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料?”

“不用担心,”米克好像突然失去了胃口,把盘子往旁边一推,“明天还有足够的时间排练。现在,我给你看样东西。”他站起来,到门口把门闩上。回来后,他从自己椅子边的地毯上拎起那个防水帆布包,放在西比尔面前。阿盖尔餐厅的亚麻桌布很干净,但是已经打满补丁。

这个帆布包一直都让西比尔感到好奇,并不是因为米克总带着这个包——带着它从加里克剧院出来,去了印刷厂查看豪斯顿将军演讲的海报,然后又到了阿盖尔餐厅——而是因为这东西非常廉价,完全不符合米克一贯的奢华风格。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型男米克带着这样一个破包到处奔忙?而他本来可以从阿伦商店买到新潮得多的东西,可以买那种真丝面料的,带着锡金扣的埃达方格纹时尚行李箱,那才更适合米克的身份。而且西比尔很清楚,豪斯顿将军演讲用的影像卡早就从包里取走了,因为她曾经留意到,米克已经把那些卡片用一沓《泰晤士报》包起来,塞进剧院镜子后面去了。

现在,米克打开防水包破旧的拉链,打开包裹,取出一个细长型的抛光红木匣,木匣边角还镶着闪亮的铜边儿。西比尔暗自猜测,这里面装着的会不会是望远镜,因为她在牛津街的科学仪器商店里看到过望远镜装在类似模样的匣子里。米克对待木匣的态度极其小心,谨慎到近乎可笑的地步,像是被招来挪动教皇骨灰的小神父一样。儿童般的好奇心控制了西比尔,让她完全忘记了那个叫做科尔尼的演员,以及米克安排的加里克剧院那场令人担心的“对手戏”。现在,米克的神情举止有点像魔术师,他把闪亮的神秘红木匣子放在桌布上,西比尔甚至期待他会挽起袖子让大家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看清楚,也没有!

米克用拇指掰开木匣上几组小小的铜锁扣,还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渲染神秘气氛。

西比尔不觉屏住了呼吸。难道他给自己买了一份礼物?用来纪念她的全新地位?或许是一件有秘密含义的标志物,因为她已经成了一名探险家学徒?

米克掀开了花梨木匣的盖子,闪闪的铜镶边也被打开。

原来里面只是些扑克,从头到尾装得满满当当,足有好几副。西比尔感到很泄气。

“你绝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米克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米克拈起靠右手最近的那张扑克给西比尔看。不,那不是扑克,尽管大小和形状很接近。这种卡片是用奇怪的乳白色材料做成的,不是纸也不是玻璃,薄薄的,有点反光。米克用拇指和食指挤压卡片的两头,这东西很容易弯折,但只要一松手,就又恢复了原样。卡片上有大约三十个密密麻麻的圆形小孔,每个小孔都跟珍珠纽扣一样大小。卡片三个角都略呈浑圆形,第四个角按照一定的角度剪掉。在被剪掉的角附近,有人用浅紫色苯胺墨水写了一个编号“#1”。

“这是加了樟脑的植物纤维素做成的,”米克说,“遇火即燃,简直像是魔鬼的杰作。不过要说用在拿破仑机上,这种材料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拿破仑?什么拿破仑?西比尔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说:“这些是某种影像卡,对吗,米克?”

米克非常满意地笑了。看来西比尔蒙对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拿破仑大帝型计算机?这是法兰西学院最强大的计算设备。伦敦警方的差分机跟它比起来,简直就像个玩具。”

西比尔装出一副认真研究盒子里的东西的样子,她知道这种姿态会让米克满意。尽管这盒子做工精细,而且盒底那平滑的木板上还铺了一层绿色衬垫,可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个木头盒子而已。盒子里有很多这种薄薄的乳白色卡片,可能有几百张。

“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米克?”

米克笑了,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他突然弯腰吻上西比尔的嘴唇。

“别急,别急。”他直起身,把卡片放回去,合上盖子,扣上搭扣。“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只是猜测,没人能说清楚这一小堆儿卡片输入计算机之后运行的结果到底怎样。它可能会演示某种过程,或者证明某种复杂的数学假设…反正是些很深奥的东西。然后,天长日久,这些小卡片就会让我米克·拉德利名扬四海,在我们的组织里尽人皆知。”他笑着说,“要知道,法国程式员也有他们自己的组织,他们自称‘沃康松之子’,也叫做雅卡尔科学学会。我们会让这些爱吃洋葱的法国人开开眼。”

在西比尔看来,米克已经醉了,尽管她知道他只喝了两小瓶低度啤酒而已。不对,不是酒,是木盒里卡片上的内容让他沉醉,尽管西比尔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木盒,还有里面装着的东西都非常珍贵,西比尔。”米克再次落座,在廉价的黑色提包里继续摸索,从里面取出一沓棕色牛皮纸,一把样式普通的剪刀,还有一卷绿色粗麻绳。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牛皮纸,把盒子包了起来。“非常贵重。与将军大人同行,免不了会遇见一些危险。我们在演讲后就去巴黎,可是我希望明天一早,你就把这东西带到波特兰大街的伦敦邮政局。”包装完毕,米克开始用麻绳系紧包裹。“拿剪刀,帮我把这个剪断。”她照办了。“现在,把手指插进这里。”米克打了个完美的绳结。“你要负责把我们的包裹发往巴黎,Poste Restante,知道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邮件必须由收件人自取。”

米克点了点头,从一侧裤兜里取出一根猩红的封口蜡,又从另一侧裤兜里取出打火匣,只一下就点燃了。“没错,东西保存在巴黎,等着我们亲自去取,万无一失。”在冒着油烟的火焰中,蜡棒颜色逐渐变暗,开始融化成一个个猩红的小点,滴落在绿色绳结和棕色包装纸上。米克把剪刀和那卷包装绳丢回帆布包,又把蜡棒和火柴收起来,取出水笔,开始在包裹上填写地址。

“可是,米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你连它是做什么用的都搞不清楚,你又怎么知道它有什么价值呢?”

“喏,我可没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我有我的意图,明白吗?型男米克永远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对这东西的了解,足以让我为了它特地去趟曼彻斯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将军跑腿儿呢。我对这东西的了解,促使我找到了最高明的程式员,得到了他们最尖端的压缩技术,也从将军那里拿到了足够的资金,把这些都记录在拿破仑规格的植物纤维卡片上!”

这些话弄得西比尔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名丑陋的侍者,留着平头,鼻子有点伤风,他带来一辆手推车,清理了桌上的碗碟。他的活儿干得拖泥带水,又总是犹豫着不走,似乎等着有人给他小费。但是米克没理他,眼睛盯着没人的地方,嘴角时不时泛起猫儿一样狡猾的微笑。

那侍者冷笑着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手杖敲门的声音——米克今晚的第二位朋友到了。

这人体格健壮,丑得出奇,一双金鱼眼,下巴刮得发蓝,额头宽大,脑门向后倾斜,留着首相大人常留的中分卷发,但这发型并不适合他。此人穿着崭新、合体的晚礼服,披着斗篷,拿着手杖,戴着圆顶高帽,衣领上镶嵌着名贵的珍珠,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共济会金戒指,面部和颈部都晒得黝黑。

米克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来人戴着戒指的手,请他坐下。

“你经常睡得很晚啊,拉德利先生。”

“我们竭尽所能满足您的各种需要,路德维克教授。”

丑陋的教授坐了下来,餐厅的木椅子被压得咯吱作响。就在这时,他凸出的眼睛不无疑虑地瞥了西比尔一眼,这让她不由得心跳加速,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上当了,怀疑自己卷进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可怕交易。

但是路德维克转移了视线,对米克说:“直说吧,我很着急,想尽快重启我在得克萨斯共和国的活动。”他说话时嘴唇外翻,满嘴灰白色的细小牙齿像很小的鹅卵石排列在巨大的嘴巴里。“在伦敦的社交场合扮演大人物让我觉得极度无聊。”

“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豪斯顿总统明天下午两点钟可以接见您。”

路德维克咕哝着说:“好极了。”

米克点头说:“先生,您在得克萨斯的发现使您的知名度与日俱增。我听说,连巴贝奇爵士都对您的发现感兴趣。”

“我们曾经在剑桥学院共事,”路德维克的语调里流露出一丝得意,“共同研究空气动力学课题…”

“巧得很,”米克说,“我偶然得到了一段操作程序,勋爵大人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

路德维克听了,好像有些不理解。“你是说,他会感兴趣?巴贝奇勋爵他非常…易怒。”

“在我这段程序的最初设计阶段,埃达女士曾经非常好心地施以援手…”

“她向你施以援手?”路德维克说着,突然露出丑陋的笑容,“那么,你手里可能是个赌博系统喽?要想让这位女士感兴趣的话,好像只有这种系统才行。”

“并非如此。”米克平静地说道。

“埃达女士选择朋友的眼光真是不可思议。”路德维克面容阴郁地盯着米克,悠悠地问,“你是否认得一个叫科林斯的人,一个所谓的赌局操盘手?”

“不认得。”米克说。

“那家伙就像虱子死死咬在母狗的耳朵上一样缠着她。”路德维克说着,黑脸膛泛起了一阵潮红,“那家伙向我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

“然后呢?”米克小心地问道。

路德维克皱起眉头。“我真以为你会认得他。他看起来很像是出没在你们圈子里的人…”

“不,我不认识他。”

路德维克身体前倾。“那么,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拉德利先生。他长手长脚、眼神冷酷,我觉得这家伙最近一直都在跟踪我。这个人,会不会碰巧是你们豪斯顿总统手下的特工?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像得克萨斯人。”

“我的总统会为手下特工的工作能力感到骄傲。”

路德维克站起来,阴沉着脸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一定会让那个狗杂种收手,不要再跟在我背后。”

米克也站了起来,笑容可掬。“我当然会向我的老板转达您的意思,教授,但是,恐怕我已经耽误了您宝贵的晚间娱乐时间…”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等路德维克那裹着华丽衣服的宽大身躯走出去之后才把门重新关上。

米克转过身来,向西比尔挤挤眼睛。“他去赌博了!我们学识渊博的路德维克教授也是一位娱乐品味欠佳的绅士,不过他可真是直爽,什么话都说,不是吗?”他顿了一下,又说,“将军会喜欢他的。”

数小时后,西比尔在格兰特酒店醒来。她睡在米克身边,米克划火柴的声音和雪茄烟的味道让她醒了过来。昨晚在阿盖尔餐厅包间里,米克就跟她做了两次,回到酒店又来了一轮。以前从没见过他欲望这么强,西比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尽管昨晚第三次做爱的时候,她觉得下体有些刺痛。

房间里很黑,只有窗帘外的煤气灯透过来一些光。

她挪动一下身体,靠近了米克。

“离开法国之后,你想去哪儿,西比尔?”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回答说:“我跟着你,米克。”

他笑着,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手指不安分地抚摸她的私处。

“那我们去哪儿呢,米克?”

“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就会先到墨西哥,然后向北,跟随豪斯顿将军统领的一支法墨联军,为得克萨斯的自由而战。”

“可是…得克萨斯那个地方不是很奇怪、很可怕的吗?”

“别像个怀特查珀尔白痴那样想问题。跟皮卡迪利广场比起来,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很奇怪。山姆·豪斯顿被得克萨斯人驱逐出境之前,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豪华宫殿。那时候,他是大英帝国在美国西部最重要的盟友。你和我到了得克萨斯,当然也可以像贵族老爷一样生活,可以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建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他们真的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米克?”

“你是说女王陛下的政府?你担心他们背信弃义?”米克咯咯笑着说,“这么说吧,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普通民众对豪斯顿将军的印象!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尽可能改善他在英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他的巡回演讲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知道了,”西比尔说,“米克,你可真聪明。”

“这很复杂,西比尔。要保持势力均衡,五百年来英国政府一直都在用这种手腕,在欧洲大陆很有效,在美洲的效果甚至更好。北方联邦、南方邦联、得克萨斯共和国、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各国轮流成为英国外交政策的宠儿,而一旦他们变得过于大胆,或者过于独立,外交待遇就会降级。亲爱的,这叫做分而治之。”米克的雪茄烟头在暗处闪耀着,“如果不是因为英国的外交政策和国家实力,北美各大殖民地可能早就统一成一个大国了。”

“你那位将军朋友靠得住吗?他会不会真心实意帮我们?”

“事情的妙处正在于此!”米克郑重地说,“外交官们认为山姆·豪斯顿过于强硬,并不喜欢他的一些政策和作为,也没有为他提供全力支持,但是,取代他地位的得克萨斯杂碎们甚至比他还差劲。他们居然公然抢英国的利益!这样下去,他们的末日已经不远。将军流亡英国期间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现在,他已经踏上了回得克萨斯的征程,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耸耸肩,“这本是几年前就可以做到的事。我们的问题是,女王陛下的政府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内部争斗得一塌糊涂。英国政府里的有些人不相信山姆·豪斯顿——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可以得到法国政府的支持!他们的墨西哥朋友正在和得克萨斯人作战。他们需要将军!”

“这么说你要去打仗吗,米克?”西比尔觉得很难想象型男米克带着一队骑兵冲锋陷阵的场景。

“更像是一场coup d’etat,”米克安慰着西比尔,“我们不会经历太多流血事件。要知道,我是豪斯顿的政治事务主管,会一直跟他共进退,因为是我安排了这次伦敦之行和接下来的法国行程。也正是因为我多方谋划,才让法国皇帝同意接见他…”他不会是在吹牛吧?西比尔想。“也是全亏了我,才能鼓动曼彻斯特最新潮顶级的影像人才为他效力,是我说服了英国媒体,左右了英国民众的态度,也是我雇用了那么多人,为豪斯顿将军四处张贴告示…”他深深抽了一口雪茄,手指揉捏着她的阴部。她听到他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喷出一股樱桃味儿的烟雾。

他不会是还想再做吧?这次肯定不行了。她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了得克萨斯,那里有连绵的沙丘,快乐的绵羊,还有一座华美的灰色府邸,窗玻璃在黄昏的夕阳下闪耀着。

西比尔的座位在加里克剧院倒数第三排,靠近过道。她闷闷不乐地发现,这位来自得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将军并没能吸引到多少听众。五人组成的乐队已经卖力地奏起了音乐,观众却还在陆续入场。她前面一排坐的是一大家子。两个男孩蓝衣蓝裤,里面穿着可拆卸衣领的衬衫;一个小女孩披着披肩,穿着花边连衣裙。随后又来了两个更小的女孩,被女家庭教师催促着进来。女教师很清瘦,鹰钩鼻,眼睛水汪汪的,总是不断用手绢清鼻子。然后出现的是最大的男孩,溜溜达达,脸上带着坏笑。然后是他们的父亲,穿着长外套,拿着手杖,蓄着两撇胡须;后面是肥胖的母亲,满下巴都是赘肉,带着奇丑无比的帽子,肥胖的手指头上套着三枚金戒指。好容易一家人才全部落座,有的在脱外套,有的在收披肩,有的在大口吃香蕉,全家人都是典型的上流做派,不过要说礼仪方面,可就不敢恭维了。他们很干净,浑身散发着肥皂香味儿,衣着时髦而且舒适,浑身上下都是工业文明的最新成果。

一个戴眼镜的小职员模样的家伙坐到西比尔旁边的位置上,他的发际边缘有大约一英寸宽的青色皮肤,那是因为他把前额的头发特地多剃掉了一些,以显示自己前额高耸,富有智慧。他正在看米克编写的“时间表”,时不时喝一口酸柠檬汁。他的另一侧坐着三名军官,应该是从克里米亚前线回来度假的,他们显出得意扬扬的样子,打算听人讲一讲老掉牙的得克萨斯战争,看他们如何用旧式装备打仗。还有一些士兵零星地分布在听众中间,他们的红色军服非常显眼。这些都是体面人,不会跟皮条客和站街女打交道。他们拿着女王的军饷,学着怎样计算弹道,等复员回来,他们会在铁路和船厂就职,过上好日子。

事实上,整个剧院坐着的都是些衣食无忧的人。店主人、店员和药剂师带来了他们衣着亮丽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在她父亲活跃的年代,这些人——怀特查珀尔的居民——曾经都满怀怒火、瘦骨嶙峋、衣衫破旧,手里拿着大棒,腰里别着匕首。可是在工业激进党的统治下,世界已经变了。甚至连怀特查珀尔都出现了穿着花边紧身衣,涂脂抹粉的妇人,还有衣着光鲜,时不时低头看怀表的男人,这些人爱读《实用生活窍门》和《道德进步杂志》,而且相信生活会变得更好。

随后,煤气灯投下青铜色的光圈,乐队开始重复演奏“欢迎来到绿野”的曲子。“噗”地一声,石灰灯被点燃了,光芒耀眼,银幕前的幕布徐徐拉开。音乐声和影像播放机的咔嗒声夹杂在一起。胶片边缘的皱褶和花哨的装饰纹样寒霜一样爬满了银幕边缘。正中间出现了一串细长的字母,那是边角分明的差分机哥特体,白底黑字,写着:

埃迪森

万象工作室

荣誉出品

大屏幕下,豪斯顿从舞台左侧入场。他是个块头很大、长相猥琐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走到舞台中央的讲坛旁。光线太强,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米克安排的石灰灯直射眼睛,他被闪得一塌糊涂。

西比尔对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因此就仔细打量起这个人。她很警觉——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见到米克的老板。此前她已经见过很多流落于伦敦的美国难民,对这些人有了一定的印象。来自北方联邦的美国人,只要有钱,衣着就跟普通英国人一样;而南方邦联来的人,喜欢穿得珠光宝气,但又容易显得怪异,不怎么得体。从豪斯顿身上看,得克萨斯人要比南方人更古怪,更疯狂。他个头很高,红脸膛,肌肉发达,穿着笨重的长筒靴,身高超过六英尺。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披着一片做工粗糙的长长的东西,上面红黑棕三色相间,不像外套,倒更像是条毯子,而且还野蛮地敞开着,在加里克剧院的舞台地板上拖着,就像是悲剧演员的老式长袍。他右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桃心木手杖,现在正轻轻挥舞,就好像他完全不需要这根手杖一样。可是与此同时,他的腿却在发抖,西比尔坐那么远都可以看到,而且他裤缝上华丽的镀金配饰也在摇动。

现在,他已经走上光线微显暗淡的讲坛,抹了一下鼻子,拿起一杯什么东西喝了一口——那明显不是水。在他的头顶上,屏幕上换成了一幅彩色图案:一边是不列颠雄狮,另一边是长着长角的牛。这两种动物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头顶是互相交叉的两面旗帜,一面是英国的米字国旗,另一面是得克萨斯的孤星国旗,两面旗都是鲜艳的红白蓝三色。豪斯顿正在调整讲坛上的什么物件儿,西比尔估计那是一面小小的舞台镜,这样他就可以看到背后银幕上显示的图像提示,而不至于跑题。

屏幕又一次切换成黑白,上面的光点一行一行地翻转,像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半身像,线条粗劣,但可以看清微秃的前额,浓密的眉毛,大鼻头,钢针一样的络腮胡,连耳朵都给遮住了,他的嘴唇很薄,紧闭在一起,下巴微微向左倾斜,在胸像下方出现了几个大字:山姆·豪斯顿将军。

又一盏石灰灯被点燃,这次直射讲坛上的豪斯顿将军,把他突然展现在听众面前。西比尔用力鼓掌,她是最后一个停下的。

“非常感谢大家光临,伦敦城的女士们,先生们。”豪斯顿说。他语调低沉,但声音响亮,一听就是经验丰富的演说家,只是带了一点外国腔调,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被诸位展现出来的热情深深感动。”豪斯顿扫视了一下加里克剧院的观众席。“我注意到,今晚有不少来自女王陛下军队的勇士们在座,”他耸耸肩,让那条毯子向后滑落了一点点,为的是在石灰灯下展示胸前那些亮闪闪的勋章,“先生们,你们的到来让我备感荣幸。”

在西比尔前面那排座位上,孩子们坐立不安。有个小女孩尖声哭叫,因为她的一个哥哥打了她。“而且我还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一位未来的不列颠斗士!”人群里响起一阵意外的欢笑声。豪斯顿迅速查看了一下他的舞台镜,然后身体前倾,带着祖父一样慈祥的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