昏迷之中,您怎么不进去看看?”

“不进去了,我现在有要事需要出宫,甘露殿那边…”李谟顿了一下,“就到此为止吧。”

崔清思一愣,拉住李谟的手臂:“为什么?明明差一步便可以扳倒李相,您却要半途而废?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谟没有多做解释,只冷声道:“你别问了。回府时,将刘莺带回来,我有事要问她。其余的,你就别管了。”说完,他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地离开了。

崔清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这当中肯定有问题。可要她收手,也没那么容易。

等贞元帝等人返回甘露殿时,李绛仍跪在地上,背影笔直。他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没有知觉,面上依旧平静如水。贞元帝重新坐回宝座,只是被韦贵妃的事打断之后,再已没有了方才的盛怒。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想起便会后悔。

天子一言九鼎,就算后悔也没有用。

贞元帝看到李谟不在,问道:“舒王去哪里了?”

崔清思回到:“圣人,刚才有位官员来找大王,禀报了重要的事情,大王去处置了,要妾身跟您说一声。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处置李相?”

这时,李诵从座位上站起来,拜道:“既然舒王是首告,他已不在此处,今日的事不如就作罢吧。”

崔清思没想到李诵会站出来,说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圣人也都看过听过了,只等圣裁,怎能就此作罢?李相罪犯欺君,还贪赃枉法,罪名可都不小。”

李淳忍不住说道:“就凭两个刁民的片面之词,也能定宰相的罪?李相为官向来清廉,逢年过节,本王送个节礼,他都要退回来,怎会跟人勾结,贪空国库?本王是不信的。”

他这话倒不假。李绛的官声一直很好,在朝堂上不结党营私,不趋炎附势,上下皆有目共睹。若不调查清楚,草率定罪,恐怕难以服众。

贞元帝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刚才他大发雷霆,这会冷静下来,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往事。这些年,皇权日益衰落,藩镇割据横行,朝堂上一直有主和与主战的声音。很多人都在逼他,只有李绛是无条件追随他的。

贞元帝经历过帝国的大乱,在危难中继承了皇位,他知道自己并非是有大建树的帝王,一生只求无功无过,所以他一直不主张收回藩镇,消耗国库,穷兵黩武。李绛拜相之后,极力维护他的主张,并压制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他身后整个庞大的赵郡李氏,也是五姓七望中唯一没有没落的世家大族。若连这个支持都失去,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国家来说,都是沉痛的打击。

甘露殿上长久地沉默,气氛压抑。

李淳还欲再说,李诵按住他的肩膀,自己说道:“就儿臣看来,今日到殿上作证的二人,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火袄教的旧人,但也只是他们的片面之词,舒王和舒王妃被蒙蔽了也说不定。至于从李相家里搜出的账册,难辨真伪,故而儿臣建议,还是指派人详查落实之后,再定罪也不迟。”

“圣人…”崔清思刚喊了一声,就被贞元帝抬手打断了,他说道:“你们无需多言,朕自有定夺。除了李卿,其它人都退出去吧。”

李绛抬头看了贞元帝一眼,重又垂下头。其余众人依言告退。

李晔是最后一个退出去的,看着宦官把门扇关上,李绛苍老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之上显得尤为单薄。他心中不忍,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扇在眼前合上,再也没有办法窥探到殿中的情形。

他一直是李家最不受宠的儿子,可此刻在父亲身边的也只有他。

偏偏他来历不明,连为父亲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纵然他有心,此刻脑海中也只剩下茫然。

那边崔清思对李诵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她没有想到,向来龟缩的李诵,竟然趁李谟不在,强出了一回头。李绛都自身难保了,东宫维护他又有何用?

不过来日方长,这东宫之位,恐怕李诵也坐不了多长时间了。

李诵没计较崔清思对他的态度。东宫如今的地位,的确不值得她放在眼中。他对身边的李淳说道:“在圣人和李相说完话以前,先让李晔到东宫坐一坐吧。你母亲看到你回来,必定也很高兴。”

李淳回头去拉李晔:“走吧。”李晔木然地被他拉着走,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在走路,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春光明媚,只有落花吹满头。

那个时候他还觉得难过,为何家里人都不喜欢他。可今日他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们本就不是家人,又何谈喜欢。

*

嘉柔从军营回到别业中,精疲力竭,还在等云松那边的消息。她换了身衣裳,独自在屋中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她从未处于政治的权力中心,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没办法一眼看透。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并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云松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李晔并没有跟他在一起。

“城中情况如何?”嘉柔问道。

云松神色颓然:“我按照郡主的吩咐,去城中找了张宪。张宪要我在米铺等消息,自己出去了。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先回了府,想着宫中有消息,家里肯定是最早知道的。而且大郎君有官职在身,进宫也方便。可府里现在也是人心惶惶,听说相公这次会有大麻烦。”

“若只是如此,为何要叫四郎也进宫?你没有等到张宪吗?”嘉柔提高了声调。

“小的怕宵禁的时间到了,出不了城,先回来禀报您。”云松低声道。现在家里都担心相公会出事,毕竟他是顶梁柱,不止是李府整个李氏都要仰赖他。反而没什么人关注李晔也被召进宫中。

“你先下去吧。”

嘉柔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李晔虽然是李绛之子,但刚刚才考了功名,没有牵扯到朝堂上的事,按理来说,李绛也好,李昶也罢,他们出了事都不应该和李晔扯上关系。

如果是因为玉衡的事情,那宫中也不会传出消息说是李绛有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