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心道,你让人怎么说,说你对还是说你错?身处高位,想听句真话自是不易,想看透人心,更是难如登天。

霍宸默了半晌,道:“吕氏春秋上书: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举凶器,行凶德,犹不得已也。举凶器必杀,杀,所以生之也。行凶德必威,威,所以慑之也。是以,本王所作所为,众人眼中,或许只是为了保住皇位,其实,不然。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圣贤,则国安而民治。似康王这等窃国之贼,处心积虑谋权篡位,置天下安定于不顾,可为圣贤之君?”

承影和含光皆是一怔。

“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若是心术不正,又岂能仁爱治国,体恤黎明百姓,令天下河清海晏?况,梁国于我朝结好不过是去岁,天下太平修生养息不过年余,康王此举,轻则帝位更替,重则,”

霍宸顿了顿:“若是梁国居心不良,趁乱来袭……”

含光身处僻野草莽,对朝堂之事并不清楚,但此刻听得霍宸一番话语,细想康王所为,的确不是明君仁主之举。这一番朝野动荡,实是为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一念之此,含光对霍宸今日所为,心里又有了另一种看法。

“康王之辈,趁乱窃国,于国于民都是罪不可赦。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儿万人悦者赏之,方可立威。夺了张英兵符,可震慑其他州府,警示那些暗含祸心之人不可轻举妄动,弃一人而安定大局,此为舍小取大。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

含光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引经据典慷概而谈,如珠玉落盘,琳琅之声不绝而耳,让人心中神清气爽,通透明朗,本是以为他精明多疑,心思繁复,此刻却觉得他行事迫不得已,却也光明周正。

言语之间,三人已经步入小镇街头,青石街上,寥寥无人。霍宸负手而立,月华如水,倾于两肩,说不出的清贵出尘,又带着王者霸气。

含光心里隐隐一动,他会成为明君仁主么?

身后隐隐传来脚步之声,霍宸回身看了一眼。

邵六跟了上来,“殿下,人在后面。”

霍宸抬步沿着街道缓缓而行,一家铺子从门板里透出星点的光亮,霍宸停住步子,抬眼看看门框上的木匾,对邵六道:“你去叩门。”

邵六立刻上前敲门,一位年约六旬的老汉弓着身子开了门,见了邵六便问了句:“这位小哥,何事?”

霍宸上前,“店里是卖桃花斩的么?”

老者立刻笑道:“有的有的,还有桃木八卦龙凤镜。”

霍宸进了屋子,站在门槛处,对含光一颔首:“你过来。”

含光迟疑了一下,轻步走了进去。

承影微微一怔,和邵六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店面极小,摆放着一些做好的和没做好的桃花斩,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还有一些八卦镜等风水之物。

老汉见霍宸气宇不凡,知晓是个有钱人,便带了十二分的殷勤道:“开过光的桃花斩,更是灵验。就是价钱么,贵了一些。”

霍宸轻笑:“拿来我看看。”

“二位稍候,贵东西放在里面,东西精致,怕人摸,坏了风水。”

老汉喜滋滋的从后头捧了一个盒子,打开放在桌上。

霍宸随手拿起几个看了看,抬眼望着含光,“那个好看?”

含光随手指了指一柄小巧玲珑的。

霍宸便拿起来放在手里把玩,随口问道:“几个钱?”

老汉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要了个“天价”。

霍宸将邵六叫进来,付了钱,然后拿着桃花斩起身出门。

含光心里又是纳罕又是好笑,却不知他突然心绪来潮买个桃花斩是何用意。

走了两步,霍宸突然回身停住步子,将桃花斩递给含光。

“喏,送你。”

含光一愣。

霍宸似笑非笑:“替那闲云寺的木头送你,勿要乱惹桃花。”

含光红了脸,接过桃花斩,只觉得好生冤枉,自己何时惹过桃花了。

第 13 章

四人出了小镇,重又走到小桥之上。

霍宸突然停了步子,对邵六道:“你和承影先回,我和含光有话要说。”

含光立时心里一跳。

邵六应了一声:“殿下,我让人在远处守着。”

承影和邵六施礼告退,夜色中看不见承影的面容,但含光感觉到他的步子比平素迟缓。

小桥上只剩下霍宸和含光。霍宸也如承影一般,撑着桥栏杆坐了上去。

含光默立一旁,心里寻思,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春风入夜,拂着含光的衣角,她手里的桃花斩,微微沾了掌心的汗。

霍宸道:“我年少时,身边曾有个人,心地极是良善。一日,苍鹰扑雀,她便叫人射鹰救雀,被我阻止,她恼得三日不肯帮我抄书。我对她说,你救了雀一命,却害了鹰一命,难道鹰的命便不是命么?她说,雀弱小可怜。我反问她,那雏鹰在巢嗷嗷待哺,不可怜么?她便答不上来。”

含光恍然一怔,觉得此事怎么这般熟悉,犹如自身经历过一般。

“这世间,胜者为王败者寇,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若是一味良善,不仅自身难保,更别提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你若是早有这身功夫,或许那一日惊风城外,你母亲不至于跳崖而亡。”

含光心中一痛,低声道:“殿下说的极是。”

霍宸道:“你过来。”

含光走近了两步。

“再过来。”

含光硬着头皮又走近了些。

“再近些。”

含光隐隐不安,但又不得不从,再上前一步,快要碰着他的膝盖。他坐在桥栏上,比她高出半个身子。

霍宸低笑:“不是要离我远远的么,我偏要你离我近在咫尺。”

含光知道自己那一句话他已听在了耳中,心跳不已,忙道:“含光口不择言,殿下恕罪。”

霍宸沉默片刻,道:“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权谋心计并非都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自保。”

含光低头不语,隐隐又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蓦地,他的手抬起,放在了她的肩头,含光顿时肌肉一紧,像是一只竖起毛发的小猫。

霍宸轻声道:“含光,我不会算计你。”而后,他的手往怀里使力,似是想把她抱住。

含光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推出。

霍宸不妨,身子往后一倾,眼看就要栽到桥下。

含光大惊,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但她没想到他这样沉,虽然抱住了他的腰身,却无法将他拉回来,瞬间他又往下倒了倒,含光又急又怕,越发使劲抱着他,使出了浑身的力道,胸脯悉数贴在了他的胸膛腰腹之上,情急之下,已然顾不得什么羞涩。

“这可是你先抱我的。”霍宸忽地笑了,然后身子往前一起,将含光抱住怀中。

含光这才知道他是故意,又羞又气,转身便走。

霍宸在身后笑:“我让你走了么?”

含光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停住步子。他便是笑着说的,她也不能不从。

霍宸走上两步,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敢在我面前拂袖而去的,也就只有你了。”

含光别扭难受,但又不敢甩开他的手掌,心里暗暗腹谤,他仗着自己是太子,便一直占她的便宜。

到了营地,霍宸回去休息。

含光长舒一口气,回了自己的营帐之中正欲安歇,忽见帐上映出一个人影,便问道:“谁?”

“是我,你睡了么?”

含光听得是承影的声音,便道:“你进来吧。”

承影走了进来,神色有点局促。

“什么事?”含光盘膝坐在地上,仰脸望着他,一双眸子黝黑明亮,葡萄玛瑙一般,晶亮无邪。

承影席地坐下,看了含光一眼便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她越是眼神纯洁如水,他便越是觉得无法开口。

心中闷了多年的一句话,如同蚌中的一颗沙粒,天长地久磨砺成珠,百转千回却又无怨无悔,无数次在唇边辗转却最终被她的眼神迫回心中,直到方才,听见霍宸的那一句话,他终于忍不住。

含光见他欲言又止,奇道:“哥,到底什么事?”

承影低声道:“木头,是谁?”

含光莞尔一笑:“我也不知道是谁?”

承影一怔,抬眸望着她,很是不解。

含光便把霍宸要纳她为良娣,她无奈推辞的事告诉了承影。

寥寥数语,听得承影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终于说了一句:“你为何不说,我。”

帐内一片昏黄的光,映着承影微微泛红的俊颜,一双眼眸亮如曙星,似是拼却了所有的力气,才问得出这样一句话。问完之后,目光便不敢看她,一副随时便要落荒而逃的样子。

含光心里一动,低垂了眼帘,他的心思她何尝不知,可是却不得不装作不知。

“哥,自惊风城外那一夜,你便是这个世上,除了爹之外,我最亲最敬的一个人。我不想连累你。况且,你在京城已经定过亲事,虽然时隔七年音信全无,却不知柳姐姐是否还在等着你。”

承影心里骤然一沉。柳湘君,他已经记不得她的容颜,只记得她比自己小两岁,今年已满二十,早是嫁为人妇的年纪。那一份六岁时父母做主定下的姻缘,还会存在么?他觉得几乎不可能。

含光柔声道:“哥,明日还要早起,你去休息吧。”

承影起身,走出了帐外。

含光抱膝坐在毡上,心里有点乱,忽然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立时心里一惊,砰然乱跳起来……

她立刻起身出了营帐。营地一片寂静,不远处是来来回回走动的巡夜士兵。含光快步走到钱琛的帐外。

“钱公子,我是虞含光,想来请教一件事。”

里面传来钱琛略带慌乱的声音。

“虞小姐,请稍候。”

含光等了片刻,钱琛掀开帘子,腼腆的笑道:“虞小姐请。”

含光弯腰进了帐内,只见自己给的伤药放在一旁,想必他刚才正在上药。

“钱公子明日可多穿两条裤子。”

钱琛的脸唰的红透。

含光说者无心,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见他满面羞涩,顿时也有点羞赧起来。

“钱公子,以前可是住在京城的?”

“正是,父亲任了庆州刺史,才迁到庆州。”

“商朝素来重武,朝中王公大臣的子嗣几乎都自小习武,公子在京城的时候,没习过武么?”

钱琛微微红了脸:“惭愧,在下在国子监进学,不曾习武。”

含光迟疑了一下,问道:“太子殿下功夫甚好,公子可知道在那里学的么?”

“应是太子太傅杨大人。”

含光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应该不是他。

含光哦了一声,起身:“打扰公子了。”

“无妨无妨。”

钱琛将含光送出帐外,含光走了几步,便见邵六守在霍宸帐外,正笼着手面向她。

含光浅浅一笑:“邵公公。”

邵六鼻子里嗯了一声,跺了几步走到含光跟前。

“怎么虞姑娘大晚上的不睡,四处晃荡。”

含光很大度的没和他置气,只说了句:“邵公公辛苦。”便提步走了,走了几步,她又拐回来。

“邵公公,我这儿有个东西,孤陋寡闻不识货,想请公公给看看,是不是件宝贝。”

邵六又嗯了一声。

含光从腰里解下云舒刀,将穗上的玉璜递给邵六。

邵六拿着玉璜凑到灯下,看了看,突然脸色一板。

“你那儿来的?”

第 14 章

含光顿觉不妙,忐忑的答道:“是别人送的。怎么了?”

邵六指着玉璜的下端道:“光润司专为宫里做玉器,太宗皇帝素喜玉璜,又在光润司里专设了广平记,单做玉璜。这里有个广平记的鱼形纹。”

“你是说,这东西是宫里的?”含光没想到玉璜的来头如此大,一时间越发的紧张,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渺。

“这是太宗皇帝的亲佩之物。”

含光咽了口唾沫,“太宗皇帝?”

邵六道:“广平记的标分两种,分鱼纹,水纹,鱼纹只有太宗皇帝可用。”

这玉璜的身价随着邵六的几句话,瞬间升了数个台阶,沉甸甸的贵不可言。太宗皇帝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商国开国帝君,征战半生创下不世伟业,问鼎中原十六州,建立商朝与大梁分庭抗礼,二分天下。可惜英年早逝,为安国定邦,帝位传弟不传子,更是让世人惊佩其心胸伟阔。是以,成宗即位之后,对太宗之子康王,恩宠有加,享皇子待遇,王爵世袭罔替。

含光还没从惊诧中清醒,就听邵六一声喝问:“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究竟是谁给你的?”

“邵公公,这都是多年之前别人送的,真不知道那人是谁。”

一时间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乱成一团。这玉璜既是太宗亲佩之物,那么送玉璜之人,必定是太宗身边之人,他会是谁?总归不会是康王吧?

一念至此,她心里又是一惊。使劲回想幼年时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奈何却如水月镜花一般浮如晨雾之中,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邵六正欲追究,突听身后有人说道:“邵六,这事不必过问了,宫里的东西流落民间,也不是一件两件。”

邵六拱手道了声“是”,便闭着嘴不甘的站在一旁。

夜色之中,看不清霍宸的容色,一丈开外处,驾着一丛火,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他的衣衫也随着风轻飘轻落,人如幻影一般。

含光眼前像是笼了一层纱,心里的那个人也是半真半幻忆不真切,含光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问了一句:“殿下幼时可去过闲云寺?”

“没去过。”霍宸答得很爽快,轻飘飘一句话,将含光心里的重负一下子卸去,骤然间心里一松。

“怎么,你很急着找那个人?”霍宸的声音和风旭日一般,带着些温柔缱绻之意。

含光立刻道:“方才听邵公公一说,才知这玉璜如此贵重,闲云寺又是皇家寺院,看来那人定是皇亲国戚。由此一想,那句儿时戏言当不得真。”

“等回了京城,本王替你找到他,你放心,本王替你做主。”

含光干笑:“殿下胸怀天下,这等小事不敢劳烦殿下操心。”

“身为君王,便要爱民如子,子民之事,皆不是小事,况且,这一路上你我共过患难,情意非比寻常,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得偿心愿,也算是本王对你的谢意。”

霍宸的话语愈加的情深意重。含光忙道:“含光觉得还是随缘最好,万事不可强求。”

霍宸笑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做本王的良娣更好?”

含光顿时无话可说,赶紧施了一礼:“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匆匆转身之后,她犹自感觉到霍宸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背影之上。她总觉得霍宸话里有话,带着说不清道不清的一丝暧昧,但又不确定究竟是为何,她仿佛被陷进了一个漩涡之中,知道有急流却避不开,被圈在里面,四面围城一般。

霍宸否认他曾去过闲云寺,终于让她放了心,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常常在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之间流露而出,让她恍然一怔,她是否见过他?为何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翌日早起拔营之时,天气阴沉,众人就着热水吃过干粮,便匆匆上路。天色一直阴沉,直到辰时也不见日头露面,又过了一会儿,竟飘起雨来。

春雨贵如油,润物细无声,山野□笼在一片雾蒙蒙的霏霏细雨之中,如水墨丹青。但没有雨具的时候,无人有心去赏这春日雨景,越发急着赶路。

片刻功夫,含光身上便被淋得湿漉漉的,十分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