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月色正浓,浓黑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反而显得月亮愈发明亮,甚至不用打灯笼,也能看清脚下的路。李晔了却了一桩心事,却有个更难说服的人,在等着他。

他回到房中,看见嘉柔正趴在他的书案上画什么东西,手边点着四盏烛灯,照得屋里比平时亮堂许多。窗户开着,外面不知名的花香悠悠地飘进来。这满室的馨香灯火,倒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哪怕面对的是千仞峭壁,也不觉得难了。

他对侍立在旁的玉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头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自己走到嘉柔的身后坐下来。嘉柔在画的大概是花,但画工实在是差强人意,看不出来是什么花。

嘉柔画得太过投入,也没注意到李晔来了,还以为玉壶仍站在自己身侧,拿开笔微微审视了一下,说道:“玉壶,你说我这画,画得像吗?要不然还是等郎君回来,让他画吧?”

“你要画什么?”李晔忽然在她身后开口问道。

嘉柔吓了一跳,转头看他,下意识地伸手臂挡着画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李晔好笑道:“别挡了,都已经看见了。只不过实在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嘉柔叹了口气,把手臂拿开,端详自己画的一团东西,的确没什么模样。

“我想着天气热了,自己画个扇面,再绣上去。我觉得莲花清凉白净,倒是应景,而且…”而且莲花总能让她想到李晔,这样就等于把他随身带着了。

当然这点小心思,嘉柔是不会说出来的。

李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将嘉柔放在一旁的白绢团扇拿过来,略略想了想构图,便提笔蘸墨画了起来。嘉柔坐在旁边托腮看着他,男人的神情十分专注,橘黄的暖光投在那玉白的肌肤上,多了几分烟火气,眼中仿佛盛着星辰。

只见三两笔之间,一朵莲花便出了水面,似有迎风摇曳之姿。其下莲叶几片,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派初夏的景象。

李晔画好之后,等墨迹干了,才将扇面交还给嘉柔:“好了,你看看可还成。”

嘉柔把扇子接过来,落笔细腻,笔锋工整,很难相信是这么短时间内画好的。像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就接受琴棋书画的教育,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岂止是还成,你太谦虚了。明日我就叫玉壶绣,绣好了夏日便可以用上了。”嘉柔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比她自己画出来还高兴。她这个人比较乐天安命,自己不如人的地方,从来不怎么强求。

李晔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她问道:“怎么不是你自己绣?骗我画了画,却要拿去给别人绣。那我便要收回了?”

嘉柔一把将扇子抱在怀里,生怕他夺去一样,说道:“我绣就我绣,你给我的就是我的,不许再拿回去。”她调整了姿势,抬头问他,“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么,到底是什么?”

李晔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她精致的眉眼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也是想了许久,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看着她的目光,却忽然心生怯意,只看着她发髻上的珠钗说道:“昭昭,你许久没有回家了,要不要回南诏去住一段时间?等你绣好了这扇面,我再去接你回来。”

嘉柔立刻从他怀里出来,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看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想把我送走?”

第113章

李晔看着嘉柔,不解问道:“什么叫又?”

嘉柔想起上次张宪说他去河朔, 连后路都帮她想好了, 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回你交代了什么东西给张宪?你总觉得是为我好, 可有设身处地为我想过?若是你在我的处境, 会喜欢你这样做吗?”

李晔坦诚地摇了摇头:“不喜欢。可我, 没交什么东西给张宪啊。”

“他说你连退路都帮我想好了, 难道不是放妻书之类的, 让我回南诏去,继续嫁人吗?”

李晔听了失笑:“娘子完全想错了。并不是放妻书,而是怕你呆在长安城的日子无聊, 到周边游玩的安排罢了。”

嘉柔不相信:“真的?你没骗我?”可是当时张宪的口气, 明明支支吾吾的, 说得很严重一样。

“自然没有。河朔一战胜负本就是五五分, 我何至于回不来,需要写放妻书?那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了。”李晔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他当时准备给张宪的,的确不是什么放妻书,而是他担心都城中有变化,安排张宪他们送嘉柔回南诏的锦囊罢了。

南诏原本也不安全, 可已今非昔比。他一直有收到关于南诏兵制改革的消息, 眼下就算吐蕃大军压阵,也是足够抵挡一阵了。而且木诚节与周围的节度使重新修好关系,以利相交。不算是孤立无援。

若是都城中有变故, 反而南诏山高路远, 影响不到那里。

嘉柔摩挲着李晔袖子上的花纹, 花纹都有些起毛生旧了。她问道:“今日徐良媛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李晔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昭昭,我下山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老师,余生要尽自己之力,匡扶社稷。这是我欠他的恩情,无论我是谁,都是要还的。也许你会觉得我心里只装着那些,对你有些无情。可很多事,我是无法选择的。纵然知道你愿意陪我涉险,我也不想你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此情此心,可鉴日月。”

嘉柔走到李晔的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贴在他瘦削的后背上。这人这么瘦弱,怎么能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明明一压就会垮掉了。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保护好自己,你让我留下来陪你渡过此次难关,好不好?”她闷声问道。

“昭昭…”李晔还想再劝她两句,嘉柔却抢先开口道:“不管今日徐良媛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什么,我只知道她是害我阿娘的罪魁祸首。而且她如今不过是屈屈一个良媛,就算太子登基,她的出身当不了皇后。只有广陵王做了皇上,她才能真正得享高位。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李晔低声道:“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只要你知道那个女人绝非善茬。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又怎样?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因为相信她可能会给你自己招来杀生之祸,你明白吗!”嘉柔着急地说道。就算不是徐氏,也应该是在广陵王登基以前,不会太远了。

前世那个坐着四轮车的玉衡,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谁害他变成那样,只能尽自己所能去阻止。

不知为何觉得窗外的风变得有些冷了,李晔把嘉柔抱进怀中,为她挡着寒风。她着实很不安,那种不安源于某种恐惧。徐氏纵然有心机和城府,何至于让她怕到这个份上?

他抬手轻拍着她的背:“你放心,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我还是惜命的。”

嘉柔不放心,抬头追问道:“如果那人以江山为要挟,让你为了大义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十分尖锐,若是换做以前,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他脸上略微带着点笑容,说道:“我时常想,这条命也不知道何时会到终点,既然总有一死,要死得有价值。那么为江山社稷而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嘉柔在怀中动了一下,李晔却按住她的背,接着说道:“可现在不同了。我曾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凡事我会以你为先。就算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但只要知道你在等我,这条命我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相信我。”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目光灼灼地看着嘉柔。嘉柔相信以他的能耐,保得自己周全也不算难事。他对她的心也是真的。可她还是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无法知道源头,却像小火一样,炙烤她的心。

“你知道我今夜跟父亲谈什么吗?我要他把李家带出长安,走得越远越好。趁着能走,走一个是一个。你表兄肯定也在安排崔家的退路。你跟他们一起走,好吗?”李晔揉着嘉柔的肩膀说道。

嘉柔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要留下来!就算你把我送走,我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李晔被她孩子般的口气逗笑,叹了声:“那你就暂时住到城外的骊山别业去吧。总比城中安全一些。”

嘉柔知道他已经让步了,若再不答应,恐怕无法留下来,只能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休息吧。”李晔把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好像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第二日,李晔便让玉壶收拾东西,亲自送嘉柔去骊山别业。他们去跟李绛和郑氏告别。李绛恰好在郑氏的住处用早膳,闻言只是叮嘱道:“你二人,自己担心些。”

他昨夜未睡,今晨已经有了决定,今日便上书自请外调。趁都城中的局势更坏之前,举家搬到外地去。这些事李晔心知肚明,旁人却不知道。

郑氏以为是最近家中总有人来盘问,他们想出去躲个清闲,也没说什么。

到了府门外,嘉柔看见孙从舟也在。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袍,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长安呆久了,好吃的都吃遍了,实在是闷得慌。不如跟你们去骊山玩几天吧?然后我就云游四方去了。”

嘉柔听说他要走,吃了一惊:“你不给他看病了?”

“他”自然指的是李晔。

孙从舟扫了李晔一眼:“放心吧,昨天给他看过了。他这身子啊,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他自己不胡乱折腾,活个四十岁没问题吧。等以后我医术精进,再保他活得更长久一点。”

嘉柔瞠目结舌,浑身僵硬,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四十岁,那就还有十几年了!那也是正当盛年啊。

李晔看到嘉柔的表情,搂着她的肩膀,对孙从舟说道:“她胆子小,你就别说胡话吓她了。再这样,我就不留你做客了。”他说话的样子还算客气,眼中却暗含警告之意。

孙从舟悻悻地撇了撇嘴:“昨日还说舍不得我,今日就变心了。哎,师兄真是好无情啊。”

嘉柔这才知道孙从舟刚才是胡乱说的,心里有些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玉壶上马车了。玉壶帮她把软垫放在腰上垫好,笑着说道:“孙大夫怎么说也救了郎君几次,郡主就别生他的气了。这路上颠簸,您垫着会好受些。”

嘉柔看着窗外不语。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可受不了别人拿李晔的身子开玩笑。前世的经历,如同阴霾一样笼罩在她心头。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原因。

孙从舟没想到嘉柔会发那么大的火,自讨个没趣。李晔跨上马,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嘉柔不爱听。没准还会记你的仇。”

周围都是人,孙从舟生怕被旁人听到,小声回道:“我刚刚真的只是下意识地开个玩笑,哪知道她那么当真。回头师兄还是好好哄哄她吧,咱们这位郡主啊,脾气还真是大。”

“其实也不全是玩笑。”李晔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活到而立之年,都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寿数应该比常人要短许多。那个时候也不觉得什么,生命的长短,对于他来说不重要,只要有意义就可以了。但是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总是会变得很贪心。

他想多陪她一些时日,不想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世上。他在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她去跟能陪她终老的人在一起。可终究是舍不得,太贪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其实他是个自私的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长安城这几日就会戒严。我会想办法将李家的人都送走,到时你看我的信号,若是形势不妙,就把她送回南诏,跟瑶光会合。万一她不肯…”李晔回头看了一眼,“你用点非常手段,否则不是她的对手。”

这些事,他们昨日都商量好了。孙从舟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师兄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么?好歹我们师出同门,你身边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李晔摆了摆手:“你本就不是朝堂中人,不要无端地卷进来。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谁胜,都不会太为难我。可你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只需帮我留意城外那支军队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即可。”

“我都记下了,师兄放心吧。比起我们,你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一个,自己千万要小心。”孙从舟叮嘱道。

他们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城,在城门口的时候,自然受到了盘问。好在官军也没有过多地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第114章

这几日,东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清。自从天子要东宫闭门思过以后, 连詹事府的官员也不太敢轻易登门拜访, 生怕被言官抓住。东宫更加门可罗雀, 连来往的内侍走路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李诵独自坐在殿中, 目光停留在书卷间的那张信纸上, 面色又凝重起来。

他收到这封信的那日, 卫国公刚好将舒王妃告到了御前。他将徐氏叫来, 本想询问下毒事件的始末,因她素来与舒王妃矫情还算不错。但徐氏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的激烈。她甚至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听他说是崔清思写的, 就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

李诵自问跟徐氏在一起二十多年,相敬如宾。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这个枕边人。

徐氏平日兢兢业业, 打理东宫的事务井井有条, 对上恭谨, 对下宽和,几乎找不出什么毛病。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李诵都默许她主理东宫,也没有再立别的妃子。

可他却不小心发现了这个女人深藏在恭顺的表面下, 那颗昭然若揭的野心。他忽然间觉得可怕,不知道她还藏着什么东西,是否别有居心。

其实就李诵个人而言,他觉得很多事命里有时终须有, 所以他从不去争抢什么。当年延光姑母权势极盛, 是母后和姑母合意, 非要他娶萧氏。他不能违抗母命,只能依言照做,没想到因此招了李谟的嫉恨,让整个延光公主府倾覆。

延光案以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过问朝政。一来是不想跟李谟争,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二来他当太子当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觉得权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这一身,早就搭上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到现在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他若有幸继承皇位,广陵王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到那时,徐氏便是太后,地位还在中宫皇后之上。

因此,他不得不慎重地调查一下徐氏。不能让一个别有居心的女人,来辅佐储君。

这时,东宫的宦官进来禀告:“殿下,崔主簿奉召前来。”

李诵放下笔,说道:“快请他进来。”

崔时照穿着官袍走入殿内,发现殿中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行礼说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微臣来,有何要事?”

李诵看着眼前如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叹息般地说道:“子瞻,我有件事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想来此事应该也与你有些关系,你先看看这个。”

他把信件递出去,崔时照恭敬地接过,迅速地浏览信中所言。

待看到落款的时候,他暗暗吃了一惊。这是云南王妃写给太子的亲笔信,前半段提到当年跟舒王妃的恩怨,其中说明两人都不承认指使过那名婢女,后半段则要太子重查当年太子妃萧氏一事。

崔时照有些不明白,家中众人早就认定是舒王妃指使婢女推了云南王妃,造成当年云南王妃远嫁,舒王妃代为嫁给舒王。可照这信中所言,却像另有隐情。这两位虽都是他的姑母,但他打小在外读书,感情也说不上有亲疏之分,尚且比较客观。

“云南王妃之所以写这封信给我,应该是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李诵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怀疑引起她们姐妹误会的那件事是母后指使人做的,想让…云南王妃远离都城,去我彻底看不见的地方,好断了念想。可母后已经故去多年,我自然问不到答案。想来想去,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

“您是说,徐娘娘?”崔时照立刻想到。

先皇后原先一直不怎么看重徐良媛,后来竟然将她引为亲信,甚至在临终前,也只有徐氏侍奉在侧。料想徐氏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

李诵点了点头,眼里凝了几分冰霜:“她应该不止是知道内情这么简单。我能用的只有詹事府的人,但他们现在也都避我不及,只能委托于你。我想让你帮我查查,当年太子妃究竟是真的与人私通,还是被人陷害。”

众所周知,延光一案,是由如今的京兆尹曾应贤告发的。当时在朝堂和整个都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可是在那之前,贞元帝已经收到过数封密信,说太子妃萧氏行为不检,与延光长公主一起,同多名朝官行苟且之事。

告发的次数多了,也引起了贞元帝的主意,派人暗中调查,才有后来孙淼那件事。

密信的事,李诵一直都知道,可他以为是舒王那边的人设下的连环计之一,未曾细想。可现在,他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李谟安排曾应贤告发姑母行厌胜之术,目的是扳倒公主府。可针对萧氏的那些密信,更像是挟私报复一样。李谟的确痛恨公主府,但与萧氏有私情也是真的。

那日在御前,李谟对舒王妃极尽掩护,尚有几分恩情在。更别提当年萧氏还曾为他生下一子,他就算要对付公主府,也不会不顾念那个孩子。

当时外头那些中伤萧氏的流言蜚语,与其说是激怒李诵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倒不如说是激怒李谟,让他不相信萧氏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

其间种种,都不像是一个政客所布置的计划。所以李谟才要查。

“微臣定当竭力而为。”崔时照俯身拜道。

崔时照走了以后,贞元帝身边的宦官来传了一道口谕。口谕上说,要李谟五天之后,代天子去往城郊的太庙斋戒祭天,祈祷国泰民安。一应事情交由太常寺来打理。往常代太子祭天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个时候离宫,总觉得不太妥当。

李诵先领旨,然后问那名宦官:“不知圣人的身体可好些了?几时能够恢复朝议?这几日,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我也见不到他的面。”

那宦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支吾吾地说道:“小的只是来传旨的,并不知道这些。殿下还是问别人吧。”说完行了礼,就匆匆退出去了。

这样更显得此事有古怪。天子的身体状况不明,却要他这个储君离开宫中,到城外去祭天。按理来说,就算天子的身体不好,也该告诉他,让他代行监国才对。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来人啊,去传广陵王进宫。”李诵高声说道。

*

虞北玄上回在河朔的差事没有办好,进都城以后,免不得被李谟一顿臭骂。为了重新赢回李谟的信任,这回交代他办的事情他便格外上心,反复在城中各处检查,生怕出纰漏。

常山跟着他鞍前马后,辛苦的时候也会小声抱怨:“若是陈海也在就好了。”

上次陈海在虞园中了李晔一箭,伤势不轻,几乎整条手臂都废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那个射箭的人,箭法又狠又准,竟然穿过前面几个士兵,差点将他钉在了墙上。那臂力,委实惊人。

就虞北玄所知,当年白石山人年轻时惯用的铁弓,据说就重达百斤,曾经在战场上一箭击穿五个人,被传得神乎其技。因此有如此箭法的人,应当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玉衡。

广陵王倒是真看重李晔这个内弟,竟然把身边的第一谋士派到河西去,搬走了他的秘密粮仓不说,那支突然冒出来的流寇,打法诡异,估计也是他们的手笔。

虞北玄现在倒是很想亲自会一会那个玉衡了。

“这几日,王承元可有什么动静?”虞北玄问道。

常山回答:“与从前一样,出门交游,时常流连在酒楼和花楼,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

“你把他盯好了,可别小看这个人。”虞北玄吩咐道。

王承元以前在鸿胪寺为质的时候,就好风月之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无能。可是他一回到藩镇,就露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有这个人在,东宫相当于多了一个助力。举事之时,也会成为他们的障碍。

站在这城楼上,俯瞰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市坊,宽阔笔直的长街,犹如棋盘一样。而其中的千家万户,便是棋盘上的棋子。从这里一直可以看到皇城高耸的钟楼,乌瓦上洒落着金色的光辉。

“近来城中可有何异常?”虞北玄抓着城墙上的狮头浮雕,又问到。

“除了崔家和李家前后出城以外,别的就没什么了。”常山如实回答,“那两位倒是人精,似早早听到风声,想着法让全家都逃出去了。不过若没有您的授意,他们也没办法走得那么容易。”

那日李晔带着嘉柔出城,虞北玄恰好就在边上看着,是他示意那些人放行的。现在四方城门都已经换成了舒王的人,目的就是到时方便控制城中的局面。

她离开长安也好。城中一旦乱起来,谁也无法保证她的安全。而且今日,圣人让太子代行祭天的口谕应该已经下达了。这么算起来,就是还有五日。

五日之后,成败自然就见分晓了。

“什么人!”常山忽然叫了一声。

虞北玄在专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身后,闻言惊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正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来。他十分瘦削,身子犹如竹节一样,但眉目如画。袖子被城楼上的风吹鼓起来,反而添了几分飘飘然的仙气。

“你是怎么上来的?”虞北玄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皱眉问道。

常山下意识地挡在虞北玄的面前,虞北玄将他拉开:“无事,我自己能够应付。”

第115章

常山也不知道为何有点怕眼前这个人。他看起来明明很瘦弱, 眉眼温和, 就像个普通的书生, 可常山却有猛虎立在眼前的感觉。

李晔一只手背后, 一只手置于身前,对虞北玄笑道:“使君,不知现下是否有空,我们单独聊聊?”

虞北玄眯了眯眼睛, 审视着他。

这世上敢这么单枪匹马来见他的人已经不多了。虞北玄骨子里是个爱才重才的人, 这么多年花费最多心思的便是搜罗人才。在他眼里, 李晔也算个人才, 至少一举及第, 选官还能入大理寺。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做不到。

只可惜两人身份立场皆是相背, 做朋友都不太可能。

他越过常山,走到前头,对李晔说道:“虞某自当奉陪。”

此处城门唤作明德门, 是长安城的正南门,有五个门洞,乃是四方城门之中规格最高的。天子祭天时, 由皇城经朱雀大街, 由此门而出, 前往郊外的圆丘。除此之外, 久旱之时, 也做祈雨之用, 所以又叫太阳门。

城楼之上, 视野开阔,劲风猎猎。虞北玄和李晔一左一右地站着,起先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常山在城楼的墙边站着,望向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两个人会并肩站在一处。

终于李晔侧头,先开了口。

“使君觉得,太子和舒王这一争,最后会是谁胜?”

虞北玄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淡淡地说道:“成败不就在你我这些人的努力吗?胜固欣然,败亦不可惜。人生在世,不赌一赌,怎么知道结果?你今日来找我,不会是为了东宫来求和吧?”

他这是赌徒的心理,每个从底层上来的人,没有任何背景,都会试图通过这种极其冒险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有许多人胜了,也有许多人败了。

“看来使君对自己的布局很有信心。不知那城外的五万精兵,准备何时进城,又要如何与陈朝恩的神策军里应外合?”李晔笑着问道。

虞北玄听完,心中大惊。城外的精兵,极其隐秘,怎么被他们知道了?还有陈朝恩这步暗棋,应该是埋得很深的,居然也提前暴露了?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不知你从何处听得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是不是捕风捉影,使君心中应该很清楚。”李晔说道,“这盘棋,双方各执一子。但你们的路数,东宫已经知道了八分,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重新审视这场胜负。倘若舒王失败了,你的前途也将尽毁。你努力了十几年得来的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你不考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如果我是你,不会孤注一掷。”

虞北玄的面色冷了几分:“难道不是你们东宫自知兵力弱于舒王,故意说这一番话来诓骗我?众所周知,东宫在长安城中的兵力,只有神策军的那一半,还不到五万人。舒王的人马可是二倍于此,怎么看也是舒王的赢面大一些。而且你们如果有必胜的把握,也不必派你来做说客。”

这人虽然出身不高,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头脑清楚,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否则舒王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李晔不慌不忙地说道:“使君应该还记得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吧?那时太子一方也在朝中和兵力上占了上风,最后还是太宗皇帝取得了胜利。纵观史书和兵书,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事情不胜枚举。看你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加强巡防,想来心中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使君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谈么?”

李晔把选择权给了虞北玄,虞北玄却沉默了。

诚如李晔所说,他们看起来人数占优势,但天下民心终归是在太子那边的。就算逼宫的计谋得逞,要稳定天下,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首先河朔地区,就是最棘手的。他们距离洛阳很近,洛阳一旦被破,长安被会受到威胁。

到时候舒王登基,各地节度使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而不愿起兵勤王,那么长安城恐怕也守不住。

所以连虞北玄自己也不知道,这场豪赌的输赢。

“虽然我算不上是正人君子,也知道不事二主。你要我背叛舒王,投靠广陵王,我便是个叛徒,广陵王就敢放心地用我么?只怕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晔点了点头:“使君的顾虑,我自然明白。所以我刚才说的是留后路,并不是要让你彻底背叛舒王。你知道东宫太子一向宽仁,他登基之后,不会对藩镇采取太过激进的措施,你只要不起兵叛乱,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你的淮西节度使。也许这与你所想的想去甚远,但我们谁都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因此我觉得,眼下这于你不算是损失。”

虞北玄被他说得有几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