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三:暗影灯

爱德华·马洛里此刻正沿着古生物学大厦正中的华丽阶梯拾级而上。阶梯旁边是乌木扶手,而扶手下面的金属条被塑成蕨类、铁树或银杏树叶等纹样。

你应该还会注意到,他的身后那位红脸膛的酒店侍者正吃力地搬着十几个华丽的包装盒一这是一整个下午用心挑选的结果,看来收获颇丰。马洛里上楼时正好遇见体态丰腴的欧文爵士颤巍巍地走下来。爵士混浊的眼神里藏着怒火。马洛里觉得,这位爬行动物解剖学家的眼睛此刻也正如一只解剖了的牡蛎,被夺去了外壳和生命的根基。马洛里脱帽向他致意,爵士大人咕哝了一句什么,也许是在问候他。

在楼梯的第一个转弯处,马洛里瞥见一群大学生坐在开着的窗户前面小声讨论着什么。此刻的夕阳正好照在院子里的巨石上,看去像是一群匍匐着的上古巨兽。

亚麻布做的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

马洛里扭动着身体,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打量着衣柜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解开外套纽扣,把两手插进裤兜,以便展示马甲。马甲上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是蓝白色夹杂的细小格纹。裁缝说,这叫做埃达图案,因为埃达女士专门为提花织布机设定了程序才织造出符合纯数学原理的花样。马洛里觉得,这件马甲也算得上是锦上添花了,不过他这套行头似乎还缺点儿什么,也许应该另配一根手杖才好。他弹开烟盒,取出一根上等雪茄,试着递给镜子里的绅士。这姿势还可以,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似乎不应该像女人带着手筒那样,到哪儿都带着银质烟盒。这件东西,看来有几分画蛇添足的感觉。

门边的话筒那里传来尖利的金属敲击声,马洛里走过去,打开橡胶连结的铜盖。“我是马洛里!”他弯下腰,扯着喉咙喊道。楼下的酒店职员也提高了声调,可是声音听起来还是空洞、诡异。“有人来拜访您,马洛里博士!要不要我把名片发送上去?”

“好的,麻烦你了!”马洛里还不太用得惯这种传声筒,费力地摆弄着挂钩,要把通话器关上。一块圆柱形古塔胶突然从管道里面射出来,速度简直像是出膛的炮弹,重重地撞击在对面墙上。马洛里赶紧去检,发现墙纸和下面的灰泥已经被打出很多小坑,他拧开古塔胶棒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名片上写着劳伦斯·奥利芬特,作家兼记者,卡片呈乳白色,用料奢侈,地址在皮卡迪利大街,下面还有一个电报号码。从名片判断,来人是位小有名气的记者。名字感觉好像听过,是不是在《布莱克伍德》杂志上看过这个人写的文章?在名片的背面,是差分机打出的简笔肖像,这是一位浅色头发且略有些谢顶的绅士,长着一双西班牙人那样的棕色大眼睛,似笑非笑,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颌下留着一抹短短的胡须。奥利芬特先生头型扁长,加之头顶微秃,下巴上留有胡须,样子与禽龙倒是有几分相似。

马洛里把名片塞进笔记本,四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他的床上到处是购物带回来的东西:小票、纸巾、手套盒、鞋盒等等。

“请转告奥利芬特先生,我稍后到大堂找他。”

他在新裤兜里迅速装了一些东西,出了房间,锁上房门,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过道两边的白墙上挂满了破损严重的化石碎片,镶嵌在保有湿气的黑色大理石方框里。每走一步,他的新鞋子都会咯吱作响。

奥利芬特先生四肢修长,衣着考究而略显奢华,他倚着前台,背对着酒店的职员,胳膊肘放在大理石台面上,脚踝交叉。这位新闻记者的举止,在几分精干之外,处处流露出上流绅士的闲适与惬意。马洛里结识过很多风餐露宿的下层记者,那些人总是追在他背后,刨根问底打听远古巨兽的趣闻,绞尽脑汁撰写耸人听闻的消息。如今看到奥利芬特,反而让马洛里感到有些紧张。眼前这个家伙,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股以自我为中心的神态,一看就知道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

马洛里报上姓名,他发现这位记者的手劲儿相当大。

“我代表皇家地理学会专程前来拜访。”奥利芬特郑重其事地说,他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周围来往的一群学者听清,“马洛里博士,我隶属于科学探险委员会。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情需要听听您的意见,不知您是否肯赐教?”

“当然可以。”马洛里答应道。皇家地理学会资金实力雄厚,其中的科学探险委员会更是掌握着决定科学考察经费的分配大权。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的。”马洛里一边答应着一边跟随奥利芬特走进酒店沙龙。奥利芬特找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桌子掩在一道中国式屏风后面,颇为隐蔽。马洛里撩开外套下摆坐在一张椅子上,奥利芬特则坐在长长的红色丝绸沙发的远端,背朝墙壁。他若无其事地扫视了一下沙龙内的环境,马洛里感觉,他是在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

“看起来,您对这家酒店还挺熟悉的。”马洛里试探着问,“您为了科学探险委员会的公干,经常到这儿来吗?”

“也不是那么频繁,来的也不多。不过,我的确在这里见过您的一位同行,一个名叫弗兰西斯·路德维克的人。”

“噢,路德维克,是有这么个人,是个苦命的家伙啊。”马洛里闻言略有些不快,没想到今天见到的会是路德维克的旧相识,但也并不感到奇怪。路德维克这家伙整天就忙着算计,千方百计想要多捞一些考察经费,根本不在乎给钱的人是谁。

奥利芬特会意地点头道:“我不是学者,马洛里博士。事实上,我是个只会编写旅行手册的作者而已。我的书里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的确有那么一两部我的作品得到了公众的认可。”

“原来如此。”马洛里应和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对方的来路:富贵闲人、文学爱好者,很可能出身名门望族。对科学研究而言,这类人通常毫无价值可言。

奥利芬特说:“马洛里博士,当前在地理科学界有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我们现代地理科学研究的对象。或许,你已经听说过这场论战了?”

马洛里说:“还没有,我一直在国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注国内学术界的动态了。”

“那是当然,毕竟,您也要时刻关心您自己的那场论战,”奥利芬特的笑容非常真诚友好,“关于灾变论与渐变论之争。路德维克教授曾多次谈起过,我得说,他讲起这个话题,总会非常狂热。”

“情况很复杂,”马洛里咕哝着,“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路德维克的论证难以成立。”奥利芬特满不在乎地评论说,这话让马洛里又惊又喜。记者先生身体前倾,保持着令人愉悦的专注表情。“马洛里博士,请您允许我说明来意。在地理科学会内部,有人认为我们应该修正一下研究方向,我们不应该一头扎进非洲,寻找尼罗河的源头,而应该转向探寻我们社会自身的理论根源。为什么要把研究仅仅限定在自然现象范围以内呢?毕竟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政治、道德、人文地理等等无数的问题,还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有意思。”马洛里说道,看来他还没有完全理解来访者的用意。奥利芬特继续说:“您是一位优秀的科学探险家,我想听听您对下述计划的意见。”奇怪的是,这个人的眼神现在好像专注于一段距离之外的某个点,显得有几分迷离。“先生,请设想一下,假如我们研究的对象不再是怀俄明州的旷野,而是我们伦敦城的一个角落…”

马洛里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奥利芬特是不是疯了。

他继续讲述着,语调有一点微微颤抖,就好像在努力压制激情:“难道在这类问题上,我们就不能从统计数字出发,做点儿完全客观、基于事实的调查研究吗?难道当我们面对社会现象的时候,就不能采用全新的精确、深入的分析方法吗?我们可以利用这些方法,从千百年来无数人的生活中发现全新的规律。我们可以追踪研究货币在人群中的每一次流通,可以监控交通流量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明确的归类,而只是笼统地被称作警务问题、健康问题或公共秩序问题。但是,先生,他们本来可以得到科学的对待,本该用另外一种眼光去审视它们,一种探索一切、通晓一切、遵循严密科学理论体系的眼光!”

奥利芬特的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就好像在他的体内突然燃起了烈火已经把他故作懒散的外壳一烧而光。

马洛里试着表达自己的立场:“从理论上讲,你的研究计划的确有些潜力。不过从事实角度看,如此宏大而且野心勃勃的计划恐怕难以从皇家科学会那里得到足够的差分机资源支持。我想要给我发现的骨骼化石进行一次压力测试都要花费很大气力去争取。差分机的机时人人都想要。话说回来,这件事情为什么要让地理科学会承担啊?为什么要挪用国外科学考察必需的资金呢?我觉得这个计划应该由国会单独审议…”

“但是政府缺乏必要的远见,他们对知识系统的进化缺乏足够的认识,没有能力给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不过如果使用警方的差分机,而不是使用剑桥大学那种地方的机器,你认为怎样?”

“警方的差分机?”马洛里吃了一惊,这个主意可非比寻常。“警方为什么愿意分享他们的机器呢?”

“因为他们的机器一到晚上就经常无事可做。”奥利芬特答道。“真的吗?”马洛里说,“在我看来,你这个想法的确非常有趣…但是,如果那些差分机可以用于科学研究的话,奥利芬特先生,我想马上就会有其他更紧急的科学项目占用它们的空闲时间。像您刚才提到的建议,需要得到非常强大的支持才有可能争取到一席之地。”

“但是,从科学角度讲,您是赞同我的想法的,对吗?”奥利芬特不依不饶地追问,“假如可以获得足够的机时,您认为我的基本设想是站得住脚的吗?”

“在我真正采取实质性行动支持这样一个计划之前,我还需要看到更加详尽完整的计划。坦率地讲,我也并不认为自己的立场在您的地理科学会能有什么分量。要知道,我并不是皇家地理科学会会员。”

“您太低估自己的名气了,”奥利芬特反驳说,“提名爱德华·马洛里——巨型恐龙化石的发现者——加入皇家地理学会,这样的建议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通过。”

马洛里无言以对。

“路德维克发现他的翼手龙之后就成了地理学会会员。”奥利芬特不动声色地说。

马洛里干咳了几下,勉强地说:“我觉得,这也可以算是实至名归…”

“如果您能允许我作为您的提名推荐人,我将备感荣幸。”奥利芬特说到,“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切都将非常顺利。”

奥利芬特的保证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空间。马洛里觉得,他已经被绕进去了。对方一直在试图操纵他,而面对这样的提议,根本就没有什么合情合理的方式来回绝,况且加入有钱有势的地理科学会,本来就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机会,这对他的职业生涯而言,肯定是一次腾飞的机遇。在他心里已经可以感觉到加入皇家地理学会的荣耀:名衔紧随在他姓名后面:马洛里博士,皇家科学会成员,皇家地理学会成员。“应该感到荣幸的是我,先生。”马洛里回答,“尽管我觉得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么大费周章。”

“我一向对古生物学怀有浓厚的兴趣。”

“这让我觉得吃惊,我实在看不出一位游记作者为什么会对古生物学有兴趣。”

奥利芬特优雅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上唇边缘,说道:“马洛里博士,在我看来,‘记者’是个很模糊的概念,这份模糊对我很有用处,有这个身份我就可以去进行一些非同寻常的调查。我的兴趣本来就很宽泛,只是都不求甚解。”奥利芬特摊开双手。“我尽我所能,想做些对真正的学者能有所帮助的事情。不过能在地理学圈子里占据这么重要的核心地位,我也怀疑自己并非实至名归。不过您要知道,出于偶然事件获得的声誉其实也都会有它的代价。”

“我得承认,我对您的作品并不熟悉。”马洛里说,“我前段时间一直都在国外,很多新作都没有读过。听您的意思,您的作品好像是受到了公众的热烈欢迎,获得了很大成功吗?”

“我说的,其实不是书,”奥利芬特说。他感到有些意外,但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反而觉得有意思。“我在东京时,赶上使馆发生了意外,那是去年我在日本时候的事儿。”

“我记得是有一帮人攻击了我国使馆,对吗?是不是还有一位外交官因此受伤?当时我还在美洲…”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然后弯起左臂,把衣袖撸起来一些,又解开洁白的衬衣袖口,露出左腕外侧一道暗红色伤疤,像是被刀划伤的。不!应该不只是划伤,那伤口像是被刀砍得很深,伤到了肌腱的样子,马洛里这才注意到,奥利芬特左手有两根手指一直都是弯着的。

“原来受伤的就是您!劳伦斯·奥利芬特,东京使馆事件的英雄!现在我想起来了!”马洛里摸着胡子说,“您真应该把这事儿写在名片上的,先生,如果那样我一下就会想到是您了。”

奥利芬特把衣袖恢复原样,看上去稍微有些窘迫。“把日本刀留下的伤疤记在名片上,会让人感到奇怪…”

“您的兴趣的确非常广泛,先生。”

“有时候,人总是免不了会惹上一些麻烦,马洛里博士。我在当时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我们国家的利益。我想,您本人对于同类的处境肯定并不陌生。”

“我想我没完全听懂您的意思…”

“路德维克教授,那位已经过世的路德维克教授肯定曾遇见过类似的麻烦。”

马洛里听懂了奥利芬特的暗示,他冷冰冰地说:“先生,您的名片上说,您是一位记者,而这种事情并不适合跟一位记者讨论。”

“您所保守的那个秘密,恐怕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奥利芬特语气中带着些许轻蔑。“您的怀俄明州探险队所有成员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们有十五个人,有些人的口风根本就没有您希望得那么紧。路德维克手下的人也都完全清楚他的秘密活动。而那些安排这些事情的人,以及给你们指派任务的人,当然也知情。”

“可是先生,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调查了路德维克的谋杀案。”

“您认为路德维克的死,跟他…在美洲的活动有关?”

“正是如此。”

“在继续讨论之前,奥利芬特先生,我必须搞清楚您的立场。当您说‘活动’的时候,您指的到底是什么事?我希望您坦诚相见,先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好吧,”奥利芬特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我刚才说的,是指有官方机构说服了你们,让你们走私连射步枪给美洲野蛮人的事情。”

“您说的官方机构,具体是指…”

“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奥利芬特耐心地说,“按照官方说法,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研究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关系、关税、投资之类的问题,但我担心他们的野心早就已经超过了这个授权。”

“自由贸易委员会是合法的政府机构。”

“马洛里博士,您所做过的事情从外交立场来看属于暗中向不列颠帝国未宣战国家的叛军输送武器。”

马洛里很生气地说:“您这么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非常反感我们…”

“您别误会,我反感的是走私枪支的行为。尽管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种事从来都没有绝迹过。”奥利芬特又在留意周围,以防有人偷听。“但是这种事情绝对不应该由一群自命不凡的狂热者去做,他们还自以为在外交上做出了多大贡献似的。”

“也就是说,您反感的不是武器走私,而只是不喜欢业余人士参与?”

奥利芬特直盯着马洛里,但是并没有反驳。

“看来您是打算让专业人士登场喽,奥利芬特先生?也许您亲自上阵?”

奥利芬特探身向前,手肘按在膝盖上说:“马洛里博士,一家专业的情报机构绝不会对自己的成员不管不问,任由他在伦敦市中心被敌方特工清除。我必须得提醒您,先生,您本人的处境已经非常接近于这一步。不管您的任务完成得多么出色,自由贸易委员会都不会再为您提供帮助。他们一直都没有提醒过您,您的生命正面临威胁。我说得对吗?”

“弗朗西斯·路德维克是在一家地下鼠场的斗殴中丧命的。而且,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事情发生在今年一月——仅仅五个月之前。当时路德维克刚从得克萨斯回来,他在那里为卡曼切部落的战士提供连射步枪,由你们的贸易委员会供货。在路德维克被杀的当晚,还有人试图谋杀得克萨斯共和国的前总统。豪斯顿总统死里逃生,而他的秘书,一位英国公民,却在当晚被人用刀残忍地杀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您是说,您怀疑得克萨斯人杀死了路德维克?”

“我想,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伦敦这边可能的确很少有人知道路德维克的所作所为,但是对那些不幸的得克萨斯人来讲,根本就不难猜想。他们总是会从同胞的尸体上取出英国制造的子弹。”

“我不喜欢你的解释。”马洛里说,他觉得胸中正在慢慢发酵着一股怒火。“事情很简单,如果我们不给他们枪,这些人就不会帮我们的忙。如果没有那些晒延人,我们现在挖掘出的化石可能需要挖好几年…”

“您的解释,恐怕难以说服得克萨斯游击队战士,”奥利芬特冷冷地说,“甚至很难说服伦敦的小报记者…”

“我也没打算跟报界打交道。我现在已经后悔不该跟您讲话。很明显,你绝对不是自由贸易委员会的朋友。”

“我对自由贸易委员会早已了如指掌。马洛里博士,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提醒您可能有危险,而不是想找您打探什么消息。今天说的话太过于直接,不过我也别无选择,由于贸易委员会的错误,您本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受到威胁。”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您说得有理,”马洛里承认,“听了您的话,我的确已经提高警惕,为此我想感谢您。”他想了一想,又问:“可是,皇家地理学会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在这件事里面,又在扮演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