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稀疏而且凌乱。埃比尼泽·弗雷泽躲在讲台一侧,在绳索和沙包后面观望,这时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但至少,演讲已经结束,现在埃达将离开讲台,回到他的身边。

弗雷泽打开埃达女士行李包上的镀镍挂钩,埃达把她的讲稿丢进去,然后又把手套和帽子也丢了进去。

“我觉得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她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这些理论用法语讲出来非常雅致,不是吗?法语,真是一门非常理性的语言。”

“下面我们去哪儿,夫人?回旅馆吗?”

“我要去一下更衣室,”她说,“天太热了…你去帮我把蒸汽车叫过来好吗?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当然可以,夫人。”弗雷泽一手拎包,一手拿着暗藏宝剑的手杖,带领埃达女士去狭小的更衣室。他打开门,鞠躬请埃达进去,把她的提包放在她脚边,然后牢牢关住了门。他知道,埃达女士会偷偷从更衣室最左下角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暗藏的镀银白兰地酒瓶,喝点酒安慰一下自己。那酒瓶还多此一举地被缠绕在纸巾中间。这点小心计也当真可怜。

弗雷泽还特意给她准备了冰镇的塞尔查水,只希望她偷偷喝酒的时候,也能加点水进去。

他从后门走出讲堂,习惯性地绕着整座房子非常警觉地走了一圈。他坏掉的那只眼睛开始在眼罩下面隐隐作痛,藏着宝剑的鹿头手杖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不出所料,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不过埃达女士雇用的那位蒸汽车司机,同样也不见了踪影。毫无疑问,这个滑头小子肯定又钻到哪里喝酒,或者在路边找女人搭讪去了。或者,也许他会错了意,没能听懂弗雷泽的指令,因为他的法语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揉着那只能看得见的眼睛,查看来往车辆。他决定等那小子二十分钟,不行就叫一辆出租马车走人。

他看见埃达女士犹豫不决地站在讲堂后门口。她好像戴上了一顶遮阳圆帽,然后又忘记带旅行包了,这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弗雷泽赶紧一瘸一拐地赶到她身边:“这边走,夫人——蒸汽车说在拐角跟我们碰头…”

他站住了,那人并不是埃达女士。

“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先生。”那女子用英语说,她垂下眼睛,笑道,“我不是你那位差分机女王,我只是她的一名崇拜者。”

“请原谅,夫人。”弗雷泽说。

那女人含羞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穿的白色平纹细布长裙,上面有繁复的提花图案。她戴着突出的法式裙撑,披一件浆硬的小外套,边缘绣着花边。“尊贵的夫人穿的衣服跟我有几分相似。”她苦笑着说,“夫人一定也去过沃斯先生的服装店买过东西!先生,这让我都感觉自己品味不错了,n'est-ce pas?”

弗雷泽没有说话。他略微有些疑心。这名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材苗条,一头金发,穿着倒也体面,只是她戴了手套的手指上还套着三枚金戒指,线条美妙的耳垂上还挂着一副金银细丝玉坠,嘴角还恰到好处地点了一颗美人痣。而且她那双了大大的蓝眼睛,总有一股邪行劲儿——那眼神似乎在说:我认得你,臭警察!

“先生,我能跟您一起在这里等着夫人吗?我想请夫人为我签个名,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

“去拐角那边吧,”弗雷泽点头说,“蒸汽车那里。”他伸出左臂,把手杖夹在右侧腋下,手轻轻握住杖头。在埃达女士出来之前,沿着马路走几步应无大碍,他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陌生女人。

他们停在路边,一坐三角形法式煤气灯下。“能听到伦敦人讲话真好,”那女人讨好地说,“我在法国住得太久,英语都不太会说了。”

“哪里,您说得挺好。”弗雷泽说。这女人的声音的确很动听。

“我是图纳钦夫人,”她说,“西比尔·图纳钦。”

“我叫弗雷泽。”他鞠了一躬。

西比尔·图纳钦摆弄着她的羊皮手套,就好像手掌在出汗一样——今天很热。“弗雷泽先生,您是她的守护骑士吗?”

“夫人,我恐怕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弗雷泽礼貌地说,“图纳钦夫人,您住在巴黎吗?”

“我住在瑟堡,”她说,“但我还是赶来了。一大早就坐快车,就为了来听她讲课。”她顿了一下,“结果几乎一句都没听懂。”

“您不用介意这个,夫人。”弗雷泽说,“我也完全不懂。”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人了。

蒸汽车到了。司机放肆地向弗雷泽眨眨眼,从车里跳下来,从衣袋里拎出一块羚羊皮,吹着口哨开始擦拭一块前挡风玻璃。

埃达女士从讲堂门口出来,她这次带了手提包。她靠近的时候,图纳钦夫人的脸色兴奋得有些苍白,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演讲会门票。

看来她完全没有恶意。

“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西比尔·图纳钦夫人。”弗雷泽说。

“您好。”埃达女士说。

图纳钦夫人敛衽行礼:“拜托您,能在我的门票上签个名吗?”

埃达女士有些愕然。弗雷泽灵巧地从笔记本上取下一支钢笔递了过来。“当然可以。”埃达女士接过那张纸,“抱歉,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比尔·图纳钦。要我拼写一下吗?”

“不用了,”埃达女士微笑着,“有一位著名的法国飞艇驾驶员就姓图纳钦,不是吗?”弗雷泽背过身,让埃达把纸放在他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签名。“或许,你们是亲戚?”

“不是的,陛下。”

“您说什么?”埃达女士问。

“他们说您是差分机女王…”图纳钦夫人胜利似的笑着,一把抢过那张签过名的门票,埃达并未打算跟她抢,“什么差分机女王!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罢了!”她哈哈大笑着,“你整天这样讲课骗钱,宝贝…你做这个能挣得到钱吗?要是能挣钱才奇了怪!”

埃达女士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惊诧表情,上下打量着她。

弗雷泽紧紧握住手杖。他跨到马路边,迅速拉开了车门。

“等一下!”那女人突然从一根手指上用力一扯,扯下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夫人,求您了,我想请您收下这个!”

弗雷泽挡在他们两人之间,握起手杖。“你别再缠着她!”

“不,”图纳钦夫人喊叫着,“我听说过传言,我知道她需要这个…”她顶在弗雷泽身上,把胳膊远远探过去,“夫人,请收下这个!我不该伤害您的感情,我那么做非常卑鄙,但是请一定收下我的礼物!求您了,我是真的仰慕您,整场演说我都坐在那里听完了。请您接受它,这是我特地给您带来的!”然后她退开去,手里已经空了。她笑着说,“谢谢您。夫人!祝您好运,我不会再打扰您了。Au revoir!Bonne chance!”

弗雷泽跟在埃达女士后面坐上了蒸汽车,关上门,敲了敲车中的隔板。司机坐上了驾驶位。

蒸汽车向前行驶。

“真是个古怪的人儿,”埃达女士说。她张开手掌,一颗巨大的钻石,在戒指上闪耀。“她是什么人啊,弗雷泽先生?”

“我猜,应该是被我国放逐的人。”弗雷泽说,“她可真是胆大妄为。”

“我是不是不该收下这个?”她的气息里有白兰地和塞尔查水的味道,“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合适。不过如果不收,她也可能会闹得难以收拾。”埃达把那颗钻石拿起来,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缕飞满灰尘的阳光细细察看。“你看这颗钻石这么大,一定值很多钱。”

“肯定是假货,夫人。”

埃达不假思索地捏住那颗钻石,像拿粉笔一样,用那颗石头在蒸汽车车窗上划了一道。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听不清,玻璃已经被划出一道闪亮的痕迹。

随后他们都不再说话。赶回旅店的途中,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

弗雷泽望着窗外巴黎的街景,想起了他接到的命令。“你可以让这个老姑娘随便灌黄汤,”首领曾经用特有的尖刻讽刺语调对他说,“随便她扯谎,随便她跟人调情,当然,以不搞出公共丑闻为限度…如果你能让我们的小宝贝埃达远离赌场,你的任务就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这个灾难降临的风险一直都很小,因为埃达钱包里除了车票船票,就只有一些零用钱。不过这颗钻石一下子就改变了当前的局面。从现在开始,他得提高警惧了。

他们在黎塞留酒店的房间非常朴素,有一扇连接门,他从来没有碰过。锁头都很管用,他发现了预料之中的监视孔,并且将其堵塞,所有的钥匙都是他拿着。

“我们预支的钱还剩多少?”埃达女士问。

“够给司机付小费。”弗雷泽说。

“哦,我的天哪,就剩这么点儿了?”

弗雷泽点点头。法国学术界邀请她来的酬金非常低,很快就全部用来还债了,而仅靠卖票的那一点点收入,连支付从伦敦到这里的交通费都不够。

埃达女士打开窗帘,皱着眉头观望夏天白昼的景象,随后又拉上窗帘。“这么说来,我只能接受到美国巡回演讲的邀请了。”

弗雷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夫人,我听说,那块大陆有不少自然界的奇迹。”

“那我们走哪条线呢?波士顿和新费城,还是查尔斯顿和里士满?”

弗雷泽没有开口,这些陌生城市的名称让他感觉心情沉重。

“我还是仍硬币来决定吧!”埃达女士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你有硬币吗?”

“夫人,我没有,”弗雷泽在撒谎,他努力让衣袋里硬币的叮当声尽可能地小。“对不起。”

“难道他们从来都不给你发钱吗?”埃达有些生气地质问。

“我有我的警察养老基金,夫人。钱很多,而且发放及时。”至少发放及时这一点是真的。

她现在有些担心了,心里很难受。“可是皇家科学会不是应该给您发工资吗?哦,天哪,我居然给您造成那么多的麻烦,弗雷泽先生!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给了我其他形式的补偿,夫人。我很知足。”

其实他就是她忠实的守护骑士,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知足了。

她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在纸片和账单中间寻找,手指触到了旅行镜的龟甲把手。

她转过身,用充满女性魅力的眼神抓住了他。在这份压力下,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碰了一下眼罩下方突出的颧骨。他两腮花白的胡须还是掩不住那道伤疤。霰弹枪打中了那里,到现在有时候还会疼,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但是埃达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或者就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招手,示意弗雷泽靠近。“弗雷泽先生,我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听实话。”她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只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吗?”

“夫人,”弗雷泽温柔地告诉她,“你现在依然是la Reine des Ordinateurs。”

“真的吗?”她举起那面镜子,向里面凝视。

镜子里,是一座城市。

那是1991年的伦敦。有上万座塔楼,数万亿旋转的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油腻的浓烟中,空气像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一样黯淡无光,到处充斥着齿轮摩擦放出的热量。黑色的马路,致密而没有一丝空隙,它们构成无数的支流,打孔纸带疯狂地沿着它们传输数据。在这座闪亮而炎热的死亡之城,历史的游魂在四处游荡。薄如片纸的脸庞,像风帆一样随风翕张,扭曲着,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些人脸,全都是被借来的面具,是那只眼的投射物。如果有一张脸中了它的意,就会碎裂,像飞灰一样脆弱,迸裂成一组干瘪的数据泡沫,所有的组成成分,也不过是电位和尘埃。但是全新的猜想,也正在这座城市闪亮的核心地带成形。不知疲倦快速旋转的转轴,抛射出数以百万计不可见的循环,而在火热、非人的黑暗处,数据不断被融化,杂揉,被齿轮搅拌,冒着泡的浮石组成的骨架,浸泡在梦的蜡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思想一样完美…

那不是伦敦,而是最单纯晶体表面浮现的影像,所有的街区,都只是原子内的光影,天空是冷凝的空气。那只眼的视线穿透迷宫一样的空间,跳过因果,运气或偶然组成的一道道量化陷阱。电子幽灵从中诞生,并获得了真实的存在,它们被检验,被分解,被一遍遍无穷迭代。

在这座城市的正中,有一件东西在成形,那是一棵催化着自己,演化着自身的演算之树,几乎像是一个生命体。它通过思想的根苗吸取营养,受益于自身记忆中凋落的种种印象,并且透过数以千万计光亮的枝丫,在通往充满隐秘启示的道路上不断地分叉,向上,向上…

在死亡的边缘等待新生。

那光如此强烈,

那光如此清晰,

那只眼,终归要看到它自己我自己…

我明白:

我已看见,

看到了我自己!

该部分的文字,尽管都有出处和精确的时间,但绝大部分都是虚构和杜撰的。除极少数关键之处以外,不再一一注明。

“点金模”之所以导致拿破仑计算机崩溃,是因为里面使用了现代编程中的所谓“递归”运算。计算量太大,超过了当时机器的能力极限。而此程序的目的,在于验证两个假设:首先,是否能提出适用于一切领域,可以描述一切问题的形式语言系统;其次,这套系统的逻辑一致性能否得到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