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爵士不可能已经死了!”布莱恩冲口而出,“我们不过是站在臭烘烘的烂泥里,相信着一个同样臭烘烘的谣言。”

“都闭嘴!”马洛里下令道,“我们就是需要晚些再做出结论,等到我们有足够有力证据的时候。”

“内德说得对,”汤姆点头说,“首相大人自己肯定也希望我们这样做!这是科学的求证方法,正是拜伦爵士一贯倡导我们坚持的…”一条涂有柏油的粗绳沿着墙慢慢递下来,绳头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绳扣。无政府主义者的小头目,那个衣着讲究裹着花呢手绢的家伙,把一条腿担在木墙上,一肘顶在膝盖上托着腮:“朋友,你们可以坐到绳扣上,”他说,“我们会把你们吊上来!”

“非常感谢!”马洛里说。他欢快而充满自信地挥挥手,坐到了绳扣里。

上面开始起吊之后,他把沾满污泥的鞋子抵在肮脏油滑的木桩上,一步步挪动脚步,上到顶端。

小头目再次把绳扣丢了下去:“先生,欢迎你,加入人类先锋队的八月中队。请容许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是黑斯廷斯侯爵。”自称侯爵的人鞠了一个躬,然后摆了个姿势:下巴上扬,戴手套的手握拳顶在屁股上。

马洛里才明白,这家伙居然是认真的。

侯爵这样的头衔本属于激进党人执政之前的时代,而现在却来了一个年轻的冒牌货色,还带了一群心如蛇蝎的小喽罗!现在,马洛里就算是看到一条幼年蛇颈龙从泰晤士河面上探出头来,都不会更加吃惊了。

“伙计们,”年轻的“侯爵”拖着长腔说,“给我们这个臭烘烘的朋友喷点儿科隆香水!要是他敢轻举妄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毙了他?”有人白痴似的抢答道。

侯爵大人装模作样地畏缩了一下——演员做出这样的姿势,通常就是表示看到了品位过于低下的人。一个戴着偷来的警盔和破烂丝绸衬衣的男孩,用玻璃瓶往马洛里裸露的脖颈和后背泼洒科隆香水。

第二个坐在绳端上来的是布莱恩。“你穿的是士兵的裤子,尽管上面全是泥,”侯爵评价着,“同志,你是逃兵吗?”

布莱恩默不做声地耸耸肩。

“你在伦敦的小小假期过得好吗?”布莱恩像个傻瓜一样点头。“给这个臭气熏天的家伙换一条裤子,”侯爵下了令。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所辖的六人小分队,这些人正在笨手笨脚地往下放绳子,满腔热情,有如五月节的拔河选手。“施利贝尔同志!你跟他的个头差不多…把你的裤子脱下来给他穿。”

“呃,可是侯爵大人…”

“各取所需。施利贝尔同志!马上把裤子脱了。”

施利贝尔笨拙地脱下裤子奉献了出来。他没穿任何内衣裤,一只手紧张地向下拽着衬衫下摆。

“我的天哪,”侯爵尖刻地说,“怎么什么小破事儿都得我操心?”

他指着马洛里说:“你!去站在施利贝尔刚才的位置上拉绳子。你,当兵的,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压迫者的帮凶,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快把施利贝尔的裤子穿上。施利贝尔同志,别那么扭来扭去的。你身上没长任何可耻的东西。你现在可以走了,马上到公用物资处去领新衣服。”

“谢大人!”

“叫我‘同志’,”侯爵纠正他说,“找身好看的衣服,施利贝尔。给我们多带些科隆香水来。”

下一个上来的是汤姆。把他拽上来的时候马洛里也帮了忙。匪徒们晃来晃去,背得乱七八糟的步枪非常碍事。那些都是统一制式的维多利亚滑膛枪,重得要死的单发老古董,现在通常都发放给殖民地的本土士兵使用。另外一种影响暴乱者行动的东西,就是他们携带的菜刀和自制警棍之类的玩意儿,胡乱别在抢来的高档衣服上。他们裹着花花绿绿的围巾,穿着汗湿的丝绸衣服,斜背着军用子弹袋,看着更像是土耳其民兵,完全不像英国人。其中两个都还是半大孩子,另有两个人肥胖笨重、贼眉鼠眼,已经喝得晕头转向。而最后一个人一直让马洛里特别好奇,这是个沉默寡言的瘦削黑人,衣着也毫不起眼,只是普通的绅士随从装束。

黑斯廷斯侯爵打量了一下汤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汤姆,先生。”

侯爵又问:“那他呢?”

“内德。”

“他呢?”

“布莱恩,”汤姆说,“我不太有把握…”

“那么请问,底下那个老是黑着脸的家伙叫什么?我为什么觉着他那么像一个臭警察?”

汤姆犹豫了一下。

“你不知道他名字?”

“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真名,”马洛里插嘴说,“我们就管他叫‘大师’。”

侯爵瞪了马洛里一眼。

“大师是我们今天才认识的,先生,”汤姆口齿流利地表示歉意,“我们也不能算是很亲密的朋友。”

“那么,我们就把他丢在下面别管了。”侯爵建议。

“还是把他拽上来吧,”马洛里不同意,“他很有头脑。”

“是吗?那你也很有头脑吗,内德同志?看起来,你根本就没有你装出来的那么笨。你甚至根本就没有喝醉。”

“那就分我一瓶酒,”马洛里大胆回应说,“要是你们正在瓜分抢来的东西,那么我还想要一支步枪。”

侯爵注意到了马洛里的手枪,然后翘起他蒙面的脑袋对马洛里使了个眼色,就好像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儿一样。

“一切都会有的,我性急的朋友。”他说着,挥了挥戴着手套的小手,“很好,把他吊上来吧。”

弗雷泽坐在绳扣里,也被吊了上来。“啊,大师,”侯爵说,“可否告诉我,您是哪宗哪派的?”

弗雷泽解开绳子,站起来。“你觉得呢,老大?难道我长得像该死的贵格派教徒?”

周围响起了下流的笑声。弗雷泽做出一副酷爱哗众取宠的样子,摇了摇他戴着方格花布口罩的头。“不是,”他说道,“我才不是贵格教徒,我是吸裤子的人!”

笑声戛然而止。

“裤子-吮吸者,”弗雷泽坚持说,“就是美国穿黄袍的狂热主义者宗派之一…”

侯爵突然插嘴,精确到令人心寒:“你是不是想说,泛社会主义者?也就是,一个宣扬萨斯奎哈纳慈善主义的人?”

弗雷泽傻愣愣地盯着侯爵。

“我说的,是柯勒惠支教授和沃德华兹大师所提出的乌托邦思想。”侯爵不依不饶地继续说,语调中微微有些阴狠的感觉。

“也行吧,”弗雷泽呜呜哝哝地说,“反正是两人中间的一个。”

“这位热爱和平的泛社会主义者朋友,你那条背带和那把手枪看起来怎么像是警察用的?”

“警察身上抢来的呗,你有意见?”他停顿了一下,“一个死掉的警察!”

周围又是笑声一片,夹杂着咳嗽声和议论声。

马洛里身边的男孩碰了碰年长一些的一名劫匪说:“亨利,这臭气熏得我头昏脑涨!要么咱们赶紧走吧?”

“这得侯爵说了算。”亨利说。

“你问问他呗,”男孩怂恿亨利,“他老嘲笑我…”

“都听着!”侯爵说,“朱庇特和我,现在要陪这几位新伙伴去公共仓库,你们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在岸边保持警戒。”

另外四个人颇为不满地哼哼唧唧。

“不许偷懒,”侯爵责备着他们,“你们都清楚,所有同志都要轮流来河岸边警戒,跟你们都一样。”

侯爵带领着那位黑人朱庇特,沿着河岸带路。马洛里非常震惊,因为这家伙居然就大摇大摆背对着四名带枪的陌生人,他要么是傻得冒泡,要么就是勇猛到了彻底无所畏惧的地步。

马洛里和汤姆、布莱恩还有弗雷泽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现在四个人都还带着自己的武器,无政府主义者们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收缴。现在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从背后用枪打死他们的向导,也许连同那个黑人,都可以一起干掉。不过这样背后开枪的确很下流,尽管也许是战争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可是其他人都在犹豫不决,马洛里意识到,他们都在等着自己作出决断。现在,这次冒险已经开始听他指挥,甚至连弗雷泽都已经把他的生命作赌注,押在了爱德华·马洛里的好运气上。

马洛里紧走几步,跟黑斯廷斯侯爵并肩前进。“大人,请问您的公共仓库里都有些什么呀?我想,应该有很多抢来的好东西吧。”

“是有很多值得希冀的东西,我的劫匪朋友!但是这些不用你操心。内德同志,跟我说说,假如所有抢来的东西都是你的,你会怎么处理它们?”

“我想,那要看抢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了。”马洛里小心翼翼地说。“你会把它们搬回你的窝点,”侯爵总结说,“然后把它们大打折扣,卖给销赃的犹太人,然后把换来的钱拿去买酒喝。过了一两天酒醒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大牢,有个臭警察在你的脖子上踩了一只脚。”马洛里挠挠下巴问:“那么,您又会怎么处理他们呢?”

“当然是物尽其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用到能够实现其价值的事业上。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把它们分发给伦敦城的普通百姓、人民大众、受剥削的人、流着汗水工作的体力工人,是他们创造了这座城市的财富。”

“您这说法倒是挺稀奇的。”马洛里说。

“革命不是抢劫,内德同志。我们要做的是查封、没收、解放!你和你的朋友们来到这里,无非是贪图些华而不实的身外之物。你们想要的,也不过是待会儿尽可能多拿走一些东西,可如果这么做,你们又到底能算是人呢,还是只懂得一味偷窃的喜鹊?为什么就只能想到自己口袋里那几个臭钱呢?你们可以拥有整个伦敦,这个现代的巴比伦!你们可以拥有未来!”

“‘未来’是啥?”马洛里问,顺便回头看了一眼弗雷泽。弗雷泽戴着面罩,但掩不住眼睛里流露出的厌恶表情。

马洛里耸耸肩。“爵士大人,麻烦您告诉我,这个‘未来’,一夸脱能卖多少钱?”

“我跟你说过了,别再叫我爵士,”侯爵毫不客气地说,“面对一位资深革命者,一位人民战士,最值得骄傲的称呼就是‘同志’。”

“请原谅,我记住了。”

“你一点儿都不傻,内德。你不可能错把我当成激进党的爵士。我可不是什么小资产阶级贵族知识分子!我是一名革命者,是拜伦暴政及其全部所作所为的死敌,以我全部的热血和信仰与之开战!”

马洛里粗声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那好吧,”他变换了全新的语调,话锋尖刻凌厉了起来,“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占领伦敦…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征服者威廉时代直到现在,就根本没有人占领过伦敦。”

“回去读读史书吧,朋友,”侯爵反驳说,“瓦特·泰勒就占领过伦敦。克伦威尔也做到过。拜伦本人同样做到过!”他大笑着,“人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纽约城!当我们在这里边走边聊的同时,劳动人民已经主宰了曼哈顿!他们已经清算了那里的富人,烧毁了三一教堂。他们已经占领了新闻媒体和工厂设施。如果连小小的美国佬都可以做到,那么处于历史更高发展阶段的英国人民,当然也可以更加轻而易举地做到。”

在马洛里看来,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小伙子,因为尽管他戴着面具高谈阔论,本人却非常年轻)是真心实意相信这套疯狂而邪恶的理论。“可是政府方面,”马洛里反驳说,“一定会出动军队镇压的。”

“杀掉他们的军官,军队里的士兵们就会跟我们一起起义。”侯爵冷静地说,“看看这位叫做布莱恩的士兵朋友。看来他就很高兴加入我们的行列!你不高兴吗,布莱恩同志。”

布莱恩挥了挥泥污的手掌,默默点头。

“你们还没能充分领会我们斯温船长战略设想的精妙之处。”侯爵说,“我们现在正处于英国首都的心脏地带,在英帝国主义者建立全球霸权的道路上,唯有这个地方是他们绝对不愿意毁坏的。激进党的爵士们不可能炮击并摧毁他们视为至宝的伦敦城,以图平息在他们看来只是偶然事件的短暂暴乱。但是——”他举起戴着手套的食指,“等到我们在整个城市布满街垒,他们就将不得不与起义的整个劳动阶层短兵相接。而我们这些人,已经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利,这份激情将渗入他们的骨髓。”

侯爵停顿了片刻,在恶臭的空气里喘息着。“绝大部分的压迫者阶层,”他咳嗽者继续说,“现在都已经逃离伦敦,就是为了躲避这里的臭气!等他们想要回来的时候,起义的民众将用铁与火迎接他们的到来!我们将在房顶、门廊、小巷、下水道。贫民窟等等一切地方,与他们开战!”他停下来,用袖子上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擦鼻涕。“我们会割断社会剥削的全部筋脉。报纸、电报、汽动地下铁、官殿、兵营和官方机构!我们会把这些全部都投入到伟大的解放事业中去!”

马洛里等待着,可是看起来这位年轻的狂热者终于说够了。“那么,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喽?要我们加入你的人民军队?”

“当然!”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一切,”侯爵说,“直到永远。”

西印度港停靠着一些漂亮的船只,上面布满了大片的索具和蒸汽机烟囱。港口泊地的水来自泰晤士河的支流,在马洛里看来并不算特别肮脏,直到他在污浊的漂浮物中间,看到不少死尸浮在水面上。他们是被杀死的水手——航运公司留下来看护船只的少数船员。尸体像木料一样浮在水里,看去令人彻骨生寒。马洛里跟随侯爵走过成排的起重机时,在水中看到了十五具尸体,也许是十六具。他猜想,或许大多数船员都已经在别处被杀,或者就是加入了斯温的盗贼军团。并非所有的水手都忠于法制和权威。马洛里感觉到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顶在自己胆囊附近,又冷又硬。

侯爵和他的黑人伙伴迈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带他们前进。他们经过一艘空无一人的船,黑糊糊的蒸汽正从破碎的船板下缓缓升腾,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烟。四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哨兵把步枪胡乱搭在一起,坐在用抢来的白布包堆成的障碍物上打扑克。

其他的哨兵也都是醉醺醺。有的是胡子拉碴的坏蛋,一个个戴着丑陋的平顶帽,穿着更加丑陋的裤子;有的是带枪的无业游民,钻在翻倒的桶或者拖车里睡觉。周围到处是丢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木桶、篮子、成卷的缆绳、装货的踏板,还有起重机所用的成堆的煤炭。南侧河水对面的仓库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但侯爵对此毫无兴趣,没有停步,甚至懒得看一眼。

“这么多船都被你们控制了?”马洛里问,“你们一定有很多人,侯爵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