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马洛里感叹着,“福布斯,那可是重要人物啊!”

“在官方宣布之前,我个人不完全确信这件事儿。”赫胥黎说,“内德,我跟你坦白说,这件事让我有些担心,主要是首相大人目前的状况…”

“是啊,他的病的确让我们非常遗憾。”马洛里说,“不过你为什么那么担心?你有那么大的成就,谁也无法否认!”

赫胥黎摇摇头:“选择这个时间在我看来绝非偶然。我怀疑这是巴贝奇和他的同党们设下的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努力,要趁首相还在掌权,安插尽可能多的科学家进入议会上院。”

“你的疑心有点儿重了吧,”马洛里说,“在学界辩论中你可一直都是进化论的坚定支持者啊!为什么要质疑自己的好运呢?在我看来,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实至名归!”

赫胥黎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西装翻领,这个姿态似乎表明他的话发自肺腑。“不论我是否人选议会上院,我都可以确定一件事,我所有的得失进退都从未强求。我从来没有要求过特殊的恩遇,如果我获得高位,那么这绝不是我钻营所得。”

“毫无疑问。这种事情跟钻营没有任何关系!”马洛里说。

“在这种事情上,钻营绝对有!”赫胥黎反驳说,“尽管在公开场合我不会这么说。”他压低了声调,“可是你我相识多年,我把你当盟友啊,内德,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赫胥黎开始在他桌前的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踱步。“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扭捏作态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我们都肩负着一份重要的义务,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外面的世界,也为了科学。我们肩负荣耀,这并不是什么真正令人愉快的东西;我们面对着种种艰难,承受无数难以言传的痛苦、伤害,有时候甚至亲身犯险。”

马洛里感到不安,事态的发展太突然,赫胥黎的真诚态度,也让他感觉过于沉重,但是他心想,赫胥黎这个人一贯都是这样。即便是年轻读书时,他也是个时常出人意料、动辄给人制造些意外的家伙。从加拿大回来之后,马洛里头一次感觉到他回到了真实世界,进入了赫胥黎更纯净,更高尚的精神层面。他有些迟钝地询问:“你说的‘险’,具体是指什么?”

“道德风险,不过,也包括现实世界中的真实危险。在世俗世界中争权夺利总会伴随风险。上院议员的位置也是一个有政治影响力的职位。党争就是国政,内德,权力就是金钱。有时候,权位的分配是诱饵,有时候,是可耻的妥协…这个国家的资源总是有限的,竞争会很激烈。我们必须捍卫科学和教育的崇高地位,不!是要扩张!”赫胥黎苦笑着说,“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们都必须大胆解决棘手的问题,舍此以外,我们就只能卑躬屈膝,任由魔鬼左右这个世界的未来。至于我个人,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像对待婊子一样对待科学!”

听到赫胥黎说脏话,马洛里大吃一惊,他偷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小男孩,小孩正在大口大口地嚼糖,同时还用他亮闪闪的小靴子踢着椅子腿。

“这个重任非你莫属,托马斯。”马洛里说,“你了解我,你知道,只要你有用到我的地方,我随时愿意为了我们的事业赴汤蹈火。”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内德,我相信你的意志力,也欣赏你咬定目标就决不放松的个性。怀俄明荒原上长达两年的辛苦劳作已经足以证明!你知道吗?我整天都会遇见一些人,口口声声说要为科学献身,可是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金光闪闪的勋章和教授头衔。”

赫胥黎的步伐越来越快。“眼前的情形就是这么恶心,那些只会喊口号的家伙、应声虫、利己主义者,在我们英格兰到处都是。”赫胥黎突然站住,“也就是说,内德,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被这些人污染,想到这件事,我就吓得要死。”

“这绝无可能!”马洛里安慰着他。

“你能回到我们中间,这真是太好了。”赫胥黎说着,又开始踱步,“而且你还成了名人,这就更好!我们必须善于利用这个优势。你一定要写一本游记,完完整整地讲述你的探险旅程。”

“您的这个建议让我感觉很诧异,”马洛里说,“因为我包里就正好有这样一本书:《出使中日纪行》。作者叫劳伦斯·奥利芬特,看上去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

“地理学会的奥利芬特?这小子没救了,总是机关算尽,说起谎话来跟公务员似的。我说的不是他那种游记,要用更为贴近大众的笔调,写那种普通的机械师都能看懂的东西,就是那些穷到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或者拿陶瓷牧童做装饰的普通人也能理解的东西!我跟你说,内德,这对我们的伟大事业非常重要,而且也有钱可赚。”

马洛里被吓了一跳。“这个嘛…我要是开动脑筋,做个讲座还过得去,你让我耐着性子写完一本书,这个恐怕…”

“我们可以到格拉布街找个穷酸文人,帮你把最麻烦的部分写完,”

赫胥黎说,“相信我,别人也是这么干的。有个姓迪士雷利的家伙,他老爸是《迪士雷利季刊》的创始人。这小子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整天写谈情说爱的小说,都是垃圾。不过这小子没有喝高的时候,脑子还算好使。”

“你是说本杰明·迪士雷利?我妹妹阿加莎非常爱读他写的言情小说。”

赫胥黎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似乎暗示马洛里:赫胥黎家的女人如果被发现读了言情小说,就算被处死了,小说也要从尸体旁边拿走。“我们还得谈谈你在皇家科学会发表演讲的事,内德,你要给大家讲解雷龙的有关知识。这可是件大事儿,是向公众展示你个人魅力的良机。你有没有拿得出手的照片,可以用来印制宣传材料的?”

“呃,没有。”马洛里回答说。

“那就去找毛尔和普里布兰克,我安排他们为你照相。他们是专门为贵族拍照的摄影师。”

“我得记录一下。”

赫胥黎走到书桌后镶着红木边的黑板前,拿起一根银制粉笔夹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毛尔和普里布兰克的名字。

他转过身说:“你还需要一位影像设计师,我正好也有合适的人选。他为皇家科学院做过不少工作,有点儿爱卖弄,你只要给他一丁点儿机会,他就能喧宾夺主,让他设计的影像夺走观众的注意力。用他自己的话讲,他的作品中的每一格画面都要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不过这小子的确聪明。”

约翰·济慈,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名字。

“你的建议真是无价之宝啊,托马斯。”

赫胥黎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还有一件事儿,内德。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说。”

“说吧,什么事儿?”

“我并不是想伤害你的自尊心。”

马洛里勉强笑了笑,说:“我知道自己不算是杰出的演说家,不过以前需要讲话的场合,我的表现至少还过得去。”

赫胥黎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手来,问道:“你管这个叫什么?”

“这是一根粉笔,”马洛里老老实实地回答。

“盆笔?”

“粉笔!”马洛里重复了一遍。

“你的苏塞克斯口音还得想办法改改,你的元音发音太重,内德。我认识一个人,是个演说家,一个很可靠的小个子。他其实是法国人,可是英语却非常标准。你跟他学一个星期,演说水平绝对有质的飞跃。”

马洛里皱着眉头问:“您这么说,不是认为我需要脱胎换骨才能完成任务吧?”

“当然不是!你只需要跟他训练一下自己的耳力就行了。如果知道有多少善于演说的后起之秀向他学习过,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儒勒·达朗伯特——赫胥黎写下他的名字,“这个人收的学费有点高,不过…”

马洛里已经把名字记下了。

这时有人敲门。赫胥黎用装有象牙柄的黑板擦擦掉了刚才写的内容。“进来!”一位矮胖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的围裙溅着不少石灰点儿。“你应该还记得特伦汉姆·里克斯先生,我们的副馆长。”

里克斯把一个大文件夹塞在腋下,跟马洛里握了握手。与他们上次见面相比,里克斯先生头顶的头发减少了一些,体重增加了一些。“很抱歉,来晚了,先生,”里克斯说,“我们在工作室塑造那些脊椎骨,忙得团团转。它们的结构真的很少见,光是那么大的块头就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赫胥黎在桌子上整理出一块儿空间,这时候诺尔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小声说了些什么。“哦,好的。”赫胥黎说,“两位见谅,我先失陪一会儿。”他带着诺尔出了办公室。

“祝贺您升职啊,里克斯先生。”马洛里说。

“谢谢您,先生。”里克斯说着打开了文件夹,然后戴上一副有束带的夹鼻眼镜。“我得感谢您做出这么一个伟大的发现,不过老实说,这东西我们有点儿吃不消!”他指着桌上的大页书写纸说,“您看看就知道了。”

马洛里仔细察看了那幅草图,那是博物馆中央大厅的平面图,巨型恐龙的骨架图片被叠加在上面。“它的头骨在哪儿?”马洛里问。

“脖子已经伸展到了门厅的位置,我们必须得去掉几个橱窗…”里克斯不无自豪地说。

“您有侧视图吗?”

里克斯从那沓图纸里面取出侧视图。马洛里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你们有什么根据,就这么胡乱安排?它的解剖学构造完全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里克斯很受伤,他回答说:“迄今为止,这个领域发表过的论文数量都非常有限。篇幅最长、内容最全面的是福柯博士的那一篇,发表在上个月的《科学通讯》杂志上。”他从文件夹里找到了那期杂志,递了过来。

马洛里把杂志推到了一边,说:“福柯完全歪曲了标本的本来面目。”

里克斯眨巴着眼睛说:“福柯博士,可也是著名…”

“福柯是个渐变论者!他是路德维克的同谋,也是他最亲密的盟友之一。福柯的那篇论文荒谬之极,他居然说雷龙是冷血动物,还水陆两栖!说什么它行动迟缓,只能吃水草。”

“可是,马洛里博士,这家伙体形这么巨大,身体又那么重!它的确有可能需要生活在水里,才能支持那么大的体重啊…”

“行了,我明白了!”马洛里打断了他的话,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指责可怜的里克斯先生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个跑腿办事儿的人,既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恶意。“所以你才让它的脖子这么无力地向前平伸,几乎都贴在地面上了…你们就据此来解释蜥蜴那样,不对,是两栖动物那样形状的关节。”

“是啊,先生。”里克斯说,“我们是在设想它伸长了脖子吞食水草的场景。您看,它很少需要大幅度或者快速移动它的身体,除非需要涉水逃离掠食者的时候——假如还有什么动物能饿到胆敢攻击这样巨大的怪物的话。”

“可是里克斯先生,这种动物并不是一只浑身软塌塌的大块头蝾螈。你已经被他人严重误导。这东西的生活习性就像我们现代的大象或者长颈鹿一样,只不过体形大了很多倍。它经过多年进化,养成的习惯就是撕扯树冠,并且把它们吃掉。”

马洛里从桌上拿起一根铅笔,开始快速而专业地描画。“很多时候它都是后肢着地,用尾巴协助支撑身体的重量,头部高高昂起。请注意看,它的尾椎骨非常粗大,这是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个部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它经常采用两足站立的姿势。”他拍了一下蓝图,继续说,“这样一群动物,他们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吃光一大片树林,所以他们需要迁徙,里克斯先生,就像大象一样。它们迁徙的距离很长,速度也很快,由于它们破坏性的旺盛食欲,所到之处地貌都会为之改观。雷龙的通常姿势应该接近于直立,它胸部收紧,四足像柱子一样竖直站立,这样才能像大象一样,膝盖不打弯,直着腿快速前进。它不可能是你们塑造的这个姿势,跟一只癞蛤蟆似的。”

“我们参照的原型是鳄鱼。”里克斯表示反对。

“剑桥大学差分机分析学院已经完成了我的压力测试。”马洛里说。他走到旅行包那里,抽出一沓折起来的文件用力摔在桌子上。“要是它用这么荒谬的姿式站在陆地上,一会儿都撑不住。”

“是啊,我同意。”里克斯小声说,“所以才会有它是水生动物的设想啊。”

“你们看看它的脚趾头!”马洛里说,“这东西厚得跟奠基石一样,根本就不是水生动物的蹼脚。你再看看它脊椎骨上的那些凸起,这东西就是用髋骨支撑,以此够到高处的东西,就跟建筑工地上的起重机一样!”

里克斯摘掉他的夹鼻眼镜,从裤兜里掏出一块亚麻布,开始擦拭镜片。“福柯博士肯定不会满意的。”他说,“我敢说,他的同僚们听了你的说法,也绝对会非常生气。”

“你就等着看我怎么教训他们吧。”马洛里说。

这时,赫胥黎拉着儿子的手回到了办公室。他看看里克斯,又看看马洛里。“天哪,”他说,“你们两个这么快就干上了。连我都看出来了。”

“都是福柯那些胡说八道给害的。”马洛里说,“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证明恐龙这个物种根本就不适合生存!它把我的巨型恐龙描述成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笨蛋,只会吸食池塘里的水草!”

“不过你也得承认,你的恐龙智力的确不高。”赫胥黎说。

“可是托马斯,这并不意味着它一定会反应迟钝。所有人都同意路德维克发现的恐龙会飞。这些动物都是这样的,反应灵敏,行动迅速。”

“事实上,自从路德维克死了以后,这个问题就开始遭到质疑,”赫胥黎说,“现在有人说,他所谓会飞的爬行动物只不过是在滑翔。”

考虑到房间里有孩子,马洛里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脏话。“好吧,说到底一切还都得归结到基本理论上,不是吗?”他说,“渐进论派别的人主观上就希望这些动物看起来又蠢又笨,行动迟缓!然后恐龙就成了合乎他们渐进体系的物种,慢慢演变成现代的动物,而如果你接受了灾难在进化中的作用,你就可以让这些神奇的动物具备更多达尔文所说的适应性。尽管这样的结论会伤及某些现代微型哺乳动物渺小的自尊心,例如福柯博士和他的党羽。”

赫胥黎坐下来,一手托腮,按着络腮胡说:“你不同意我们对标本的安排?”

“听起来,马洛里博士更希望恐龙模型是站着的,像是准备去吃高处树叶的样子。”里克斯说。

“我们能做出这个姿势的模型吗,里克斯先生?”

里克斯看起来被吓到了。他把夹鼻眼镜放到围裙后面的衣兜里,然后挠了挠头。“我想也许是可以的,馆长。如果我们把它安在天窗下面,在房梁上安装一些固定装置,就有可能放得下。脖子可能要弯一点点…我们可以让恐龙的头朝向观众,效果可能非常好。”

“这样倒是更容易被普通民众接受,”赫胥黎说,“不过我的确担心,古生物学界专家们脆弱的神经可能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我承认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争论。福柯的论文我还没有读过,而你,马洛里,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作品。而且我也不想给你们的灾变论论战火上浇油,‘自然界从来不会飞跃。’”

“但是自然界就是会发生飞跃啊,”马洛里说,“差分机的模拟过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复杂系统有时就是会经历突变。”

“咱们不谈纯理论。就你目前手上掌握的材料,能不能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

“我能给出不错的证明,到公开讲演时我就会向大家演示。这可能称不上是最完美的证明,但是要比对手的论证严谨得多。”

“你会把你作为一个学者的信誉全押上去吗?你是否已经考虑了所有的问题,所有可能遭受的质疑呢?”

“我也可能会犯错,”马洛里说,“但绝对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全盘错误。”

赫胥黎用一根水笔敲打着桌面:“我有一个非常粗浅的问题:既然这种动物的脑袋比一匹马大不了多少,而牙齿又那么差,它又怎么可能靠吃树叶维生呢?”

“这是因为它并不仅仅依靠牙齿的咀嚼,”马洛里说,“它的体内有一个巨大的嗉囊,里面填满了帮助它消化的石头,根据它的肋骨大小判断,嗉囊的长度足有一码,重量可能要达到一百磅。一百镑的嗉囊,肌肉强度可以超过四头大象。”

“为什么一只爬行动物需要那么多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