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霍宸瞪了邵六一眼,面带不悦:“两个人都给我叫来。”

片刻之后,承影和含光进了霍宸的营帐。两人施礼之后站在一旁,半晌不见霍宸有何吩咐。

含光不解,看了看立在一旁侍候的邵六,邵六板着张脸,一副欠了他三百吊的模样。

再看霍宸,悬腕运笔在纸上书写,笔尖自上而下蜿蜒流畅,行云流水一般。灯光投影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一副肃然英朗之气。

霍宸写好信,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案几前肃立的两人。

承影英气逼人,含光明丽灵慧,站在一起,虽无目光交流却如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他晾了晾信,封了口,对承影道:“今夜四更启程,天明前赶到庆州府,将这封信交给刺史钱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亲自将信递到他手上,不得让第二人见到。”

承影上前一步,接过信,躬身退下。

含光心里一紧,这封信送到,即表明承影是霍宸贴身之人,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孤身一人,如何脱身?

一念及此,含光转头对霍宸道:“殿下,让我和承影一起去吧。”

霍宸将她面上担忧之色尽收眼底,没有回答,反而一扬眉梢,问了句:“你担心他?”

“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岂不是凶多吉少?”

霍宸垂下眼帘,将笔搁在笔洗之上,慢悠悠道:“怎么,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含光断然道:“那是当然!我们虽是异姓兄妹,却比亲兄妹情意更甚。”

霍宸容色一霁,唇边隐约有了点笑意,顿如春江冰破。再抬眼时,眸中也是一片亲和温婉。

“庆州刺史不会对本王有异心。”

“为何?”

“他见了信,便会和承影一道来城外迎驾。”

“殿下这么肯定?”

霍宸微微颔首,小小营帐之中,神色亦如俯瞰江山社稷一般,从容自信,一副天家气度。

含光心里便想起东阳关城外那一幕突袭,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还记得洛青穹那一次是怎么迎驾的么?”

霍宸微微笑了笑:“自然记得。钱誉和洛青穹不同,洛青穹是因为家人被康王所胁,迫不得已。而钱誉,”

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似乎不想往下说。

含光好奇,追问了一句:“钱大人如何?”

霍宸未答。

邵六斜睨含光,撇了撇嘴,一副嫌她孤陋寡闻的表情,“钱大人的长女,乃是东宫良娣。”

含光一怔,转而噗的一笑:“哦,原来钱大人是殿下的丈人,怪不得殿下如此确信。若是这一路殿下的丈人再多些便好了,定能平安抵京。”

霍宸眉头一蹙,面色冷了下来。

含光说者无心,只是高兴承影安然无恙而已,一时兴奋,便忘了霍宸的身份,玩笑冲口而出。

邵六惯于察言观色,见霍宸面色不悦,便微咳了一声。

含光这才看出霍宸面色不对,便抿了笑意,心里却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那一句惹了他不快。

霍宸冷冷看了她一眼,从鼻端里哼了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王。”

含光施了一礼便道:“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出了霍宸的营帐,含光在夜色中静立了片刻,进了虞虎臣的营帐。

赵大鹏正与虞虎臣叙话,见含光进来,知父女二人有话要谈,便起身出去了。

含光席地而坐,看见虞虎臣脚边放着一壶酒,便拿起来喝了一口。

虞虎臣忙把酒壶从她手里拿下,微叹了口气:“含光,自此以后,便要有个女子模样,不可再像往日在虎头山那般任性随意。”

含光笑中带涩,“爹,含光做不得大家闺秀,也当不了官家小姐,爹可以一夜间收敛锋芒,重为人臣,含光却,”话没说完,只听邵六在帐外的一声传唤。

“虞将军,殿下有事商谈。”

虞虎臣立刻起身,整整衣冠步出帐外。

帐内只剩了含光,夜色清冷,一灯如豆,平添了几分寂寥。含光拿着酒壶,一口一口的抿着酒,心像是浮在云端之上,极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瀚海空茫。

方才去了惊风城,站在母亲抱着霄练跳崖的地方,那眼泪突然顺颊流下,汩汩不绝,仿佛积攒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刻破闸而出。承影不懂怎么安慰,只是轻轻搂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

两个人在那里都失去了这辈子最亲的人,但她痛哭流涕,承影却没有一滴眼泪,而父亲,仿佛根本忘记了那个地方那件事,男人的心,究竟有多硬,或是有多深?

酒壶空了,虞虎臣才回来。含光揉了揉发热的脸颊,站起身时,略有点头晕。

虞虎臣脸色有点严肃,“含光,你坐下,爹有件事想对你说。”

含光笑着嗯了一声,因略带三分醉意,一双眸子氤氲濛濛,直直看着虞虎臣,一如秋水明波,没有半分阴沉,只是一水的明净。虞虎臣竟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视线。

“什么事?”

“方才,殿下叫我过去,问起你。”

“问我?”

虞虎臣点了下头,语气极是为难:“他,他想纳你为良娣。”

含光略带三分醉意,只当听见个笑话,闻言便笑出声来:“爹,你莫不是吓唬女儿吧?”

虞虎臣一脸肃色:“不是。”

含光笑容滞在脸上,脑中嗡的一声,似是幼年时在闲云寺里调皮偷撞了浑天钟,钟声雄浑,绵长不绝回音四绕,罩着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团罡气之中,酒意瞬间便醒了。

“含光,爹知道你不肯,可是君命难违,”

含光不及虞虎臣说完,便一掀门帘,冲了出去。

邵六服侍霍宸洗漱之后,正欲躬身退下,突然帘子一开,一股夜风卷进营帐,回身一看,却是含光。

“大胆!”他正欲担起内侍总管的架子斥责,霍宸却一挥手让他退下。

邵六一走,含光便道:“殿下是戏弄含光的吧,莫非是想报那日在虎头山一脚之仇?”她借着几分酒意,急切之下也忘了怕。

灯光之下,她面色绯红,气息急促,一双眼眸盈盈如水,瞳仁里却裹着一团火焰,亮的迫人。

如水,如火,亦如酒,这般女子当世无二,霍宸心念一动,遥想他日放在宫里,又是何等光景,不禁唇角含了丝笑,道:“我气量没那么小。”

“那便是因为我爹了。殿下放心,我爹对功名利禄一向上心,殿下给他这个机会,可以洗清冤屈,重振门楣,他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殿下,绝不会有二心。”

含光的言下之意是,虞虎臣不同于任何朝臣,他已经退无可退,不必再用她来牵制笼络虞虎臣。

霍宸蹙了蹙眉:“我从未怀疑过你爹的忠心。”

含光不解:“那你为何?”

霍宸凝眸直直看着她:“因为你。”

含光一愣,瞬即明白了他的心思,这回京一路凶险,他看上了她的一身好功夫,留在身边,明为良娣,实为他的贴身护卫。

当下含光便道:“殿下放心,含光绝不会半路离去,也不会贪生畏死,一定会将殿下安然送到京城。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不语,面色阴沉。

含光以为霍宸已经答应,施了一礼便要告退。

不料,霍宸一声低喝:“我让你走了么?”

含光停住步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留下。”

含光愕然,脸色悄无声息的褪了轻红浅绯,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霍宸也不看她,脱了靴子,躺在榻上。

帐内一片安谧,静的连他的呼吸都闻不见一丝一缕,她默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吩咐,也没有什么举动,便轻轻在地毡上席地坐下,心里一团纷乱。

酒意时起时消,在体内缓缓涌动,一漾一漾的像是凉风拂起的清波,她隐隐的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方才那一幕似是做梦,一时间又觉得不是,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明。

良久,突然霍宸侧过身来,问了一句:“你读过书么?”

含光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回答:“读过。”

霍宸坐了起来,一脸肃色:“可知道三纲五常?”

“知道。”

“你过来。”

含光缓缓上前,莫名的有些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为在虎头山,那里是虞虎臣的天下。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妇德妇功,什么皇室贵胄,俱天高水远。她和虞虎臣不同,虞虎臣身为人臣数十载,对皇权君威从骨子里敬畏,君要臣死,死而无憾。而含光在虎头山七载时光,如处云天之外,并没有切身感受君威皇权的浩荡与可怕,所以,即便她那日猜到了霍宸是太子,她也没有怎么怕他,还敢戏弄他两句,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虎头山的山匪,她是大商的子民,一句三纲五常,瞬间点醒了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君,她是民。他若是真的要她,她除非死,别无他法。

想到这儿,她的一颗心砰然乱跳,脑中更是乱云飞渡,不知如何是好。

霍宸道:“为我更衣。”简短的几个字含着不容置否的威慑之力。

含光心头一阵狂跳,看着他不怒而威的容色,深不可测的眼眸,微微伸开的胳臂,她仿佛看见了一张巨网,铺天盖地而来,要将她的羽翼紧紧缠住,永别青天。

第 10 章

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含光也不曾这样畏足不前,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俊美无俦的男子而已,但那君威却如高悬烈日,让人脊背暗生幽凉。

含光缓步走上前,榻前屈膝跪下,伸出的手指竟然微微轻颤。

咫尺之间,闻得见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没有抬眼,亦能感觉到他明澈犀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脸颊之上。

她并不是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衫,但此次和上回决然不同。这一次,她无法抑制的紧张,脑中飞瀑一般流过自己读过的所有典籍诗书,甚至兵法,却没有一计可施来抗拒他的要求,只因为他是君王。

脱去外衫,是白色中衣,他依旧张着手臂,没有让她停住的意思,含光迟疑了片刻,继续解开他的中衣,手指越发的轻颤起来,心跳如雷。

他不动声色,静如江流,却让人敬畏,挟着无形无声却让人胆战心寒的天家威仪。

内衣脱下,露出习武之人劲瘦纠结的肌肉。含光面色一红,心里却是一怔。他身形高挑,青衣长衫,飘逸风流,却看不出内里如此强健。

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

含光一惊,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推出,然而掌心碰到他的肌肤,她力道顿收,他是太子。

她僵硬着身子被他揽在腿上,手心微微出了汗。满身的武功却无法施展,如龙困渊。这辈子她从没有如此紧张过,惊惶之下,甚至忘记了羞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霍宸轻笑:“怎么,你也会怕?”

含光耳根一热,只觉得他的气息悉数喷在自己耳廓之上,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之中,额角渗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霍宸却不放手,松松的揽着她的腰身。她常年习武,肌肤紧致,唯有腰身却是软缎一般,盈盈一握。

“我若是强要了你,你又如何?”

含光汗下。

霍宸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指下肌肤温润却有力,含光惊慌大过羞怯,他若是要她,她该如何?

霍宸又笑:“你怕了么?”

“殿下,”含光嗓子发干,却不肯承认自己怕了。

他的胳膊紧了紧,放在腰间的手往下滑了几寸。含光顿时觉得汗毛倒竖,他的榻前放着一把剑,她盯着那把长剑,几欲想要扬手抽剑,却硬生生忍住。

他似乎是故意在折磨她,手掌放在她的后腰之下,她似乎感觉到那块肌肤都要滚烫了起来。他的手若再是滑下一寸,是不是就是非礼,轻薄,调戏?或是某件事的前奏?

她真的怕了,身子轻轻抖着,面色绯红,一颗汗珠顺着鬓角滑下。

霍宸抬手将那汗珠一抹,顺势抬起她的下颌,笑道:“给我换药。”

含光长出口气,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手脚仿佛都软了。霍宸笑出声来,意趣斐然的望着她,容光如玉。

含光又气又羞,知道他在戏弄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轻手轻脚给他揭开布带,给他换药,又重新缠好。

伤口愈合的很快,可见他平素身体极好。

霍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等我伤好了,咱们再……”

含光脸色一变,手又抖了一下。

霍宸眼中闪着笑意:“再比试比试,看我怎么赢你。”

含光咬着唇,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觉得自己短短一刻时光,如同无数次在生死关头晃过一般,被他戏弄撩拨的一惊一乍,竟比临阵对敌还要惊心动魄。她不得不承认,她就算是有天下无双的功夫,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

“殿下,含光不适合宫廷,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笑:“千军万马你都不怕,难道怕后宫一群女人么?”

含光摇头:“我不是怕,只是不喜欢。”

霍宸敛了笑,眸色暗沉下来,含光心里又是一紧。

霍宸握住了她的手,指下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他日,你是后宫第一人,也是我心中第一人。你也不愿么?”

含光一震,被这一句话惊得不知所措,看着霍宸清雅俊美的容颜,却端着一副不可违抗的刚毅坚定,她越发的乱了方寸。

“起来吧。”

含光将将起身,霍宸便顺势揽着她的腰身,又将她放在膝上坐了。

含光顿时全身绷紧如拉开之弓,委实不适应太子殿下动不动就将人放在腿上的“恶习”。

她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外倾,霍宸却就势将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缓缓吐了口气,似是很惬意。

含光僵着身子,耳后发热。

霍宸柔声道:“含光,乃古代名剑,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这名字正合你的性子,是谁取的?”

“是承影之父江伯伯。”

“哦?”

“他和父亲是生死之交,原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所以顺着承影之名给我取名含光。我母亲却不肯,因为替父亲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再不肯让我嫁给武将为妻。”

霍宸哦了一声,轻笑道:“看来,还是你我有缘。”说着,便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含光猛地一惊,立刻从他膝上跳起来,噗通跪下,磕磕巴巴道:

“殿、殿下,含光已有了意中人。”

霍宸面色一僵,问道:“承影?”

含光忙道:“不是。”

霍宸目光阴沉下来:“是谁?”

“他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和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含光已经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行这一步险棋。她本想说承影,可是一想霍宸必然不信,因为两人相处数年,若是有情,必定早就喜结良缘,不至于还是兄妹。再说,承影早年在京城定有一门亲事,拉他下水实在不妥。

她低着头,不敢看霍宸的面色,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个理由,让他打消他纳她为良娣的念头。

帐内寂静无声,隐隐听见他的呼吸声略有些重。

含光悬着心,半晌等来一个字。“说。”

“殿下还记得云舒刀上的那块玉璜么,那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含光此刻只恨自己的“桃花债”太少,屈指可数便只有这个幼年时的伙伴,虽记不得他的名字和相貌,但有个玉璜在,扯他来做挡箭牌,还挺像模像样,正好那日霍宸还问起过,倒不像是临时编造。

霍宸眯起眼眸,半晌不语。

含光又昧着心道:“他送我玉璜时便说,等他长大,便拿着那一只玉璜做聘礼娶我。殿下仁心厚德,定会成人之美,不会夺人之爱。”

说着,她便抬头,以一副恳切的眼神,盼着太子殿下成全。霍宸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含光被他看得手心里都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