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马洛里强颜欢笑,“那些文件读起来肯定很有趣,我自己都想看看。”

“我的确认为这些档案有可能会落到未经授权的人手里。”年轻人透露说,“不过,要是被抓到了,相关人等都会丢掉工作。”

“托比亚斯,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挣钱不多,煤气灯对眼睛也不好,不过这份工作也有它的优点。”他再次耸耸肩,推开另一道门,走进一间喧嚷的接待室,这个小房间的三面墙都放着架子和卡片文件,第四面墙是透明玻璃。

在玻璃后面是宽大的厅堂,巨大的差分机就矗立在那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以至于一开始马洛里认为墙上肯定都装着镜子,就像是豪华舞厅里那样。这里的景象像是狂欢节上的幻影,就是为了迷惑人的眼睛。巨大而外形千篇一律的差分机,钟表一样精密的构造,错综复杂的铜质部件互相连接,就像首尾相连的列车车厢,每一节都停靠在专用的厚达一英尺的基座上。涂白的房顶距离地面足有三十英尺,上面悬吊着驱动机器的滑轮皮带,小一点的机器从装着辐条的巨大飞轮上获取动力,飞轮全都安装在高耸的铁柱上。出入其间的白领操作员在巨大的机器面前显得像是一群矮人一样。他们的头发都包裹在白色圆扁帽里,口鼻都用一块方形白色纱布遮住。

托比亚斯带着绝对无动于衷的表情,瞥了一眼这些壮观华丽的巨大机器。“整天都要盯着那些小孔,而且不允许犯一点点错误!只要打错一个孔,就可以从圣洁的神父变成无耻的纵火犯,有无数可怜而又无辜的年轻人就这样毁掉了一生…”

巨大机器发出的滴答声和吱吱声淹没了他的话语。

两个衣装整齐、面容沉静的人正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他们头碰头俯身面对着一大块彩色图板。“请坐吧。”托比亚斯说。

马洛里坐在图书馆的桌子旁边。这是一张大理石转椅,配有橡胶滚轮。托比亚斯坐在马洛里对面,取出一大沓卡片细细翻检,戴手套的手指时不时在一小罐蜂蜡上抹一下。他找出两张卡片。“先生,这是您的查询单吗?”

“我填写的是普通的书面查询单,看来你们已经把它们变成差分机文件形式了,对吗?”

“是这样的,犯罪学量化分析部只是负责接收您的查询,”托比亚斯眯着眼睛说,“但我们还得把查询转交给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这张卡片已经运行过,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完成了一些初步分类工作。”他突然站起来,取下一本活页笔记本——一本操作员手册。他把马洛里的查询单与书中的标准单据对比了一下,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藐视表情问:“先生,您的查询单填完整了吗?”

“应该填好了吧。”马洛里想蒙混过关。

“嫌疑人身高…”年轻人嘟嚷着,“臂长、左耳长度和宽度、左脚、左前臂、左手食指。”

“我填写的都是尽可能准确的估计数字。”马洛里说,“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只要左侧的数字?”

“因为左侧受体力劳动影响较小,”托比亚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年龄、肤色、发色、眼睛颜色、疤痕、胎记…啊,就是这个,生理畸形。”

“那人脑袋一侧有一个大鼓包。”马洛里说。

“头骨前侧畸形。”年轻人说着,继续查阅他的参考书。“这很少见,所以才会引起我的注意。这个信息应该有帮助。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人特别喜欢研究头骨。”托比亚斯拿起卡片,把它们从一个插孔里放进去,然后拉了一下铃。铃声响亮,过了一会儿,一名操作员过来取走了卡片。

“现在我们做什么?”马洛里问。

“等,等到它运行完。”年轻人回答。

“那要多久?”

“永远都要比你预计的时间长两倍。”年轻人坐回椅子上,“即便你以为自己已经把估计的时间翻倍,结果还是一样,简直像自然规律一样。”

马洛里点点头,反正都要等,这段时间也许倒可以利用起来。“托比亚斯先生,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还没有长到让我发疯。”

马洛里笑了。

“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托比亚斯沉着脸问。

“如果你这么痛恨这份工作,又为什么留在这里呢?”

“只要还有一丝理智,任何人都会痛恨这份工作。”托比亚斯说,“当然,如果你在大楼的顶层上班,这里的工作也还算不错,只要你是大人物中的一员。”他偷偷竖起一根手指,指指房顶。“当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大多数时候,这里的工作都需要小人物来完成。需要几十个、上百个我们这种小人物。我们总是在不停地换人。这份活儿只能干两年,或者三年,然后你的视力和头脑就全毁了。你可能会因为整天盯着看一些小孔而发疯,疯得就像童话里爱跳舞的睡鼠一样。”托比亚斯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先生,我敢打赌,你看到我们这些下层职员穿得像一群白鸽子一样,肯定会认为我们内心全都一个样!但我们不是,先生,完全不是。要知道,整个不列颠就只有那么多会读会写,会拼会算的人,只有那么一部分人可以满足这里的标准。大多数掌握了这些技能的公子哥儿都可以找到比这好得多的工作,只要用心去找就可以。所以最终,统计局就找到了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托比亚斯苦笑着,“他们有时候甚至会雇佣女人。纺织女工因为珍妮机的普及而失去工作。政府雇用她们,让她们阅读卡片,或者给卡片打孔。这些以前的纺织女工特别善于做好细节工作。”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马洛里说。

“权宜之计,”托比亚斯说,“政府就是这样得过且过。马洛里先生,你以前为政府工作过吗?”

“也算是有过吧。”马洛里说。他曾经为皇家学会的自由贸易委员会效力,他曾经相信过他们的爱国主义说辞,他们关于提供暗中支援的承诺,但是最后,这些人一旦达成目的,却随即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他所得到的,只是受到委员会负责人加尔顿爵士的暗中接见,握了一下手,对方“深表遗憾”,因为对于他“为国效力的勇敢行为难以公开承认”,连张签名盖章的纸片儿都没有。

“您做的是什么类型的政府工作呢?”托比亚斯问。

“您有没有去看过他们所谓的‘陆生利维坦’?”

“在博物馆看到过,”托比亚斯说,“他们称这种动物为雷龙,是一种类似于大象的爬行动物,脖子很长,有牙齿。那东西吃树叶。”

“你很聪明啊,托比亚斯。”

“原来您就是恐龙马洛里!”托比亚斯说,“您就是那位著名学者!”他的脸涨得通红。

铃响了,托比亚斯跳了起来,从墙上的托盘里取下一沓折起来的纸。

“运气不错,先生,男性嫌疑人的搜索已经完成了。看,我说过吧?头骨畸形那一条肯定管用。”托比亚斯把那张纸摊开,放在马洛里面前的桌子上。

纸上是一些逐线打印的差分机人像,这些人像个个都是一副死狗一样的表情,一律是深色头发的英国人。小小的方形图片对相貌的扭曲程度刚好可以让所有人的嘴角都黑做一团,眼角也都遍布灰点。这些人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就好像一个丑陋而缺乏魅力的人类亚种。所有的图片都没有姓名,下面只标注着公民编号。“没想到会查出好几十个嫌疑人出来。”马洛里说。

“要是您提供的人体测量学参数更准确一些,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托比亚斯说,“不过您也不用着急,仔细看看这些画像吧,如果我们系统里有这个人的资料,那肯定就在这些人里面。”

马洛里认真打量着这一大批流氓恶棍,其中很多人的脑袋都奇形怪状,一看就让人恶心。那个恶棍的相貌他记得非常清楚。他记得那扭曲的五官上写满杀人者的狂暴,碎裂的牙齿上血丝凌乱。这副嘴脸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像巨型恐龙的膝骨线条一样清晰,就像最初在怀俄明州的页岩层里看到它那样。在那个忽如拨云见日的瞬间,马洛里从淡褐色的乱石堆里看到了即将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名望;而在那个凶残的小个子脸上,他看到的是可能毁掉自己生活的致命挑战,两次的感觉如出一辙。

可是在那些茫然而阴郁的面孔中并没有符合记忆的形象。“有没有可能,你们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画像?”

“也许你要找的人并没有犯罪记录,”托比亚斯说,“我们可以把查询卡再运行一遍,在一般居民资料库里查查看,不过这要花上整整一个星期的差分机机时,需要经过楼上那些人的特别授权才行。”

“请问,为什么要花上那么长时间?”

“马洛里博士,我们的资料库包括了整个不列颠帝国的所有臣民。任何申请过工作职位、缴过税或者被逮捕过的人。”托比亚斯的语调充满歉意,显见他很想帮忙,“他有没有可能是外国人?”

“我完全可以确定他是英国人,而且是个大坏蛋。这家伙随身带有武器,非常危险,可是在这些肖像里,我就是找不到这家伙。”

“先生,也有可能是照片拍得不像本人。这些犯罪分子喜欢在拍摄犯罪档案照片的时候隐藏面目,故意鼓起腮帮,在鼻子里塞上棉球,或者其他这类招数。先生,我猜想,他一定会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托比亚斯坐下来,有些泄气。“我们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了。先生,除非您打算改变您对他外貌的描述。”

“有没有可能有人暗中搞鬼,把他的肖像删除呢?”

托比亚斯看上去非常震惊。“那就可以算是篡改官方档案了,先生。这可是重罪。我完全可以确信,没有任何小职员会这么胆大妄为。”他停顿了一下,气氛很沉重。

“还有吗?”马洛里问。

“这么说吧,先生,政府档案文件神圣不可侵犯。如您所知,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做的就是保护档案的工作,但是统计局之外的确存在那么一些身处高位的官员,他们…是为这个国家服务的秘密情报人员。您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些人。”

“老实说,我不清楚。”马洛里说。

“有那么几位绅士,地位显赫,深受信任。”托比亚斯说着,看了看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压低了嗓音说,“也许您听说过他们所谓的‘特别内阁’?或者弓街警署的特别行动部?…”

“还有其他人吗?”马洛里问。

“嗯,皇室成员当然也有权限。毕竟我们这些人都是为皇家效力。如果阿尔伯特亲王直接向我们统计局的局长下令…”

“首相会有这个权限吗?我是指拜伦爵士。”

托比亚斯没有回答,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只是随便问问,”马洛里说,“别在意。要知道这是学者的职业本能——一旦对一个话题感兴趣,就什么都想搞清楚,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不过这件事其实没什么相干。”马洛里又瞅了一眼那些画像,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这肯定是我自己没看清楚——你们这儿的光线似乎也不是很好。”

“我把煤气灯开大一点儿吧。”年轻人说着作势要站起来。

“不用了,”马洛里说,“我还是集中精力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吧。兴许这次运气能好点儿。”

托比亚斯重新落座。他们一起等着差分机的运行结果。马洛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活儿节奏真慢,是吧,托比亚斯先生?像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肯定愿意做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我真的喜欢差分机,”托比亚斯说,“只不过不是这种笨拙的大家伙,而是那些更灵巧、更有美感的类型。我想要学会怎样编写指令。”

“那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学呢?”

“没钱,上不起学啊,先生,家里人不同意。”

“试过考取国家助学金吗?”

“我考不上,我的微积分考试没能通过。”托比亚斯很忧伤,“反正我也不是当科学家的料。我这一生的希望都在艺术领域——影像学!”

“表演艺术,对吧?我听说这种才能都是与生俱来的。”

“我把所有能节省下来的钱都买了机时,”年轻人说道,“我们一些爱好者组成了一个俱乐部。帕拉杜姆剧院把他们的影像差分机租给了我们,可以在剧院空闲的时候用。除了业余水平的垃圾货色之外,有时候的确可以看到一些非常出色的作品。”

“不错嘛,我听说过一个叫,嗯…”马洛里费了些气力才想起那人的名字,“约翰·济慈的人,很擅长这门艺术。”

“他已经老了,”年轻人肆无忌惮地耸耸肩,“您应该看看山迪斯,或者休斯,或者伊迪的作品!还有一个从曼彻斯特来的操作员,作品非常出色,他叫米克·拉德利。去年冬天,我在伦敦看过一场他的作品展,是给一个巡回演讲做的影像,他跟一个美洲人一起。”

“配上影像演示的演讲的确可能让人印象深刻。”

“哦,演讲者只是一个蹩脚的美国北方佬,是个政治流氓。要依着我,那天就应该把演讲的那家伙扔出去,静音播放影像就行了。”

马洛里任由谈话逐渐停止,托比亚斯在椅子上转动了一下,想要接着说下去,又不太敢主动开口。这时铃声响了起来,年轻人飞快地站起来,不值钱的鞋子在地上滑动,随后停了下来,他取回一沓折起来的纸。

“红发女人。”他腼腆地笑着说。

马洛里咕哝着答应了一声,细细查看那些女人的画像。她们都是些堕落的女子、生活失意的人,脸上的呆滞表情掩不住那种深深的落寞感,一切都集中在小小的黑点打印成的袖珍女像上。跟刚才看那些男人完全不同,马洛里看到这些女人的图片就好像看到她们本人一样。其中一个圆脸脸的伦敦姑娘的表情却比印第安部落的悍妇更野蛮;另一个眼睛很迷人的爱尔兰女孩却因为巨大的下巴而使得相貌大打折扣。有些女人是流落街头的风尘女子,满身酒气,脑袋像鼠穴一样凌乱不堪。有人藐视,有人蛮横,有人眼波流转,像是因为脖颈被夹了太久而开始试图打动摄影师。

随后他就看到了那双眼睛,带着精心伪装出来的无辜和天真,这让他一下就认了出来。马洛里指着纸上那幅图像,抬头说:“就是她!”托比亚斯脱口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先生。我来把号码抄下来。”他用一个小小的红木打孔机,在一张新卡片上输入了对应的公民编号,又把卡片从墙上的托盘里塞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打下的小纸片放进有盖的垃圾桶里。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了解到有关她的全部资料了,对吗?”马洛里说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找笔记本。

“大部分吧,先生。我们会给您打印一份摘要。”

“我能把这些资料带回去好好研究吗?”

“不能,先生。严格地讲,由于您并不是执法人员…”托比亚斯压低了声音说,“老实告诉您,先生,您只要随便找一个法官,甚至是法官助理,花上几个先令就可以轻而易举买到这些信息。一旦您知道了一个人的公民编号,剩下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利用差分机读取某个犯罪分子的资料,对操作员而言很容易——他们管这个叫做‘拽小辫儿’,也叫‘上点心’。”

马洛里觉得这个信息非常有趣。“假如我想要看关于我自己的文件呢?”他问。

“那不行,先生。您是体面人,不是罪犯。普通警务机构的文件里根本就没有您的资料。要查您的资料,相关的法官、法官助理之类的人物就得填表,并且提出合理的查询依据才能提出申请,申请后想获准也并不容易。”

“法律有约束,对吗?”马洛里问。

“那倒不是,先生。阻止我们的并不是法律,而是进行这样的查询太麻烦。这样的查询要消耗大量的差分机机时和金钱,而我们在这两方面都已经疲于应付,但是如果提出要求的是一位国会议员,或者一位爵士…”

“假如我在统计局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呢?”马洛里说,“假如这里有人对我评价很高,因为我为人慷慨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