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一只手扶着承影的肩,一只手揉着腿,身子微微靠着他。承影眉尖颤了一下,身子略有点僵。

虞虎臣对含光道:“你跟我来。”

含光跳着一条腿走了几步,问道:“什么事?”

“你即刻和承影下山,护送霍公子去东阳关。路上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他的侍女。承影是他的丈夫,送他回东阳关走娘家。”

含光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先别问缘由,他日自会明白,你只要记得,路上若有危险,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周全。”

含光惊诧的看着父亲,心中震惊,他是什么人,父亲竟然要让自己拼死守护。

“你去收拾几件衣服给他带着,再备上一顶帷帽,无事不要让他开口说话,有人问起,便说他嗓子哑了。”

“那两个人呢?”

“我让你赵叔带着那两个人先去东阳关。你和承影先去镇上,找个大夫将他的伤好好瞧一瞧,再带上伤药,一路上好生侍候,万不可大意。”

含光还想多问,虞虎臣道:“快去准备,即刻动身。”

含光点点头,回到卧房找了几件衣裳打成一个包袱,又翻出一顶帷帽递给霍三。

霍三已经换上了方才含光给的衣衫,他个子高,便显得外衫短了一截,含光看着那吊起来半截的裙子,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霍三脸色一红,接过帷帽带上,这一下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承影备好马车,将里面铺上了厚厚的毛毯,扶着霍三上了车,然后对虞虎臣深施一礼。

“义父保重。”

“嗯,一路小心。”

含光心里一团疑惑,既然虞虎臣不肯说,等到了镇里,便缠着承影让他说出内情,这霍三,究竟是什么人?

第 4 章

三人出了寨子,承影牵着马,顺着山路朝山下镇子里走去。

山野之际本就偏僻幽深,此刻日落半山,山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偶有几只山鸟被惊飞,扑刺刺的扇着翅膀远飞而去。

承影素来话少,走在前头一声不吭。马车里更是沉闷,霍三盘腿坐在含光对面,帷帽上的黑纱直垂到脚面,黑糊糊一团。承影若是根木头,这位便是块砖头。

含光忍不住打趣:“夫人,这里没人,你带着帷帽不闷么?”

“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从帷帽下喝出一句切金断玉般的低斥,看不见表情,但杀气浓郁,帷帽也挡不住。

含光笑:“那没人的时候,你也别带着帷帽啊,你不嫌闷,我看着还闷呢。”

霍三不语。

含光再笑:“夫人,”

啪的一声,霍三将帷帽取下了,脸上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含光莞尔一笑,只觉有趣,此人经不得逗,不像承影,如千年冰山万年礁石,刀砍不动,水泼不进,甚是无趣。

因霍三有伤,马车不敢行快,晃到镇上,天已黄昏。

承影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含光心里纳闷:两间,晚上怎么安歇?难道他俩睡?

眼角余光瞅了瞅这两男人,心里暗叹,是了,这两人打着夫妻的名号,只怕要一路同睡直到东阳关了。

含光扶着“江夫人”进了房间,问承影道:“大哥,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去医馆?”

承影放下包袱,对霍三施了一礼:“我去请大夫到客栈来,公子稍候。”

霍三淡淡的嗯了一声,似有点倦累。

承影一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霍三照旧一言不发,端坐如泥塑。帷帽之下,看不见面容神色,含光隐隐觉察到他在注视她,端得倒是一副敌明我暗的架势。

含光面上嘻哈,其实一出寨子,心里便十分谨慎。平素施顺了手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不能带出来,太过招眼,便取了虞虎臣的一对鸳鸯宝刀,名唤云卷云舒,带在身上,须臾不敢离手。看虞虎臣临走时的那个表情,送霍三去东阳关似乎十分凶险。

她对自己和承影的功夫异常自信,但霍三身上有伤,万一遇见什么危机,他便是个负累,虞虎臣又交代她以死相护,她还不想死,所以一切小心为妙。

承影一走,她便打开前后窗户四处看了看,将周围地形了然于心。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大门进来,便是天井,西进一个过道通往后院,便是柴房、伙房和马厩。

不大工夫,承影请了个大夫来。

含光守在门口,大夫给霍三看了伤,重新上药包扎,又留下些伤药。

承影给了大夫二两银子。

大夫有点惊惧,“这,这诊金太多了。”

含光轻声笑道:“不多。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来客栈是为一位江夫人诊脉,喜脉。”

承影嘴角一抽,看着含光哭笑不得。含光笑着回头,果不其然,霍三一脸杀气,眼中暗器无数,将她罩个水泄不通。

含光笑得越发俏皮:“江夫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妥当?”

霍三咬牙切齿吐了两个字:“妥、当。”

承影背过身子,憋的剑眉直抖,一闪身出了客房,扔下一句,“我去端饭菜。”

霍三怒极,将身上的女人衣服扯下来往床上一扔,衣衫拖拉在地上。

含光轻步走过去,拾起床边的衣裳,仔细叠好放在床上,这才柔声笑道:“若是含光这几句说辞公子便沉不住气,又如何能一路女装装扮到东阳关?”

霍三闻言,一脸冷凝怒色立刻缓了下来,如一曲十面埋伏转为春江花月。此刻屋里一片昏黄,小窗斜进来半扇余晖,照在他脸上,苍白脸色平添了些许温润,又因只着白色中衣,文雅恬淡,恍如谪仙一般。

含光起身坐到桌旁,嫣然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穿穿女人衣服又怎地?我也常穿男人衣服。”

霍三微微挑眉,那能一样么?

承影托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饭菜简陋请公子将就。”

四菜一汤,算不得简陋。霍三看着粗瓷碗和竹筷,却皱起了眉头。

含光和承影互看了一眼,不解何意。

“承影,你去买一双银筷来。”

含光恍然,莫非他是怕饭菜有毒?

承影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含光守着一桌子饭菜,直等得馒头没了一丝热气,也不见承影回来,心里有点不安,不时扫一眼桌角的鸳鸯刀,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楼梯蹬蹬响了几声,含光迅速起身,握起云舒站在门边。

“是我。”

听得是承影的声音,含光长舒口气,打开门让进了承影。

承影从袖中拿出一双银筷,双手递到霍三跟前。

霍三接过一看,银筷一头雕花已呈乌色,便蹙眉问道:“怎么是人使过的?”

“银器铺子早已打烊,连着寻了几条街都是如此,无奈只好去一大户人家偷了一双。”

霍三放下银筷,他素有洁癖,何时用过他人旧物?

含光见他身处险境却还不肯入乡随俗,便坐下来拿起竹筷,还不忘拉了承影一把,“大哥快坐下吃吧,菜都凉了。”

承影站着没动。

含光吃了半个馒头,看看霍三仍旧没有下筷,只是一双眼眸牢牢看着自己。她便笑了:“霍公子,我吃了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霍三拿起一个馒头,对承影微一颔首,“坐下吃吧。”

含光发现,霍三从头至尾只啃馒头,没用筷子。含光暗自佩服,洁癖洁到这个份上,委实不易。

吃过饭,含光起身要去隔壁,承影道:“含光,你睡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叫你。”

含光一怔,“怎么,不是你陪着他睡?”

“义父交代,让你我值夜守护。”

含光走到隔壁,关上房门。一时半刻并无睡意,脑中想的全是霍三。父亲竟然如此关心他的安危,不仅夜里要守夜,遇事还要以死相护,他究竟是谁?

“含光。”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承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含光道了声谢,接过热水放在脸盆架上,洗了把脸,回头问道:“哥,霍三他究竟是何人?”

刚被热水覆过的脸颊,有一抹轻盈的淡绯色,像是细雨润过的海棠。

承影错开了眼,答道:“你别多问。义父说过一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含光笑道:“那也要死个明白,人生一世,总不能糊糊涂涂的就死了。”

承影抬起眼眸,盟誓一般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含光不知是不是自己花了眼,竟觉得他眼中闪过一团炽焰明光,但转迅即逝。

睡到下半夜,含光被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敲醒,她提起枕边的鸳鸯刀,轻轻打开了房门。

承影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含光进了隔壁房间,轻轻插上门闩,走到床前。

霍三侧卧而眠。

含光怕他压住腋下的伤口,便想让他平躺,谁知手刚一放上他的肩头,霍三一下子坐起了身。

“你要作甚?”

含光没想到他如此警觉,可见平素也是个睡不安稳的。月光从后窗撒进来疏疏的一点光明,依稀可见他如临大敌。

含光便想逗他,“怎么,怕我非礼你么?”

霍三哼了一声。

含光柔声道:“你平躺为好,我怕压着你的伤口。”

霍三微怔了一下:“伤在左侧。”

含光哦了一声,坐着床边。

“你睡吧。”

霍三躺下,许久没有睡着,身边坐着个陌生人,他有些不适。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含光竟然靠着床柱睡着了。

这叫守夜?他伸手正要推她,不想手刚要触到她的身子,她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呢喃了一声:“娘。”

他这辈子有过各种称呼,被人喊做娘却是头一遭,顿时一个恶寒,甩开了她的手。

含光一惊而醒,刀已出鞘。

寒光一闪之际,霍三心里大安,她出手之快,不弱于御林军首领秦照岚。

含光醒来,见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回头望了望霍三。

霍三平躺而眠,呼吸绵长轻缓。

此刻已是四更天,含光平素练功早起惯了,被霍三一惊,睡意全无,便拿着刀坐到了窗前。

方才的梦里,竟然梦见了母亲。她一身是血,搂着霄练,从山崖上纵身跃下。

夜色冷清,万籁俱静,年少时的记忆被方才的那个梦唤醒,清晰如昨。那年,她十二,霄练十岁。梁商开战,父亲带兵镇守惊风城。没人知道北城门下的地道是何时挖的,深夜,当梁军突然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内时,那一夜的惊风城如同修罗地狱,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虞虎臣带着残兵拼死顽抗,顾不上家眷。是江一雁拼死将他们带到城外,梁兵追上时,含光和承影被江一雁藏在树上,含光眼睁睁看着江一雁被砍死在树下,眼睁睁看着母亲抱着弟弟跳崖。承影死死的捂着她的嘴,她生生咬掉了他中指上的一块肉,血和泪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永生难忘。

自那日起,她和承影便疯了一般的练功,可是,再也没人抱着她叫一声姐姐。

再没有人。

鸳鸯宝刀,娘说好了,她和霄练一人一把……

她的手抚上云卷,紧紧握住。

恍惚间坐了一会儿,突然,窗外红光一闪,飕飕几声,几枚火箭穿窗而过,钉在桌上,窗户纸瞬间被点燃,含光大惊,立刻起身走到床前。

第 5 章

霍三已经坐起,飞快的披上衣服。含光不知他是没睡着,还是一贯警醒,拉起他说了声:“快走。”

打开房门,承影已经提着弓箭和长枪站在门口,急声道:“去后院,上马车。”

此刻,客栈里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住店的人都被惊了起来,乱成一团,慌乱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虎头山的山贼来了,快逃命啊!”

含光听到喊叫,下意识的心里一怔,这怎么可能?虎头山的人,从不下山来镇子里打劫。

她直觉这一切是冲着霍三而来,慌乱之中,她顾不得细想,和承影奔到后院,将霍三推进马车。

“你护着他。”承影交代一声,便提枪朝院门口而去。

箭矢不停从四面八方射进来,箭头抹过油脂,所到之处,一片狼烟烈焰,客栈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几十个蒙面人提刀把着客栈前院门口,守株待兔一般,砍杀了几个想冲出去的人。

承影站在过道里,拿起弓箭,簌簌射了几箭,箭无虚发,墙头上三个弓箭手栽倒在地。

此刻后院柴房已经起火,火势熊熊,马惊扬蹄,长嘶不已。马厩里干草遇火就着,不能再待,含光赶着马车便前院而去。

出了过道,她将手中的云卷递给霍三。

“你会功夫么?”

霍三不答,接过宝刀,跃出马车。烈焰红光之中,他的眸子亮的惊人,英猛刚烈,杀气横生。

承影一杆长枪,舞得滴水不漏,脚下箭矢无数,一枚火箭掠过他的腿边,袍角着了火星。含光上前一步,用刀背将火苗拍灭。

承影回头,见霍三也在厮杀,急道:“快躲入马车。”

霍三毫不理会,反而挥刀而上。

承影大急,和含光一左一右护着霍三。

蒙面人蜂拥而上,含光挥刀如电,血溅到手上,脸上,温热。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杀人。

她不知道怎么了,想起了那一夜的惊风城,那一夜的梁军。母亲绝望而悲怆的容颜,霄练恐惧而苍白的小脸。

蒙面人功夫不弱,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

含光手里的云舒如一道银光长练,有雷霆万钧之势,霍三手中的云卷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却不如云舒凌厉霸道。

虞虎臣蜗居虎头山数年,闲来无事便折磨着如何将战场上杀敌的招式和武功刀法融合。所以,含光的刀法,很野,不讲究迂回、美观、凶狠直接,取敌性命。

突然,院门外杀进来十几个人。火光之中,为首一人,铁面浓须,正是虞虎臣。

含光惊喜交集,来不及想父亲怎么会突然在此,但心下大安,越战越勇。

蒙面人腹背受敌,很快落败。

霍三停手站在一旁,喊道:“留两个活口。”

虞虎臣和承影将几个蒙面人逼在院角,正欲生擒。突然,那几个人口角流血,气绝而亡。

霍三走过去看了看,对虞虎臣微一颔首,“走吧。”

虞虎臣立刻对手下一挥手,转身便走。

含光急道:“爹,你去那儿?”

虞虎臣一跃上马,“你和承影速去东阳关。”说罢,便带着虎头山的人打马离去。夜色如墨,数骑人马很快不知去向。

含光怔然。

霍三上了马车,对含光道:“还不走,等着官府来人呢?”

三人催马离开镇子,此刻天色昏昏,曙光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