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狸奴,从他背后抱住他,这样亲密的举动很少在孟樱身上出现,霍云松即刻感觉到了异常:“阿樱?”

“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了,要分开。”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背上,轻轻说,“你不要把我留在北京,你把我送回来,好吗?”

霍云松心中蓦然一痛:“阿樱,不要这么说,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孟樱不是对他们的感情没有信心,只是对现实没有信心而已,未来的生活,可能复杂到她没有办法应对:“你对我没有期望,对吗?”

如果对她有所期待,她怕自己达不到,有希望就有失望。

“你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最好了,不会有更好。”霍云松明白她的意思,他愈发温柔小心,“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只有这一个请求,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孟樱觉得更心烦意乱了:“我现在就觉得很害怕很紧张了,到时候怎么办呀?”

霍云松不禁笑了笑,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既然你觉得接下去的路会很难走,为什么不抛弃我?”

按照寻常套路,知道门不当户不对之后,女方不是应该提出分手才算理智清醒吗?

可孟樱从来没有说过,她知道自己性格中的软弱部分,她害怕未知的世界,可却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

“我答应你不会离开你的。”孟樱还以为他也在害怕,赶紧安慰新上任的老公。

“如果我没有让你答应,你就会离开我了吗?”他反问。

孟樱想想,答道:“不会吧,你需要我。”她对自己没有信心,但这个人是她自己选的,她已经想好了要和他共度一生,虽然出了一个完全想不到的大意外,但如果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就放弃,那也太可笑了。

何况,他既然说了会处理好,她相信他,只是…“我还是有点悬心。”她想到这里就有些懊恼,“你别笑话我。”

“怎么会,人对未知的事总是有所恐惧的。”霍云松说,“你觉得我身无分文到你家门口请求你收留的时候,我不害怕吗?”

孟樱眨眨眼:“我有那么可怕吗?”

“可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没有钱,没有退路,甚至差一点就要露宿街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走向什么样的方向,我心里也很担心很害怕,只是或许你没有看出来而已。”他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孟樱看了他一会儿,皱起眉毛:“可我总觉得你那天信心满满,好像很笃定我会收留你一样,是错觉吗?”

这敏锐的直觉…霍云松眼睛都不眨一下:“当然是错觉,我只是运气好,遇见你,我用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这个是别人的台词,我不听。”

看到她重新展露笑颜,霍云松才稍稍放心,他决定把回家的时间再往后拖延一段日子,尽可能得多和孟樱说一说他家里的情况。

之前他为了强调她不必应付那些人,特地什么都没有提,可显然这是个错误的方式,因为未知,所以反而更紧张了。

幸好还来得及。

他开始零星向她说起从前的生活:“我爷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是长子,他和我母亲不住在那里,两个人各有房产,我妈有个固定的情人,我爸长情的有两个,因为给他生了孩子,几个叔叔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如果不算私生子女,其实我们家和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真的吗?”

“假的。”他说,“我爷爷也有兄弟姐妹,但基本上都不在北京,分散到全国各地了,离我们最近省城也有一家,比较远了,前段时间听说出了事,他们家的孩子叫霍云嵩,嵩山的嵩,和我的表字很像,当年来北京还出过点小乐子。”

孟樱心里囧囧,看起来是认错人了,幸好从没有说起过,不丢脸,就当没这回事儿!

霍云松就当也不知道那件事,“就说我们这一房,我家,三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嫡子有五个,我二叔家生儿子生得晚,排行最小,叫霍幼淳,三叔家的排行第二和第四,一个叫霍仲涣,一个叫霍季沣,四叔家的排行第三,叫霍叔澈。”

孟樱:“…好复杂。”

“不复杂,我们家的排行很好认,孟仲叔季幼,这一辈都是水部。”霍云松很同情她,因为他们家不止有嫡子,还有嫡女,“我还有三个妹妹,阿樱,在我们这样的家里,叫姑娘的,是指嫡生的女儿,就是合法妻子所生,叫小姐的,不是义妹就是私生女,你懂了吗?”

孟樱:“姑娘?”

“是,我有三个妹妹,大妹妹霍如霏,二妹妹霍如雪,三妹妹霍如霓,都是如字辈雨字部,其他的私生女也没多大机会来见你。”

孟樱十分费解:“你有那么多亲妹妹,为什么还要有义妹?”

“霍家的男丁都有义妹…好吧,其实就是大丫鬟。”霍云松出生在那样的环境里还不觉得,一跳出来再回头看就发现真的是糟粕不少,“每个男孩子从小就会有那么一个妹妹,她们享受的待遇和私生女差不多,所以会统一排行,看起来就会比较乱。”

孟樱觉得太穿越:“为什么要有这种?”

“大丫鬟就相当于是生活助理,私人秘书,也等同于心腹,我有很多事都会交给苾芬去办,因为她在外没有任何亲属,霍家给予她的是她不可能得到的一切,通常来说,不会背叛。”

孟樱咬着嘴唇:“那为什么是女孩子?”

“女孩子细心,而且…”霍云松清了清嗓子,“一般来说,占有一个女人的身心,就等于得到了她全部的忠诚,何况有些场合不适合带情人,但又需要解决一些问题,也有这个必要。”

孟樱站起身来:“我不想听了。”

“最关键的也不想听吗?”霍云松把人重新搂回怀里,笑盈盈地说,“我可没这么对苾芬,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忠诚有很多办法,这样未免落于下成,尤其是,我没有和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的兴趣。”

孟樱脸色稍缓:“你真的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吗?”

“天、地、良、心。”霍云松咬住她的耳垂,“我要是有过,哪能等你那么久,这个你应该清楚,是不是?”

孟樱的双颊霎时红若胭脂,自从七夕之后,夜里好好睡觉的次数屈指可数。

霍云松看到她在昏黄灯光下微红的面颊和明亮的双眸,一把把灯拉了,抱着她滚进帐子里:“今天睡前故事讲完了,睡觉吧。”

“你还没讲完呢。”她推拒,“再这样以后我不听了。”

“我真的讲完了。”

北京。

有人问:“都调查清楚了?”

“是的。”下属毕恭毕敬回答,“特地去了青萍县,比霍老先生说得还要具体一些,霍孟泽在那里天天早晨起来去菜市场买菜,人人都认得,知道姓霍,和女朋友一起经营一家香铺。”

那人不语。

下属递上一叠资料:“香铺的老板娘有一个微博,从今年五月份开始就能看见踪影,这些快递单上的字应该就是他写的,还有这几个视频,虽然没有露脸,但应该就是霍孟泽在做饭。”

那人一张张仔细看过去,半晌,终于露了一点笑意:“看起来还挺不错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相信霍孟泽这样的人,会躲在一家小香铺里过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买菜,做饭,写快递?闻所未闻,难以想象。

怪不得霍老气个半死也不肯说出实情,宁可当这个孙子真的死了。

“你觉得,霍孟泽这样理智的人,真的会做出这样不合情理的事吗?”

下属答:“属下不知。”

那人闭上眼睛假寐,心道,也罢,毕竟是于我有恩,不管是真是假,霍家既然已投靠于我,那继承人若是一个蠢货,百害而无一利,这段时间的施恩也就白费了。

想到这里,他睁开眼睛,“明天我去拜访一下霍万里。”

下属点头应是。

离开办公室时,他和推车的清洁女工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清洁工心领神会。

下班后,她出现在了另一个办公室里。

“还是起了疑心?”那个人笑了笑,“真的都能看出假的来,也是本事。”

“在有心人眼里,要么有利,要么有害,没有真的和假的。”清洁女工说,“也就只有您还相信真心了。”

他说:“是真的,为什么不信?”

人这一生,如果总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总要有那么一次,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就好像飞蛾去追逐火焰。

只可惜,那个能让他奋不顾身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青萍县,明月同一轮。

霍云松把已经熟睡的孟樱抱回床上,替她穿上睡衣,心想,前世霍家上的船,这辈子他不上了。

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第57章 冬至

廖君洁到香铺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份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什么去,即将冬至,《东京梦华录》里说:“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

这是和春节并重的大节日,霍家有祭祖的传统,霍云松既然活着,作为长孙,他不应该缺席。

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廖君洁踏进香铺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她的儿子不到一岁就被霍万里抱去身边教养,她知道这是对他最好的选择,所以痛快放手。

母子俩的感情并不算亲密,但这不代表她不爱他。

现在,她的儿子,竟然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做一个普通男人都不会做的事。

她忍着怒火,敲开了门。

来开门的人是孟樱,她没有见过廖君洁,但廖君洁已经看到过她的照片,不等她说话,劈头盖脸就怒斥:“你到底是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汤,让他在这种地方陪你过这样的日子!”

孟樱最不擅长的就是和人争吵,如果是别的事,她还可以辩驳一二,但廖君洁的话她却无法反驳,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该叫她什么:“霍、廖阿姨?”

“这是你叫的吗?”廖君洁环视周围简陋的环境,双目微红,“小泽呢?”

孟樱对这个称呼很陌生,要想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霍云松,赶紧说:“他在后面…做饭。”最后两个字轻不可闻,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就在此时,霍云松正好端了栗子炒鸡出来:“阿樱,过来尝尝…妈?”

孟樱不想打搅他们母子团聚,接过栗子炒鸡和筷子,偷吃了一块,霍云松立刻问:“怎么样,味道正好吗?”

“好吃。”孟樱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我去盛饭。”

霍云松说:“妈,你吃过饭了吗?”

廖君洁心痛至极:“我哪有什么心思吃饭…”话没有说完,霍云松就打断了她:“那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今天的晚饭是栗子炒鸡、芙蓉蛋和小青菜。

廖君洁一口饭也吃不下去,霍云松替她夹了栗子:“妈,你尝尝看,现在是吃栗子的时候。”

“这都是你做的?”廖君洁百感交集,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孟樱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霍云松说:“妈,你得明白一件事。”

“什么?”

“在这件事里,被牺牲的人不是我,是阿樱,你和我都知道,我肯定会回到霍家去,她必然需要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离开。”霍云松沉声说,“是我对不起她,不是她对不起我。”

“她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的?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收留了我,让我安身立命,活了下来,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外来的一无所有的人,我到她这里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她这样对待我,我却一直都在欺骗她,整件事里,如果要有一个罪魁祸首,那一定是我。”

“你可以说我不孝,说我混账,说我疯了,我都认,事实如此,但你们不可以指责她,她从没有对不起过我,更没有对不起霍家。”

廖君洁被儿子的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孟樱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被他瞬间捉住,握进掌心。

吃过饭,孟樱小声问:“我去洗碗吧,你陪陪你妈妈。”

“不用,今天的晚饭是不是还没有画到日记上去,快去,我要检查的。”霍云松给了她一个颊吻,把她推进书房里。

廖君洁决定和孟樱单独谈谈,她开门见山:“孟小姐,虽然我儿子用我们无法反驳的态度和你结婚了,但这不意味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儿媳,在我看来,你远远不够资格做霍家的大少奶奶。”

孟樱欲言又止。

廖君洁冷冷道:“连和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孟樱这才说:“我不想做,他也说我不需要去做,我做我自己就好了。”

“你既然要进霍家的门,又不愿意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孟小姐,我很怀疑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廖君洁的口吻严厉了起来,“他一意孤行要娶你进门,已经背负了很大的压力,你如果不能帮到他,那就尽早离开他。”

孟樱问:“怎么样才算是帮到他呢?”

“做霍家的儿媳,最基本的是不给霍家丢人,就算是做花瓶,也得做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花瓶,你连最基本的礼仪课都过不了关,你坐的姿势,你说话的用词,你甚至连走路都走不好。”廖君洁每说一点,就更痛恨孟樱一分。

“小泽是霍家的继承人,他的妻子必须有能力筹办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务,从一场宴会到祭祖,都必须完美,她还必须懂得应酬交际,在社交圈里为他做他不方便做的一切事。”

廖君洁问,“你,哪一点做得到?”

孟樱说:“我永远都做不到。”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霍云松来了香铺以后,她甚至可以不用出门去和任何人打交道,她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要几个知心朋友能说话就好。

应酬和社交让她觉得异常疲累和尴尬,犹如酷刑。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成为廖君洁口中的霍家少奶奶,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她。

“我不会去那么做的。”她说,“我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廖君洁的怒火以几何倍上涨:“你连尝试都不愿意,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他,你连为爱人牺牲的准备都没有吗?”

“我很喜欢他,可我就算再喜欢一个人,我也不想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孟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和人争执,哪怕并不觉得委屈,自然而然就会哭出来,这不受她的理智控制,“他说我不用改变。”

廖君洁讽刺一笑:“他是为了你才那么说的,他为了做了那么多,可你呢?你那么自私,我真为我儿子不值!”

孟樱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想变成廖君洁说的那种人,或许那样更适合当霍云松的妻子,可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她自己都不会喜欢自己,他还会像现在那样喜欢她吗?

如果改变,只希望是因为自己而变得更好,为了讨好别人而改变,总有一天会连自己都失去。

廖君洁竭力忍耐着怒火,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到了孟樱画的本子上,隐隐看见上面似乎都是菜谱,她更是动气,一把把本子抽过来摔在地上:“你就是让他在你这里做这样的事?他爷爷从小培养他,是要他继承霍家,是要他为国出力,是要他走到他能力所能达到的最高点,可你呢,你毁了他。”

孟樱把本子捡起来,掸尽灰尘,紧紧抿着唇:“霍太太,你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这是她细心记录的,他们过去的每一天,是生活的琐碎,但也是爱情的点滴,她很认真地去记录它们,希望它们成为美好记忆的一部分。

她不容许这些东西被廖君洁说得一文不值。

廖君洁冷笑一声,把本子从她手里夺过来,一页一页撕下来丢在地上,孟樱惊呆了:“你还给我。”

“我绝不容许我的儿子在这些东西里消磨一生。”廖君洁咬紧牙关,恨不得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毁尸灭迹。

只要一想到他们是怎么议论她的儿子的,她就心就像是被刀割一样难受。

从前的他有多么被人称赞,有多么被人仰望,现在对他的嘲笑和侮辱就有多少。

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她以为她的孩子永远不会摔下来,她为他而感到骄傲,可是,是这个女人,她勾引着她的儿子从云端上跳了下来,摔进泥泞里,被人践踏。

她怎么能不恨!

孟樱眼看着自己细心保存的一切变成了纸片,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站立不稳,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廖君洁突然愣住了。

一张纸片飘到了她面前,上面是霍云松亲笔写的一行字:一饮一啄是天定,

一蔬一饭皆深情。

霍云松拉开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满屋飘散的纸片和摔倒在地的孟樱,他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握紧,几乎难以呼吸:“阿樱?”

他把孟樱抱起来放到榻上,轻轻呼唤她的名字,“阿樱,醒醒,樱樱?”

孟樱过了好长时间才觉得自己恢复了视力,她迷惘地看着霍云松,他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阿樱,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微微点点头,强忍着眼泪,“我刚才摔了一跤,没事了。”

霍云松无意追究她是不是在说谎,他握着她的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的心口疼得厉害,但她并不打算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霍云松稍稍放心,让她在榻上躺着,自己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纸片捡起来。

廖君洁从哪种疯狂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没法开口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