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告诉过,”米克说,“包括我的朋友将军大人在内。我不用跟你吹牛,这世界上就没人敢说米克·拉德利口风不紧的。上床吧。”

“我不。”西比尔挺直了身板说。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西比尔·琼斯可以跟你上床——可是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至少应该是个有点自尊心的人。”

米克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吃惊。他想了想,又挠了挠他的尖下巴,然后点点头说:“这么说来我就损失大了,杰拉德小姐。”他在床上坐起身,动作夸张地抬手指了指门口,“那就穿上你的裙子,套上你那钉着黄铜钉的站街女靴出去吧,杰拉德小姐,别忘了带上你的自尊心。不过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会觉得很可惜,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姑娘。”

“像你这样的流氓恶棍,当然会打我的主意。”西比尔虽然这样说,却真有几分犹豫。米克还有牌没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讲。

米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然坏笑着开了口:“你去过巴黎吗,西比尔?”

“巴黎?”西比尔说话时冒出一团白色的寒气。

“没错,巴黎,”米克说,“那座充满活力和魅力的城市就是将军行程的下一站,伦敦讲演之后我们就去。”型男米克摆弄着衣袖上的蕾丝花边,“我早先就说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将军一直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而法国政府目前正好有麻烦,需要找专家来解决…”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瞟了一眼西比尔,“不过你对这些都没兴趣,不是吗?”

西比尔不断倒换着两脚站着。“米克,你的意思是带我去巴黎?”她慢悠悠地问,“你是认真的,不是拿我当猴耍?”

“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不信你去翻我的衣兜,里面有一张多佛尔渡轮的船票。”

西比尔走到门边那张椅子旁,把米克的外衣扯了过来。她已经冻得发抖了,于是顺手把外衣披上。黑色羊毛外套穿着很舒服,像是裹着很多温暖的钞票。

“在右侧胸前的衣兜里找找,也许在名片夹里。”米克提醒她。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情很不错——似乎西比尔对他的不信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西比尔把冰冷的手伸进两边的衣兜。兜很深,缝了两层线加固。她的左手抓到一块冰冷的硬金属块,拿出来一看,是一把短粗的手枪,样子让她感到害怕。枪柄是象牙做的,复杂的钢铁击发器和黄铜弹匣闪闪发光。枪跟她的手掌一样小,但很重。

“淘气!”米克皱着眉头说,“快放回去,乖,这才是好女孩。”

西比尔就像捏着一只活螃蟹一样,赶紧小心地把那东西放回原处。在另一侧的衣兜里,她找到了米克的名片夹。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名片夹里面除了名片和印有米克头像的参观券外,还有一张伦敦列车时刻表。

另外还有一张印刷精美的米黄色硬羊皮纸卡片,这是由多佛尔开出的纽卡门号渡轮头等舱的船票。

西比尔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真心想带我离开,这里就应该有两张船票。”

米克点点头,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还得有去往瑟堡的火车票。这还不简单,我到楼下大堂那里发个电报就能搞定。”

西比尔又打了个寒噤,她把那件外衣裹得更紧了。米克笑着对她说:“别老是一副苦瓜脸。你现在还是在用站街女的思维方式想问题,马上改改吧,让自己的品位提升点儿,要不然你对我们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现在可是我米克的女人,是上流社会的一员。”

她慢吞吞地、很不情愿地说:“作为西比尔·杰拉德,我从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这当然也是谎话——不要忘了还有埃格蒙特,那个把她逼上了堕落之路的男人。查尔斯·埃格蒙特完全清楚她的身份。不过埃格蒙特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娶了个脑袋长得像夜壶、但家里有权有势的女人做老婆,生的一堆孩子也都成了有头有脸的公子爷,还谋了个国会议员的好位置。

跟埃格蒙特在一起的时候,西比尔并不是在沿街卖笑,至少不完全是,至少在程度上有些区别…

她看得出来,米克喜欢这个小小的谎言,这让他觉得有些飘飘然。

米克打开闪亮的雪茄盒,拿出一根,并用打火匣点燃了它。房间里很快溢满了樱桃型烟草的香甜味道。

“也就是说,现在跟我交往,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对吗?”他最后说,“也好,我喜欢这样。我感觉,跟纯粹的金钱关系相比,这样的你对我更有吸引力。”

他眯起眼睛,悠悠地说:“这年头出来混,头脑和知识最重要,不是吗,西比尔?比土地、金钱和世袭地位都要宝贵得多。信息时代,这是潮流。”

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觉得自己痛恨米克,痛恨他那轻松自信的态度。那是一种纯粹的反感,强烈而且自然,不过她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仇恨慢慢减弱了,失去了它最初的强烈,随后变成了羞耻感。她的确痛恨米克,但只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过去。米克很清楚,西比尔·杰拉德已经堕落到何种地步,他知道西比尔受过教育,气质非凡,像贵族小姐一样高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在父亲名满天下、而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西比尔就见过很多米克这样的人。她知道这个男人曾是怎样的男孩:他们是衣着破旧、满腔怒火的童工,满街都是,一便士可以买两打。每次父亲在聚光灯下演讲结束之后,这些人就簇拥在父亲周围,对他唯命是从。他们会破坏铁路线,捣毁起重机,甚至袭警,都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和父亲一直都在逃亡,经常在夜幕中辗转于各个城镇之间,住地下室、阁楼,或者废弃的建筑,永远都在躲避那些效忠激进党的警察的追捕,或者其他政治阴谋家们的暗杀。有时候,父亲激情洋溢的演说让他自己都如痴如醉,这时他会抱紧西比尔,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以后她将拥有整个世界;说只要推翻那些蒸汽大王,她就会像贵族小姐那样生活在宁静的、田园般的英格兰;到时候,邪恶的拜伦爵士和他的工业激进党们将被彻底打垮…

但是,一根冰冷的绞索给父亲的演说画上了句号。激进党的统治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持续了下去,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就像玩牌一样左右着整个世界。而现在,米克·拉德利这样的人高高在上,而西比尔·杰拉德却堕落到社会的底层。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裹着属于米克的外衣。带她去巴黎的承诺诱惑着她,当她允许自己相信米克的时候,她感到有一种快感,像闪电一样传遍全身。她强迫自己试着告别伦敦的生活。在伦敦,她过着一种堕落、肮脏、下贱的生活。她清楚这一切,但并未对它绝望。在这里,她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怀特查珀尔的出租屋,比如亲爱的老猫托比,还有温特哈尔德夫人,她的工作是安排风尘女子与政界绅士之间的幽会。温特哈尔德夫人是个老鸨,不过她心地善良,忠实可靠,像她这样的人很少见。西比尔还会失去两位老主顾:查德威克先生和金斯利先生,他们两个都是每月来两次的固定客户。固定客户就意味着固定收入,她就靠这个才没有流落街头。不过查德威克有个爱吃醋的老婆住在福尔海姆,而且,西比尔有一次昏了头,偷走了金斯利先生那枚漂亮的胸针。她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慷慨程度还不及米克的一半。

她拼命挤出几丝笑容,努力装出甜美可人的样子去迎合他:“你可真是个危险的男人,米克·拉德利。你知道我根本就离不开你。一开始我可能对你还有些误解,不过我还没有那么傻,见到好男人至少还知道珍惜。”

米克吐了一口烟。“你是个聪明人,”他很满意地说,“说假话不眨眼,还跟个小天使似的。不过现在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也不用忙着做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无论如何,你都正好是我需要的那种女孩。过来,上床。”

她乖乖地回到了床上。

“上帝啊!”米克很夸张地说,“看看这双小脚丫,都要冻成冰块了。下床的时候为什么不穿上小拖鞋,嗯?”他肆无忌惮地拉扯着她的胸衣,边拉边说,“拖鞋,配上黑丝袜…女孩儿穿着黑丝袜上床,那魅力才叫势不可当呢!”

阿伦商场的一名店员站在玻璃柜台对面,冷冷地打量着西比尔。他穿着考究的黑西装,靴子擦得锃亮,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凭直觉他就知道西比尔肯定没干好事儿。米克在付款,西比尔把两手乖乖地放在裙子前面等着他,一副娴静庄重的样子,眼睛却在蓝色帽檐下四处乱瞅。在她的裙子下面、裙撑的中间夹着一条围巾,那是她趁拉德利试戴圆顶帽的时候她顺手偷来的。

西比尔已经是偷东西的高手,而且是自学成才的。这种事儿其实只需要胆大就行,这就是她成功的秘诀。如果你够胆大,只要目不斜视抓起一件东西,掀起裙子塞进去,再整理一下裙摆就行了。然后就要站得笔直,并做出一副在教堂唱赞歌时的表情,就像上流社会的淑女那样。

店员已经不再注意西比尔,他现在正密切关注一个挑选丝绸背带的胖子。西比尔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没有什么突起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雀斑脸店员用沾了墨水的手把米克的账号输入桌面的信用机里,吱吱吱,嗒嗒嗒,只要按一下象牙手柄,万事大吉。他把打印出来的购物清单交给米克,随后用绳子和一张挺括的绿色包装纸包好了货物。

阿伦父子绝不会心疼一条开司米围巾,等到盘点的时候,他们的收款机倒有可能会发现这点儿损失,不过这对他们完全是九牛一毛:这些商场太大,也太有钱。阿伦商店里随处可见华丽的希腊式廊柱、装饰着爱尔兰水晶的烛台、无数的镜子,还有一个挨一个的华丽的隔间,隔间里到处是橡胶马靴、法国进口香皂、手杖、雨伞、餐具等等。紧锁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满了银盘、象牙胸针,还有可爱的金质音乐盒…所有这些才只是数十间连锁店中的一家而已。尽管如此,西比尔却知道,阿伦一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严格来说,甚至连绅士都算不上。

可是在英格兰,只要有钱,肯动脑子,又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到的呢?总有一天,来自怀特查珀尔的胡子拉碴的犹太商人阿伦先生也会被册封为爵士,家门口停靠的蒸汽车上也会画上象征贵族地位的家徽。激进党掌握的国会根本不会在乎阿伦父子的异教徒背景,他们甚至还册封了查尔斯·达尔文为爵士,而这个家伙曾公开声称亚当和夏娃都是猴子。

看守升降梯的人穿着特制的侍从制服,他恭恭敬敬地起身,为西比尔打开叮当作响的铜质门。米克把包裹夹在腋下,跟在她身后上了自动梯,下了楼。

他们走出阿伦商店,走进怀特查珀尔街道的喧嚣中。当米克在看从口袋里掏出的地图时,西比尔就抬头看阿伦商店正门上方滚动播放的广告词。这是一种机械驱动的带状装置,就像慢速播放的影像一样,用来展示阿伦商店的广告。这些广告是由很多涂着油漆的小木片组成的,木片轮流出现在镀铅的玻璃板后面。现在正在播放的信息是:“快丢掉你的老式钢琴吧!凯斯特蒸汽自动钢琴是您的时尚之选。”

怀特查珀尔的西侧到处是高高耸起的起重架,粗大的钢铁骨架被漆成鲜红色,映衬着灰色的天空。老建筑外面都用脚手架围上了。看来,没被拆掉的建筑也要改造成时兴的样式。远处传来挖掘机的隆隆声,脚底也能感觉到微微的颤动,那是巨大的施工机器正在地下开掘新的地铁线路。

但是米克已经大踏步地向左走了。他的帽子侧向一边,穿着方格裤的两腿在大衣下面快速晃动着。西比尔费力地跟着他的步伐走。一个戴着锡铁号牌、衣衫破旧的男孩正在扫雪,米克丢给他一枚硬币,但并没有慢下脚步,而是沿着被称为屠夫巷的那条狭窄街道走了下去。

西比尔跟了上来,挽住米克的胳膊一起走。在街道两边,黑铁钩上挂着大块红色或白色的牲畜肉,有牛肉、羊肉,还有牛犊肉。体格健壮的屠夫系着油晃晃的围裙在叫卖。小巷里挤满了挎着柳条篮的伦敦女人:有的是女仆,有的是厨子,还有的是专心照顾家人的主妇。一位大红脸膛、三角眼,两手抓着浅蓝色肉块的屠夫挡住了西比尔的去路。“喂,漂亮妞,给你男人来两块腰子做馅饼吃,很补的!”西比尔低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马路边停满了手推车,小贩们大声地叫卖着,这些人穿着假天鹅绒衣服,配着亮闪闪的黄铜纽扣或者珍珠纽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牌,尽管其中超过一半都是假的。米克说,他们的证件和货物、磅秤一样,全都是假货居多。人行道上画着整整齐齐的方格,上面铺着毯子,放着篮子,也都是卖东西的。米克一路讲解小贩们常用的伎俩,怎么让干瘪的水果看上去新鲜丰满,怎么把死活鳗鱼掺在一起出售。米克总是爱研究这些事情,那份热情让西比尔觉得好笑。在小贩们叫卖扫帚、肥皂和蜡烛的喧嚣声中,一个脸色阴沉的风琴师两手操作着他的组合乐器,乐器发出的钟声、鼓声和琴弦声使马路更加嘈杂了。

米克在一个木板搭起的摊位边停下。摊主是一个穿着斜纹外套的斜眼妇女,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短小的陶土烟嘴儿。她的摊位上摆着好多小玻璃瓶,里面装的东西肮脏而且诡异,西比尔觉得可能是些药品,因为每个小瓶子上都贴着一个蓝色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怪异凶悍的北美印第安人。“你卖的这是什么呀,老妈妈?”米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敲了敲红蜡封着的木塞。

“石头油,先生,”她把烟嘴拿开,回答说,“很多人管这个叫做巴巴多斯焦油。”她说起话来慢声慢气。怪腔怪调的方言很刺耳,但西比尔却觉得她很可怜。不管这个女人来自哪个古怪的国家,她曾经的家园都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真的吗?”米克问,“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得克萨斯共和国出产的东西?”

“这是一种保健香脂,”那个婆娘继续说,“来自自然界的神秘源泉,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长命百岁。这东西本来是美洲宾夕法尼亚地方塞内卡部落的人在一处大油湾里提取的。一小瓶只卖三便士,包治百病。”这女人的表情很奇怪,她不断打量着米克,满是眼角纹的灰眼睛眯成两条缝,就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见过他似的。西比尔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回头见,老妈妈,祝您日安。”米克说。他的笑容让西比尔想起她见过的一位邪恶的私家侦探。那是个长着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在莱彻斯特广场和苏荷艺术中心一带工作,街头女孩们管他叫做“獾先生”。

“那到底是什么?”他们离开摊位的时候,西比尔挽着米克的胳膊问,“刚才那人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的确是‘石头油’。”米克答道。西比尔发现,他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身躯的老妇,“将军跟我提起过,得克萨斯有这东西,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西比尔很好奇:“这么说,它真的可以包治百病吗?”

“别管它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两眼放光,望着小巷的前方,“我看中了一个家伙,你知道该怎么做。”

西比尔点了点头,她挤过市场的人群,向米克说的那个人靠近。那是一个卖唱片的人,瘦瘦的,两颊深陷,头发又油又长,戴着一顶装饰着鲜艳圆点图案的高帽。他两臂弯曲,两手互握,就像做祷告一样,皱巴巴的衣服袖子上挂着好多沉甸甸的唱片儿。

“先生们,女士们,火车载你去天堂,”卖唱片的人吆喝着,语调娴熟,“轨道铺满神圣的真理,时代的基石坚不可摧。轨道连接爱的轨迹,像上帝的宝座一样直到永恒。优美旋律,两便士一张。来一张吧,小姐。”

“你有没有‘圣哈辛托的乌鸦’这首歌?”西比尔问。

“我能买到,我可以去进货,”小贩说,“什么歌来着?”

“关于得克萨斯州大战的歌曲,歌颂一位伟大将军的歌。”

那人扬起了眉毛,蓝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兴奋劲儿让人觉得他也许是饿了,或者是富有宗教激情,或者是杜松子酒喝多了。“那就是关于克里米亚前线一位将军的歌曲喽,他是法国人吗,这位什么哈辛托将军?”

“不对,不对,”西比尔说着,脸上带着悲悯的笑容,“这是关于豪斯顿将军的歌儿,得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我特想买到那支歌儿,它很特别。”

“今天下午是我的进货时间,我肯定会给您准备好您想要的那首歌儿,小姐。”

“那我至少要买五张,拿来送给我的朋友们。”西比尔说。

“买五送一,十便士我给您六张唱片。”

“那就买六张吧,今天下午我来找您,就在这里。”

“您能如愿以偿的,小姐。”小贩碰了碰帽檐。

西比尔混进了人群里。她完成了任务,做得不赖。她觉得自己早晚会习惯这种事儿。也许那歌儿还不错,如果小贩发现上当,而不得不尽力推销这首歌,也许还真的有人会喜欢。

米克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跟她并排走着。

“干得不错。”米克一边夸奖,一边把手伸到大衣兜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苹果派,还是热的,上面覆盖着诱人的糖霜。

“谢谢。”她又惊又喜地说。其实她一直盘算着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裙子里偷来的那条围巾取出来,可是米克的视线总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即使在她看不到他的时候,他也在暗中窥探。这个家伙总是这样,她可不能疏忽了这一点。

他们若即若离地向前走着,走过整条萨默塞特街,然后穿过衬裙巷的大市场。夜色逐渐降临,市场上亮起各式各样的灯:闪亮的煤气灯、刺眼的碳化灯、肮脏的小油灯,还有摊位上食品中间摆放的牛油蜡烛。这里的喧嚣声震耳欲聋,但是米克很满意,因为西比尔又先后骗了三位卖唱片的人。

他们来到怀特查珀尔一家灯火通明的杜松子酒吧,这里的鱼尾形煤气灯把贴着金纸的墙面照得水亮。西比尔脱身躲进女厕所,她藏在无人注意的破旧隔间里把围巾取了出来。围巾真软啊,而且还是可爱的紫罗兰色。这颜色是聪明人发明的新产品,是从煤炭里提取出来的新型染料之一。她把围巾叠整齐,从胸衣上面塞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丢掉了。然后她走了出来,看到米克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还给她点了一杯加蜂蜜的杜松子酒。她在旁边位置上坐下。

“干得不错,丫头,”他说着把酒杯推了过来。酒馆里到处是从克里米亚战场回来休假的士兵,带着街边的卖笑女。他们一个个喝得鼻头通红,语调也高了起来。这里没有女招待,只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做酒保。大汉系着白围裙,吧台后面备着一根门闩那么长的大棒。

“米克,杜松子酒是给妓女喝的。”

“哪有啊?所有人都喝杜松子酒。”他回答说,“你也不是妓女,西比尔。”

“那我是站街女,还是穿破鞋的,”她直盯着米克,“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称呼送我吗?”

“你现在是型男米克的女人,”他说着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手套里的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你现在是一名女冒险家。”

“女冒险家?”

“完全正确,”他直起身来,“我敬你。”他喝了一口酒,吐了下舌头,带着痛苦的表情把酒咽下去。“别在意,亲爱的——这家店的酒里肯定掺了松节油,骗你我就是犹太人。”他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酒店,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走得慢点儿。“这么说来,你就是‘男冒险家’喽,米克·拉德利先生。”

“我本来就是,西比尔。”他轻声答道,“你将成为我的学徒,所以你要好好听话,跟我学习我们这一行的手艺,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我们的职业联盟,嗯,应该叫同业公会。”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对吗?米克,你是在排戏吧?在你看来,他在你的戏里是什么角色,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不是在排戏,”米克平静地回答说,“你的父亲属于过去的时代,现在像他那样的人早就不重要了。”

西比尔嬉笑着问:“他们欢迎我这样的坏女孩加入你们的新潮工会,对吗,米克?”

“我们是一个知识阶层的公会,”米克静静地说,“那些大老板,社会上的大人物,他们用种种手段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用他们邪恶的法律、工厂、法院和银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扭曲这个世界,夺走你的房子、你的亲人、你的工作…”米克愤怒地耸耸肩,他细瘦的肩膀顶了一下沉重的厚外套,“甚至让一位英雄的女儿失去贞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放,“但是他们永远不能夺走你的知识。他们能吗,西比尔?这东西,他们永远都夺不走。”

西比尔听到海蒂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响起,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海蒂进来之后把八音琴扔到了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海蒂摘下沾着雪花的宽边羊毛帽,脱下海蓝色斗篷。她也是温特哈尔德夫人的女孩,大块头、大嗓门,浅黑色皮肤。她是德文郡女孩,酗酒,但是待人和气善良,而且永远都会善待老猫托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