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大,细细的像玉屑一样,但寒风却依然猖狂肆虐,在这样的天气中纵马奔驰实与受罪无异。

人们一边呼喝,一边将马鞭在空中甩出响亮的啸声,骑着骏马从这面驰向那面,又从那边奔向这边,将惊惶失措的羊群驱向辽阔无垠的雪原中。

阿萝只是和子查赫德遥遥地跟在人们的后面,并没有加入他们的驱赶行动。

看到羊群无助的样子,想到它们即将葬身于饿狼的腹中,阿萝就觉得浑身乏力,心中不忍。她根本不能明白地尔图人为什么要用柔弱善良的羊羔来饲养凶恶的狼群,更加不明白子查赫德又为何要她来面对这样残忍的场景。

“你早晚得习惯。”将她的抗拒看在眼里,子查赫德突然开口道,“你要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如羊羔一样柔顺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任人宰割。”

阿萝心冷地看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子查赫德,在这一刻,说着这样的话,这个男人似乎又是那个站在山颠上指挥若定的子查赫德莫赫。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与她对望半晌,子查赫德又缓缓补充。他不认为自己会一直在她身边,在这个世上,无论关系如何亲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她的柔弱始终令他无法放心。

阿萝敛目不语。她怎会不知道,她早就明白了。

一声长啸突然响起,驱赶羊群的人马闻声齐齐掉转马头回驰,任羊群四散逃逸。这样的情景让阿萝略微有些吃惊,子查赫德已牵着她的马头避到了一边。

“即使我们提供食物,狼也要依靠自己的实力捕获猎物。同样,这些羊如果有本事逃回去,那么它就享有被精心饲养直到老死的待遇,脱离被屠杀或再次成为供养狼的祭品的命运。”子查赫德为阿萝释疑,炯然的目光则落在惊惶奔逃又或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羊群身上,神色冷漠而傲然,“这很公平。而这种公平只有我们地尔图人才会赐予它们,在其他种族,牲畜唯一注定的命运就是被宰杀。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只羊有这个本事得到我们准备的优厚待遇。”

阿萝有些茫然,他说得没错,整个冰族就像他所说的待宰羔羊,始终依附着大族生存,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的手中,怎可能有好的下场。奈何她们一直不懂,徒然浪费掉一个又一个花样年华少女一生的幸福。

“人都贪图安逸富贵,厌恶辛劳贫穷。但是奢华的生活很容易便能磨蚀掉一个英雄的毅志和坚韧,让他变得如你现在所看到的羊羔一样软弱。”子查赫德继续道,对从他们面前驰过的人们视若无睹,“所以,无论我们地尔图人现在是如何的富有或强大,我依旧要求我自己和我的族民远离奢华安逸。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让我们的敌人有机可趁。”

 听到这里,阿萝恍然大悟,难怪她一直觉得除了在战场上,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人无法相信地尔图人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

“我明白了。”她首次回应,明白了他要她坚强的苦心。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若她们冰族有这样的领袖,她们或许不会落到眼下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子查赫德还待再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青丽娜轻快愉悦的声音打断。

“子查赫德,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劲装的青丽娜在特兰图的陪伴下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向他们缓步踱过来。

“你好,青丽娜小姐。”子查赫德礼貌地向她打招呼。

冲阿萝微一点头,青丽娜巧笑嫣然,“你们这饲狼习俗倒是有趣,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们地尔图人有这个胆量和本事做这样的事吧。”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对青丽娜明显的赞美不以为意,“没想到青丽娜小姐也有兴致来参加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活动。”

特兰图道:“是我请青丽娜小姐来的。在这冬日里,也只有做点事才能打发无聊的时光。”

“是啊,真的很有趣。”青丽娜兴奋地道,显然意犹未尽,“我听说你们通过这种活动提供给牲畜脱离被宰杀的命运的机会,是吗?”这在她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不错。”子查赫德淡淡回应。看了眼静立一旁的阿萝,她低着头,在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似乎在极力抵抗寒冷,于是准备带她回营地。

谁知青丽娜谈兴正浓,“那么我想问一下,你们既然连牲畜都给了这样的机会,那么对于你们的奴隶,是否也同样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呢?”她说得漫不经心,让人丝毫想不到其他。

阿萝却浑身一僵,听出了她的意图,她正在为自己寻找光明正大离开的机会。想到此,阿萝不由自主地看向子查赫德,心中有些矛盾,不知道他将怎样回答。

子查赫德一怔,没想到青丽娜会有此一问,顿了顿才道:“当然有。”但他并没有说下去。

倒是特兰图接了过来:“在我们的南面是辽阔的戈壁和沙漠,我们族规规定,只要奴隶是从那个方向逃离,我们必须放弃追赶。因为沙漠是我们地尔图人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恶劣条件我们比谁都清楚。无论是谁,只要有本事穿过沙海,就值得我们尊敬。”

听到这样的回答,青丽娜眼中亮光一闪,不着痕迹地瞟了眼阿萝,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阿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再思索。

也许这就是天意!

第八章 终须去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幽幽叹了口气,阿萝放下笔,温柔地看着案上被着上墨迹的白绢,怔怔垂下泪来。自逃离摩兰都城萨古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执笔填墨,写的是数年前她曾翻阅到的一个汉人女子所作之词。她并没有写这首词的人的豁达胸怀,她很舍不得,舍不得一个她永远也没有资格拥有的男人。

半晌,泪眼模糊中,她再次提笔,落下“阿萝”二字。她不想在走之后还为子查赫德招来麻烦,因而决定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之。

再坐了一会儿,当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依恋越来越深时,毅然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包袱,不再犹豫地走向帐门,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她知道再留恋下去,她恐怕会失去理智,决定留下。

她离开,并没有知会青丽娜。

帐帘掀开,一股清新的风带着青草香味迎面扑来,让人精神一振。

雪已经融了,嫩绿的新草随处可见。这是大草原的春天,比别的地方来得都要晚一些。地尔图人每年春季在王庭都有一个祭天大典,向上天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每个部落的首领都必须参加。听说那里很远,骑马要走上好几天,子查赫德和柃木等人现在想必还在路上吧。

为了不惹人注意,阿萝没敢去取子查赫德给她的马,甚至不敢带太多的食物。她将包袱藏在宽大的袍子下面,若不是心存定见,并不容易被发觉。

因为她常常一人去湖边,所以人们看见她往那个方向走的时候,并不会想到其他。何况任谁也想不到,在没有马代步的情况下,阿萝一个弱女子敢只身穿越草原,而子查赫德的大帐内并没有其他人使唤,因此,等有人察觉到她逃离时,恐怕已是数日以后了。

暮色降临的时候,阿萝已远离莫赫部民居住的地方。前面是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树木稀少,而且树枝光秃秃的,还没发出嫩芽。一个很小很小的湖安静地躺在山坡下,周围是黑褐色的泥土,除零星半点刚冒出头的嫩绿新草外,什么也没有。这是阿萝在地尔图人的领地里见过的最荒凉的地方。

来到湖边,阿萝蹲下,掬起一捧寒凉刺骨的湖水喝了一口。看着水珠散落,将湖中自己的影子溅成碎片,不由得有些茫然。

直到现在她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办。事实是她只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却从不敢想该去哪里,因为她根本是无处可去。她不想去扎尔特依山,她知道自己根本到不了那里,而且她对圣湖的幻想早在子查赫德和红柳的对话中破灭,她觉得就算圣湖真有那么神奇,那对她也没什么意义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怎能抹灭?

她不会回冰城,那里再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连她一心想保护的小冰君也被他们送走,她回去也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平静。

那么她应该去哪里呢?

天黑了下来,她却没有生起火堆,只怕会惹来狼又或者是人。寒风呼啸着从她身边刮过,她战栗地抱紧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一次在萨古,她是以坠河宣告自己的离去,让人们都以为她溺死了。然后从河道逃逸,最终精疲力竭,任河水将自己冲往茫茫的草原。若不是阿婆救了她,她恐怕活不到现在。

可是活着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多增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牵挂。她想起子查赫德温暖的笑,宽厚的怀抱,以及他温柔的抚触,一年前不会有的情感在心中激荡。

“不是爱风尘,不是爱风尘……”她皱紧眉头,喃喃低语,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出的苦涩。若没有以往的种种,她或许可以追随在他身边。可是……她想起那日她问过他的话。他说他不会要秋晨无恋,他说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对他的族人不利的事。所以,就算她是纯净无瑕的恋儿,他也不会要。

想到此,她突然心灰意冷,颤巍巍地站起身。她从来就没有过希望,现在自然也不会有。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没有一丝光线,阿萝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寒冷肆意地将她包围,她却不想再挣扎。

还记得那一次她在湖中被冻僵,是他救了她,她其实并不感激他。可是现在她才明白,若真有一个人能救她,那必是他无疑,只是他必不愿意做那个救她的人,而她也不想将他牵扯进连她自己都厌弃的生命中。

轻叹一口气,她摸索着靠向一棵大树,以抵挡夜晚的寒冷。也许用不着想太多,今夜她恐怕便难以熬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黑暗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突兀地在湖畔响起,吓了毫无心理准备的阿萝一跳。

按住心口,阿萝惊惶地循声望去,只见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站在那里。不知道来者是什么人,她屏住气,不敢发出声音。

一声冷笑,那人道:“不必遮掩,我知道你是子查赫德的女奴。你在这里做什么?监视我吗?”听她的口气,似乎对子查赫德有着很大的敌意。

轻喘一口气,阿萝知道躲避不了,唯有答应:“不,我不认识你。”任她怎么也想不出这里怎会有人,而且还是一个老人。但是不管是谁,她恐怕都有麻烦了。

那人突然静了下来,隔了半晌,正当阿萝忐忑不安的时候,她再次道:“没想到你的声音这么好听。”

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阿萝睁大眼很努力地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奈何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不得已只好放弃,却不知该怎么回应她赞美的话。

一声咳嗽,那人又道:“跟我来吧,我倒要看看子查赫德那小子愿意收下的女奴是怎样的。”语罢,轻微的脚步声向阿萝右侧方向走去。

 看她一点也不怕自己逃走的样子,阿萝有些泄气,知道对方根本是胸有成竹,不怕她不跟去。想了一想,她忙紧跟上那看也看不清的黑影。听得出这人和子查赫德关系可能不大好,或许自己可以想办法留在她的身边,嗯……就近照看一下。

? ? ?

并没有走多远,前面出现一个不算大的帐篷,其中隐隐透出灯光,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在里面。阿萝随着那人迳直向帐篷走去,心中惴惴不安。

钻进帐篷,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阿萝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帐中并没有人,火燃得很旺,上面架着一个陶土罐,腾腾地冒着热气,香味在帐内弥漫。闻得出来,那是驼肉汤。阿萝稍稍放下心来,这才有工夫打量那个领她来的人。

出乎阿萝意料,那竟是一个容貌甚美的老妇人。穿着粗布长袍,身材高挑,长发披在身后,直垂至地,五官秀美高雅。乍一看,似乎只有三十几岁,与她的声音甚为不符。仔细打量之下,才发现那唇角眼尾岁月的沧桑,那一头长发亦是灰白相杂。只是这么美丽的老人,阿萝还是首次得见。

“把你的面纱取下。”一边剔亮油灯,老人一边淡淡吩咐,神色间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阿萝也并不坚持,依言拿下面纱。

回过身,对于阿萝残毁的脸,老人视若无睹,她突然伸手抓住阿萝按着袍内包袱的手,阿萝措手不及,包袱从外袍下掉了出来。一丝笑意浮上老人的唇角。

“原来是不喜欢这里啊。”她颇感有趣地低喃,“不然就是不喜欢那小子……”完全是自言自语,丝毫没有询问阿萝的意思。

阿萝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丫头胆子倒大。”老人自顾自地在火边的垫子上跪坐下来,从身侧的矮柜内拿出两个碗,用木勺在罐中搅了搅,然后将两个碗都盛满了香气四溢的肉汤。她的动作很悠闲,似乎已忘了阿萝的存在。

见她不再理会自己,阿萝这才想起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然后来到老人一边,“不知嬷嬷怎么称呼?”她开口问。这是数年来首次主动询问一个人的姓名,为的却是老人对子查赫德不太友善的态度。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指了指阿萝前面的方垫,“坐。”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让人无法理解。

阿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打量了眼这个小而简朴的帐蓬,确定暂时没有危险后才不安地依言坐下。

“天没黑我就看见你了。”老人缓缓道,语气中没有开始的敌意。“不知道该去哪里是吧?”她说得漫不经心,却一语点中阿萝的心事。

阿萝吃惊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老人了然地一笑,捧起一碗汤递到阿萝面前,神色慈祥地正视她令人心生寒意的脸,“喝吧。冻了这么久,先暖一暖。”

阿萝不知所措地接过,连道谢也忘了。怔怔地捧着滚烫的碗,没有送到嘴边。碗很烫,烫得她差点要掉下泪来。

“我叫禹妹。”老人道,然后喝了口汤,她喝汤的动作很优雅,不像一个普通的牧民,“不用担心,我不是地尔图人。”她再次口出惊人之语。

“您……”阿萝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了。

“我是七色族的圣奴。”不知是否太久没人说话,禹妹不用阿萝问,便开始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来,“七色族你恐怕没有听过,是和地尔图人生活在同一个沙漠里的小族。不过七十多年前已被地尔图人灭了族。”说到这里,她美丽的眸中掠过一丝怅然,停了下来。

阿萝的确没有听过这么一个族群,但听到禹妹的话,心中却升起一丝寒意,“所以……您恨地尔图人,是吗?”她试探着问,心里为子查赫德捏了把汗。虽然那不是子查赫德做的,但他流的同样是地尔图人的血,这无法改变。在这种族与族之间的仇恨中,针对的并不是个人,而是整个民族。

“恨?”禹妹微讶,而后微笑,她的笑平和安祥,“老太婆九十有六了,和地尔图人一起生活了七十七年,你说什么样的恨能持续这么久?”她的眸子清亮智慧,并没有一般老人的浑浊。若不是她自己说,根本没人能想到她竟然年近百岁。

阿萝惊讶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对面前女子的惊异视若无睹,禹妹漆黑的瞳眸中是看尽世事的沧桑,“女人一生中唯一能让她刻骨铭心记住的只有爱,又或是由爱而生的恨,不会再有其他。”

示意阿萝碗中的汤冷了,直到她端到嘴边开始喝,禹妹才又继续未完的话,“而且,你认为一个愿意为地尔图人生孩子的女人心中还有恨吗?”顿了顿,她语出惊人,“我那粗鲁的孩子你应该不陌生,特兰图。”

特兰图的母亲?年龄上会不会……或许不是亲生的。阿萝从诧异中回过神,如是猜想。

看出阿萝的猜疑,禹妹不以为意,“我是圣奴,体质和一般人不大一样。”她只随便说了一句,无意解释太多,“你呢?子查赫德不值得你为他生孩子吗?”

料不到她会有此一问,阿萝几不可察地一震,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脆弱,“您多想了。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没有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禹妹不悦地打断阿萝自轻的话,“子查赫德那小子对你也算另眼相看了,不然怎会留下你?”说着,她放下喝了一半的汤碗,直起身,用布包住土罐,将它端了下来。

阿萝咬住下唇,没有回话。

重新坐好后,禹妹的目光落在阿萝的脸上,如两束冷电,似乎能直透人心。阿萝被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

“那小子的眼光一向出人意料。”半晌,禹妹收敛住眼中利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头花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让人仿似感到她发上岁月的流动,“他既然对你稍显不同,那么你必有着过人之处。可是说到底,他到底也是一个男人,而男人看女人一向是先从脸看起。嗯,你的想法也不能说不对。”她指的是阿萝已毁容的事实。当然,在她这个年纪她可以看得更多更深,但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插手。

听到她的话,阿萝倒也不是如何难过,因为在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子查赫德或许不一样,但她不会因为这个不一样而放任自己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早就失去了幻想的能力。

“不过——”留意到阿萝的反应,禹妹充满智慧的双眸中掠过一抹深思,而后表情在瞬间变得冷漠而高傲,“你既然是地尔图人的奴隶,就不该逃走。若不是我这里正好需要一个侍奴,我定要让你受到逃奴应有的惩罚。”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强硬地留下阿萝。

看到阿萝意外的表情,她露出一丝冷笑,“不要再试图逃跑。不然老人家我一定会把你像牲口一样锁起来。”

老人的喜怒无常让阿萝心中直冒寒意,但她天生性子温驯善良,倒也没想与一个老人发生冲突。也就这样被迫着留了下来。

? ? ?

“逃了?”风尘仆仆归来的子查赫德甫一进入莫赫部领地,就被特兰图告以阿萝逃走的消息,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冷静。反倒是其他人显得更为激动些,纷纷询问追捕的情况。

“派士兵追过,但一无所获。”特兰图颇感惭愧地回答,“不过已传令下去,凡是居住在我们辖域内的民族,均不得收留帮助她。”此令一出,也就等于断了阿萝的生路,没有人会相信,单凭她一个柔弱女子,能只身逃离偌大的多色沽草原。她的结局几乎已可以预料,不是饿死,就是葬身野兽之腹。

“知道了。”子查赫德淡淡道,摆了摆大手,示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谈。从他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出他对这件事抱何种心态。

当下,特兰图又向子查赫德简略地报告了他离开后这近月期间内发生的事,除了马贼又开始肆虐外,并没什么过于重要的。寒喧叙旧完,其他人又要赶着去安排洗尘的晚宴,纷纷告辞离去。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子查赫德站在自己空阔的大帐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脸上的表情一直维持如前的平静。然后,他缓慢地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不再平稳。

原来……她心疼的泪水,她温柔的顺从,她柔情似水的注视……一切,都是伪装。他竟然忘记,她这样的女子,为了达到目的,一向比男人更要不择手段。

 手指弯曲……收缩成拳——紧紧的拳头,垂在腿侧。

“为什么要走?”他几不可闻地出声问自己,一个奴隶,又或一个女人的离去,他本不该放在心上,由特兰图去处理就行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没有任何的征兆,当他以为她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的时候,她却突然地离去。她难道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片草原吗?即使她真的如此幸运,能安全地抵达她想去的地方,但为了生存,除了重操旧业,她还能做什么?不然,在她的心中,葬身在荒野,又或者当个人人轻贱的巴图女人会比当他的奴隶更好?

蓦然睁开眼,子查赫德的眸中隐隐燃起怒火,一把扯掉身上的外袍,他大步走向书案。她想要自由,那就要按他们地尔图人的方式来获得。他绝不会为她破例!他要下令,除了南面沙漠,其他三方均要戒严,若在沙漠以外的其他地方发现那个女人的踪影,格杀勿论。

他心中其实明白这道令恐怕已下得迟了,过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阿萝的踪影,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活着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除了这样做,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应付出现在他身上的古怪情绪。他甚至不能分辨那是愤怒,还是害怕,又或者是痛苦。他只知道,他整个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而且无望找回来。

一抹轻盈的白被一块青色圆润的鹅卵石压在深红沉重的几案上,静静地躺在那里,恬淡而优雅。

子查赫德顿住,感觉到阿萝的气息,想也不必想,他已可以肯定那定是她留下的。他的手犹豫着抚上那凉滑柔软的绢面。

当他看到上面清雅秀丽的字迹时,心中的怒意在瞬间消敛,就如同她站在他面前时,他无法对她生气一样。

她竟然用的是地尔图人的文字,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命运的无奈却又向往自由的真挚感情。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不再抗拒地去感觉心底那份实实在在的疼痛。

“阿萝……”他低吟,将白绢紧紧地抓在手中,闭眼,浓眉纠结在了一起。“你想我怎么做……”她是否还在等他决定?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阿萝柔润如缎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吟诵,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脸上的忧郁。

浑身一震,他蓦然站起身,向外走去。无论她想怎样,他都要先找到她,她在外面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她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召来扎合谷——那个阿萝常常看见伴随在他身侧的虬髯大汉,子查赫德让他带着手下不动声色地去秘密寻找阿萝,无论生死,一定要找到她。扎合谷当即领命带人悄然离去。

颓然回到帐中,子查赫德心神不属地来回踱着步子,无法安下心来做任何事。

她究竟想要什么?自由吗?她难道不知道若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自由只会是苦难。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莫问奴归处……

这个笨女人……

子查赫德脸色难看地低咒。目光不经意地看到地上被他扔掉的羊皮袍,心中一动,俯身拾起。

那是阿萝为他亲手做的,他一直穿在身上。

将羊皮袍拿到手中,不自觉地轻抚上面细腻的针脚,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阿萝在缝制它时的专注神情。深吸一口气,他将袍子按到胸口,抵制住那里异乎寻常的疼痛。

他从来不知道他也有放不下一个女人的一天。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对阿萝的感觉就像对柃木的一样,喜欢,所以他用地尔图人的方式来向她表达自己的好感。他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但是他从未想过两人会永远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这是地尔图男女相处的模式,没有任何承诺,他和柃木如此,其他情侣也是如此。他不认为自己会娶阿萝做妻子,甚至阿萝的存在也从没影响过柃木在他心中认定的地位。

可是,就在这一刻,或许更早,当特兰图告诉他阿萝从他生命中突然消失的时候,他蓦然察觉,她对他来说,或许与其他女人不大一样。

 是的,是不一样!

就在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无比坚定。抖开紧抓的羊皮袍,他重新穿上,然后风一般卷出大帐。

他没有办法坐下来等待寻找的结果,也没有办法在这里胡乱猜测那个笨女人的心思,他必须亲自去找,他必须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然后……

所有的事等找到人再说,现在他根本不敢多想,只希望她安然无事就好。

? ? ?

“莫赫。”柃木站在帐外,神情局促,却又含着明显的决心,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向子查赫德宣布。

压抑住焦急的情绪,子查赫德停了下来,“有事?”他们一起回来,她会有什么事这个时候才想到说?他微感疑惑,却不怎么在意。

柃木滞了滞,然后猛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莫赫,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子查赫德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看到他错愕的表情,柃木美丽的脸上浮起深深的歉意,但她的神情却依然坚定如前,“对不起,莫赫。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秋若湖。我要跟着他。”她说得义无反顾。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秋若湖也离开了,他留了信,说他回去了结一些事,他没有说他还会来。而她,她要去找他。

冷静下来,子查赫德才听明白柃木的意思,原来——他们这一对在别人眼中最般配的情侣,竟然在同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人,这未免过于巧了些。暂时抛开对阿萝的担忧,他露出浅浅的笑。

“不需要说对不起,我应该祝福你。”他张开双臂,拥抱住柃木,沉声道,“不要忘了回来。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传个口信回来,你的族人一定会以风一般的速度赶到你的身边。”能够真心地说出这番话,子查赫德知道自己与柃木以前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彼此欣赏以及一种互需。

怎么也没想到子查赫德会是这种反应,柃木诧异之后是松了口气的欣慰。她真害怕他会生气,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又或是低估了他的心胸。

“谢谢!”她说不出其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