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顿时有点不自在起来,依稀觉察出他的目光里灼热的情感,语气中带着倾慕的味道。

拓跋连城望着她,笑容真挚诚恳:“你愿意嫁给我么?”

含光心里砰地一声,登时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怔立在场中,身边是载歌载舞的人群,笑声仿佛一下子远了,散开了,耳边回响着拓跋连城的那句话,如同做梦。

“你不过见我第三面而已。”

拓跋连城朗笑:“要见很多面才能喜欢一个人吗?那就不叫喜欢了。”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语,依稀又像是很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拓跋连城紧接着又问:“你愿意吗?”

含光回过神来,心中一窒,“我已经嫁过人了。”

“那你丈夫呢?”

含光心里一刺,她避而不答,望着宴席上的许志昂,问道:“座上的那位大人,是梁国人吗?”

“是。你认识?”

“我不认识,听大哥说,他叫许志昂?”

“正是。”

“苍狼王方便告知,他来此所为何事么?”

“他来和我做买卖。”

“他不是梁国的朝廷命官吗,怎么会做买卖?”

拓跋连城笑道:“梁国皇帝想与我定个契约,三年之内卖给他一万匹党项马。”

含光心里一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 41 章

盛宴结束,含光和林晚照告别了拓跋连城,回到住处。

深秋的草原,夜晚分外冷冽,含光是习武之人,倒没觉得很冷,回到屋里才发现林晚照冻得俊颜惨白,瑟瑟发抖,当下心里一软,语气便带了关切和惋惜:“你本不该在这里受苦的。”

林晚照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低声道了一句:“我愿意。”

含光望了他一眼,他立刻避开了目光,默默地燃起了炉火,屋内渐渐聚拢起一些暖意。

两人围着火盆,将从草原的夜色中带进来的寒意渐渐烘散。

含光盯着跳跃的火苗,对林晚照道:“你知道许志昂为什么来拓跋部落吗?”

“为什么?”

“拓跋连城说,他是代表梁帝来谈契约,三年之中要从部落里买走一万匹党项马。”

林晚照一怔:“党项马用于骑兵作战,名噪天下,那他岂不是为将来开战做准备?”

含光眉间拢起一丝忧虑:“应该是。梁帝野心勃勃,和我朝结盟交好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私下里厉兵秣马,肯定是抱着一统河山的念头。购买党项马必定是要训练骑兵,三年之后,只怕数万铁骑就要踏破东阳关,直取中原。”

“那拓跋连城答应了么?”

“他答应明年夏天先给一千匹良驹。”

林晚照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京城?”

含光抬起眼眸望着林晚照,轻声道:“两国开战,受苦的是百姓。我们虽然离开了商国,可我们仍旧是商国人,事关商国利益怎能无动于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帝与拓跋连城的这笔交易传开,恐怕得到明年夏日的第一笔交易成交之后。这个消息越早被朝廷知道越好,若是能及时阻止这笔交易最好,再不济,我朝也可以早作防备。”

林晚照点了点头,心里却升起另一层担忧。“凉州虽然离这里最近,但我们不知凉州太守为人如何,贸然送信未必取信于他。据我所知,洛青城现任抚州州尉,将消息送到他那里最为妥当。”

含光道:“你修书一封,近日若有商队过来,我们就付些银两,托他们带信过去。”

许志昂在拓跋部落停留四日便带着侍从离去。含光本想伺机单独见他一面,问及霄练之事,但他随身带着十几名侍从,一直没有机会。含光不想大动干戈,引人注意,便只好隐忍着心里的疑惑,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冬日很快来临,草原失去了生机,陷入一片萧瑟寒冷之中。含光很少出门,拓跋连城却经常前来,不时送来日用品及牛羊肉。

含光自然知道拓跋连城的心意,那日赴宴她已经表明自己嫁过人,但拓跋连城丝毫也不介意。对此,含光颇有点无奈,不知该如何回绝他。

林晚照一早出去应诊,屋里显得空寂冰冷,含光走出屋子,沿着山坡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断山崖。

她举目遥望着南方,京城如同是浮光掠影般的繁华一梦,早已被塞外的风雪日复一日的消磨,空剩一个虚飘的回忆。

天光暗淡起来,风将草屑吹的漫天飞扬,黄尘滚滚。她抬眼看去,只见头顶上涌来一些厚厚的苍黄色的浊云,像是破旧的棉絮要铺盖下来。

她心里一惊,立刻提起裙子就往回走,如果不出意外,即将就要有一场暴雪袭来。

雪来的让人措手不及,先是大雪粒子,然后是大片大片的雪片,铺天盖地的倾倒下来。

含光将披肩包在头发上,雪片仍旧扑到脸上,长长的睫毛此刻成了一把接雪的小扇。

雪下的又大又猛,空旷的原野上,狂风呼啸怒号,将细碎的积雪聚在一起,吹成一条条的银龙,贴着地面狂涛般的滚动。转瞬,更大的风势紧随而来,银龙被腾空卷起,不及张牙舞爪又瞬间被挫骨扬灰般的狠狠打散,四下飞扬。

天地间迷蒙一片,昏天黑地的白。突然,她听见一声马嘶!

不远的一处断崖下,站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头细颈高,高大神武,漆黑的毛色光亮如黑缎,一片净白中,它如一团浓墨,醒目之极!

这样的天马良驹,为何会独自待在这里?是迷了路还是失了主人?她不由走过去。这是一处断崖,合着周围的几块巨石,天然形成了一个极浅的洞穴。下雨时,她曾在此避过雨。

被雪洗净的空气,清冽中掺杂了一丝血腥。她猛然一惊,下意识的停住了步子。

地上坐着一个人,竟是拓跋连城!他肩头被刺透了一个窟窿,整条袖子已成暗红之色。

含光上前两步,急问:“你怎么在这里?”

拓跋连城见到她眼光一亮,露出笑容:“我带人去野离部落议事,回来的时候遇见暴风雪,被人伏击了。”

含光问道:“你没带人一同前往吗?”

党项共有八大部落,其中野离部落和拓跋部落较为强盛,两位首领都是心怀大志之人,部落之间明争暗夺不断。

“人都被冲散了。风雪太大,幸好乌金认路,不然我可能就丧命在野离。”

生死之事在他口中信口而来,如同家常便饭。

含光回眸看了一眼高大神骏的乌金,道:“你受了伤,去我那里,我给你包扎一下。”

“好。”

拓跋连城一咬牙站起身来,含光略一迟疑,伸手扶住他上了马。

含光正欲牵起乌金,突然,拓跋连城伸出胳臂将她拦腰一抱,带到了马上。

含光回头,只见他痛得呲着嘴,浓黑的眉头拧在一起。显然是刚才抱起含光牵动了伤口,含光忙道:“你别再动,按住伤口。”

两人冒雪回到含光的小屋,林晚照尚未回来。

含光找出金创药,剪开拓跋连城的袖子,给他处理伤口,上药包扎。系好布带,含光松了口气,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拓跋连城接过来一饮而尽,含光去接杯子,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含光,你嫁给我吧。”

含光想要挣开手腕,拓跋连城却没有放开的意思,他力气极大,一双大手热腾腾的,好像一双火钳。

含光想了想,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苍狼王,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不仅嫁过人了,而且我还是商国人,而你,和梁帝定了盟约,显然,梁帝买马是要对付我们商朝的。”

拓跋连城一怔:“你是说,我要想娶你,便不能和梁帝订约?”

含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方才也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就算他真的放弃这个契约,她也没有嫁他的意思。

拓跋连城的眼眸不是纯净的黑,略带浅灰色,直直地望着她,眼中的爱慕,分外的热切。

这种眼神,她曾在一个人眼中见过,当时沉迷其中,以为那便是此生所依,过后才知是个局。

“含光,我很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你拿着匕首,和狼对持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很有胆色,也很漂亮。可是,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和梁国做生意又是一回事,因为那牵扯到我全族的利益。我身为拓跋族首领,有责任带领族人成为整个草原上最强盛的一族。我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族人的利益,那样太过自私。一个男人,除了爱情,还有责任。”

含光心里一动,刹那间想起了那个人,他素来将利益,责任放在第一位,从头至尾都是利用算计,可曾有过一分真心?是不是男人都是如此?

拓跋连城很坦诚,也很理智,行事做派都是图谋大事的男人,自有一份光明磊落。她不能说他做得不对,只能说,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一旦牵扯到责任利益,率先牺牲的便是女人。这一生,她只爱过一个人,被伤得体无完肤,元气大伤,从此,她再也不会对这样的人有半分心动。

她只能说:“苍狼王,你做的很对。所以我不能嫁给你,因为一旦你和梁帝结盟,就是与商朝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重逢某人

第 42 章

拓跋连城松开了含光的手,炙热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可以放弃爱情,但决不能放弃责任。”

含光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一笑:“大丈夫本该如此,成大事者,不可儿女情长。苍狼王志向高远,含光以为,这片草原的主人,异日必定是你!”

拓跋连城眼神骤然一亮,望着含光,赞道:“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心胸豁达,眼界开阔。”

含光回之一笑,心里却是一酸,他怎知这份豁达通透,却是从另一个人的伤害中剔骨剥筋而来。

说话间,院门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人影闪了进来,雪满衣衫,看不清眉目。

“你怎么不等雪停了再回来?”含光忙拿过布巾替林晚照拂雪。

林晚照脱下斗篷,一眼看见拓跋连城愣了一下,忙上前施了一礼。

拓跋连城笑着挥了挥手,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吸了口气。

“苍狼王你这肩上怎么有伤?”

“不碍事。方才含光替我包扎过,林大夫的伤药果然很好,这会儿已经不是太痛。”

林晚照放下手中的药箱,道:“苍狼王稍候,我去给你煎一副药来。”

拓跋连城点点头。林晚照煎好药,他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喝了,含光心里闪过一些念头。

同样都是男人,性情却是如此的不同,若是霍宸,陌生人的一碗汤药,他必定是心存戒备,而拓跋连城,却毫不设防。霍宸小心谨慎,一步一棋,却活得那般累,不及拓跋连城洒脱狂放。

屋外雪渐渐小了,有欲停之势。

拓跋连城起身要走,含光和林晚照将他送出院外。

乌金高大神骏,毛色如墨,含光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乌金似与她有缘,并不闪躲,反而在她掌心里嗅了嗅。

拓跋连城见状笑道:“你喜欢乌金?”

含光笑着点头,“如此良驹,谁人不喜?”

“回头送你便是。”

含光一惊,“万万不可,这是苍狼王的坐骑。”

“我辜负了你的情义,送你乌金,算是赔礼。”

含光脸色一红,低声道:“苍狼王何出此言?”

拓跋连城却不介意林晚照在一旁,正色道:“我不能为你放下一切,便算是辜负。”

含光闻言不由心里一动,只觉得眼前这个异族男子,身上有着一种让人钦佩的坦荡,似是原野上的风,无羁无绊。

拓跋连城很守信,过了几日,便将乌金送来赠与含光。含光推辞不过,只好回送了一些伤药给他。

他从此不再提及求娶之事,但依旧对含光和林晚照颇为关照,让含光不由心生好感。

时间过得很快,弹指之间,白驹过隙,已是来年的初夏。将军的儿子虎子,已经被含光养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

草原的初夏几乎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光景,含光靠在羊圈的木栏杆上,看着羊圈里的几十只羊,心里涌上淡淡的欣喜,这种简单而宁静的生活像是甘泉一般,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润。

“含光!”林晚照从山坡上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到了含光面前。

含光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清亮秀气的眼眸,熠熠生辉。

“我刚才,见到了雪中莲。”

“什么雪中莲?”

“你快随我去。”

林晚照不由分说,走到马厩,牵出了乌金和另一匹马。

含光并不知雪中莲是何物,但难得见他如此激动兴奋,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上了乌金,和他一起纵马前去。

两人快马驰骋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座大山之侧,此刻虽是初夏,那山顶之上,却还覆盖着茫茫白雪,日光洒在雪山顶上,一片金色光芒,照的青山如黛。

“你看那里。”林晚照兴奋的指着半山腰。含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峭壁之上,生着一朵海碗大的奇花,四周都是积雪,那碧色花朵在金光映照之下,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纯净娇艳,像是雪之精魄。

林晚照仰着头,梦呓一般轻叹:“这便是雪中莲,我只在书中见过,原来世间真的有此奇葩。”

“可入药吗?”

“书中记载,可解百毒。”

“可是,这么高的山崖,如何采摘?”

林晚照这才依依不舍的从峭壁上收回目光,望着含光,半晌才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你可以上去吗?”

含光抬头仔细打量着峭壁,半晌叹了口气,遗憾的摇了摇头。

“武功高强之人,借助绳索和刀具,可以攀援而上,我若是肩上没有受伤,应该可以上去,但是也极其危险。”

林晚照似乎很失望,眉宇间的兴奋之色渐渐淡去。

含光问道:“你要雪中莲做什么?”

林晚照沉默不语,翻身上马,对含光道:“那我们回去吧。”

含光回头看了一眼峭壁上的那朵奇花,心里也有点遗憾,她知道林晚照身为医者,对这种百年难遇的奇花是如何的向往,可惜她受伤之后,胳臂已经很难施力,攀援这种绝壁,靠的便是臂力。

回到住处,老远虎子便迎了上来,围着乌金跳来跳去。

含光跳下马,虎子便用翘鼻子拱她的鹿皮靴子,然后咬着她的裤脚往西北方向拖。

含光不由笑了:“虎子,你是不是又想去找雪影?”

雪影是这片高原上唯一的一只雪獒。通体雪白,像只高傲的雪狮。虎子哼哼哧哧的又拱了拱她的靴子,瞪着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英雄气短的默认了。

含光弯腰拍拍虎子的头,笑道:“虎子,羞羞。”

不知羞的虎子眨了眨眼,伸出爪子挠她的靴子。

她有点无奈,雪影是拓跋连城花重金从藏北买来的,养的跟稀世宝贝似的,总带着虎子去骚扰,不大好吧……

于是,她拍拍虎子的脑袋,劝道:“其实啊,相见不如怀念,情情爱爱的,都是浮云。”

虎子顿时幽怨的嗷嗷叫了几声,异常不满。

含光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步子。这两年来,她总是觉得承了林晚照的人情,他既然如此想要那朵雪中莲,她不如去找拓跋连城借一样东西,试一试看能否采摘到那朵雪中莲。

想到这儿,含光回身上马,对虎子吹了声呼哨。

虎子立刻生龙活虎起来,跟在乌金身后,朝着拓跋连城的驻地而去。

草原上的牧人经常用绳索套野马,含光想,既然自己臂力不够,不如找拓跋连城借一套铁飞爪,然后再向他请教套马的技巧。自己先借助飞爪上到峭壁上,再用绳索看看是否能套住那雪莲。

到了拓跋驻地,含光发现比平素安静许多,拓跋连城的住处外,守着一些高大健壮的汉子,规规矩矩的围着营房,神色严谨。

含光心里略略一怔,莫非是有贵客来临么?

含光转身正欲离开,突然虎子吠叫了几声,似是闻到了雪影的气息。

含光忙低声呵斥:“虎子。”

她翻身上马,打算离去,突然,拓跋连城从里面走了出来,与他并肩的是一个高挑俊逸的身影。

含光随意一眼看去,仿佛一下子被一剑刺中心肺,整个人,瞬间都失去了知觉。

他依旧眉目清俊,一身银缎箭袖,衬得他丰神俊逸,气宇光华,只是眉间,不复当日的神采飞扬,桀骜不羁,有一抹风霜染遍的轻愁。

恍惚之间,时光像是流逝了半生,又仿佛静止此刻。

他似是怔住了,一双瀚海般沉沉的眼眸,微微眯起。

她只觉得心里发涨,一阵风来,吹得那里一阵彻骨的痛,让她猛然间警醒过来,她猛地一勒缰绳,乌金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乌金如一道黑色闪电,她一身白衫,一人一骑像是从一场水墨画出的梦境中走出,转瞬便又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

第 43 章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满目青色,风吹草低。她心里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面画,或美丽缠绵,或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