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草的不是别人,真是晏绒衣。

她见青萝嘴唇发干,也知道自己给她敷的药末会让她觉得口渴,便出来打算给她找点水。不过侧院一直没人住,好不容易找到一口井,还是个枯井。于是她打算到别的院子寻寻看,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小花园。

这对深谙各种花草功效,精通药理的晏绒衣来说,简直是来到了天堂。她虽然知道在景王府里挖草是不对的,可是看到难以寻到的荼蘼草,她还是没能克制住,逃出匕首,使劲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然后就开始蹲下来挖了。

晏绒衣挖完这些荼蘼草,高兴地揣进兜里,刚好抬头见看见长安和几个人站在一旁。

她朝长安挥手道:“长安,我挖到了五铢荼蘼草。你回头跟你那个王爷哥哥说一声,千万别让他找我算账。”说完她看到长安旁边站着几个人,笑容立即消失,“你旁边那个不会是景王吧…”

长安看着景王:“三皇兄,那个…她不是我的宫女。她是父皇宠爱的妃子,你看这事…”

晏绒衣也赶紧跑过来,嬉皮笑脸地看着景王:“呵呵,王爷长得真俊,心也一定善良。”不太懂宫规的晏绒衣跑过来的时候还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给王爷行礼。不过转念她就想,自己明面上不是皇上的妃子,而且在长安面前她也没行礼,于是便挺直了后背。

景王肉疼不已。这几株荼蘼草他都种养了三年之久,多少是有点儿感情的,如今成了别人的刀下鬼,他不郁闷才怪。可是眼下他又能怎么办,只好咬牙道:“本王…不跟你一般计较。”

“王爷你可真善良。”晏绒衣心里一高兴,当游医的习惯立马冒出来,顺口就说,“王爷以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尽管找我,我不收你诊金,而且绝对保证…”话说了一半,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王爷,哪怕是个不得宠的王爷,那也是王爷,哪里会缺几个诊金钱,赶紧闭上了嘴。

长安轻咳一声:“青萝呢?”

晏绒衣道:“我本来是想给她找点水的,她口渴得厉害。”

有了晏绒衣的及时救治,青萝并无生命危险,府医看完,也只是开了寻常的药方。之后,景王让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还让吴决安排人守护好侧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前世的感激,长安在侧院里睡得很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王府的侍女等她醒了急忙伺候她梳妆,不一会,便有人端来饭食。准备开吃前,晏绒衣还拿起银针试了试。

大约是受了这些事的影响,晏绒衣愈发觉得皇子公主们一个个都不可信。她才不想莫名其妙死于她们的争权夺利。

吃完饭,长安和晏绒衣准备回宫。

外面的天有些阴沉,长安觉得,这天气预示着是冬雪将至。

随后,她又看到了杜知敏。杜知敏穿着素色的麻布深衣,腰间没有任何佩玉,正在廊檐下温书。分明是寻常得有些落魄的装束,反倒衬得他姿态清高。同样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效果。他眉眼间的倔强从容,颇似寒风中傲雪而立的松柏,风骨卓然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模样的人。

冥冥之中,杜知敏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刚好看见长安在对他笑。他忙收敛心神,对着长安行礼。

长安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微笑,让杜知敏好几晚没睡好。自那以后,杜知敏更加用功读书,只为了能在殿试中拔得头筹。

或许在公主眼里,状元身份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却是他目前唯一能提升自己的方法。

长安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虏获了才子之心。她满脑子都是怎么让晏绒衣想法子挽救母妃腹中的皇子,连如何面对父皇的责备都没去细想。然而回宫后她才发现,父皇竟然还不知道她偷溜出宫。奇怪的是,文阳公主也是很晚才回来。

见了母妃,她才知道是母妃想法子瞒住了。

刚才下午初雪来临,依照惯例,皇上要祈福吃斋也就没来后宫。

第二天,郭华稹一脸憔悴地来颐心殿找她。长安正愁没机会找她算账,她倒自己送上门。

“五姐姐找我?”长安亦在榻上,神色散漫地瞄了一眼郭华稹。

初雪下得并不大,但天气已经逐渐转寒。颐心殿里烧了炭火,很是暖和。

郭华稹在外面也是站了好一会才进来的。长安本以为,按照她的性子,肯定是等不及气得扭头就走。没想到她今日倒是挺有耐性的。

郭华稹紧紧握着手里暖炉,道:“郭长安,我有话同你说。”

“噢。”长安吃着翠儿做的点心,“说吧。”

郭华稹垂眸,吩咐宫女:“你们都下去。”

长安看着纹丝不动的宫女,开口道:“去门口守着,五姐姐有交心话同本公主说呐。”

闲杂人等一退下,郭华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

长安正疑惑她到底要做什么之时,她突然跪了下来。

、第69章

面对郭华稹这个令她讶异的举动,长安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而郭华稹也在调整情绪,可能心里早就预备了说什么,只是没想好如何开口。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安静中还透着几许诡异感。

长安目光瞟向她眉间,语气不咸不淡地问:“五姐膝盖不舒服吗?好端端的跪什么。”

郭华稹抬起头,说道:“前天晚上,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你,如今我诚心向你赔罪。”说着她连磕三个响头,“还望七妹大人大量,不要同我计较。先前都是我不好,听信小人谗言,仗着自己比你年长几岁,一心想要压着你,却忘了我们是亲人。”

长安呵了一声,从软塌上站起来,带着一脸的探究,走到郭华稹跟前,缓缓蹲了下来。

靠得这样近,郭华稹被她逼得不敢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她不解地打量着郭华稹,心里在琢磨为何一夜之间,郭华稹就转了性子。

况且,她还没来得及还击,郭华稹怎么就偃旗息鼓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难道那天晚上的事情父皇知道了?

“五姐,如今屋里只有你我二人。”长安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就同五姐姐绕弯子了。”顿了顿,她继续说,“我压根不相信你会诚心认错。”

郭华稹咬着嘴唇,怒瞪长安:“我跪也跪了,头也磕了,错也认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是我逼你这么做的吗?”长安挑了挑眉,“你急什么呢。”

“我!”郭华稹气得扭过头,“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肯满意?”

“我不知道。”长安叹了口气,起身回到榻上躺着,“至少你现在这个态度我很不满意。”

郭华稹站起来,走到长安面前,一脸不满道:“你找人威胁我,叫我给你下跪磕头认错,我都做了,如今你却又说不满意。郭长安,你这是在存心耍弄我。”

“耍你一下又如何。”长安面不改色地吃着点心,“你前天晚上可以想要我的命的。”

“我!我!”郭华稹急道,“我原本没想要你的命!我只是…”

长安抬眸看着她。

“…我只是想抓住你!”郭华稹说。

“可我觉得你当时不只是想抓住我。你的人下手狠毒,但凡我稍不留神,就可能中了猝了毒的飞刀,和那车夫一样命丧黄泉。”长安冷笑一声,“五姐,我虽比你小,可没见的就比你蠢啊。”

郭华稹义正言辞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开始并没有一心要杀你。”

长安见她目光坚定,便问:“那你原先预备抓了我之后如何处置我?”

“我…”郭华稹愣了愣,咬着嘴唇道,“我想让你不要嫁给卫珩。”

长安的手微微一顿,好一会才说:“郭华稹,你不会是打算毁我名声吧。”

“七妹…我只是嫉妒你。如果大家都知道你和别人有了私情,那父皇也不好强行将你嫁给卫珩。”郭华稹终究年轻,加上那一晚她受了些惊吓,此刻面对沉着淡定的长安,心里早就慌了神。

她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事结果却是自己被人抓住且蒙了眼带到一个陌生地方,她以为自己会死,结果对让逼她发了血誓。对方还逼她吃了一颗药丸。

后来她便被人扛起来走了一段路,然后她觉得自己被丢入桶中。等了好久,她恍惚觉得自己被运送到别处,没多久她便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御花园里,除了手脚冰冷之外,似乎没别的地方不妥当。

当天夜里,她一直做噩梦,梦里有个很丑的人告诉她千万不能违背血誓,否则会变老变丑然后七窍流血而死。

一早醒后,她便纠结着要不要按照誓言说的来给长安赔罪。

在她纠结的时候,连贵妃又生气地问她是不是擅自离宫,她当即哭了出来,把一切都告诉了连贵妃。

连贵妃听完也是呆愣许久。

任谁想到女儿被人捆起来丢进桶里送回宫都不会毫无反应的。

她拽着连贵妃的衣襟,哭着道:“母妃,华稹不会真的七窍流血而死吧?”

连贵妃替她擦了擦眼泪,说:“没事,一切都有母妃在。以后你可不能再这么鲁莽任性!如今母妃一时也摸不清那些人是谁,不过能轻而易举杀了我们连府高手,想必来头不容小觑。”

“难道我正要去给郭长安磕头认错?”郭华稹委屈地撇了撇嘴,“我,我不愿。也许都是郭长安在吓唬我。”

后来,连贵妃给她讲了卧薪尝胆的故事,并告诉她:“一时低头没什么,能活着笑到最后才是真本事。眼下吃点亏没什么丢人的。”

在连贵妃的鼓励下,郭华稹总算是鼓起勇气来找长安。

其实来之前,郭华稹也预料到长安不会那么轻易原谅她的。总之她按照血誓所言磕头认错,于是也不怕了,继续对长安说道:“明明是我先看上卫珩的,父皇原先也是要我嫁入卫府,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你。凭什么呢?就因为你母妃得宠,就因为你母妃又怀孕了,就因为你长得比我俊俏些?”说道激动处,郭华稹眼眶竟然红了,“被自己的妹妹夺了心上人,你当然不明白我有恨。”

长安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叹气道:“你先是散播我母妃谣言,后是想杀我,而源头就是为了这点小事?”

郭华稹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在她心里,这不是小事。

“五姐,父皇并没有下旨,你怎么就如此笃定我和卫珩的事?”

“你就别装了。”郭华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我都听到父皇亲口说了,不过是看你年岁还小,故而等两年再宣旨罢了。”

郭华稹的话让长安顿时警惕起来。

好在父皇尚未下旨,她总还有机会扭转局势。

“既然卫珩是五姐心仪之人,我又怎么可能夺人所爱。”见郭华稹紧张地看着自己,长安复又一笑,“父皇那儿,我会想法子推了这桩婚事。”

长安心里门儿清的,郭华稹方才的一番话,已经让她猜出大概了。她觉得前天晚上,可能是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至于这个人是谁,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了卫珩。

一个在边关守城之人,居然还能将手伸到京都,简直有些可怕。

郭长安不想和郭华稹煽情,她才不会帮郭华稹。

且如今两个人已经再度撕破脸,哪怕郭华稹给她多磕几十个头,她也不会当真原谅。

郭华稹走后,长安暗暗地在心里怨怼了卫珩几句。

远在边关的卫珩,看着久违的书信,冷不丁打了两个喷嚏。

他站在城楼上,遥望塞外荒漠,心想:是不是长安在想我?

他真想快点回京。

段翊最近送信越来越不勤快了。

他再收到和长安有关的书信又是三个月后。

信中,长安一切俱安,灵妃顺利诞下九皇子。

八皇子身为宠妃之子,在太子驾薨的情况下,只有皇后无出,他便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八皇子出生那天,正好是春闱放榜日。段翊在信中列出了三甲各人的姓名。

状元是寒门出身的杜知敏。

卫珩记得,自己前世记忆中的状元并非杜知敏。当年的殿试中压根没有杜知敏这个人。

、第70章

翊熙宫里,八皇子刚吃过奶水,此刻正犯困,倚在灵妃怀里一动不动。长安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一下八皇子的手,见他没反应,才轻轻拿起,放在手心。

长安不敢用力去握这只小手,只敢用眼睛端详:“母妃,八弟可真小。”

灵妃道:“你当年也未见得比他大。”

长安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弟弟最可爱。他哪儿都好,唯独那双大眼什么也看不见。眼睛明明长得和长安一模一样,偏偏那乌黑的眼珠子里毫无神采。

端瑾端着御膳房新熬制的燕窝汤进来。

不一会,晏绒衣也来了。

灵妃见晏绒衣来,这才撒手松开怀中的八皇子,由着奶娘将八皇子抱在一旁的褥子上。

晏绒衣用热水温了温手,上前认真打量八皇子的面色,顺便翻过八皇子的手背,食指与中指摸着八皇子大鱼际的位置,并问服侍八皇子的宫女:“八皇子今日可曾虚恭过?”

宫女一一作答。

晏绒衣试完脉,又让宫女换了盆热水,再次温手后,待手心温度和八皇子体温相近时候才将手探入八皇子胸口处,摸着他的心脉。

自三个月前开始,晏绒衣便在想方设法研制出可以补救的方法,然而那味药已被胎儿完全吸收。出世后的八皇子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眼睛没有神采。

太子的眼睛,晏绒衣也没能挽救回来。不过隐居人间的太子,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瞎子,每日在院子里学着侍弄田地,日子过得极为悠闲,仿佛放下他身上的全部包袱,俨然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介草民。

不过,晏绒衣一有时间,还是会来给太子看眼睛。她仿佛和自己卯上劲了,大有治不好太子的眼睛决不罢休的意思。

然而太子生来体弱,诸多药物她都得谨慎着用,也着实叫她为难。

灵妃此番生产,有朱太医和晏绒衣的协助,算是较为顺利,然而还是耗了许多体力,如今歇息了好几天,才能长时间坐着。只是,顺利生下儿子的喜悦中多了这么一层哀愁。

八皇子如果真的永远看不见,那也必然与皇位无缘。

这天底下,还没有瞎子能当登上皇帝宝座。

前些日子,皇后病好了,后宫之事自然还是由皇后管。比起之前,皇后如今显得越发和蔼可亲,时常来翊熙宫小坐片刻,也总是把正宁宫里的好东西赏赐给灵妃。

不过八皇子出生后,皇后便没再来过。

长安宽慰灵妃道:“母妃,或许只是刚开始看不见。”

灵妃听了长安的话,知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便长叹一声道:“看不见也好,看不见的话他便不会威胁到某些人,这样他的日子反而会过得安稳。”

晏绒衣这时已经给八皇子彻底检查过了,她沮丧道:“娘娘,长安,药物损得是眼里的经络,这就跟人断了胳膊瘸了腿一样,极难医治。也都是怪我轻率,起初配药的时候但凡谨慎一点点,也不至于导致今日的后果。”

灵妃见她自责,反而安慰她:“绒衣妹妹无需自责,或许这就是命,对皇儿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晏绒衣道:“虽说极难医治,但也不是不能治好。目前八皇子太小,我不大敢随便用药。”

“本宫也不奢求什么,只盼望皇儿和长安都能平安长大。

得知八皇子果真看不见的那天,灵妃心里颇为难受,看不见东西,将来的日子必然辛苦;不过往深处想,灵妃便欣然接受了这一切。依着皇后的意思,她绝对是想将八皇子抱去正宁宫抚养的,届时八皇子很有可能成为新一任太子,可是那样的话,八皇子便会同她生分,而且小小年纪就要学习许多东西,还要承受许多人的算计。

灵妃委实不愿八皇子最后落得太子那样的结局。

她觉得或许这是老天爷的暗示。

长安趴在摇篮前,看着睡得正香的八皇子,问道:“母妃,父皇还没给八弟取名字呢?”

灵妃道:“你父皇这段日子一直在前朝没来后宫,兴许名字已经订了,回头本宫差人去问问刘公公。”

“母妃,父皇身边现在哪还有什么刘公公。”

长安提醒后,灵妃才记起来,就在她生下八皇子那一日,刘公公便不在宫里了。

太子逼宫时,刘公公伤了腿,一直在养伤。后来终究是留下了顽疾,成了瘸子。这一瘸一拐的在御前服侍必然不成,于是一直就闲赋在宫里。

太子驾薨后,皇上清理了后宫一拨人,因此得知刘公公在御前当差的那段时间,颇爱敛财,仗着他的宠信,在宫里倒也横行霸道过。皇上原是想直接把他赶出宫的,但一想毕竟他陪伴自己多年,且他如今瘸了腿,便有些不大忍心。