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员答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何太太的手臂,口中叫着“大姐”,一边劝慰一边用力,把何太太连拖带拽的扯出门口,穿过院子塞进了吉普车中。何太太乱拱乱跳的挣扎着,扯着嗓子号哭,连声的喊承礼。一时汽车发动,门前小路上腾起一片灰尘,何太太的哭声也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了。

何承礼蹲在二楼的宽阔窗台上,隔着一层绿纱窗,歪着脑袋眼望院内。

他看见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雪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袖口,他仰起头用力的拽着,把袖子抻长盖住了手。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忽然觉得饿。

他低下头用力的咀嚼着袖口,嚼不动,他更饿了。

绿纱窗外的院中种了一棵果树,此时是八月天,树上结了点点绿果子,一层层的倒是密实。他叼着衣袖向树顶呆望了片刻,忽然转身跳下窗台,一路咚咚跑出房间,下楼冲进了院内树下。抬手扯过最低的一根树枝,他随手揪下果子树叶,一股脑儿的全塞进了嘴里。那果子未熟,又酸又涩;他嚼了两下,口中难受的赶忙呸呸吐出来。

果子是不能吃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口中喃喃自语道:“骗子,骗我,你们骗我……”

家中的保姆和守门人都走了,随他怎样咕哝,也无人理会他。而他坐了许久,忽然身子一歪,竟是倒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下午。他仰面朝天的躺在树下,眨巴着大眼睛,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天,心里倒是觉得明白了点儿。

“小敏走了。”他想:“建国也走了。”

“房子也不是我的,不过我在银行里还有些存款。我怎么总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说我疯了,我怎么会疯了?”

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饥饿感迫使他一翻身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他走出院子,沿着门前道路走到尽头——那里有家馒头铺。

此刻没到饭点儿,包子等物还未出锅,就单只有一些中午剩下的冷馒头。他掏钱买了十个,包成了一大纸包。

回来的路上他等不得似的边走边吃,一口咬掉半个馒头,嚼的上气不接下气;再来一口,整个馒头都没了。

他的饭量一向大,瞧着不胖,可是能吃上两个人的量。从馒头铺到家,他一气儿吃掉五个馒头,这才觉着胃里充实了。凑到水龙头前喝了两口凉水,他喘着气回到一楼客厅,就觉着周遭太安静了。啰里啰嗦的太太没了,哭喊吵闹的儿子没了,哼哼唱唱的保姆没了,就连看大门那个咳嗽气喘的老汉也没了。由此可见,自己的身上的确是出了问题,要不然他们怎么一瞬间就都逃了?

“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想——随即却又摇了头:“不行,万一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里去怎么办?

想到自己也许会被人禁锢到疯子群里去,他真是不寒而栗,英俊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恐。站起来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圈,他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要疯,疯了之后只有更惨,惨到不能想象的地步。

上楼进了书房,他找到笔,在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别疯”两个字,随即将其用胶布贴在了自己胸前。然后衣服也不脱,便回到卧室睡觉去了。

三天后,有人按响了何家大门的门铃。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干部。见了前来开门的何承礼后,便开口问道:“何同志,你还记得我吗?”

何承礼打扮的挺干净,笑微微的答道:“记得,你是赵大姐。”

赵大姐一听,也笑了:“记性不错嘛!何同志,听说你近来身体不舒服,家庭中又出现了一些状况,所以组织上派我来瞧瞧你,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呢,我们可以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要是生活上有困难,也可以尽量的提出来,组织上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何承礼摇摇头:“我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就不劳组织费心了。赵大姐,请你替我谢谢领导和关心我的同志。我如果真的需要帮忙了,不会客气的。”

赵大姐仔细的瞧着他的脸面,见他语气温和、笑容坦荡,就点头答道:“那好,你既然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我走啦,听说你爱人近来随着娘家回了西安,唉,小两口打架算得了什么大事?你个小伙子跑一趟远路把她接回来就是了嘛!”

何承礼点头笑着答应了。而赵大姐见他一切安好,便告辞离开。

关上院门,何承礼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缓步走入楼内,额上缓缓流下了汗珠。

停在楼梯前怔了怔,他忽然向上冲去,直接奔入卧室内。

他鞋也不脱便跳上床,蒙住棉被蜷缩起来,口中发出压抑着的低叫声。

“别来抓我……”他在憋闷的黑暗中自言自语:“没人救我……我要被他们抓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要被人关起来了……他们都是骗我欺负我,没人救我……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何承礼“唿”的一声掀开棉被,张开嘴巴呼呼的大口喘息着。他觉着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眼前过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情景,一会儿是有人要打他了,一会儿是有人要杀他了,子弹破空而来的呼啸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这让他在欲绝的惊惧中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开始哆哆嗦嗦的翻箱倒柜。

一周后,赵大姐又来看望何承礼。然而怎样按门铃,里面也无人应答。

在旁人的帮助下,她翻墙进院,胆战心惊的走进了楼内。

楼内一片狼藉,家具表面积了一层薄灰。

何承礼这人,没了!

第139章 番外——你?

一九五一年,香港。

何家的卫士们随着何宝廷初到香港时,还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个个愣头青似的。过了几年安逸富足的生活,小伙子们一起变的又白又胖,服饰上也摩登起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不是在楼前屋后打闹玩笑,就是三五成群的坐了汽车下山去逛,只在何宝廷和李世尧面前还规规矩矩。

何宝廷倒是喜欢家里这帮青年,不但心甘情愿的养着,而且还许诺要帮他们娶媳妇。只是这些人年纪还轻,在何家不但好吃好喝好穿,还有钱拿,所以只顾着玩,倒还无人真去向他要彩礼钱娶女人。

曾婉婷跟着阿拉坦走进何家大院。眼瞧着周遭进出的那些小伙子们,她心情颇为忐忑,总觉着自己是误入了大学男生宿舍。何承凯蹦蹦跳跳的在前方开路,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草坪处大声喊道:“小宝哥哥!”

李小宝正和一名卫士蹲在草地上挖蚯蚓,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便回头觅声望去。见是何承凯,便笑着一招手:“承凯,来呀!”

何承凯抛弃阿拉坦夫妇,投奔李小宝而去。走到近前一看,他发现这两人将草坪挖了个坑,就提醒道:“爸爸不让弄坏草坪。”

那卫士笑道:“少爷,我们是把这块草坪给掀开了,挖到蚯蚓后,把草皮再盖上,司令就瞧不出来啦!”

他那边话音刚落,李小宝已经徒手从潮湿泥土中扒出一条又粗又长的粉红蚯蚓。用手捏住那蚯蚓的一端,他故意的作势要往何承凯脸上扔。何承凯吓的大叫一声坐在地上,随即反应过来,对着李小宝的脖子狠拍了一巴掌。李小宝一缩脖子,很好脾气的笑道:“逗你玩儿呢!”

草坪上的热闹暂且不提,只说那阿拉坦夫妇走入楼内,在小客厅内见到了何宝廷同李世尧。

双方坐下后,阿拉坦因在曾婉婷那里受了不少礼仪方面的陶冶,故而为了表示客气,特地问了李世尧一句:“你是什么时、时候回、回来的?”

李世尧没想到阿拉坦这么给面子,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受宠若惊:“我今天中午到了家。”

阿拉坦抬腕看了看手表:“那才四、四个小、小时。”

李世尧点头笑道:“是,没多一会儿,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也就到了现在这时候了。”

阿拉坦寒暄完毕,开始进入沉默时间。何宝廷坐在一旁,叼着根烟卷喷云吐雾,面无表情的也是不说话;曾婉婷见四个大人干坐在这里,倒是觉着窘的慌,便转向李世尧,微笑着主动开口道:“李先生怎么突然想起去台湾了?还去了这么久,有一个月了吧?”

李世尧摸了摸刚刮过的下巴:“是这么回事儿,曾小姐——不对,我该怎么叫你?曾小姐是不合适了,阿太太?”

曾婉婷笑道:“您随意吧。”

李世尧坐直了身体,兴致勃勃的端起面前的热茶喝了一口:“是这么回事儿。我在香港有个老上司,王军长,年纪大了,穷的快要活不起,所以现在就想趁着机会,上台湾找个养老的位置,好把他一家子人的嘴给糊上。可是呢,他去年中了风,现在有半个身子是不听使唤的,家里那帮孙男弟女们又全是些吃货,一点儿用也没有,没法子,就找到我头上来了,是又向我借钱又要我帮忙,我先不想理他,他个糟老头子原来没少给我添乱;后来一想,算啦,糟老头子虽然不是东西,可也不是特别混蛋,对我也有好处;我这心一软,就领着他那一大家子去台湾了。”说到这里他向后一仰,翘着二郎腿洋洋得意的接着说道:“这老头儿现在好啦,当了个议员,多少总能混点钱到手嘛,总不至于饿死在香港啦!”

曾婉婷听了,发自内心的赞美道:“李先生真是个善良热心的人啊!”

李世尧垂下眼皮,美滋滋的答道:“那是!然后呢,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在台湾闲逛了一阵子,那个地方一般,不过遇上了几个熟人,倒是挺有意思的!”说到这里他伸手在何宝廷面前的茶几上一点:“哎,我说,我要是想在那儿混个一官半职的,也能!”

何宝廷专心致志的抽烟,不理他。

阿拉坦见何宝廷神情郁郁,就仔细的瞧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那额头上隐隐的红肿了一块。

他不言不语的挪到了何宝廷身边,侧过身子用手指去触那处红肿:“这、这是怎么弄的?”

何宝廷没想到阿拉坦会突然出手,登时“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随即打开了他的手,口中怒道:“别他妈乱碰!老子的脑袋差点被磕出个窟窿来!”

阿拉坦吓了一跳,再瞧那伤处,竟是从头发中一路红肿出来的,果然是受到重创的样子。

他深觉心痛:“这怎么……怎么撞出来的?很、很疼是不是?”

何宝廷的身子向下溜了溜,半躺半坐的窝在沙发里,脸色在烟雾后面一阵白一阵红,是又羞又怒、恼羞成怒的神情——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无话可说的怨恨。

此时李世尧插嘴解释道:“他那个睡午觉……从床上掉了下来,把脑袋碰了个包,没事儿。”

阿拉坦听了这话,立刻对前方翻了个范围广阔的白眼,心想你当我是大傻瓜吗?

李世尧低着头,脸上笑模笑样的,心里也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中午把力气使大发了,把何宝廷从床上顶了下去——还他娘的是额头先着地,结果撞出一个大包,等明天完全肿起来了,必定跟鹅似的。

“这能怪我么?”他做白日梦似的思索着:“他一到那时候就好像没了骨头,床单又滑,那一下子不但没把我的玩意儿戳进去,反倒把他给戳出去了!这他妈的真是见了鬼,谁能想到呢?还跟我发脾气——头发都白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呢!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个混蛋驴!”

四人各怀心事的又坐了片刻,也就到了晚饭时间。这顿饭本是何宝廷张罗的,要给李世尧接风,可惜李世尧到家之后即犯大错,所以被剥夺了资格,接风宴席的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成了一次最普通不过的晚饭。

何承凯在饭前走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告诉阿拉坦道:“阿布,我刚才看见了吃虫子的鱼。”然后又转向何宝廷:“爸爸,鱼吃虫子!”

何宝廷不耐烦的斥责道:“上桌吃饭!”

何承凯瞪了他一眼,走到曾婉婷身边坐下,不再理会他了。

吃过饭后,阿拉坦夫妇便告辞离去。何承凯本打算回来住上几天的,可是见他爸爸不但不可亲,而且很可恨,便一时负气,跟着阿拉坦也走了。

何宝廷头上疼痛,颇感烦恼,愈发迁怒于李世尧。当晚上床后,李世尧想要逗他高兴,对他又抱又亲,可何宝廷背对着他躺了,只是不理。

李世尧忙活半天,全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后来就停了手,懒洋洋的开口道:“哎,我在台湾遇见了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没有回应。

李世尧仰面朝天的继续说道:“何承礼。”

何宝廷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

李世尧靠着床头半坐起来,斜了目光盯着他道:“来兴趣了?我也觉着奇怪。那天我是在一个小胡同里瞧见他的,可他一看到我,扭头就跑了。“何宝廷想了想:“你看错了。他应该在大陆过的很得意,怎么会跑去台湾?没理由的。”

李世尧疑惑道:“我这眼神一直挺好,再说我不能连他都不认识啊!我觉着我是没看错,不过你说的也有理。他来台湾,没理由啊!”

何宝廷闭上眼睛:“这个人就不要提了,睡觉吧!”

何宝廷这人四十来岁,不老不小、身体也勉强算得上健康。虽说是长年闲着也习惯了,可天长日久,他憋闷的狠了,那性情就加倍的别扭起来。

因为身边没有什么对手,所以他就成天在李世尧身上找碴。后来李世尧不胜其烦,也有点心里冒火,颇想揍他一顿——又不敢,只得成天的出去乱逛。

李世尧既然是一溜黄烟的逃下山去了,何宝廷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满院子里乱走,有心找点事业来做一做,但仔细想去,似乎是除了搞投资和做生意之外,并没有合适的事业可做。他想自己又不缺钱,弄这些麻烦事情干什么?况且其中并没有什么乐趣!

养平了头上的那个包,他这一日到阿拉坦家中坐了小半天,见那夫妇两个虽然也是相对闲坐,不过十分坦然自在,并无一丝烦躁的迹象,自然也就不是自己的知音了。那阿拉坦近来发福,白白胖胖的,成了个蒙古大汉的身材,怡然自得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带着旁边的何宝廷都向下一陷。何宝廷同他谈不拢,又看他肥的可气,便悻悻离去,觉着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回他在山脚处便下了汽车,独自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走去。此时正值十月,阳光很是明媚,他走了没几步,便掏出墨镜戴上,预备做一个长途的步行。

他平时难得走路,故而如今也是龟速前进,汽车无法跟在后面,只得开去半山腰处等候。他走了两里路,后背的衬衫便被汗湿了;停下脚步,他回手捶了捶腰,很寂寥的叹了口气。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服装奇异的男子——在香港这种炎热地方,他还穿着一身厚重衣裤,肩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头上又扣了顶肮脏的花格呢鸭舌帽。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他拱肩缩背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何宝廷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不热么?

就这么一眼!

双方都保持着回望的姿态对视着。良久之后,何宝廷一手摘下墨镜,在刺目的阳光下皱起了眉头:“你?”

那人的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着,张口结舌的后退一步,他似乎是想跑,然而身体颤抖起来,他终于没能迈开步子,而是抬起双手抱住头,忽然蹲了下去。

何宝廷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浅淡的阴影:“你?”

他深深的低下头,很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何宝廷用手杖指了他:“你抬头!”

他不抬头,只是发抖。

何宝廷拖着手杖大踏步走过去,冲着他的头顶便是一脚,登时将他蹬了个倒仰。他慌里慌张的抱住挎包爬起来,转身跑了一步,脚下一软,却又扑倒在了柏油路面上。

翻身坐起来,他偏着脸仰起头,从帽檐下惊恐的望向何宝廷。

何宝廷觉着他这反应举动实在异常,便在惊讶之中又逼近一步,用手杖挑下了他的帽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何承礼露出了面目,当即承受不住似的抬手捂住了半边脸,同时挣扎着蹲起来,重新低下了头。

何宝廷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干什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何承礼带着哭腔开了口:“我……我害怕!”

何宝廷见他语无伦次,竟是个精神失常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微微的叹了口气,拄了手杖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走出了能有五六米,何承礼起身跟了上来。

“我害怕……”他喃喃的自语道:“前些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怕了,我来香港,找到你家,我不是找你,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不怕了。可我还是怕,从你家门口经过时,我怕极了。我一直在走,我不记得我走了多少路,停下来我就怕。我被他们骗了,太太和小孩也走掉了,他们还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只好跑了出来。我太太叫马小敏,我儿子叫何建国,我前些年随我岳父搬到了青岛,他们都是骗子,我心里很后悔……”

何宝廷听着他那一套颠三倒四的叙述,不知不觉的竟已走到了半山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就见何承礼靠边走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头短发乱七八糟的贴着头皮,脸色也被晒的黝黑——眉目倒没大变样。

轻轻咳了一声,何宝廷问出一句话:“你今年多大了?”

何承礼骤然听到问题,吃了一惊似的站住:“我、我、我三十三岁。”

何宝廷神情木然的点点头:“你见老了。”

何承礼眼望何宝廷,怔了半晌。

何宝廷挥挥手:“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兴趣听你的这些胡话,你滚吧!”

何承礼试探着跟上了一步,似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恨你,你恨我,这……这不能说是没有关系。”

何宝廷忽然就疲惫起来。

他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同时很冷淡的说道:“我不恨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恨上这么多年?”说着他再一次抬起手:“别跟着我,你滚蛋吧!”

何承礼战战兢兢的轻声道:“我还没有说完……你让我说完好不好?我没有病,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害怕,你听我说……”

何宝廷走到汽车旁开门上车,然后指挥司机道:“开车,回家!”

第140章 番外——相见

何宝廷平日里生活安逸,目光不会放到比院门更遥远的地方;也不大出门,单是在家里干坐。天长日久,他既不追忆年华,也不展望未来,心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点鸡毛蒜皮。

抛下何承礼上车时,他还没觉着怎样;等进入家门清静下来了,他孤伶伶的坐在沙发上略一动脑,那前尘旧事就涨潮似的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登时淹的他有些窒息。

抬手解开衬衫领扣,他很不自在的做了个深呼吸,眼前心中晃着的都是何承礼——开始时还是个黑瘦的小猴崽子,十五岁,饿的半死;后来越长越大,人模狗样的,在穆伦克旗城外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再后来呢?更威风了,带着一队大兵跑来抄家,还要摔死承凯……

何宝廷想到这里,气的双手冰凉,身体僵硬着,就剩下一颗心在腔子里扑腾扑腾狂跳:“那时候他是要活活打死我……我死都不行,我死了他都恨我——我一手把他抬举成人了,他却要杀我!”

此时李世尧不在家,旁人也不会主动去靠近何宝廷。他独处一室,专心致志的生闷气。那些令人糟心的往事被他一件件拎出来,翻尸倒骨的分析琢磨,就觉着全是别人的错,自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这种思维方式显然是不大对头,因为他很快就气愤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就在他要眼前一黑厥过去之时,忽有一名佣人走来,隔着半开的房门禀报道:“老爷,院外来了一位客人,您要不要见啊?”

何宝廷听到了这句话,倒是渐渐的有些回魂了:“谁?”

“是位生客,他说他名叫何承礼!”

何宝廷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杯,狠命往地上一掼:“他也配姓何!”

佣人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而何宝廷猛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矮桌,随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怒气冲冲的走到了自家院门前,隔着铁栅栏,就见何承礼害冷似的大低着头,两只手也插进了衣兜里,手臂贴住身体,是很紧张的样子。

何宝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又滚过来干什么?老子见了你就恶心,你给我马上滚蛋!”

何承礼被他的大嗓门震的一抖:“我……我还没说完……”

何宝廷依旧是歇斯底里的怒吼:“老子懒得听你那些狗屁!你给我滚远点!瞧你这副德行,是在大陆混不下去了吧?很好,大陆不要你,台湾不要你,你又夹着尾巴跑到我这里来了,你来干什么?你是来抄我的家,还是求我再给你一口饭吃?”

何承礼不敢看他,只在口中喃喃的答道:“我不吃你的饭,我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话了,我有话和你说,说完我就走,我这次不是骗你。你别骂我,我害怕,真的害怕……”

何宝廷动手拉开大门,然后对着何承礼当胸就是一脚,同时怒道:“我去你妈的!”

这一脚踢可是够狠,何承礼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一仰,竟从百十来级高的台阶上一路翻滚下去,最后四仰八叉的趴在了马路上。而何宝廷随即快步下了台阶,赶到他身边弯腰抓住衣领,用力将人拖起来推倒在台阶上,抬腿又在他的肚子上狠狠的踩了一脚。何承礼痛叫一声,随即抬手捂了肚子,挣扎着要侧过身去蜷缩起来。

何宝廷怒发如狂,心里恨不能立刻杀了眼前这人。瞪着何承礼发了几秒钟的怔,他忽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他手上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尽管已经咬牙切齿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何承礼在一惊之下,轻而易举的便格开了他的双手,随即一翻身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就往台阶上跑。何宝廷见他还逃向自己家里了,拔腿就追,同时大骂道:“混账!今天我非宰了你不可!”

何承礼跑到院门前,发现何家院内已有卫士向自己这方跑来,便慌忙回头,忽见何宝廷气势汹汹的迎面而来,惶恐之下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就出了手。

再说何家那帮白胖卫士,急急忙忙的奔来准备护主,哪知站在院门口一瞧,只见何宝廷被一个男子单手从背后搂抱了,正踉跄着向下退去;而那男子另一只手握了把锋利匕首,刀刃就贴在他的颈部动脉上。

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人敢妄动?而何宝廷虽有利刃加颈,却是不甚在乎,气的只是不住挣扎:“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上一世做了孽,这辈子会养出你这样一只狼崽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奋力一挣。何承礼觉出他是要甩脱自己,便在手臂上加了力气,狠狠的将何宝廷勒进自己怀里:“你别骂了……”他颤抖着声音,在何宝廷的耳边哀求道:“你别动、别骂了……你再骂我,我、我就杀了你。”

何宝廷猛然一挺身:“我早在你手里死过两回了!你当你没杀过我吗?我当年不怕死,现在也是一样不怕!”

何承礼闭了闭眼睛,在天旋地转的幻觉中勉强站稳了。匕首的青锋在他眼前闪闪烁烁,他微微将刀刃挪开了一点,只见何宝廷那雪白的脖子上隐隐一道红线——先是浅淡不可察觉,后来才有血珠点点滴滴的渗了出来。

“我怕……”他带着哭腔开了口:“你不怕,我怕……”他把下巴抵在何宝廷的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哭诉:“你这个魔鬼……我没有招惹过你,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打我,骂我……你自己跑到这里过好日子,他们骗我,你也不管;我的兵、钱、老婆、儿子都没有了,你也不管!你、你对我这么坏……我恨死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身体也抖的厉害,不知是何宝廷被他禁锢在怀里,还是他依附在何宝廷的身上。眼看着对方颈部的伤口中已有血滴缓缓淌下,他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好歪过头凑过嘴唇去,轻轻舔下那一滴血。

“我杀了你……”他的声音下降了一个调子,鼻音很重,仿佛是痛哭过头、体力不支的样子:“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怪你,你对不起我,你有罪……”说着他又探头在对方那处伤口上吸吮了一下:“你流血了,全是因为你乱动,不干我的事,你不要打我,现在你没有资格再来打我了,我是我,你是你!”

何宝廷先听他语无伦次,便住口不言,待听到他说到这里时,猛然触动心事,不由得就冷笑一声道:“从来都是我是我,你是你!你以为还有什么其他关系吗?当年是我一厢情愿,我错了,我改了;如今怎么又轮到了你?亏你还有脸千里迢迢跑到我这里装疯卖傻要死要活,你摆出这幅样子是要给我看吗?可惜老子还没有这个兴趣!”

何承礼听了这番话,觉得十分刺耳:“我不是……我是有话和你说,你却不听,为什么不听?你看不起我吗?”

何宝廷同何承礼僵持了这么久,最初的那股火气渐渐平复,倒是有了点心平气和的意思:“我不是看不起你……”他又漠然又刻毒的解释道:“我的眼睛里,没有你!”

何承礼低下头,眼睛贴在对方的肩膀上,泪水就一点一点渗透了衬衫。他的脑子里很乱,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完全是事态失去控制的光景。有话要说——其实有什么好说?仇人相见,能说出什么来?

嘡啷一声,他扔下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