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宸不知不觉松了口气,手心里竟然惊出了汗。

“连日车马劳顿,你还是先回宫休息几日,再让承影带着你去,顺便可见见你弟弟霄练。”

含光想了想,便点点头。“也好。”

霍宸长舒口气,拥住含光,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当日不该给她承诺,但若是不给她那个曾诺,只怕她也不肯随他回京。他唯有尽心尽力的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才能真正的留得住她。

皇后薛婉蓉率领后宫嫔妃及内监宫女恭候在乾明宫前迎接圣驾。从薛明晖的密信中得知含光要回宫的消息,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没想到虞含光还活着,更没想到霍宸居然会与她重逢,这种远隔千山万水却阻隔不断的缘分让她又嫉又恨。

当年薛明晖趁宫变之际要除掉含光,自是为了稳固她的地位,帮她除掉对手。虽然并非是她授意,但霍宸必定也想到了这一层,会不会迁怒于她,怀疑是她授意?虞含光此番归来,定会比当年盛宠更甚,会不会回来报仇?以虞含光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她又如何是她的对手,只怕后位不保。

这段时日,她心里十分煎熬,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皇舆到了,她努力平静一下纷乱的思绪,带着众妃上前。

一个俊逸英挺的身影从皇舆上下来,像是春日里的一道明光,她痴痴望着霍宸,这才发觉数月的思念竟然如此浓烈,见他竟如第一面一般怦然心动。然而,他却回身伸出了手,一个她恨之入骨的人,盈盈一笑,握住了那一只手步下皇舆。那如描如画的眉目,竟比三年前更加的明丽妩媚。

两人旁若无人的相视一笑,竟是神仙眷侣般。

薛婉容心里立刻充满了嫉恨,情不自禁的绞着袖中的罗帕,恨恨心道:她为何不去死?

她眼睁睁看着这个仇敌踏着春日的明辉,在他的身后错了一步,走到自己面前,那清晰的眉目,浅笑的梨涡,像是一根巨刺径直扎进了心里。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她暗自佩服自己,竟然还能如此雍容大度的笑着,将免礼两个字说的温柔和婉。只是她不敢多看虞含光,很怕自己的目光里会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她转头向着霍宸道:“臣妾听闻皇上和淑妃在战场上重逢,真是又惊又喜。得知淑妃要回宫,臣妾已经派人将关雎宫安置妥当,又在宫里选了十二名得力宫女和内侍送过去侍候淑妃。”

霍宸笑了笑:“皇后身在后宫,却也远知朕身边之事,的确是费心了。”

薛婉容笑容一僵。

霍宸指着含光身后的两名少女道:“这是淑妃带来的侍女,绿影和芳菲。皇后若是方便,便派人来教导几日宫中的规矩,以后关雎宫,让她二人主事。其他的宫女内侍,还是让淑妃自己挑吧,毕竟她才是关雎宫的主人。”

薛婉容当即气结,这分明是不放心她派去的人,的确,派去的都是她的心腹,但后宫的人事安排,素来都是皇后的职责,他竟然为了虞含光破了例,可见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但她再是嫉恨不满,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反而笑着一口应承。

回到椒房殿,她独自一人默默守着一炉沉香坐到天黑。沉寂无望生活,因虞含光的归来而死水微澜。她该怎么对付她,是先下手为强,还是以静制动?

突然,殿外传来皇帝驾临的声音。她忙出了内殿迎驾,心里又惊又喜,实没想到他回宫的第一晚会来椒房殿。

他屏退众人,伸手扶起了她。

侍女鱼贯而出,殿内静谧无声,暗香浮动,室内无形之中隐约生出一份温馨的情愫,薛婉容心里一阵激动和欣喜,算来,他已经有六个月零十二天未曾在这里留宿了。

他抬手抚摸上她的面颊,柔声道:“几月不见,皇后你瘦了。”

他的话语之中竟然带着难得的怜惜之意,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朕还记得,你年幼的时候,是个团脸,模样娇憨厚道,母后很喜欢,说你是个有福之人。”

这般温柔的话语,依稀还是在新婚之时有过,她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抽泣起来:“皇上,还记得臣妾年幼的模样?”心里的委屈再也忍耐不住,随着眼泪潺潺而出。

他用温热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泪,“朕怎么会不记得,朕若不是不记得,还会容你到了今日么?”

她的眼泪戛然而止:“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是满腹的柔情和委屈,此刻被他一句话惊得瞬间烟消云散,只剩心虚与不安。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目光犀利:“因为朕一直记得你年幼的模样,所以才一直装作不知,速儿的事,含光的事,还有后宫大大小小的事。”

她心里惊悚之极,却仍旧装作不知,壮着胆子问道:“速儿和淑妃的什么事?”

他冷笑:“一定要朕说出来吗?”

她竟然不敢接话,惴惴的看着霍宸从袖中掏出一份密函,递到她眼前。

“这封信,你还记得吧。”

她瞬间脸色苍白。这是她秘密传给薛明晖的书信,让他伺机在回京途中除掉虞含光,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中?

他沉声道:“朕今日来,是想告诉皇后一件事。过去种种,我既往不咎,但今后,若是有人对淑妃不利,朕一定会拿你是问!绝不轻饶!”

她心里一颤,忙道:“皇上,臣妾不敢。但这后宫,并非只有臣妾一个,还有其他嫔妃,皇上怎么能将一切罪责都放在臣妾的身上。”

“朕不管是你,还是他人,只有有人对淑妃不利,朕便唯你是问,你若是不想失去这后位,不想薛家失宠,便尽心尽力的管好后宫,杜绝那些奸佞龌龊之事。这本是你作为一宫之主的职责。”

“臣妾遵命。”

“皇后,朕对你,对薛明晖,已经很是宽容,当日在城墙之上,薛明辉借机公报私仇。而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心里自知。朕不说,那是因为朕一直记得你不仅是朕的结发之妻,还是朕的表妹。”

他将信抛掷于她的脚下,转身步出椒房殿。

她无力的软倒在地。她一直怨恨他无情,却没想到她背地里所作的一切他都知道,容忍至今,不过是念着年幼时的自己。可是那个娇憨纯真的少女,早已死了,被嫉恨权益所杀,掩埋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宫中岁月之中,尸骨无存。

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你还记得幼年的我,我又何尝忘记幼年的你。可是,这座宫城,让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再也回不去当年。”

番外二

景明五年大年初一,四皇子诞生在关雎宫。恰逢一场瑞雪降临皇城,太后大喜,赐乳名瑞儿。

含光自生下瑞儿,一颗心悉数系在了儿子身上,眼中再看不见别的。

瑞儿生得龙章凤姿,聪明可爱,霍宸虽爱如掌珠,但被含光冷落,不禁有些失意,时常在她面前幽怨的抱怨。

含光暗笑他的孩子气,抱着娇儿故意气他:“有子万事足,皇上只管去别处找温存。”

霍宸恼了,附在她耳边恶狠狠道:“过河拆桥是么,看来今天晚上我要好好提醒你瑞儿是怎么来的?”

含光抿着笑意只当没听见,继续逗着儿子。

霍宸一边将瑞儿宠到天上,一边又与他争风吃醋。如此这般过了一年,瑞儿已经蹒跚学步,依呀学语,更是可爱至极。

春节素来是宫中最喜庆欢欣的节日,又恰逢瑞儿周岁,一向喜欢热闹的太后便大张旗鼓要为瑞儿抓周。

含光本想简单一些,但这是瑞儿的第一个生日,霍宸一心要为爱子大办周岁生辰。一大早,关雎宫里便热闹非凡,各宫送来的贺礼不断。

瑞儿坐在红毯上,晶亮的大眼睛咕噜乱转,却对身边玩绕一地的宝物视而不见。

太后忍不住笑道:“这孩子却是个有眼界的,寻常东西看不上呢。”

霍宸蹲在他面前,拿起一柄玉如意逗他,他皱了皱小鼻子,爬了过来。

含光心喜,暗自盼着他拿过玉如意,一生如意最好不过。

不料,瑞儿爬到父皇身边,却不去拿他手中的玉如意,两只小手揪住了霍宸的龙袍,那袍角上用金线绣了一条五爪金龙,流光溢彩,熠熠闪闪。

他揪住父皇的衣服,奶声奶气地依依呀呀了几声,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父皇。

霍宸朗声大笑,抱起爱子,重重亲了一口。

太后也没想到瑞儿竟然去抓龙袍,乐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将来定有大出息!”

霍宸回头望了含光一眼,掩不住得意狂喜之色。

含光心里隐隐不安,只怕抓周之事传出去生出事端,后宫虽然风平浪静,但人心难测。她自有了孩子,更是处处小心谨慎。

用过晚膳,霍宸留宿在关雎宫,瑞儿睡着之后,含光便忍不住将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

霍宸抚着她的头发,安抚道:“皇后绝对不会再对你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我说过,关雎宫但凡有一点风波,我便唯她是问。我这么明着警示她,就是想让她知道,后宫之事,我虽然装作不知,其实她所作的那些事,我全都清楚。你尽管放心,她不会再做手脚。”

含光已经感觉到自己重新入宫,薛婉容对她态度的改变,但没想到是霍宸私下警告了她。

“瑞儿是我至爱,四个皇子之中,我对他期望最厚,想给他取名为元。元为始,第一,你觉得如何?”

含光惊觉霍宸这是在暗示瑞儿的未来,她虽然感动,却连忙摇头:“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快活一生。”

霍宸默然看着含光,产后她丰腴了些,越发的珠圆玉润,明艳动人。失而复得,他倍加爱宠,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所有都能给她。但她的心思,他也明了。

他沉吟片刻:“那就取名为瑞。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年后我想定下东宫太子之位。”

含光正欲询问,突然意识到这是国家大事,就算霍宸对她恩宠再盛,她也是后宫嫔妃,不得干政。

立储,历来是非嫡即长,皇后不孕,其余四子皆是嫔妃所出。霍速虽为长子,但其出身满朝皆知,在霍宸与太后眼中也一向不受重视,长子之名虚挂。其余三个孩子,霍宸最爱的明显便是瑞儿,刚才又暗示取名为元,用意不言而喻。想到此,含光心里不安起来,预感到霍宸心里想要立储的东宫太子,应该就是瑞儿,可他年方一岁,又非嫡非长,若在朝议中提出立他为储君,只怕会引来一番争论,不利朝局稳定。况且,她并不想瑞儿成为太子。

但立储一事极为敏感,她身为后宫嫔妃,不可妄言,只得婉转说道:“我只想瑞儿做个闲散王爷,一生平安。”

霍宸默了片刻,道:“瑞儿天资聪颖,我更希望他能有一番作为。”

含光一听更加不安,他已经明示了自己的决定。

霍宸见她一脸紧张,便笑了笑道:“先睡吧,此事不急,再等几年。”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有了个疙瘩,暗暗期望他能改变主意。

景明八年,皇后病逝。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丧礼之后,立新后成为必然。

朝廷后宫分为两派,猜测新后不是贵妃钱瑜,便是淑妃虞含光。宫中一时暗流涌动,连含光自己都有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感觉。

霍宸并未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她深知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也知他对瑞儿的期望,不由心生忧虑。她若为后,那瑞儿便是嫡子,储君非他莫属。

她并不想让瑞儿立于风口浪尖之上,目睹了霍宸的孤高艰辛,举步维艰,她宁愿瑞儿平安。

四月十六,朝议立后,含光在关雎宫里如坐针毡,结果消息传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立许贤妃为后,长子霍速为东宫太子。

含光听到这个消息,长舒一口气,但也十分意外,皇后不是她,也不是钱瑜,而是许贤妃。太子竟然是霍速。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震惊之余,她心里也有小小的失落,纵然与他夫妻八年,仍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散朝之后,霍宸回到后宫,含光上前道贺。

霍宸屏退众人,对含光道:“你是不是很意外?”

含光并不否认,点头道:“是很意外。”

霍宸柔声道:“我心里所想,你应该知道。早起之时,我心里想的还是你们母子。立新后定储君,皆是临时起意。你知道我为何突然改变心意么?”

“为何?”

“立储是国之根本,要先去太庙祭告先皇。我望着太宗和先皇的牌位,突然想到,太宗死后十年,懿安皇后才去世。父皇仙去八年,母后仍身体康健。我不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先死,你怎么办?”

含光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霍宸笑了笑:“人终有一死,便是秦皇汉武,也不例外。”

“我不想听这些。”

“我知你本心并不想被困后宫,也并不看重皇后那个虚名。我若立你为后,瑞儿若是太子。他日我不在,你便是太后,自此一生,便是永无离开后宫的机会。若是瑞儿为藩王,我死之后,你便可随他出宫,自由自在。”

含光心里一窒,当即便道:“你若不在,我自由自在又有什么意思?”

霍宸笑容舒畅,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你舍不得我死,但终归要想到日后,为你做些打算。”

“皇上离千秋万岁还早着呢,我不想听这些。”

“许妃贤惠,性情温顺,与你素来交好。速儿师你学武,与你也颇有情分,他坚韧聪慧,谨慎周正,倒不失为一位守成之君。立长子为储君,一来名正言顺,二来,我也有个私心。十几年之后,速儿长成便可治理天下,那时,我们随着瑞儿出宫,他做他的藩王,我们可四处转一转,去看看大好河山,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原来他心里所想竟是这样,她心里震动,环住他的腰身,眼眶微热,“好。”

他含笑握着她的手,眼中一片憧憬之色,“等瑞儿长成,速儿继位,我们一起离开宫廷,去看天下之大,山河之壮。”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环抱着他,伏在他的怀中,倾听着他的心跳,再无一刻比此时更加贴近他的心扉,仿佛走进了他的心里,看见了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风起云扬,雨霁天青。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