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偏着头,笑了笑:“真的么?”

林晚照脸色一红:“自然是真的。”

“那你见到我咬牙切齿满面通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当年我怎么样了你。”

林晚照恨不得捂住含光的嘴,生怕一旁的钱琛听出什么端倪。

还好,钱公子素来大智若愚,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某个让他心神荡漾的念头,没有注意到含光的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晚照每日上午送一罐药汤来,下午为她施针。含光初时半信半疑,但随着时日过去,她看着寺院里的一景一物,脑子里会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场景一晃而过,懵懵懂懂的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她不由得也开始相信霍宸的话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曾中了毒,但为何霍宸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钱琛来闲云寺时,霍宸并未交代要他留在寺院,但他心里自打有了那个念头,便也不急着进京,在寺中住了下来,每日来找含光闲话。含光也正闷得无聊,钱琛言语有趣,又见多识广,博闻广记,和他在一起,含光也能纾解一下心里的焦虑。

钱琛即想多了解含光,又想让含光多了解自己,便有意的引着话题往两方家庭上绕。于是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长姐钱瑜,说起她当年如何名动京城,从数十位京城名媛中脱颖而出,成为东宫良娣。

含光听罢惊讶不已,她还以为宫里选秀只是看脸蛋和身世,实没想到程序竟然如此繁复,入选佳丽不仅要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竟然还要脱光了衣服,验看身体肌肤、闻体味,夜里还要宫人陪睡三日,看睡姿是否文雅,是否梦靥,是否会惊了圣驾……如此种种,选出来的嫔妃真真是万里挑一。

钱瑜虽是良娣,但因太子妃薛婉容是皇后的外甥女,并非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所以无论容貌才学,都逊了钱瑜一筹。放眼东宫,钱瑜才是第一美人儿。

含光听出钱琛言辞之间,对长姐极是敬重爱戴,便出于礼貌也随着他夸了几句:“听钱公子这么一说,含光真想见一见令姐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钱琛便略带羞涩,低声道:“等回了京城,虞小姐定会见到。”

含光对他突然涌上来的羞涩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放在心上,心里却在挂念着虞虎臣和承影。

几日之后,含光终于等来承影。见到他的那一刻,含光喜不自胜,攀着他的肩膀孩童般蹦了几下。

一旁的钱琛咬着手指,心里直冒酸泡,只恨那个肩膀不是自己的。

兄妹俩一见面,就旁若无人,眼里只看得见对方,无暇顾及一旁的钱公子。钱公子心里滋滋的冒着酸水。

“义父让我来接你回京。”

“爹还好么?”

承影笑了笑:“很好,如今是御林军首领。”

含光惊了一跳:“那你呢?”

“我,拱卫司同知。”

“这是什么官职?”含光皱起眉头,心里暗恼霍宸小气,承影一路舍命护送,为他挡了多少刀剑,竟然封了个闻所未闻的小官。

承影素来不喜张扬,牵了牵嘴角,不知如何说。

钱琛忙道:“恭喜江大人。”

承影脸色一红,对江大人这个称呼十分不适。

含光不解的看着钱琛。

钱琛笑道:“虞小姐有所不知,这京城的兵力分外城,皇城,还有宫里。外城便是叶繁镇京畿大营,负责守卫京城。皇城内归御林军统管。而护卫皇宫,保护皇上的亲卫便是拱卫司了。同知一职仅次于拱卫司指挥使,常伴君侧,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知多少世家子弟绿了眼睛想往拱卫司里挤呢。”

含光这才明白这拱卫司的地位,喜道:“哥,恭喜恭喜。”

承影淡淡的笑了笑,也不见有什么大喜之色。

含光便调侃道:“哥是不是因为没当上指挥使,所以不大高兴?”

承影忙道:“不是。指挥使乃是太子妃的兄长薛明晖,我何德何能承担此职。”

含光点了点头,承影功夫再好,功劳再大,也抵不过霍宸的大舅子关系近,所以这指挥使一职也就不用想了。

承影道:“我们走吧。”

含光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前院:“哥,那里还有位故人。”

“谁?”

“林晚照。”

承影一怔。

“如今他是御医,殿下让他来给我治病,说我忘了许多幼时之事,是中了毒。”

承影又是一怔,“你真的中了毒?”

“林御医说无碍。”说着,含光扭头对一边苦巴巴候着的钱琛道:“钱公子,麻烦你去叫他一声,我们一起回京吧。”

过了一会儿,林晚照带着东西来到后院,四人一起去向孤光大师告辞,然后乘着承影带来的马车回到了京城。

数年未回京城,依稀还是旧日模样。马车进了熙承门,钱琛下车去娘舅家,林晚照也告辞,问清了虞家所在,言明翌日再上门施针。

回到虞家,天色昏黄。老宅子破败不堪,虞虎臣新买了奴仆,虽然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却透着一股沧桑来。

含光站在大门口,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故居,心里酸涩不已。当日父亲虽然不常在家,但母亲和霄练在,丝毫也不觉得冷清,如今虽然下人进进出出的忙碌,含光却丝毫也没有回家的感觉,只是一味的心酸憋闷,眼眶发涨。

虞虎臣直到夜色已深才回来。

含光本以为父亲荣升为御林军首领会容光焕发,谁料他一脸憔悴灰暗。

含光忙上前关切问道:“爹,你累了么?”

虞虎臣摆了摆手,坐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着这桩旧宅,突然落下泪来。含光和承影都有点不知所措,这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他掉泪。

虞虎臣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对承影道:“上街打酒去,要十斤西风烈。”

承影走后,含光坐到虞虎臣跟前,轻声道:“爹,你怎么不高兴?”

“高兴,爹怎么不高兴。”虞虎臣放声大笑,但含光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他笑得牵强,极不自然。

虞虎臣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含光的肩头,“含光,爹盼着这一天,盼了七年了。”

含光低头不语,她从没盼过这一天。

过了一会儿,承影提着两坛酒进来。

虞虎臣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对承影道:“去厨房把碗都拿来。”

承影应了一声,将厨房的碗悉数抱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虞虎臣将酒坛开封,将碗一个个摊开,一碗一碗的满上。

含光不解其意。

虞虎臣端起一碗酒,对着夜空:“大鹏,大哥敬你一碗。”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一碗酒泼洒在地上。

“玉林,大哥敬你一碗。”虞虎臣再次喝干一碗,又将一碗酒泼在地上。

含光眼看父亲连着喝了数碗,上前想劝阻父亲。虞虎臣却挡开了她的胳膊,就着廊前的灯,含光赫然发现他满脸是泪。

含光急问:“爹,你怎么了?”

虞虎臣赤红着眼,像是拼了很大的力气,才哽道:“你赵叔他们都死了。来,含光,承影,过来敬酒。”

含光不敢相信,急道:“爹,你是不是喝醉了,赵叔他们怎么会死?”

虞虎臣不答,一碗一碗的喝着酒,像是搏命一般凶狠,酒顺着脸颊流下,衣衫尽湿,他一碗接一碗的豪饮,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酒。

含光心里一阵剧痛,赵叔,云林叔,威叔……跟着父亲从惊风城杀出血路,跟着父亲在虎头山落草,又跟着父亲进京招安,一眨眼人都没了?不,不会的。

她不信,眼泪却哗然而下。

虞虎臣疯了一般的灌着自己,这一夜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又狂笑不止。

含光又着急又担忧,幸好有承影陪着她。

终于到了后半夜,虞虎臣狂吐一通,沉沉睡去。

含光舒了口气,慢慢走出卧房,坐在回廊前的台阶上,心情沉痛悲伤,赵大鹏,许云林等人的模样就像是在眼前晃动,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拼命的咬着唇,想让唇上的痛能压过心里的痛。

承影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夜风幽凉,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肌肤紧紧绷着,心里的悲伤压抑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承影低声道:“含光,人总会死。赵叔他们,皇上会嘉奖,商国志上也会留下一笔。”

含光眼含泪水,转头看着他,“哥,你说人是高高兴兴的活着好,还是为了一个虚名死了好?”

承影良久未答,夜凉如水。

“哥,你说爹会后悔么?”

承影顿了顿:“义父不会后悔。”

“那你呢?你会后悔么?”

承影沉默。

含光缓缓叹了口气:“你们都是男人。”然后站起身,走进了卧房,关上房门,含光将手紧紧捂在心口之上,那里痛不可抑。

翌日一早,含光醒来去看虞虎臣。他宿醉之后,脸色更加不好,眼中血丝遍布,眼皮也肿的老高,尽现老态。

含光心里又是不忍,又是担心,劝道:“爹,今日在家歇一天吧。”

“不成,京城尚未安定。爹脱不开身,有件事,你替爹去跑一趟。”

“什么事?”

“当年你江伯父给承影订了一门亲事,是太常寺柳大人的女儿,这一晃多年,也不知柳小姐是另嫁他人,还是守着婚约。你替我去看一看,江伯父不在,承影的亲事,我得替他操着心。”

第 19 章

含光点头答应,吃过早饭便出门买好礼物,带着新来的管家老胡,一起到了东城。

虞虎臣只记得柳家住在东城的哨子胡同。含光便和管家从胡同口开始打听,终于问得柳家住处。

含光上前叩门,一个小厮开了门问道:“姑娘找谁?”

含光忙道:“我是江承影的妹妹,来拜访柳夫人。”

小厮说了句稍等,关上门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门重又打开,小厮请含光进去。

含光从管家老胡手里接过礼物,道:“你在门房处等我。”

含光随着小厮进去,穿过回廊到了正厅,屋里已经坐着一位夫人,年约四十,眉目清秀,神色甚是激动。

小厮站在门口,小声道:“这是我家夫人。”

含光忙上前施礼,递上礼物。

柳夫人接过东西放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就问:“你是承影的妹妹?他人在哪儿?”

含光言简意赅把这几年的情况大致说明,柳夫人瞪着眼睛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请坐,请坐。”

含光坐下,柳夫人这才想起来让人上茶上点心,一时间手忙脚乱的甚是抱歉:“姑娘见谅,我实在是太意外了,一时慌了神,失礼失礼。”

含光笑笑:“伯母客气了。不知柳姐姐她……”

余下的话,含光没有问出,但柳夫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即含泪道:“可怜湘君一直还在等着他呢。这些年他生死不明,音讯全无……”说着,柳夫人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极是委屈。

含光心里涩涩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些年父亲躲在虎头山落草为寇,哪敢给京城通信,还以为柳家早已自动解除了婚约,幸好来问了问。

这时,从屏风后也传来压抑不住的低泣声,含光知道,定是柳湘君也得知了消息,忍耐不住想要听听。

“伯母放心,我回去禀告父亲,及早定下婚期。”

柳夫人拿出帕子拭了眼泪,叹道:“唉,当下国丧,再快,也得三月之后了。”

她是恨不得今日就把女儿嫁出去。柳湘君已经二十周岁,左右邻居都私下议论,柳夫人为这事不知和柳同吵闹了多少回,偏生柳同是个认死理的迂腐之人,对名节看得比命还重,就是不肯将女儿另嫁他人,反而以贞节牌坊望门寡来教育柳夫人不重名节,没有廉耻之心。

柳夫人眼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在闺中,真如日日锋芒刺眼,利刃剜心。如今一听承影终于有了消息,激动狂喜之下,已经全然失了方寸,又是哭又是笑,待得含光走了,她才想起来也不曾回礼,不曾留她吃饭,也没问清住处,顿时懊恼不已。

含光等到虞虎臣回来,便把白日去柳家之日告知了父亲。

虞虎臣听罢,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递给含光。

“当日在虎头山,爹也积攒了不少钱财,走的时候,大部分都留给了山上的弟兄,这些是留给你和承影的。爹忙得脱不开身,这婚事你去置办,先去买个好宅子,再买些佣人,家里的东西你看着添置,都要最好的。你江伯父是我的生死之交,又救过你的命,爹把承影当成亲儿子般,这婚事一定要大办。余下的银子,你收着,将来做你的嫁妆。”

含光接过盒子,心里又酸又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的感到父亲的疼爱。

“爹,柳夫人很急,这日子你看定在什么时候?”

“等承影回来,我与他商议商议。”

夜里承影回来,虞虎臣和他商议婚事。

承影木呆呆的坐着,不发一言,良久说了一句:“全凭义父做主。”

“那好,这几日你抽个时间,咱们父子俩带着礼,上门去见见你岳父,定下日子。”

承影低头嗯了一声。

含光对操办婚事毫无经验,便将老胡夫妇叫到屋里请教。老胡以前在大户人家当过管家,帮着当家主母操办过婚事,还算有些经验,便对着含光从头说起。

含光一听婚礼如此繁琐复杂,忙拿了纸笔,一边听一边记,老胡两口子足足讲了半个时辰,含光写了满满两张纸。

两人走后,含光就着单子开始掰着算盘估计预算,等大致心里有了谱,夜也三更了。

含光伸了伸腰身,正要去睡,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打开房门。

夜月如水,庭院里树影婆娑,一道身影矫如游龙,手中长枪银光飞舞,空灵恣肆,如一枝巨笔卷起疾风在夜色中狂草淋漓。

他的枪法凌厉迅猛,似乎在发泄着一些无法言明的情愫。那种雷霆万钧却隐忍不发的气势,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云海漫天,狰狞奔涌。

含光默默看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失落。

他成了亲,便再也不会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再也不能每日见到他。他从此属于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为他操持家事,为他生儿育女……分享他的喜怒哀愁,与他携手白头。

她似乎看见一个女子挽着他的臂膀,渐行渐远,路旁是如丝绿柳,花团锦簇。她依稀看见他对着那女子温婉的低头。

突然间一层水雾蒙上了眼帘,模糊视线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模糊,仿佛从此他在她的生命里也将渐渐的模糊远去。

一段生命,不同的阶段都有最重要的那个人,曾是父母,或是爱人,但也有人,从头至尾,只有自己。

三月之后,她是他的曾经,他也是她的曾经。这种岁月无情偷换流年的伤感让她黯然神伤,终究失去,不可挽回。她不忍再看,想要关上房门。

“含光。”他停了下来,站在廊下,劲拔英挺,如同他手中的长枪,有力贯苍穹凌云之势。

含光心里的酸涩愈加的浓烈,嗓子哽着一团涩楚胀痛。

两个人沉默着,隔着一团夜色,看不见彼此的容颜,但却心意相通,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是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一份默契,但很快会有一个人来隔断这份默契,她不舍,却知道这是必然。

她眼中噙着泪,却对着他笑。从此以后,他有了家人,多了一个人来爱他,以后还有有更多的人来爱他。她该为他高兴,可是为什么那团水雾渐渐浓郁,结成了水珠,顺着脸颊滑下。

她明明想要对他说一声祝福,但嗓子哽得说不出话来。

“含光。”他只是叫她的名字,却什么也不能说。她听得出这两个字背后的千言万语,但她知道他不会说出来。

有些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有些事知其可为而不为之,这便是生而为人的一种坚守。

万里青穹,大江东去。

翌日,含光开始带着老胡四处找寻合适的宅子。天色擦黑才回到家里,进门就听见丫头说有一位客人等了她整整一天。

含光不知是谁,阔步走到正厅,看见林晚照施施然站起身来。

含光扶额,歉然一笑:“哎,我全给忘记了。”

“虞小姐,这治病不能间断。”

“那烦请林御医将药方留下,我让下人去买药煎药。我这一段时间恐怕每日都不在家,不敢再这么耽搁林御医的时间。”

林晚照不卑不亢道:“这个,虞小姐定个时间,我过来就是。煎药可以找人代劳,这施针,必须我亲自才行。”

“这个,看来只能晚上了。”

林晚照略有点不自在,“白天不成么?”

“白天我要出去买东西,我这头一次操持婚事,也是一团乱麻,忙得不知东西南北。”

林晚照一怔,她要成亲了?

自这日起,含光便四处看房子。因承影在她心中重之又重,所以她看宅子也极是挑剔,直选了半个多月,才看上一家。虞虎臣和承影看过之后,便定了下来。

含光买了几个下人将宅子修葺一新,便开始往宅子里添置东西。大到家具,小到碗筷,事无巨细,含光皆是尽心尽力亲力亲为。

这日,含光带着两个小丫头来到锦绣庄挑绸缎。据说这是京城最好的绸缎庄,达官贵人的家眷都喜欢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