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降旨!”嘉祥皇帝低低说道。

殿内顿时一片沉寂,只听得皇帝威仪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着。

“六皇子西平乌氏国有功,封为璿王,赏黄金千两,明珠十斛,享十万户侯。钦此…”

嘉祥皇帝育有四子,如今在世的只有三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其余皇子都在早年夭折。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当今皇后的嫡子,三皇子早在两年前已被封为太子,五皇子至今还不曾封王。谁也没想到,六皇子夜无烟会赶在五皇子前面封王。

端坐在皇帝身侧的明皇后,脸色有些暗沉,但,转瞬间,便归为平静。只是,案下的一双玉手,却已是握的死紧。

“儿臣谢父皇恩赐。”夜无烟步至席前,沉声说道,俊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动容。

嘉祥皇帝望着夜无烟微笑,这个儿子,封王赏金,也不见他有丝毫动容。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才会令他欣喜呢!龙目扫到对面席前的莺莺燕燕,他微笑了。

算起来,他这个儿子,今年也有二十二岁了吧,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无烟,你和定安侯的千金定亲已有八载了吧。朕已挑好日子,十日后,便将你们的亲事办了。”嘉祥皇帝沉声说道。

瑟瑟闻言,心下一惊。她不曾想到,皇帝竟在夜宴上,直截了当将他们的亲事定了下来,想必是爹爹向皇上提起过。

她有些担忧地望向夜无烟,恰巧看到夜无烟微微凝起的眉梢。

他是会拒绝,还是接受呢?

如果他拒绝,与她,此刻,或许是难堪的。但,自此之后,她便可以彻底解脱。

如果他接受,虽然保全了她的面子,但以后呢…

一时之间,瑟瑟竟不知自己是期盼他拒绝还是接受了。

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等待,夜无烟一瞬间的沉思,与她,却好似千年万年的煎熬。

终于,夜无烟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他淡淡开口道:“禀父皇,儿臣听闻江小姐是帝都才女,儿臣戎马多年,文采生疏,自觉配不上江小姐,还请父皇将婚约收回。”

他竟然拒绝了!

瑟瑟顿觉心中释然,她自由了。只是,心中却没有意想之中的欣喜,微微的失落涌上心头。

早知他不想娶她,却不想他这么直接的拒绝。他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少年了,再不用委屈求全了,竟敢直面帝威。

皇帝没有因为夜无烟的拒绝恼怒,只是淡淡微笑着。他的儿子,终究是长大了。不过,他不能答应他的请求。他的金口玉言,怎能轻易更改。

“皇儿,江小姐等你多年,你不能辜负江小姐,十日后完婚!”皇上沉声道。

夜无烟亦不再坚持,躬身道:“儿臣遵命。另有一事,儿臣此番平乌氏,多亏北鲁国出兵相助。北鲁国有意要和我南越联姻,要将公主伊盈香嫁于儿臣。肯请父皇恩准,与江府小姐同日完婚。”

江瑟瑟心中一沉,原来他最终答应要娶她,是要请皇上答应他和伊盈香的婚事。皇帝博了他的意,自然会在此事上成全他。

果然,皇帝挑了挑眉,凝眉思索片刻,淡笑道:“这是何难事,既然如此,那就和定安侯千金同日一起完婚。”

“可是,父皇,这正侧之分呢?儿臣答应过北鲁国的皇上,要盈香做正妃的。”夜无烟低声问道,唇边依旧挂着不变的微笑弧度,只是眼底却一片期盼。

皇帝闻言,脸色有些暗沉。

北鲁国在南越北方,疆土比之南越还要辽阔,算是一方大国。只因北方苦寒,北鲁国不算富裕,但是,近几年北鲁国国势有崛起之势,不可小视。

“既是如此,那就只有委屈定安侯的千金做侧妃了!”嘉祥皇帝淡淡说道,心内庆幸,当年自己赐婚,只是赐婚,并未指明要江氏千金做正妃。

定安侯江雁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还是微笑趋步上前道:“璿王龙凤之姿,鄙女能嫁入王府,已算前世修来的福分,何来委屈。微臣谢皇上隆恩。”

皇帝点头微笑,道:“卿家不必客气。”

夜无烟退了下去,坐在椅上,唇角牵着潋滟的笑意,望向女眷这边的北鲁国盈香公主。

伊盈香也盈盈浅笑着抬眸,彼此对视,情意绵绵。

夜无烟并不知,赫连望月身侧不远处,那个静静坐着的蓝衣女子,便是江瑟瑟。

“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不知为何,江瑟瑟脑中忽然涌上来这样一句诗。

当初皇帝赐婚时,并未言明瑟瑟是正妃,只说是王妃。但是,皇帝赐婚,焉有是侧妃的道理?如今,他甫一回来,便将她这个未婚王妃贬到了侧妃之位。

其实,正妃也好,侧妃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与江瑟瑟而言,无甚区别。但,瑟瑟却知道,在世人眼中,正妃和侧妃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

正妃便是妻,侧妃便是妾。

一个男人可以有很多妾,却只能有一个妻。任你一个妾再怎么得宠,也永远超越不了妻,譬如…娘亲。

瑟瑟一直不懂,娘亲为何要嫁给爹爹做妾。虽然娘亲极力和侯府融合,可是,在瑟瑟看来,娘亲和江府是那样格格不入。虽然爹爹对娘亲很好,但是,瑟瑟知道,娘亲并不快乐。

在江府,出身高贵的大夫人总是会嘲笑鄙视娘亲的出身,娘亲却也不恼,只是淡淡微笑着面对一切。

娘亲经常和瑟瑟谈起大海。

日出观海,月落听潮。海阔天高,何等洒脱。

她觉得她应该去看看海,或许看到海,就能看到娘亲的快乐。

瑟瑟虽然外表静逸玲珑,可是血管里,却流动着娘亲不安分的血液。只是,自小生长在侯府,学识和礼教压制住了她跳跃的灵魂。

她曾经发誓,决不和娘亲一样,做男人的妾。可笑的是,今夜,她还是沦为了妾,而且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宠的妾。最糟糕的是,她还不能拒绝。因为她的亲事,关乎到整个江家的荣耀。

她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她不能任性妄为,她的修养容不得她那样做,爹爹和娘亲都不会答应的。

瑟瑟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波光潋滟的笑意,静逸,清丽,渺然。她可不想自己被人看上去像一个怨妇。

临江仙 005章 她不配伴乐

晚宴正式开始,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将美味佳肴和琼浆玉液流水般呈了上来。欢快的丝竹声起,十二个美艳的舞姬穿着轻罗舞裙,在大殿正中的红毯上,翩翩起舞。

人美,乐美,舞美。

酒香,菜香,花香。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她没有理由不享受这一切的美好。

瑟瑟低眸浅笑,面前摆着一道滑溜贝球,色香诱人。纤手执起玉箸,夹起一只,放在口中,确实美味。

“江小姐,你竟然还吃得下?”瑟瑟身畔坐着的是御史大人的千金刘莺,她似乎对瑟瑟极是同情,颦眉望着她。

瑟瑟边吃边道:“这宫里的菜肴就是美味,刘小姐,快吃吧。”

为何每人都觉得她应当难过呢。对于一个不是自己良人的男人,难过有何用?

“听闻北鲁国的女子都善歌,盈香公主的歌声更是天籁仙音,不知公主可愿为我们高歌一曲。”说话的是东宫太子夜无尘。

夜无尘是当今明皇后的长子,自小极得皇帝皇后的宠爱,性子高傲而狂妄。

此刻,他身着明紫色云锦妆花宫服,前襟上用金线绣着如意云团和驾雾腾龙,头上戴着紫玉金冠。剑眉朗目,面容清俊,黑眸中带着一丝冷然,静静凝视着沉浸在欢欣中的盈香公主。

伊盈香似乎对这样的邀请已经习以为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点头笑了笑。

夜无烟却有些不悦,他似是没料到太子会突出此言,修眉微凝,刚想开口拒绝。却听明皇后端仪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本宫也听闻北鲁国姑娘皆善歌,很想一饱耳福呢!”

皇上点头笑道:“既是如此,朕也很想听听呢。”

伊盈香笑意盈盈地站了起来,莲步轻移,步到大殿中央,浅笑着道:“盈香愿为太后皇上皇后高歌一曲,以祝酒兴。”

“慢着,”皇后突然开口道:“本宫听闻定安侯的千金极善抚琴,不如,就让江姑娘为盈香公主伴乐如何,想必一定是人间仙曲。”皇后浅笑盈盈地说道,一双美目直直向瑟瑟望来。

瑟瑟本想安安静静地品味佳肴,不想再次被拉入到众人目光的焦点。内心深处忧叹一声,今夜,她注定不能安静了。

她不慌不忙地放下玉箸,起身施礼。

只听得夜无烟冷凝沉澈的声音幽幽传来:“父皇,盈香的歌喉适合清唱,并不适合乐音伴奏。铮铮琴音反而会使她美妙的声音不再纯粹。”

瑟瑟有些错愣地抬头,看到夜无烟那双好看的凤眸,正静静望向她。

冷澈,沉静,幽深,犀利。

他望向她的眸光中,什么样的神色都有,独独没有温柔。

这是今晚夜无烟首次将目光投向她,或许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认出,这个淡雅的蓝衣女子,便是江瑟瑟,她的未婚侧妃。

他说盈香公主的歌喉不适合伴乐,意思便是她不配为盈香公主伴乐了,她的琴音会将她美妙的歌喉玷污。

瑟瑟不恼不怒,只是淡淡一笑,清雅的笑意宛若月光流水一般宁静悠然。

她轻轻挑眉,眉眼之间,流转着清雅高贵的韵致。

“谢皇后娘娘抬爱,只是瑟瑟琴技一般,为公主伴乐确实有些为难。”瑟瑟将眸光转向皇后,淡淡说道。

不是自谦,她是真的不想。既然有人不愿她为盈香公主伴乐,她便随他的愿。

“哦,江姑娘不必过谦,朕也听闻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你为盈香公主伴乐,再好不过了。”皇上开口道。

他将瑟瑟由正妃降为侧妃,心中犹有一份愧疚。如今,盈香公主要一展歌喉,他也希望瑟瑟能展现才艺。

皇上开口,瑟瑟再不好拒绝,只好飘身从席间走出,来到大殿正中的琴案前。

殿内一片静谧,人们都将目光投向大殿正中的瑟瑟和伊盈香。

瑟瑟静美婉约,若深谷幽兰;伊盈香清媚明艳,如蔷薇初绽。

这一瞬,但凡男子,无不艳羡璿王的艳福,但凡女子,无不嫉妒二女的美貌。

伊盈香望着瑟瑟柔柔轻笑,明媚的大眼里,带着俏皮和娇矜的光芒。她应当知道瑟瑟便是夜无烟之前的未婚夫人,竟没有一丝不快。

“江小姐,盈香要唱我们北鲁国流传最广的一首歌,《绯欧娜公主》,江小姐听过吗?”伊盈香甜甜问道。

瑟瑟望着伊盈香明媚纯净的大眼,还有那如雨后桃花般娇艳的脸颊,以及唇边娇羞的笑意。不得不承认,这个北鲁国公主确实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瑟瑟浅笑道:“这首歌瑟瑟不曾听闻,是以,还请公主先清唱一遍,瑟瑟也好循调伴乐。”

两人商量妥当,伊盈香向太后皇上皇后施礼后,便开始清声曼唱。

乍闻伊盈香的歌声,瑟瑟才知道方才夜无烟的话说的其实是实情。伊盈香的歌喉,果然不是一般的美。

她的声音,就好似被高山上的冰雪洗涤过,被九天上的白云浸润过,清越嘹亮,悠远中透着纯净,甜美中透着苍茫。

这首歌名是绯欧娜公主,瑟瑟对北鲁国的语言不是很精通,不过倒是知道绯欧娜的意思是月亮,绯欧娜公主便是月亮女神的意思。伊盈香唱这首歌,是不是自诩自己是北国的月亮女神?这个公主,倒是蛮自信的。

从伊盈香的歌声里,瑟瑟能够感受到一个姑娘奔腾炽热的情感,这首歌调子不仅高而且曲调复杂,的确不好伴乐。这一刻,瑟瑟真的怀疑,这个看上去心机单纯的盈香公主,是不是在刻意刁难她,不想让她伴乐。

但是,瑟瑟知道,她若拒绝,龙颜定会大怒。可是,她若是配上了乐,那便抢了盈香公主的风头。

她无意和她争宠,也无意在夜无烟的面前表现。

瑟瑟凝思良久,终于低首敛目,素手轻轻拨动琴弦,一股清音流泻而出,轻挑复捻,似流水穿云,玉珠落盘。

悠扬的琴音追逐着歌声,众人皆敛息屏气,静静聆听。

就在琴音要和歌声溶为一体时,忽听得“绷”得一声,琴弦断裂。

众人措不及防,一阵唏嘘。

琴曲还不到妙处,不想琴弦却断了,帝都才女的琴技,竟是无缘验证了。

众人心中都在替瑟瑟可惜,在太后皇上面前献艺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或许是江小姐紧张过度,才致使琴弦断裂的吧。

只有瑟瑟知晓,琴弦断裂的缘由,那不过是她运功用指甲划断了琴弦。

临江仙 006章 纤纤公子

夜深更漏,风凉露重。

瑟瑟跪在冰凉的石阶上,任早春寒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纤弱的身子。

对于宴会上琴弦断裂的伎俩,她瞒过了所有人,却瞒不过爹爹的一双利目。爹爹知她琴技高超,纵是繁复高音,也不会弹裂琴弦。是以今夜之事,唯一的可能便是瑟瑟故意弄断了琴弦。

是以,定安侯江雁大怒,罚瑟瑟在石阶上跪着。

瑟瑟对于罚跪倒是不以为然,她担心的是娘亲。

今日宴会上的事情终究是传到了娘亲耳中,她再不愿瑟瑟嫁入皇家,不愿女儿一过去便做侧室。既然璿王心有所属,唯有退了这门亲事。

瑟瑟的爹却是不同意,皇上指婚,他怎能违抗。

是以,两人在屋内争吵,这是瑟瑟第一次见到娘亲和爹爹翻脸,而且,是为了她。

瑟瑟暗下决心,这桩婚事定要退去,当然,不是她退婚,而是让璿王退婚,还得让皇上同意。

这何等的难!

瑟瑟凝眉沉思,办法终究是有的。

*

夜,天色清朗,星空静美,层层叠叠的流云忽卷忽舒,有些朦胧。

江瑟瑟着一身青色长衫,妆扮成一名翩翩公子。她手中执一把扇子,却不是纸扇,而是纱绢做的扇面,扇面上绣了几支墨竹,如烟似墨,飘逸俊秀。

她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飘然而过,穿街走巷,来到了盛荣赌房。

“呦,客官,里面请,可要赌一把?”早有眼尖的小二瞧见了瑟瑟,殷勤地招呼着。

瑟瑟眼波流转,将厅中众人皆收在眼中,及至看到第五张长桌上赌的兴高采烈的两名少年,纤长的黛眉微凝。她拾阶而上,曼声道:“赌不赌,要看本公子的心情。要一间雅室,拣干净清淡的菜肴上来,酒要胭脂红,十来年的就成。没事别来打扰,本公子要等人。”又指着在第五张长桌上正豪赌的那两名少年,道:“传个话,让那两个小子到雅室找我,就说纤纤公子有请!”

“纤纤…公子?”小二震惊地望着瑟瑟,眼神极是膜拜。

眼前之人竟是名满京师的纤纤公子!

据传言,纤纤公子生就一副天人之貌,比之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令人见之望俗。但是否如此,无人得知,因鲜少有人见到他的真容。

坊间流传着一句诗:“笑容浅浅,身影倩倩,素手纤纤,暗器千千。”

这四句诗里有三句是形容女子的词句,可见纤纤公子确实美极。

小二望着瑟瑟拾阶而上的身影,青衫飘荡,宽袖流云般低垂,确实风致翩翩,超凡雅绝。暗叹其人果然和传言相符,只是那“暗器千千”,却不知是否符合。只是这个,他还是不要验证的好。

小二半晌才回了魂,连声答应着,将瑟瑟请到了雅室,毕恭毕敬地躬身退了出去。

瑟瑟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欣赏着这绯城的夜色。

盛荣赌房的位置极好,坐落在穿越绯城的渠水边上,窗户外便是水流。几十艘游船在河水里荡漾,船上的灯光照见河水悠悠流淌。

一艘小船在夜色里飞速向这边逼近,船头上,凝立着一抹高大的身影。借着船头上微明的灯光,瑟瑟瞧见那人腰间独特的弯刀,唇角漾起一抹浅笑。

她凝立在窗前,负手等待。不一会儿,门响了,一个黑衣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黑衣如墨,长发凌乱披散着,一张脸是那种刀削斧凿出来的俊美,带着一丝冷和傲。剑眉朗目,隆鼻薄唇,一双黑眸好似暗夜一般幽深。

“暖,你到别人房中都不敲门的么?”瑟瑟调笑道。

这样一个极冷冽沉默的男子,却偏偏叫暖。

男子冰封般的脸庞毫无表情,好似戴了一张面具。只是唇角牵了牵,闷声道:“你不是看到我来了吗!”

敢情方才他已经从船上看到了瑟瑟。

“看来你的武功又恢复了几成!目力更加锐利了。”瑟瑟一撩长衫下摆,姿势优雅地坐到雅座上,悠然淡笑道。

叫暖的男子沉默着,一双黑眸却是深深凝望着瑟瑟清丽的脸庞。

“公子,您脸色不好看,是否有心事?”

暖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关心。

瑟瑟神色一僵,展颜笑道:“风暖,你倒是猜对了,我确实有心事,而且,还是一件大事。”

“哦?”风暖脸色微微一顿,问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