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鸡干什么?她把你的车子都给弄翻到悬崖下面了。你的肋骨也折了,你还给她找药。”

“……那你说我怎么办?”

“……反正我讨厌她,你快点把她弄走。”

“事情结束,当然会的。”他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你是说那个男的?还好,吃,喝都正常,昨天要纸和笔,我没有给他。”

他点点头:“事情跟他没关,再说以后还要放了的,不要亏待他。”

小山把衣服拿起来,要回后面自己的房间,莫莉又一个红毛丹飞过来,他听见了却没有躲,头上结结实实的吃了一记。

“你消消气去睡觉吧。”

气候的缘故,人在这个地方新陈代谢的速度加快,像植物一样,生长,复原。佳宁的伤口每天有医生清洗换药,都是奇怪的草药,恶苦的味道,却疗效显著,她原来觉得疼痛的地方渐渐愈合,新肉长出来,开始发痒。

她在睡梦之中忍不住了,伸手去搔痒,被人按住了手腕子。

她迷迷糊糊的睁眼看,是周小山,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就可以去掉纱布了。”

伤口渐好,有仆人帮她沐浴换衣,换上的又是丝织的“奥带”,可是镜子里的她,脸色像那衣服一样的苍白。佳宁对着镜子擦上自己的胭脂。除了烟和打火机,她的东西还在,还有那柄椰刀。她把那刀拿起来仔细的看,觉得仿佛更锋利了一些。

周小山站在檐廊上,看见她研究那把刀。

“你见到它不会觉得害怕?”

她看他:“为什么要?”

“那很好。以后你要留着它,它是你的武器了。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选中的刀用自己的血开刃。”

佳宁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小山:“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你要我来这里干嘛?”

“你是说A材料?我们还有时间,需要的时候我会向你要。”

她走到他身边,仰头看天:“这雨要什么时候下完?”

“有时一个月,有时半年,也可能明日就放晴。”他看着她的侧脸,“你都不问问他的情况?”

“你是说我的丈夫?你能把他怎么样?你要的东西在我的手上。你不善待他,对你没有好处。”

“状况正是如此。”他点点头,“受伤之后,你看上去明白了许多东西。”

“学习而已。”她唇角含笑。此刻镇定而美丽,黑头发轻轻飘动,扶到他鼻尖上,细细的发痒。

小山伸出手去,她的发丝在他手指间滑过去了。

佳宁说:“我饿了。”她身向前倾,靠在栏杆上,“你欠我人情的,记不记得?那时在北京,我穿过整个城市陪你吃了一碗牛肉面。我现在想吃牛肉面。”

“这里没有牛肉面。牛肉米粉也是一样的美味。”

“走吧,现在就走。”佳宁说。

小山见她恢复生机,心中也轻松起来,立即去拿伞。

黄昏时分,查才城各家小店面都点上了灯笼,纷飞的雨花被染成黄色,透着温暖的气息。

这是个古老小巧的山城,与已经是现代化了的江外和保留着大量殖民遗迹的西城不同,查才城满是瓦顶竹墙的旧屋,街道由山间的黑石铺就,年代太久了,石棱被雨水和草鞋磨得圆润,佳宁脚下一滑,小山扶住她的胳膊。

她“嗯”的一声,小山说:“伤口疼了?”

佳宁说:“没事儿。”

“吃完饭了,回去吧。”

“去前面那个庙看看。我想去上一炷香。”

“你怎么也信佛?”小山看她。

“从前不信,所以他惩罚我了。”

庙是小庙,可是修建的精致华丽,供奉着释迦,着金装琉璃。查才将军笃信佛教,这座庙就是由他修建。

此时没有香客,只有穿袈裟的老僧在佛堂里敲击木鱼。

小山不入佛堂,只在外面等她,佳宁上了香,三拜九扣,面目虔诚。

从寺庙出来,徒步回去,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直穿过街道,宅子的场院,中庭,到了佳宁的房间前面。

小山终于问道:“刚才跟佛祖求什么?”

“求相对论得正果,能够实际操作。”

“哦?”

“能量和速度转化得当,时间倒退,我回到几个月前。”

“回到还不认识我的时候?”

“不,认识了你。只不过,重新来过。”

他在月下看她美丽生动的脸,有那么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开手臂,几乎就要拥抱她了,却只是为她把门打开:“睡吧。好好休息。”

她自后面看他离开。颀长的背影,穿着长衫,袍袖当风,脚步轻快无声。那样漂亮的一个人,每个角度看都精彩。佳宁微笑,自己不就是这样迷了心窍吗?好在一切都有规则,有规则就可以研究记忆应用。

教学相长,多难得的学生。

十八 (一)

她撩开衣角对着镜子看拆了线的伤处,一道细的伤口,深红色,在她腰部的肌肤上提醒一些事情:嵌在身体里的刀,寒冷,周小山,他寻找来的草药……她自己摸一摸,还疼呢,这块疤恐怕会这样留下。

“不会有疤。”小山在她的身后说,“连这个夏天都不用过去,那里会恢复的跟从前一样。”他手里拿着装着药汁的小碗坐在她后面的椅子上,“每天涂上就好。”

“又是什么?”她转过身来问。

“乡下人的东西。”他放在她面前让她闻一闻,佳宁有点紧张,本来皱紧了鼻子,却发现这药散发清香。

“很有效。”小山说,“你不是爱美吗?还嫌弃这个?”

“我自己来。”

“我来。你站好就可以。”

她面向他站着,微微垂头看着他用毛笔一样的刷子轻轻的把药汁覆在她的伤口上,一层一层的涂抹,仔细而耐心,描绘工笔画一般。

她嗅到他的气味,她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总觉得他有植物的气息,他是这里的孩子,那清凉的气味从每一个毛孔里逸出,他的血会不会也是绿色的呢?

她在上面看着他的脖子,他那样白的皮肤,青蓝色的血管,佳宁恍惚的想,刀子劈上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种妄想睡着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何时成行?渴望撩拨的心发痒。然后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放在他的脖子上。

自重逢后,除了情况危急,迫不得已,他们极少有身体上的接触。如今她的手就这样覆上来,周小山的手停顿住。

他抬头看着她,这种角度似曾相识。

那时她要走了,他搂住她的腰,摇头说:“不行。不行。”

那时他们赤身裸体,最后一次做爱。

皮肤感应与记忆的能力都超过大脑,暗潮自外而内的在他的身体里翻涌。

她的手柔软的滑动,继续抚摸他的耳朵,头发,一动一簇火焰,他想要她住手,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这样昏昏然不能自已,只见她的唇越来越近,卷着那梦寐以求的香气。

几乎就要吻到了,天空忽然在这个时候放晴,一缕阳光照进来,小山花了眼睛:“我跟你说过的,这雨有时候会下个半年,有时候就突然放晴。”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上,看见天幕上薄云变淡,被阳光渐渐驱散:“晴天好。普洱喝了雨水,在艳阳天发芽。”

“你说过,你的妈妈制作茶叶。”她在他后面说。

“是的。”他说,“从前,她是的。”

这个国家有绵长的海岸线,盛产骨骼娇小,皮肤细致的美丽女子。他的母亲便是这样。小山没有对父亲的印象,从小到大跟母亲相依为命。她勤劳和务实,孤身一个人操持所有的家事农活,跟村庄里的男人抢配给的种子和茶苗,从山下抬水浇灌茶园,每日数趟,脚步轻快。她采下漂亮的野花戴在头上,耳畔,她的歌儿唱得好,爱抽烟,抽自己的水烟,后来用茶叶换了有过滤嘴的洋烟来抽,他的脑海里总有她的那个样子:一天的劳作之后,她坐在门槛上,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拄着头,目光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她额头高,鼻子翘,薄薄的嘴唇,嵌在橘色的夕阳上,是那样精致的剪影。

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快变成个野小子了。”

小山在吃她做的酸笋,不说话。

她笑笑:“这样也好,小子就应该这样,以后免得被欺负。”

后来他救了查才将军,被他带走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将军让随员留了钱给他的母亲,她理也没理,戴上斗笠,背着扁担就上山干活儿去了,像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一样。

直到上了国际中学,他没有再见过她。

香兰在那之后变得不太一样,更不用功学习,小山上课的时候侧头看看对面教室的她,就见她在睡觉。

校纪十分严明,不会因为谁是谁的孩子就放松标准。

查香兰和阮文昭有一天被罚在烈日之下站立两个钟头,理由是夜晚出行,没有请假。

小山在图书馆的露台上看着他们两个人罚站,香兰抬起头来对正他的目光,眼里有一种轻蔑。

这肆无忌惮的两个少年人并没有就此接受教训,他们又偷跑出去玩,这天翻过院墙跳出学校的时候,阮文昭脚一着地就后背中招被人放到了,头发被从后面抓住,额头被用力的撞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阮不肯就范,咬牙说:“好,别让我知道你是谁。否则你死的很难看。”

小山手腕一转,把他的头掰过来面对自己:“你看好了?知道我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