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如此明显的逃避,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单纯。

十天,整整十天,她的彩楼前干净得犹如秋风扫过落叶,完全清洁溜溜。

论相貌,她虽不敢自称国色天仙、人间绝色,但也绝对会让男人眼睛为之一亮,跟其它两位御史千金可谓各有千秋。

若不谈容貌,单只风评,她在三人之中也是算第二,而即使是风评恶劣如葛飞花,她的彩楼之前都还有人远远驻足谈论,可她的却连个观望的人都没有,这简直不符合常理。

她想到前日无意中,听到账房的伙计在谈论,她爹提了好大一笔银子,加上这连日来彩楼前不合理的情景,就不能怪她多想了,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善,齐伯适时的开口,「小姐,粥凉了就不香了,有事吃完饭再说吧。」

「齐伯,」明阳柳直截了当的问:「我爹到底拿那笔钱做什么?」

这话一问出来,齐伯马上成了闷嘴葫芦,她了解齐伯个性,知道从他那边再也问不出什么,她目光扫过其它人,「你们谁知道?」

每一个被扫到的下人皆飞快的低下头,向他们的齐大管家看齐,保持缄默。

「月俸加一两。」

静悄悄。

「加二两。」

寂静无声。

「加三两。」

有人开始浮动。

明阳柳握紧了拳头,很好,她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那笔钱中肯定有一部分拿来封住府里下人的口。

世人皆道京城三大御史千金败家成性,闺誉狼藉,没人知道,真正败家的是她们官声清廉、政绩斐然的父亲。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是她辛苦持家、开店做买卖营生赚来的,竟然就这样被爹轻而易举的花掉了……

她觉得太阳穴开始生疼,爹爹这个御史大人之所以清廉无私,那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必担心生活困顿,而他身后强大的财力支持就是替他们背了无数黑锅的可怜女儿。

深吸一口气,勉强把濒临爆发的情绪压抑下来,早膳也无心再用了,她起身,「如春,我们出门。」

今天,她一定要把绣棚扎满针孔,否则难消她心头之恨!

怀着这样愤懑的心情,明阳柳在规定的时间登上彩楼,开始在画了一朵牡丹花样的圆形绣棚上扎针孔。

如春在一旁看得一脸忧心。

小姐的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照这样下去,今天她拿来的三只绣棚,远不够小姐泄愤。

面对情绪处于抓狂边缘的主子,再笨的人都知道三缄其口,如春当然也不例外,只好在彩楼另一头当一个装饰品,没人可看就赏风赏景。

时间就在绣棚渐渐变得满目疮夷中流逝。

「吭—」

突如其来的马嘶声吓了专心扎洞的明阳柳一跳,害她一个不小心将针扎进自己的手上,痛得她眉间皱成了一团。

将左手食指含进嘴里吸吮,抬头朝彩楼台下看去—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满脸的胡碴,他胯下的马也因长途跋涉而看不出原来的毛色,看起来灰白灰白的。

殷武杰有些震惊地看着彩楼上的少女,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

明阳柳非常不喜欢对方的眼神,莫名其妙的,那让她想到几年前一个非常可恶的家伙,虽然她根本也不记得那人的长相了。

加上他刚刚又吓到了她,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这几天来的火气忽地像火山爆发一样,扎绣棚已不再有任何帮助,她气得一把抓过身边的东西,看都不看就朝楼下的人用力砸过去。

男人本能反应,伸手接之。

然后,定格。

如春欢呼,「小姐,砸中了、砸中了!」谢天谢地,小姐的绣球终于抛出去了。

明阳柳回神,惊慌不已,几步窜到楼边,朝着男人大喊,「把绣球还给我!」

殷武杰愣愣地看着手中那颗七彩斑斓的绣球,脑中慢半拍的接收到了一个讯息—他接到绣球了!

这—是什么意思?

胯下马儿低头刨蹄的动作让他回神,正待将绣球扔还回去,就见一抹土黄身影从一旁跑了过来。

「恭喜、恭喜,恭喜公子接得绣球。」负责监督此事的公公,等了十天,终于见到有人来这彩楼,还一举接到了绣球,他终于可以交差了事了。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为何会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因为她正是五年前他离开京师的前一晚,那一场意外的主角。

本来他根本不会从这里路过,但是其它回府的路莫名其妙的无法通过,他不得已才从这里转道,谁知—竟会接到这个绣球

那名太监不知想干么,这声声恭喜说得他心头发麻,他想,他还是先闪人好了。

调转马身,他二话不说,腿用力一夹,策马狂奔而去。

如春傻眼。

太监傻眼。

明阳柳火山完全爆发,「该死的臭男人,你给老娘死回来!」

抓狂的狮吼以惊人的音量向四下扩散,惊得附近的住家帮孩儿捂耳朵的捂耳朵,拍胸口的拍胸口。

「小姐……」如春很想提醒主子注意一下形象。

明阳柳余怒未息地回头吼道:「他要走可以,至少把绣球给老娘留下来!」

如春马上噤声,捂住耳朵。呜呜,小姐是不是偷偷学过狮吼功啊,威力惊人。

本来小姐一早就够火大了,那个男人还做出抱球闪人的过分举止,简直是找死啊。

「明小姐不必担心,宫里已经有人跟过去。」楼下的太监连忙告知。开玩笑,等了十天好不容易才逮着一人,这尾鱼得好好盯着,他可不想再等上另一个十天呀!

「闭上你的臭嘴!」

说着,她胡乱从身边抓到一个绣棚往彩楼下丢去,这个太监来不及闪,活生生被砸中,头上马上肿起一个包。

唉,一样都是从彩楼上丢下来的东西,人家呢,是有段御赐姻缘,而他呢,有药酒一打就算不错了……

第二章

疾驶的骏马在镇北侯府前收缰停稳,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将马缰随手扔给门人,径自朝府里走去。

「把马牵到后院,喂过草料之后刷洗一下。」

门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

「连你家主子都不认得了吗?」殷武杰沉声道。

门人揉了揉眼,他……会是离家五年的小侯爷吗?

这能怪他吗?小侯爷这副风霜满面的样子跟原本的容貌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他认得出来才有鬼。

殷武杰直接往父亲的房间而去。他心急如焚、昼夜兼程、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京城,就是接获父亲病重的消息,皇上恩准他回京见父,哪知道,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看得目瞪口呆、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那应该病重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的父亲,此刻正精神抖擞在花园里耍枪。

「爹,请问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在这儿干什么?」

「啊,杰儿,你回来了。」镇北侯气定神闲的收枪,笑容满面地看向宝贝儿子,一点点心虚和不好意思都没有。

「是我眼花吗?我怎么觉得你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好。」他从齿缝迸出这些话来。

「杰儿啊,」老侯爷幽幽叹了一声,走过去伸手拍上儿子的肩,「我们父子已经五年没见面了吧?难道你真希望,再见到老父时是缠绵病榻上吗?」

殷武杰心头一震,看着父亲几乎全白的发色沉默了。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人臣,他尽了忠;为人子,他却未能承欢膝下,善尽孝道。

「儿子不孝。」顿时满腹被欺骗的怒火熄灭,只剩下对父亲的歉疚之情。

「回来就好,一路风尘,你先回房去漱洗、休息一下吧。」如果不是他主动喊人,他还真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知道了。」犹豫了一下,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问父亲谎称病危骗自己回京的目的,转身离开。

他一回房,看到府里小厮为他送来系在马上的轻便包袱,以及刚在街上接到的那颗绣球,他又忍不住头疼。

在他离开不久,侯府里的老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进了花园,对着老侯爷咬耳朵汇报刚得到的消息。

镇北侯惊喜无比的道:「他接到绣球了」真是天助他也,这下就不用烦恼该怎么向儿子开口了。「确定接到的是明家小姐的绣球?」忍不住再次确认,就怕是自己听错了。

「确定。」

「这就好。」他拍拍胸口,放下心中的大石。

「可是,侯爷,明家小姐真的适合少爷吗?」老管家忍不住多了嘴。

「唉,」镇北侯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圣命难违啊,谁叫杰儿接到人家的绣球了?」但他嘴角已翘了起来,泄露他的好心情。

同一时间,明学海心情也十分喜悦,这桩婚事女儿总算有个好归宿了。

不过,他忍不住抖了一下,该怎么跟女儿解释那笔钱用到哪里去呢?

唉,有个太过聪明的女儿有时也是件很让人烦恼的事啊。

那是一把小巧精致,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的小锤子。

此刻,它正被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握着,狠狠地砸着一颗又一颗的陈年大核桃。

「小姐,已经确定了那人是靖边将军。」如春小心地站在主子身后十步远开口,生恐扫到台风尾。

「谁?」难以置信地提高了音量,明阳柳停下手上敲核桃的动作。

「靖边将军。」如春再说一遍。

「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她听说过那个年少封将的男人,他常年驻守边关,多年不曾回京过,怎么可能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她的彩楼前?

「是真的。」如春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彩楼前的那个一身风霜的落魄男人会是传闻中风度翩翩、俊美飘逸,有「儒将」之美誉的靖边将军。

明阳柳微蹙着眉头继续砸核桃。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随手将核桃仁捡到一边的小篮内,她若有所思地开口问:「我爹呢?」

「老爷尚未回府。」

「如春,去前院等着,我爹一回来就来告诉我。」

「奴婢这就去。」临去前,如春到底没忍住,将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小姐,妳砸这么多核桃做什么?」

「我不是在砸核桃。」

「要不然咧?」如春不解。

「这是那个臭男人的头!」明阳柳恨恨的道。

如春缩了缩肩,识相的赶紧离开,到前院去堵老爷了。

明阳柳继续手下的动作,小院里,单调而又让人听得心惊胆战的敲砸声持续不断。

这便是明学海踏入女儿房前小院的情景,这可怕的声音,让他已经踏入的一脚忍不住想缩到门外去。

但来不及了,女儿看到他了,他只好扬起自认十分镇定而又和蔼的微笑,走了进去。

「柳儿,想吃核桃的话让下人帮妳就好,何必自己动手呢?」

小巧的金锤被慢慢放下,明阳柳抬头,红润如涂了上好胭脂的两片樱唇往旁一扯,皮笑肉不笑的道:「爹,您终于出现了。」

咳……明学海心头一跳,看宝贝女儿这副笑里藏刀的表情,他会不会正好撞到了火山口上?如春这个笨丫头也不知道提点一声。

「爹爹我最近比较忙,所以我们父女见面就少了嘛。」他是真的很忙,绝非虚言。

「忙着当散财童子吗?」明阳柳音线压低的讽刺道。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明学海眼光闪烁,努力苦思借口想赶快离开。

「说,为了什么事?」

「女儿啊,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花钱了,妳何必执意追究呢?」他避重就轻的道。

「我就只想知道这次,爹又何必不肯说呢?」爹越不说越证明有鬼,她更要知道不可。

明学海万般无奈地道:「柳儿,爹知道这次奉旨抛绣球,妳是一万个不愿意,所以爹就想,如果花钱可以解决问题,这钱也花得值得啊,所以……唉,那些钱都花在制造『万人空巷』这件事上了。」

她想也是,要不然十天来不会只出现那么个男人。「就算有人到彩楼前又如何,只要我不抛就好了。」她颇不以为然。

「圣命难违啊,柳儿。」皇上派了公公们当耳目,若真有人来,这绣球不抛成吗?「这事是为父欠考虑了。」不管怎样他先认错,女儿总不好意思再发飙。

「您欠考虑的恐怕不只这一件吧?」她话里有话,眼睛直盯着父亲的脸,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明学海有些心虚,但脸上却仍努力保持从容镇定,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女儿十之八九是在诈他,所以他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明阳柳轻轻哼了一声,心里想,爹爹别以为不说我就查不出来,没关系,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父女俩各怀心思,笑得无比父慈女孝。

刚刚如春的话,已给了她线索,她试探道:「爹,我记得您好像帮过镇北侯吧。」她笑得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