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也并非这种古怪伪造术的唯一受害者。一份英格兰银行的假广告声称他们接受整镑的人肉作为存款;一个看上去是头等座火车旅行广告的海报,其实是在号召人们去抢劫乘客。这些恶毒的欺骗性广告如此泛滥,以至于连正常的广告都开始显得不正常。他看到所有的海报,都会不由自主地琢磨其中的言外之意。所有张贴出来的字句,突然之间全都变成了居心叵测的胡言乱语。此前马洛里从来没有注意到,伦敦居然有这么多的商业广告,不依不饶的宣传文字和图像,简直无处不在。

齐菲尔还在混乱的街道上畅通无阻,马洛里的内心却感到一份难以名状的厌倦,那是对伦敦这座城市的厌倦:厌倦了它的存在,厌倦它题梦般的巨大规模,厌倦了这里的街道、庭院、斗拱、高台和小巷,厌倦了雾霭侵蚀的石块和烟灰覆盖的砖头。篷布那样地令人作呕,帘幕如此地肮脏不堪,绳子绑起的脚手架如此丑陋,不堪人目。没完没了的灯柱,没完没了的大理石栏杆,没完没了的当铺、缝纫店和烟草店。这座城市看来好像一直在他们身边不断地蔓延,宛若属于遥远地质时代的无底深渊。

一声刺耳的呼喊打断了马洛里的沉思。几个戴面罩的人快步跑到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这些人破衣烂衫、面色不善。齐菲尔猛然刹车停住,煤车向前冲出一截。

马洛里一眼就看出,这些人全都是最棘手的恶汉。打头的是一个特别嚣张的年轻人,那张脸长得跟脏兮兮的生面团似的,穿一件油烘烘的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肮脏的皮帽拉得很低,但还是掩饰不住他的囚徒发型。第二个人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壮汉,戴一顶硬壳帽,穿一条方格裤,蹬一双铜头高腰皮靴。第三个人是一个矮胖罗圈腿,穿着背带裤和一双脏袜子,用一条围巾裹在嘴巴上。

然后,从一座被洗劫过的铁匠铺里又跑出来两个同伙。都是大块头、游手好闲、没精打采的年轻人,衬衫袖子短而且肥,裤子却又太瘦。他们都拿着随手抄来的武器,或者一根纽纹钢,或者一根一码长的拨火棍。这些东西本来也都不稀罕,但是到了这些恶徒手里,却显得格外残忍可怕。

穿铜头鞋的人看起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冷笑着把手绢从脸上拽下来,露出满嘴黄牙。“给我滚出那辆车,”他说,“全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但是弗雷泽已经开始行动。他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走到五个跃跃欲试的恶徒面前,样子就像个小学老师,打算让不听话的一班孩子安静下来。他语调清朗,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这样装也没有用,泰利·汤普森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你现在已经触犯刑律,你被捕了。”

“真他妈倒霉!”泰利·汤普森脸都吓白了,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弗雷泽警探!”面团脸匪徒惊叫着,被吓得倒退两步。

弗雷泽取出一副蓝钢手铐。

“不!”汤普森大叫,“我不要!我受不了!我再也不要戴那东西!”

“其他你们几个,赶紧给我闪开。”弗雷泽大声说,“你,鲍勃·迈尔斯,猫到这儿来干什么?马上把那件铁器丢开,要不我连你一起关进大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泰利,快用枪打他!”有一名蒙面暴徒喊道。

弗雷泽灵活地把手铐铐在了泰利·汤普森两个手腕上。“泰利,你还带了把枪,是吗?”他说着,从泰利的铜扣皮带里揪出一把短筒手枪。“实在是太遗憾了,”他对其他人皱了皱眉,“你们还打不打算逃跑啊,小伙子们?”

“咱快跑吧,”鲍勃·迈尔斯带着哭腔说,“我们该听警官的话,赶紧跑!”

“快杀了他,你这胆小鬼!”蒙面男子号叫着,一手护住嘴边的面罩,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宽刃短匕首。“你们这群白痴,他不过是个臭条子罢了,干掉他!你们不动手,回头斯温船长活活掐死你们!”蒙面男子提高了嗓音。“这儿有警察!”他尖声喊叫,声调就跟叫卖板栗一样,“大家快来呀,干掉这些婊子养的警察…”

弗雷泽身手矫健,握住手枪柄用力一挥,正砸在蒙面男子的手腕上,那家伙丢开匕首,死命嗥叫。

另外三名暴徒马上撒腿就跑。泰利·汤普森也想跑,可是弗雷泽的左手还抓着他被铐住的手腕,一把就把他拽得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

那个蒙面男子连蹦带跳地向后退,就好像被人拖回去了一样,然后他站住,弯下腰,拣起一个翻倒在地的铁熨斗,抓住红木柄,甩手就要丢过来。

弗雷泽端起短筒手枪射击,只见蒙面男子身体蜷曲,两腿发颤,跌倒在街道上,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口齿不清地叫道:“我中枪了,他把我打死了!”

弗雷泽给了泰利·汤普森一个大耳光:“你这把破枪真是够垃圾,我瞄准的是他的腿!”

“他都没惹你。”泰利哭着说。

“他手里抓着一块五磅重的熨斗。”弗雷泽回头看了一眼马洛里和布莱恩,两人都傻站在煤车上,“下来吧,伙计们——现在开始要处处小心。我们不得不离开这辆蒸汽车。他们肯定会开始找车的,我们要早点儿脱身才行。”

弗雷泽把泰利·汤普森揪起来,用力扯了一下手铐:“你,泰利,现在带我们去找斯温船长。”

“我不去,警官!”

“你必须去,泰利。”弗雷泽把泰利往前一推,回头瞪了马洛里一眼。

五个人绕开那个哀号着奄奄一息的暴徒,他还在自己的血泊里翻滚挣扎,肮脏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自己找死,”弗雷泽冷冷地说,“泰利,他是谁?”

“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弗雷泽并不停步,一下就把泰利头上的旧礼帽扯了下来。那顶帽子好像已经被污垢和亮发油粘在他头顶一样。“你肯定认识他!”

“名字我真的不知道!”泰利回头,绝望地看着被夺走的帽子,“是美国人,行了吧?”

“来自哪儿的美国人?”弗雷泽问,他怀疑泰利骗他,“北方联邦的?南方邦联的?得克萨斯的?还是加利福尼亚的?”

“他来自纽约。”泰利说。

“什么?”弗雷泽觉得难以置信,“别告诉我说他是曼哈顿公社成员!”他回头看了看地上那个垂死的人,然后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有疑心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像纽约来的美国人。”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任何人的底细,我只知道斯温船长喜欢他!”

弗雷泽带着他们走过一条小巷。小巷高空有很多狭窄的空中通道,两侧高高的砖墙上沾满了湿泥巴。“斯温的亲信里面,还有没有其他像这个家伙一样来路的人?有其他人来自曼哈顿吗?”

“斯温的朋友很多,”泰利说着,好像慢慢找回了自信,“他肯定会收拾你的,错不了,只要你敢去招惹他!”

“汤姆,”弗雷泽说着,把注意力转移到马洛里的弟弟身上,“你会用手枪吗?”

“手枪?”

“拿着这个,”弗雷泽说着,把泰利的手枪递过去,“只剩一颗子弹了。你得等到敌人足够近了再开枪。”

递出手枪后,弗雷泽马上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根小警棍,一面大步前进,一面开始用棍子揍泰利,他下手很准,专拣对方胳膊和肩膀上肉多的地方打。

那家伙在警棍袭击下退缩着、呻吟着,最后开始大声号叫,扁鼻头上鼻涕横流。

弗雷泽停手,把警棍收进衣兜。“泰利·汤普森,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他说着,语调中透出一份诡异的温情,“你不了解警察吗?我现在就单枪匹马来抓你们的宝贝斯温船长了,这三个小伙子只是跟来看热闹的!现在告诉我,他到底躲在哪儿?”

“他在港口的一座大仓库里,”泰利哭哭啼啼地说,“他抢了好多东西——多极了!还有枪,整箱整箱的好枪…”

“是哪间仓库?”

“我不知道,”泰利哭喊着,“我从来就没进过那扇该死的门!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做头目的家伙们都叫什么名字!”

“仓库门上写着什么?仓库主人叫什么?”

“我不识字啊,警官,这您都知道的!”

“那么,仓库在什么位置呢?”弗雷泽不依不饶地问,“进口区还是出口区?”

“进口…”

“偏南?还是偏北?”

“偏南,靠近中间的区域…”他们身后的街道上传来遥远的喊叫声,玻璃疯狂碎裂的声音,敲鼓一样锤打钢板的声音。泰利突然收声,侧耳静听起来,接着嘲讽地说:“啊,那是你们的车!”他语调中的哭腔消失了,“斯温的人已经搬了救兵回来了,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车,警长!”

“仓库里有多少人?”

“听听,他们正在砸你们的车!”泰利说着,一种怪异的、孩子似的羡慕表情驱散了他满脸的阴云。

“快说!有多少人?”弗雷泽吼叫着,打了泰利一记耳光。

“他们正在把车砸成碎片!”泰利兴高采烈地宣布,边躲避着攻击,“卢德显圣,你们的小车玩儿完了!”

“闭上你的臭嘴,浑蛋!”年轻的汤姆忍不住喊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怒火和痛苦。

泰利被吓了一跳,开始细细打量着汤姆带着面罩的脸庞,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啥事儿啊,年轻人?”

“我让你闭嘴!”汤姆喊道。

泰利·汤普森像只猩猩一样冷笑着说:“又不是我砸坏了你的宝贝蒸汽车!小子,有本事你去吼他们呀!有本事你就去叫他们住手!”泰利突然向后猛倒,戴手铐的双手挣脱了弗雷泽的掌握。弗雷泽踉跄了一下,险些把布莱恩撞倒。

泰利转过身,两手拢成喇叭形,大声喊道:“别玩儿了,我的兄弟们!”他的号叫声在峡谷一样的砖砌通道中回荡,“你们可是在损害私人财产哟!”

汤姆闪电一样出拳,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见泰利头部急剧后仰,叫了半声就背过气了。他摇摇晃晃退了一步,然后就像一袋面粉一样瘫倒在了碎石路面上。

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该死,汤姆!”布莱恩说,“你把他打晕过去了!”

弗雷泽又一次拔出警棍,挎在掩面朝天的匪徒身体两侧,用拇指翻开一侧眼睑察看了一下,然后温和地抬头看了汤姆一眼:“小伙子,你这脾气可真够火爆的…”

汤姆把面罩扯下来,心神不定,呼吸急促。“我本想一枪打死他的!”他冲口而出,声音细小。他看着马洛里,眼神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恐慌,像是在祈求什么,“内德,我刚刚真的想一枪打死他!”

马洛里点头说:“别激动,兄弟…”

弗雷泽打开了手铐。手铐已经变得黏糊糊的,沾满了泰利被割伤的手腕流出的血。

“刚才这家伙的行为可真是邪门的!”布莱恩惊异地说,他连苏塞克斯本地拖长腔的口音都暴露出来了。“内德,这些人是从疯人院里出来的吗?还是所有伦敦人都疯了?”

马洛里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调:“可是这种疯狂靠一只坚强的右手就可以治愈!”他张开手掌拍拍汤姆的肩膀,“汤姆小弟,你很有拳击手的天分!只一下,他就像一头被宰杀的公牛一样倒下了!”

布莱恩哈哈大笑。汤姆揉着疼痛的指关节,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弗雷泽站起来,把警棍和手铐收起,大踏步沿着小巷继续前进,三兄弟紧跟其后。“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汤姆尽管这么说,语调却也轻快了。

“怎么会?”马洛里表示反对,“你不过才十九岁嘛,一下就把那个穿铜头鞋的坏蛋放翻,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这不是公平决斗,他的手铐着呢。”汤姆说。

“可你只用了一拳!”布莱恩笑呵呵地说,“一拳你就把他打得像木板一样毫无知觉。有你的啊,汤米!”

“够了!”弗雷泽怒气冲冲地说。

三兄弟就此住口。小巷尽头是一座已拆除建筑的空地基,地上散落着红砖碎块和已经发灰的碎木片。弗雷泽继续寻路前进,头顶的天空开始变作灰黄色,时不时雾霭散开一点,显露出低垂的灰绿色云层,就像已经发臭的凝乳。

“地狱的钟声。”汤姆故作轻松地说,“弗雷泽先生,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的!他们砸我们车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伙计,我担心的不是那伙敌人,”弗雷泽客客气气地说,“而是我们可能碰到的其他把风的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布莱恩问,他突然踉跄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天哪!这是什么味儿?”

“泰晤士河。”弗雷泽对他说。

空地尽头是一道矮矮的砖墙。马洛里慢慢站起来往对面看,他尽量浅呼吸,把面罩紧紧按在口鼻上。砖墙是泰晤士河堤防的一部分,它的对面是一道十英尺宽的斜坡,下面就是河床了。潮水已退,现在的泰晤士河道收窄,已经变成了宽阔的龟裂河床中间一条迟滞的反光线。

河对岸就是绿巾角的钢铁灯塔,上面挂着很多面航行警示旗。马洛里看不懂那些旗子的含义,也许是限行,或者是封锁?因为河道上几乎没有船只。

弗雷泽细细打量着堤岸下面河床的状况,马洛里也留意着他察看的地方。在莱姆豪斯河道拐弯处沿岸,时不时会有一条小沟,通过挖泥船挖出的轨道把铬绿色的污水排入河中。

那感觉有点像是河边的微风,但又根本不是风,只是一股软绵绵、臭烘烘让人欲呕的水气,从泰晤士河表面升起,一直蔓延到他们现在的立足之处。“我的上帝啊!”布莱恩有气无力地惊叹着,赶紧跪倒在矮墙后面。马洛里听到弟弟呕吐不止,觉得又是同情,又有些担心。

马洛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控制住恶臭味的冲击,这绝非易事。很显然,泰晤士河的臭已经远远超过了传说中皇家炮兵运兵船里要命的臭味了。

小托马斯尽管也被熏得脸色发白,看上去反而比布莱恩更有抵抗力。他可能被蒸汽车的尾气熏得已经对味道不敏感了。“你们看,这真是一团糟!”汤姆突然大声说,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似乎有点出神,“我知道内陆正在经历一场大旱,可没想到泰晤士也这样了!”他望着马洛里,血红的眼睛里都是震惊的表情。“内德,你看这空气,这水…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