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瑜含笑道:“所以求太后成全。”

太后笑着问含光:“你今年多大了?”

含光低声道:“十八。”

“嗯,正当年纪。”

含光听得汗毛倒竖,赶紧跪在地上,“含光愚钝,不知太后召见,所为何事?”

太后噗的笑了:“这孩子怎么还不知道呢?有人思慕你,央哀家做个媒呢。”

含光赶紧就道:“多谢太后,只是含光母亲早逝,父亲孤身一人,含光早就立意要寻个人上门入赘,将来好照顾父亲。”

太后哦了一声,赞道:“倒真是个孝顺孩子。”然后扭头对钱瑜道:“看来,这媒人哀家是做不成了。”

钱瑜似有些失望,勉强笑了笑:“虞妹妹孝顺父亲也是应当的,此事就算了吧。”

太后颇为遗憾的点了点头:“钱琛那孩子我见过,倒是和这丫头看着很般配呢,可惜啊。”

含光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霍宸,是钱琛,虚惊一场之后,她只觉得周身都放松下来,再看太后和钱瑜,也不觉得紧张了。

太后知道霍宸进京这一路虞家居功甚伟,心里早对含光青眼有加。眼下亲眼一看,又如此灵秀慧黠,便心生喜爱,留着含光说了会儿话,又赏赐了珠玉首饰,满满一匣。

含光谢恩之后便跟着来时的老太监出了安泰殿,心里一块巨石落地,这才有心思放眼四顾。

太液池碧波微漾,清风致爽,清波桥如同一条玉带,横于湖上,中间点缀了几个小榭,飞檐斜翘,甚是玲珑。

含光正在观景,突然迎面过来几个人,为首正是邵六。

还没等含光露出一丝笑,邵六已经板着脸道:“虞含光,皇上召见。”

含光心里猛一跳,“皇上召我何事?”

“我那儿知道。”邵六白了她一眼,仰着头小孔雀般的走了。

含光刚刚安放好的心肝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默默跟在邵六身后,一边寻思霍宸的用意,一边在想,自己何时得罪了邵六,为何每次见她都是这么的冷淡倨傲。

邵六径直将含光领进了御书房,霍宸处理完政务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

含光朝里面飞速扫了一眼,依稀见龙案后一团明黄,便跪下施礼。

邵六打了个手势,殿里侍候的内监宫女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门外。

含光跪在地上,听着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龙案后响起,心里便也随着那脚步声开始跳,越跳越急。心里不住的懊恼邵六,为何将人都叫了出去。

她低垂眼帘,听着那脚步声到了跟前,然后看见一双描金黑靴,及龙袍上八宝立水的图案。

一只手托起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弱,她就势站起身来。

近在眼前的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明黄,随着视线上移,八宝立水、如意头、蝙蝠、五爪金龙盘于五色云间,再往上,便是一张清俊的脸,比月前清减了些,越发显得轮廓明晰,坚毅刚愎,容色似比前些日子多了些深沉。

含光刹那间陡然生出一种敬畏,也说不出他那里变了,或许是因为这一身龙袍,衬得他尊贵英气,但也生出俯瞰睥睨的居高临下。

她下意识的就不敢多看,视线又挪到了他胸前的团龙上。

“坐下说话。”霍宸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书案旁的一张软榻上,然后他就势坐在她身边。

两人中间,也就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含光莫名的有些俱,低垂着眼帘,浑身绷紧像只一张拉开的弓。来时这一路,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只等他发招。

他第一句话倒是很家常。

“这玉匣是母后赏你的?”

“是。”

“朕叫你来,也是想赏你一件东西。”

他摊开手,递到她眼皮下。

含光一见他掌心里的那件物事,顿时面红过耳。

“这只玉璜,朕让人找了小半个月,方才寻到,幸好没丢。”

一招制敌。

含光顿时乱了阵脚,绯红着脸道:“那日是含光一时情急,胡言乱语编排了皇上,皇上只当时听个笑话就好。我方才瞧见了钱贵妃,真真是绝代佳人,我是个女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眼冒金星。”

霍宸重重咳了一声。

含光滔滔不绝:“就连这门口的宫女,都比我温柔好看,皇上你守着这么多美人,就别吓唬我了。过去我做的那些子错事,虽然不记得了,如今一并给你赔罪。”

说着,含光便从坐着变成跪着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上面半晌没动静。

含光偷偷抬眼看了看霍宸。

一脸不悦,半晌哼了一句:“起来说话。”

含光起身,再坐下去的时候,离他更远了。

皇上瞥了她一眼,换了个话题,“陈年旧事就不予追究了,听林御医说,你正在筹备承影的婚礼?”

“是。”

“朕初初听说,还以为你要偷偷成亲呢,心想你胆子不小。”

含光脸色又红了,心说,我是没合适的人,不然一定赶紧的嫁了自己,免得被你惦记。

“你多大了?”

“十八。”

“虚岁都二十了吧?在京里,你这岁数都是老姑娘了,像你这样的,可是不好找。脾气也不怎么好,动不动的动刀舞枪,河东狮你知道么?我看你将来和她有一拼。”

含光愕然:“……”

“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操心自己,反倒操心别人,承影人家那是年少英雄,又相貌周正,身为拱卫司同知,娶妻易如反掌。你呢?年岁又大,性子又野,勉强模样还过得去。太后为你保媒,你居然还谢绝,这心高气傲也要有个度,挑剔过头了,可真是嫁不出去。”

含光:“……”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且与朕说说,念在你一路护驾有功的份上,朕替你做主。”

含光听到这儿,突然心里一喜:“皇上你的意思是,那件事就此作罢?”

霍宸挑了一下眉:“什么事?你说纳你为良娣的事?”

含光连忙点头,恨不得挤出“谄媚”的笑容。

霍宸叹了口气:“良娣的事就算了。”

含光大喜:“多谢皇上。”

霍宸抿了口茶水,漫不经心问道:“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承影,钱琛,或是林御医那样的?”

“我,我还没想过。”

霍宸皱眉:“赶紧想吧,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急,朕都替你急了。”

含光:“……”

“承影的婚事准备如何了?”

“都准备好了。等国丧过了,就迎娶新人。”

“哦,既然这样,那你这段时间就住到宫里吧。林御医天天两头跑,也委实辛苦。”

含光被惊吓的险些跳起来,“啊,不用不用。我都好了,林御医不用再去给我诊治。”

霍宸面色一喜:“是么,你都想起来了?”

含光违心道:“差不多。”

“那你知道邵六为什么对你不满?”

含光一愣:“为何?”

“那你还是没想起来,还是得让林御医继续给你治。你就住在安泰殿的后殿吧,林御医每日给太后请平安脉,随便给你瞧病,一举两得。”

含光哀哀的看着霍宸。

“你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太后挺喜欢你的,居然赏赐了这么多东西,她一向节俭,今儿可真是大方了一回。”

含光:“皇上……”

霍宸挥了挥手:“朕政务繁忙,你下去吧。邵六会安置好一切。”

含光恍恍惚惚的出了御书房,掐了自己一把,这不是梦吧?

第 21 章

邵六等在门口,见含光出来,便冲着她一偏头,“走吧。”

含光重又回到安泰殿,邵六先进去禀告太后。片刻之后,将含光领了进去。

钱瑜已经离去,太后歪在榻上,背靠引枕,身边多了一个韶龄女子,眉目如画,气宇清华,脚旁卧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鸳鸯眼一只碧绿一只幽蓝,玲珑剔透。

含光上前重新见礼。

太后直起身笑道:“起来吧,再要拘礼,倒显得生疏了。方才听邵六说,皇上要将你安置在安泰殿,这样正好,你从宫外来,又生得这般伶俐乖巧,正好陪哀家说话解闷。”

身边的女子娇嗔道:“母后是嫌弃阿宁说话无趣喽?”

太后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吃得哪门子干醋,难道你不想多个玩伴?”

邵六陪着笑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虞含光会武功,还能帮公主上树抓猫。”

含光哀哀地瞅了一眼邵六,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永宁笑嘻嘻的望着含光:“你会武功?回头教教我。”

含光笑道:“公主金枝玉叶,我怕累着殿下。”

太后道:“可别教她,本就性子刁蛮,回头嫁了驸马,再闹出什么痛殴驸马的事儿来。”

殿内的宫女内侍都噗噗轻笑出声,永宁脸色绯红,“母后就知道取笑儿臣。”

太后道:“写春,映雪,你们领着虞小姐去后殿,好生侍候。”

含光谢恩出来,被写春,映雪引着从侧殿进了后殿。平素偶有太后娘家女眷来此,若是太后留下住宿,便宿在安泰殿的后殿。

放眼看去,后殿正堂明亮开阔,碧纱橱外立着一架苏绣屏风,绣着花开富贵,内里两间卧房,收拾的精致洁净,珠帘玉钩,金玉满堂,一派的雍容大气。

映雪在炉里燃了香,味道清淡好闻,下午的阳光,斜斜的铺了一地,暖暖的催人欲睡。

写春给含光上了一盏新茶,轻声道:“此刻离晚膳尚有一段时间,小姐若是无事,可以小憩一会儿。我和映雪候在外面,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含光一听这话,心里直叹气,这不是吃了睡,睡了吃么?这宫里虽是金玉满堂,满目琳琅,可是不得自由,像是金丝鸟笼,委实憋闷。难怪这里的女人,没事就斗来斗去,不找点事做,真会闲出毛病来。

含光起身进了内室,推开窗户,只见天色湛蓝,层云万里,一只飞鸟从空中掠过,入了青穹。含光望着那只小黑点,微微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躺下。

恍恍惚惚中,不知睡了多久。窗隙中透进一股子冷风,将那直垂到地砖地上的鲛纱轻轻拂起。寂寞深殿,悄然无声,地砖平滑鉴人,倒映出一个人影。

含光骤然醒来,一惊而起。隔着薄如蝉翼的鲛绡轻纱,只见熟悉的身影身着一袭深蓝衣袍。

含光赶紧挑开鲛绡帐,跪了下来:“皇上。”

“起身吧。”

霍宸仔细打量着她,似是第一次初见。

含光惴惴不安,只觉得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仿佛是烈日炽焰,烤得她浑身都热了起来。

“朕来给母后请安,顺道来看看你可住得惯。”

含光低声哼哼道:“皇上,我能说,住不惯么?”

霍宸立刻道:“不能。”

含光:“……”

“等会儿林晚照过来给你施针,你今日的药还没喝吧?”

“没有。”

霍宸坐了下来,眉目清和,唇角含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记起那些事么?”

“不知道。”

“因为,在闲云寺的那半年,是我这辈子最愉悦的一段时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提心吊胆,没有算计谋害,还认识了你。从小我就见惯了心机算计,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顿了顿,眸光里闪过一丝温情脉脉的情愫。

含光心里一动,我那里不一样?

他脉脉含情的望着她,“我那时就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含光……咬牙。

霍宸笑道:“可是再后来,我就觉得和你这样的傻丫头在一起,特别高兴。不用防备,不用算计,一直提着心,有一天突然放下来,那种释然、轻松、痛快,你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含光忍不住腹谤:你才傻呢。

“这段日子,我后来时常回想怀念,不过我也知道,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他转过头幽幽望着她:“我就想让你想起过去,有个人可以和我一同分享回味。”

含光干笑:“皇上,其实,你可以和,邵公公一起分享……”

和风旭日立刻变成乌云滚滚,霍宸瞪了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含光走到殿外,和立在廊下的映雪写春一起低眉顺目恭送皇上。

眼见霍宸不见了身影,写春才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神秘兮兮的问道:“小姐方才可是冲撞了皇上?”

“没有。”

映雪和写春互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映雪好心道:“小姐刚进宫,一言一行都要千思万想,千万不能惹怒了太后,皇上,皇后,永宁公主,钱贵妃,还有,邵公公,柳公公……”

含光哀哀的望着映雪那张小嘴一张一合,跟说快书一般霹雳巴拉报上了数十个人名,头都大了。

不大工夫,林晚照来了。

药汤照例是苦的让人肝肠寸断。施针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半个时辰不能动弹。

含光愁道:“林御医,这药喝了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

林晚照面无表情,“虞小姐总听过一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那什么时候能好哇?”

“这个,不好说。”

含光欲哭无泪,自己一日想不起旧事,霍宸便一日不放自己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转眼间,含光在宫里已经住了五日,每日晨昏两次去向太后请安,几乎每次都能碰见永宁公主承欢膝下,娇颜如花。

含光自幼丧母,看着太后对永宁的疼爱真是羡慕不已,回到后殿便无意间对写春映雪提了几句,不想写春却低眉嗤笑一声。映雪眉目间也浮起一丝不屑。

含光这几日和写春映雪玩得如亲姐妹一般,写春和映雪也不避她,躲在里间对她悄声嘀咕了几句内情。

原来永宁并非太后亲生,她自小丧母,被魏贵妃养在膝下,如今安王谋反已被正法,魏贵妃自缢身亡,永宁公主生怕自己因魏贵妃之事而受牵连,每日都来太后跟前请安讨好,听说太后喜欢猫,她便重金买了一只波斯猫,经常抱到太后跟前讨太后高兴。而太后为示自己心胸大度,更对永宁慈爱有加。外人眼中,和睦一团,胜于亲生。内里么,谁又知道谁有几分真心……

含光听到这儿,不由心里一怔,这宫里的事情,果然桩桩件件都不是表面看去那么简单,于是,心里越发的想要急着出宫。

这日送走林晚照,含光正欲在后院中活动活动拳脚,突然前殿在太后跟前侍候的柳公公走了进来。

“虞小姐,公主唤你有事。”

含光怔了一下,跟着柳公公走到前殿,只见永宁正一脸急色等着廊下,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一脸惶惶之色。

含光施了一礼:“公主殿下。”

永宁跺着脚道:“含光,我记得邵六说你武功很好,你看,胜雪不听话又跑到树上了,她们怎么逗它也不下来,你帮我捉它下来。”

含光顺着永宁的纤纤玉指一看,果然,那只名叫胜雪的波斯猫,正悠然惬意的趴在一棵梧桐树上。

“含光,你用掌风将它震下来。”

掌风震它下来……你当我是雷公电母么?含光扶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公主,我虽然会些功夫,但也只是刀枪拳脚,这飞檐走壁,隔空打物,我实在是无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